第三章

第三章

漫長的一條路上,歐陽獨自一人孤寂地走,箱子變得越來越沉。一群難民與他擦肩而過,雙方甚至沒有看看對方的心情。

歐陽終於決定放下箱子歇會兒。他坐在箱子上,習慣性地從口袋掏出一個藥瓶擰開,這才發現藥瓶蓋上寫著幾個娟秀的小字:慎服。保重。

歐陽愣了愣,他張望來處,路盡頭的沽寧已經不見了。歐陽把藥瓶蓋又擰上了,他決定不吃這葯。他提起箱子站了起來,再怎麼留戀不去,也到了該走的時候。

過午的日光把歐陽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腳下,他盯著自己的影子,似乎想從中找到一個答案。答案是沒法從影子中找到的,歐陽也明白這一點,他又試圖攀上身邊的樹再看看被地平線遮沒的沽寧。礙事的長衫加上虛弱的體格,歐陽一腳踩滑摔了下來,這一跤倒摔出了一個決定,歐陽爬起來拎著箱子開步,不是朝著潮安,而是走向沽寧。

歐陽的步子已經從緩行成了小跑,他臉上帶著微笑。

沽寧的城郭已經在望,工事里的守備團士兵正在吃剛送來的飯,四五個人圍了一團,他們甚至懶得去管那批坐在路邊休息的難民,難民是曾在路上與歐陽擦肩而過的那批。歐陽體力不支,也坐在他們幾米開外歇息。他微笑著看了看他們:「老鄉們好!」

對方几個人回望了一眼,目光是狐疑的,歐陽把那理解成對陌生人的警惕。他笑了笑掏出乾糧,是思楓為他預備好的點心,歐陽想了想把那一整包給對方扔了過去:「你們吃吧,反正我要回家了。」

那包點心在幾個難民手上傳來傳去,傳了一溜卻沒人吃。

「放心,我們在路上見過的,一回生,二回就熟了。我也不愛跟人說話,可今天不一樣。你們回不去家是不是?會回去的,你們也不用太擔心,沽寧還不錯,這裡的人很好客,」他笑了笑,「而且像我一樣,話很多。」

那些人面面相覷,有人默然,有人僵硬地笑笑,更多人低頭不語。

「我真是話多,你們都走累了。」歐陽決定不去打擾這些可憐人,他轉開頭,卻突然愣住,他看見被難民簇擁在中間一個包頭裹腳的女性喉間滾動著喉結,那確實是個男人才有的喉結。

歐陽看看那幾個難民,又看看周圍,除了近處陣地上的幾個守備軍,一片空曠,就連沽寧城郭也是寂靜的。歐陽又看一眼那個喉結,向幾個難民湊過了身子,對方臉上已經毫不掩飾露出了厭惡的神情。

「日本人,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日語)」

對方愕然,並未回話,但歐陽能確定他們聽懂了。那些臟污的臉不再麻木,而是露出慌張而狂亂的表情。

歐陽同樣愕然。愕然之後他看看那幾個守備軍,守備軍毫未覺察這邊的異動,正忙活著吃飯,五個人倒有四個人背向了這邊。

歐陽若無其事地起身,看起來像是要去路邊小解。那幾個喬裝的日本人遞了個眼色,兩個人跟了上去,縮在袖子里的手握著刺刀柄。

歐陽剛到樹前,一轉身把手上抓著的一把沙子全撒進了第一個人的眼睛里,第二個人抽刀撲上。

「鬼子!他們是日本人!」歐陽向工事里的士兵喊,然後顧頭不顧臉地衝進了樹后,枝梢在臉上抽出了血痕,一柄刺刀險險地扎在身後的樹榦上。歐陽滾倒在樹后,他翻身爬起,第一眼是望向百米開外的陣地,他期待那裡的反應。可他失望了,一小隊他一直沒見到的喬裝日軍早已潛伏在陣地之後,歐陽的喊叫沒被守備軍聽到,反倒讓他們提前跳出來揮刀砍殺,守備軍們連槍都沒摸到就有三個死在刀下,剩下兩個帶了重傷徒手在刀下掙扎。

追趕歐陽的日軍暴躁地砍斷了眼前的一根枝條,沖了過去。歐陽放手,抓在手上的一根樹枝連枝帶葉狠抽在那日軍的臉上,他趁機沖了過去,將對方緊緊抱住,兩人抱成了一團。被沙子迷了眼的日軍聽著周圍的動靜,閉了眼揮刀亂刺,刀幾次從扭打的兩人身邊劃過。

「三浦,小心!」和歐陽抱著的日軍用日語提醒著。

「三浦快刺,他要殺你!」歐陽這一句有效得多,迷了眼的傢伙不分青紅皂白一刀捅了出去,歐陽猛力把抱著的那位往刀尖上推。懷裡的人立刻脫力,歐陽掙脫開來,對方胸口透出一截刀尖。

歐陽抬頭看了看,陣地上的守備軍已經全軍覆沒,又有五個提刀的日軍向他走來,外加一個提著手槍殿後的頭目。那名女裝日軍也從行李卷里拽出了一挺機槍,他狠狠地拉動槍栓,身邊拿槍的中隊長三木攔住了他:「沒聽到信號前,只能用你的刀。」

身前的日軍已弄乾凈了眼睛,並從隊友身上拔出了刀,他兩眼冒火地瞪著歐陽。歐陽退了一步,踢到自己的箱子,他把那個箱子拿在手裡。

那名日軍揚刀,用很標準的刺殺姿勢向歐陽刺了過來,歐陽用手上的箱子把刀鋒搪開,刀穿透了整個箱子從他頰下劃過,在他頸根上添上了一道口子。歐陽故意摔倒,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隔了箱子壓在刀刃之上,刀被偏轉,猛拗之下斷成了兩截,半摔在地上的歐陽把整個箱子劈頭蓋臉地沖對方砸去,書和衣服散了一地,箱子上插著的刀鋒劃過了對方動脈。

那幾個日本人終於有些發愣,看來歐陽是個值得全力對付的人。又一個日本人哇哇地吼著沖了過來,還半跪的歐陽隨手撈起本書砸了過去,正中鼻樑,那個日本人慘叫一聲,歐陽瞅了眼書皮——《資本論》,原來大部頭有這麼大殺傷力。

起風了,歐陽身上那襲長衫被吹得如旗幟一樣地飄拂。他這才發現頸上的傷口,半個肩膀已經一片朱紅。歐陽喘著氣,在頸上摸了一把,看看手上的血,他已經筋疲力盡了,周圍的幾個日本人滿意地看著,他們喜歡看人走投無路。

風吹著被砍散的書頁卷過這殺戮場,飄過地上的血漬,飄過屍體,飄過路面,被一隻手接住,那隻手把那《資本論》中的某頁翻過來看了看,然後又把紙翻過來擦自己臟污的臉。

剩下的幾個日本人舉著刀向歐陽衝去,歐陽把書扔了出去,心愛的藏書被砍得書頁紛飛,他趁了這個空當爬起來跑開。

他仍試圖跑向沽寧的方向,但那幾個傢伙仍在圍追堵截,他已經被圍在那幾個人抄出的半圓里了。歐陽站住,四柄刀圍了上來,那位三木隊長和女裝機槍手早不知去向。歐陽掃視著身前身後那幾雙恨意儼然的眼睛,無奈地看看沽寧的城郭,沽寧已經在望,但他清楚自己大概一輩子也到不了那裡。

日本人咬著牙,能殺掉這個莫名其妙的中國人將成為他們今天最快意的事情。

幾個日軍嘰里咕嚕地說著話:「把你的頭給我,我要你的頭。」

「別和這個中國人說話,他很狡猾。」

「我不會殺了你的,我只會砍掉你的手腳,看你在地上打滾。」

「是的,岩田最喜歡看中國人在地上打滾。」

歐陽笑著把脖子伸出來,一隻手還在上邊拍了一拍:「來吧,岩田,給你啦,快來拿。(日語)」

岩田有些疑惑地看看同伴,但歐陽擺出的姿勢太誘惑了。

「他是我的。」岩田一刀砍了下去,歐陽揣在口袋裡的另一隻手伸了出來,把什麼東西在岩田頭上狠狠砸碎了,然後把剩下的那一半扎進岩田的眼眶裡,狠狠擰了個圈。

幾個日軍驚退,岩田在地上翻滾嘶吼。歐陽看看手上的那半個藥瓶,藥片已經散得一地都是,被滾動的岩田壓入了泥濘。

「並不是只有中國人會打滾,你們也會!(日語)」歐陽翻過手上的瓶蓋看了看,思楓的留字已經沾了血污但還看得清楚。他撿了幾個沒沾血的藥片扔進嘴裡嚼著,神情有些悲憫。他現在確實是技窮了,不過至少死前他不想再說日文:「好了,現在來吧。」

幾個日軍有點疑惑,眼前這人並不劍拔弩張,可誰也搞不清他還有多少花樣。看著歐陽搖搖欲墜的樣子,他們又試探著往上靠。

突然傳來一個生硬而冰冷的聲音:「你們……誰是中國人?」

日軍回頭,身後是個難民打扮的漢子,他手上攥著張紙,只有歐陽能認出那源自自己已經隨風四散的存書。歐陽還沒能確定對方的身份,一個日本人已經回身撲了過去,這讓歐陽肯定了對方和鬼子並非一夥。

「快跑!去城裡報信!」至少要保住一個能報信的人,歐陽喊著撲過去。

一直盯著他的一名日軍掄刀斜劈,刀從歐陽腰間劃過,血光飛散,歐陽摔倒在地,頭上刀風虎虎,歐陽仰頭望去,紛亂中一柄刀向那陌生人砍下,陌生人甩下背上一個長條布包猛盪,金鐵撞擊聲中日本人的長刀脫手,打著旋兒從歐陽頭上飛過。緊接著,陌生人扯下那塊包布甩在另一個持刀欲劈的日軍頭上,布下邊是柄黑沉沉的鍘刀,陌生人的鍘刀甩了半個圓,身前的日軍悶聲倒下。丟了刀的傢伙徹底慌神,他掉頭向自己的刀跑去,鍘刀脫手向他甩了過去,砰的一聲悶響,連歐陽也聽到那筋斷骨折的聲音。

砍倒歐陽的傢伙再也沒膽背對著這麼個人,正對著歐陽的刀也轉了過來,陌生人沉著臉,赤手空拳地向著他招了招手,那僅存的日軍再不敢貿然攻上,正猶豫間,背後撲地一聲悶響,一截刀鋒從胸前透了出來。他倒下,身後的歐陽也筋疲力盡地倒下。

陌生人看看這滿地屍骸,先撿了自己的刀,再對歐陽伸了只手,歐陽把手伸給他:「你是誰?」

「六品,竇六品。」

歐陽立刻就明白了:「從那個被鬼子屠的村來?」

「是竇村。」六品忽然回身,那個被歐陽用藥瓶插了眼睛的日軍正忍了痛想從旁邊爬開。

「不要殺……」

話未說完,六品已一刀落下,他回頭瞪著歐陽:「幹嗎不殺?他穿了我大舅的衣裳。」

歐陽苦笑:「因為……要問他話。」他掙紮起來,「六品,竇六品,十萬火急,托你件事,你進城,去守備司令部,跟他們說鬼子來了,裝成難民。」

「什麼守備司令部?」

「就在黃門街,過了青龍橋就是,你沒來過沽寧?」

「我就沒離過竇村。」

「來不及了。」歐陽苦笑。他看看不遠處的沽寧,誰知道那裡今天會發生什麼?

院門緊閉著,郵差在把著院門。思楓和幾個人在院裡屋里忙碌著。牆上的活磚取下就露出裡邊的秘密空間,梁木上也有整塊是活動的,水缸里用油布密封著零件,花盆翻過來,下邊的夾層里也藏著備用電池。把這些快速地安裝在一起,就成了一套完整的電台。思楓將電台塞進難民們常備著的那種被套夾層里,用密密的針腳縫上。她的同志們也在旁邊忙碌,把必須帶走的東西用各種方式藏匿。

「分散一點不是更好帶嗎?」店伙看著思楓忙著針線活皺著眉說。

「好帶,可有一個人到不了電台就完了。同志,這次轉移還沒定目的地,可有兩件東西是比你我的性命更加重要的——電台和密碼本。」

「我來背,」廚娘是個牛高馬大的女人,她對店伙笑笑,「我完了就給你扛。」

「小心一點,誰也不會完。」思楓淡淡地說。

郵差一直從院門上的縫隙往外窺看,忽然跺了跺腳回過身來罵了句:「他媽的!」

「你別老一驚一乍的!」廚娘瞪著眼。

「我今兒早飯錢都給了門口那幾個逃難的,可人家撿都懶得撿,我保准他那破被子卷的全是金銀財寶,比咱這床被值老多啦!」

屋裡的幾個人笑罵著,思楓排開他們從門縫裡向外窺看。幾個銅板確實是散在地上,四道風見過的那個刀臉人正從巷子里過身,幾人明顯不是一路,可那幾個難民卻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後邊。思楓注意到刀臉人背著的手做著一個奇怪的手勢,然後難民從行李卷里掏出一個槍柄放進懷裡,門縫裡視野有限,那幾個人消失了。

思楓轉身看了看郵差:「你身後乾淨嗎?」

「我一向很小心。」

「我想我們已經被圍上了。」思楓苦笑。

幾個人立刻狐疑地望向郵差,思楓打消了那個懷疑的萌芽:「我們要信任這裡的每一個人,是我自己大意了。」

院里開始一種新的忙亂。思楓的同志尋找著武器,但六個人只有兩支手槍,沽寧的地下活動是幾乎不用槍的,現在他們根本沒有抵抗的可能。

「爭取點時間,讓我銷毀密碼本……請你們不要做烈士,好嗎?」思楓說著就進屋。

郵差操起了一把鎬,臉上和那幾個人一樣是決死的神情,他突然苦笑:「國共合作時期,居然還要死在國字頭手上。」

思楓把木片劈碎了,往灶里又添了幾塊,火光熊熊地騰了上來,映著她平靜而憂鬱的臉,她將密碼本往灶膛里填去。

門突然被重重地撞開,思楓的手還懸在爐火之上,她回頭,進來的是店伙:「走啦!他們走啦!」

思楓愣住,一隻手險險地將密碼本從火舌上搶了回來:「走了?怎麼可能?」

「我們也摸不著頭腦,陳六七已經跟上去了。」

「去哪裡了?」

廚娘也沖了進來:「往街上去了,去看遊行——好像根本就不是沖咱們來的。」

店伙呸了一口:「那能沖誰?沙門會?青洪幫?全沽寧還有比咱們更值得對付的人嗎?」

思楓蹙著眉頭,她不同於歐陽,歐陽一門心思的吾國吾民,立刻就能想到日本人,她心思更重的是這小組織的安危。一時如墜雲霧,思楓也有些納悶了。

集會中心的滿江樓披紅挂彩,高三寶、蔣武堂等人已經在臨街的窗前坐下。刀臉人和四道風打過架的那矮子以及思楓她們見過的幾個難民在周圍的人群里出出入入,他們在佔領最佳的射擊位置。

郵差在後邊尾隨著,他跟隨的對象似乎和誰都遞過眼色,又似乎和誰都莫不相干,這種暗藏的殺機已經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龍文章在一陣如雨的彩紙中被簇擁上來。作為一個英雄,他有必要在此時發表一些言論。

「死,是很容易的!」龍文章把整句話切成一個個單詞喊得滿場皆聞,滿場都被他喊得靜了下來,「我知道,在什麼地方,有一發子彈,日本造,三八大蓋,它在等著我!——可是!在那之前——」他揚起須臾不離的中正步槍,「我的中正步槍,足足一千發子彈,等著日本人!」

掌聲雷動。

華盛頓吳拿上來四個繪著仁丹胡人頭的碟子,往東西南北隨意扔去,龍文章抬槍,也沒見他怎麼瞄,槍聲脆響,四個碟子在空中粉碎。

掌聲再次雷動,遊行漸入高潮。

「蔣司令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高三寶滿臉堆笑。

「小孩子家玩意。」蔣武堂得意中又有些不屑。

四道風儘力地做著鬼臉,他是真瞧不起,一切來自官家的東西他都瞧不起。

何莫修又在拍自己的腦瓜,剛才他又沒搶到龍文章那景,取景框轉來繞去卻套住了人群里正橫眉立目瞪著四道風的矮子,也套住了斜眼看矮子的刀臉人,何莫修已經打算把那一小塊人群全拍進畫面。高昕手拉著同學過來敲敲他的脊背:「噯,幫我們拍一張。」何莫修立即轉了鏡頭對著那兩個女孩,很賣力地想找一個與眾不同的景緻。

「站高一點。」他指的是黃包車,車上載的傳單已經散了大半,那確實是個很好的立足點。

滿江樓上,龍文章的演講總算收攤,樓下懸著的兩掛鞭炮被點響,炸得紅紙與喜氣紛飛。紙屑翻飛下兩頭獅子在舞,嘴一對拉出一橫幅:沽寧商會捐贈我護城好兒郎五千元。

高昕和她那同學正努力爬上那黃包車,老饃頭阿諛有加,小饃頭急得直跳:「你不能踩那兒,要坐人的!」

何莫修擺擺手:「噯,你不要擋我的鏡頭,下一張專給你照。」

他剛要摁快門,高昕在高處猛搖著手:「先別照!把那個給我!」

老饃頭把她所指的傳單給了她,高昕猛力一撒,傳單如雪片撒下,高昕和她的同學定格。

郵差趁亂擠到巷口,思楓她們已經從那個院里出來,正在觀察那吉凶未卜的人群。

「那幫人至少有一打,我是說能看出來的。」郵差眼睛仍盯著遠處。

「我們不知道他們有多少,這麼多人……沙子掉在沙堆里。」思楓擔憂的神色顯而易見。

「不是沖咱們來的。」

「不是沖咱們來的。」思楓茫然地隨了這麼句,臉上的神情並沒半點輕鬆,她看著人群和居高臨下的滿江樓,突然明白了可怕的事實。她一言不發地轉進巷子里,幾個人疑惑地跟上。

遠遠的遊行鼓聲陣陣傳來,思楓掃視著幾個同志的臉:「我們挑這個時候走是對的,可以說是千鈞一髮……」她頓了頓想詞,「可能今天沽寧就會失守,這地方再不存在。」

「幹嗎這麼說,老唐?」郵差不解地問。

「那些人不是特務,當然也不是難民,我想,可能是鬼子。」

幾個人一下炸了窩,血氣最旺的郵差立刻就想往街上去。思楓一把拉住他:「陳六七,你給我回來!鬼子已經混進了城,不知道有多少,肯定不光我們看到的那些。這座城要守不住了,不管明戰暗戰都守不住,這是早料到的結果,所以才要轉移!」

「我們可以警告他們!不是嗎?」

「我們是要送走電台和密碼本!沒了這兩樣東西,方圓幾百里地才真叫給鬼子佔了!」

「我可以……」郵差攥著拳頭並想不起自己可以幹什麼。

「我知道,這是我們的家。」思楓苦笑,「今天要做烈士,容易得很,以後也有的是機會,難的是活下去,還打下去。」她冷靜下來,「提前行動,送走電台。通知船老大在河邊等,傍晚前全部撤出沽寧。」

那幾個人也冷靜下來,怏怏地跟在她身後。

沽寧河邊,河水淙淙,思楓也心事重重,等著的船遲遲不來,她的擔心也越來越重。幾個同伴散布在周圍等待著,裹在被褥里的電台已經背上。

郵差急急跑來:「船老大已經儘快了,可來得突然,怎麼也還得半個時辰。」

思楓點點頭。

「我……可不可以去放一槍,就一槍,報個信,反正就要走了……」郵差請求著。

「不行。放一槍,然後整個沽寧的守備軍都追在咱們屁股後邊。」

郵差頹然坐了下來,這事顯然已經沒了希望。

「讓撤離的同志都走南城,鬼子該是從北邊來。」思楓說。

郵差忽然捶了下自己的頭:「哎呀!上午走那傢伙可是從北邊走的,可不撞槍口上了?」

人們都愣愣地看思楓,思楓迎河水北望,好像她能看穿這幢幢建築看見歐陽一般。

「他吉人天相。」思楓輕輕地說。

幾個人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看,無論如何這不像老唐同志該說的話。

郊野外,歐陽正在整理自己的傷口。長衫已經被撕成兩片纏在身上,他和六品正儘力把它束緊。歐陽直起身來試了一下,每一下輕微的動作都痛得他直咬牙。

「我看是不行。」六品滿臉懷疑。

「我看是行了。」儘管剛束上的衣服里已經在滲出血跡,歐陽還是彎下腰,去拿鬼子懷裡的手槍。

「我來我來。」

「得自己來,這都幹不了,我躺這兒得了。」歐陽努力著,他終於做成這個簡單的動作,對自己也多了幾分信心。歐陽直起腰來,心情好了很多,「挺好。六品,你來攙著我,我給你帶路。」

「咱們去哪兒?」

「進城,咱們回沽寧。」

六品攙著歐陽向沽寧城奔走。

牌樓已近在眼前,過了牌樓就算進了沽寧。歐陽停下,隨便抹了一把頸子,上面的傷口還在流血。他聽著自己粗重的喘氣聲,覺得那都不像出自自己。

「這城裡有鬼子嗎?」六品有太多想弄明白的東西。

「大概有吧,可更多是中國人。」

「這城是不是已經被鬼子佔了?」

「我不知道。」

「你比我還玩命,你比我還恨鬼子。」六品說,「你肯定有挺要緊的人在城裡,所以你這麼玩命。」

「什麼?」歐陽看著六品那張憨厚的臉,自己都沒覺察到的心事居然被個認識不到一個時辰的人說了出來。

「你臉上寫著嘞。我老婆孩子都已經死啦,我都快瘋啦。這麼老久我就跟你說過話,我看得出來。」

「大概是吧。有個人挺要緊,可很多人更要緊。改天我跟你說,如果咱們還能活下來的話。」

「我來背你。」六品笑了笑伸出手來。

他是這種人,丟失了自己的牽挂就願意把別人的牽挂當成自己的。

「不不,等一下……我不是跟你講客氣。」歐陽掙開那雙熱情的手,望著百米外的牌樓,「這是進出沽寧的必經之道,沒道理這麼安靜。」

牌樓一個人沒有,不止是太安靜,而且有點死氣沉沉。歐陽看了一會兒,終於再次開步。六品攙著他,一步一步地穿過這牌樓。它後邊是條百米長街,歐陽早晨從這裡出城時還有幾個路人,現在只有一件無主的衣裳被風卷著吹過,六品伸手抓住,那是件小孩衣裳,六品憨憨的臉上頓時有些傷感。

歐陽把那件衣服拿過來放在窗台上,輕而堅決地把六品往後推了一把,六品一驚:「你是說這條街上有鬼子?」

歐陽搖搖頭:「我先走,我認路。」

他走得搖搖欲墜,抱著雙臂,夾著腋下的傷口,束腰的布條里藏著手槍,他的手握著槍柄。

六品用他特有的專註看著歐陽走開,又輕推路邊一家房門,門從裡邊閂著,他竭力想從窗戶里看清什麼,卻只看見小戶人家特有的擁擠與幽暗,他再湊近一點,額上被什麼狠抓了一下,他驚退摸槍,一隻貓從屋裡躥了出來。歐陽苦笑,后肘被人輕碰了一下,六品終於不願意再在原地待著,歐陽再沒說什麼,由六品攙了往前走。

「這裡頭真要有鬼子咱們是不是就准得死?」

歐陽注意力全在周圍,他有口無心地應著:「被槍打死還是被刀砍死?」

「挨槍子兒。」六品蠻有信心地摸摸背上的布包。

「那就再不用拼死拼活報什麼信了,現在這架勢,槍聲一響,沽寧就是炸開的馬蜂窩。」

「那你幹嗎不開槍?你有槍。」

歐陽看看自己腋下的槍,他有些心虛:「因為誰也不知道鬼子要幹什麼,我也……」

「你是什麼人?」

被一個老實人懷疑地瞪著絕不好受,歐陽苦笑,他知道自己必須答得小心:「我是好人,你也看得見。」

六品終於點了點頭移開目光:「我媽總教我別太聽別人的話,可我總不聽她的話。」他寬厚的肩膀就幾乎把歐陽全攔住了。

歐陽苦笑:「這是個賭,六品,賭挨槍子兒就得大家公平。」他輕輕地把六品拉到與自己平行的位置。

兩人終於走過那條吉凶未卜的長街。

「你不是說鬼子進了城嗎?」

歐陽近乎寬慰地笑笑:「也許沒有,也許……只是騷擾。」

長街邊的巷子里忽然出現三個守備團的人,一個排長帶了兩個兵,歐陽一把把六品推開,轉身拔槍,但槍沒有掏出來,伸在腋下的手改成了掩著傷口,那三人詫異而警惕地打量著他。

排長大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沽寧人。」歐陽看看自己這一身血污,「剛碰上鬼子,就成這樣了。」

「鬼子?哪來的鬼子?除非我是鬼子。」

「他們可能進城了。」歐陽解釋著。

排長的神情有些好笑:「除非我是瞎子,我們一直在這兒。」他忽然變了臉,「你們兩個,靠牆站好!說神道鬼的,我看你們倒像鬼子!」

兩人被槍口猛烈地推搡著,六品不滿這種粗暴,用胳臂把兩支步槍搪開,於是排長的手槍指上了他的頭。歐陽趁著這股亂勁把露在腋間的手槍柄全推進了束腰的布帶里。兩人被推得撞在牆上,兩支槍口分別對著他們。

兩個士兵有些急不可耐地盯著那排長,排長搖搖頭。

歐陽說:「軍爺,您有三個人,分兩支槍指著我們腦袋,讓一個人去報信行不行?」

「頂了槍還這麼油腔滑調,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一個士兵掉轉了槍托狠砸在歐陽腹部,這牽動著歐陽腰肋的傷口,他幾乎趴了下來。

排長對眼前的兩人有些心不在焉,反而焦急地看了看錶。

遠處的閣樓上,一支機槍的準星正指著歐陽他們。那是先前女裝的日軍,衣服已被他脫在旁邊,露著毛茸茸且汗濕的上身,旁邊一個裝彈手正搬來一個又一個的彈箱。

「等信號。松村,武士的心靈在戰前要像雪地般寂靜。(日語)」三木提醒著,他坐在一個中國人的屍體旁邊擦拭著戰刀,血滲過樓板滴下,滴在幾個死去的守備團士兵的身上,那幾個士兵在死後被扒去了軍裝。

沽寧河邊,船已靠岸。郵差正小心地把電台送上船,思楓坐在河邊,低著頭似乎在觀望流水東逝。

郵差走過去:「老唐,上船啦。」

思楓沒動,郵差這時才發現她在悄沒聲兒地慟哭。

郵差有點傻眼:「唉,老唐……這個船……哎呀你……那個撤離……還有電台……」

他並沒搞清自己在說什麼,思楓已經站了起來:「都上船吧。」

同志們都已在船上,郵差上了船,然後向思楓伸出手一隻手。思楓沒理那隻手,她看著船上的所有人,船上的人也看著她,誰都瞧得出她剛哭過,可作為下級誰也不說。

「好了,你們走吧。」

「什麼意思,老唐?」店伙最先沉不住氣。

「這是咱們的家不是?鬼子來了,總得有人放個槍、報個信,你們走了,電台也走了,我去放這個槍,報這個信。」

「我去呀!早說了我去!哪能是你?」郵差對思楓的決定有些氣極,他想往岸上蹦,可思楓站的位置就在上岸口上,要上岸就會撞到她,「噯,你讓下好不好?」

思楓笑了笑:「我去。說起來,我在這裡不光有個家,有個店……還有個牽挂。」

「他已經走了,那王八蛋……」旁邊的人捅了一下郵差,郵差立即改口,「唉,我就是說他走了!」

思楓並沒生氣,反倒笑了一笑,紅暈上臉。

「可是,你是老唐。」廚娘忍不住提醒。

「不再是了。老唐是給大家拿主意的人,我給自個兒拿了這主意,已經不配給大家拿主意了,」思楓苦笑,「我也沒給大家拿過什麼好主意,這麼些年一槍沒放,好多自己人都不知道沽寧組織的存在,我對不起你們的熱血。」

「你不能把對的說成錯,咱們這些年掩護了多少人,又送走多少情報?」廚娘很想說服思楓。

「別的地兒熱血又熱鬧,可熱完了誰不得從咱這兒上紅區?」船老大也在一旁幫腔。

「就是,虧了你,沽寧才叫個平安港。」店伙捅一下郵差,「說話!」

郵差看著思楓:「牢騷歸牢騷,小心絕不是錯。」

「不是的,我是說我就是個女人,最怕出事,看不得死人……我更合適洗衣煮飯,平平常常,日出作,日落息……這麼想的人,不能再做老唐。」她用袖子擦去眼淚,這讓她的同伴看得說不出話來。擦去眼淚的思楓看起來又很堅決,幾個同伴甚至不敢看那雙剛哭過的眼睛。

「走吧,」思楓把密碼本往船上扔去,「用命護著它。」

她轉頭走開,向著滿江樓的方向走去。果斷而堅定。

滿江樓前,歡慶祥和的氣氛仍繼續著。樓上的蔣武堂開懷大笑,緊張的心情在今天的喜慶中終於爽利。

「司令是在笑我這老古董嗎?」高三寶莞爾。

蔣武堂居然點頭不迭:「我笑的是你一擲千金,沽寧老高這些天給守備團開的錢居然超了南京老蔣歷年給的軍餉。」

高三寶看著蔣武堂,忽然大笑:「司令可曾聽見一聲巨響?」

「哦?」蔣武堂也斜了眼看著。

「那是高某人心裡放下的石頭。」

一片笑聲。

樓下的每一個沽寧人都看著,沽寧人中潛藏的日本人也看著。

日本人的暗中部署已經全部完成,錯落於人群之中,刀臉人在樓前帶隊主攻滿江樓,矮子則自外圍包圍了整個集會的人群。

在滿江樓前的不遠處,特務甲戴著墨鏡叼著煙,一臉超然物外地在觀看,特務乙氣急敗壞地跑過來:「學校里、店裡,兩處都沒有!」

特務甲愣了,把煙頭狠狠摔在地上:「她是副車,知道主車在哪兒的副車。」他照著乙的來路走,特務乙跟著,剛走了十數米,便看見他們要找的思楓正從一條巷子里出來,雙方撞個正著。

思楓愣了一下,轉身進巷,特務甲一言不發跟了上去。

「站住!」特務乙喊了一聲,拔出了手槍,特務甲也把手伸進懷裡。

思楓頭也沒回,轉過一處巷角后開始小跑疾行,後邊的追兵並不是她最在意的對象,她聽著巷子外傳來的喧嘩,焦急地看著表。她快步走著,一閃身,拐進了一家小院,隨手把門帶上。兩特務疾跟過來,特務乙警戒著踢開院門,一個混亂的雜院,看不見思楓的蹤影。特務甲做了個手勢,兩人向長巷兩頭分頭跑開。

思楓從那些拐彎抹角的巷子里鑽了出來,巷口正好是幾個曾被他們懷疑過的難民,他們用毫不忌憚色迷迷的眼光盯著思楓,各自的手已經伸在藏掖槍械的地方。

思楓從他們身邊擠過。前邊就是滿江樓,人頭如潮,思楓從中間分出一條去路,她的目標是滿江樓前的刀臉人。

刀臉人看了看錶,將手伸進懷裡。思楓向他擠過去,特務乙突然出現在她身前,一手撩開衣衫,露出握在手上的槍。思楓不理會他的威脅,轉身向另一個方向,但特務甲卻出現在那個方向,機頭大張的手槍握在手上。思楓再次轉身,她所注目的刀臉人一邊看著手上的表,一邊正從懷裡往外掏什麼。思楓從手提包里掏槍,對著刀臉人的後背舉起,而幾米開外的兩特務也對她舉起了槍械。

「放下槍!我們是中統!」特務甲喊了一聲。

人群如潮驚退,倒在本來的擁擠之處讓出一片空地來。刀臉人轉身,思楓毫不猶豫地開槍,兩發子彈打在對方的脊骨上,刀臉人倒地時摳動了手上的信號槍。那發紅色的信號貼著地斜飛進了滿江樓的大門,最終沒能升上天空,同時思楓也被來自特務的兩發槍彈擊中。人仰馬嘶,人群驚躥,樓上的軍人推搡著商人們往後躲,這一切在她看來卻是個無聲的世界,她靠著牆壁慢慢坐倒在地上。

牌樓邊的閣樓上。三木再也無法平靜,他看看錶,焦躁地站了起來,時間到了,可是還是沒有信號。

不遠處,那名用槍指著歐陽的排長看看錶又看看天空,終於失去了耐心:「殺了他們。(日語)」

歐陽看了他一眼,他今天已經不再會為這種事情驚訝了。

「用槍?(日語)」士兵問。

「用你們的刀,笨蛋!(日語)」

兩士兵又狠狠給了歐陽和六品各一槍托,退開幾步給步槍上刺刀。歐陽痛苦不堪地軟倒,手伸進布帶里摳動了扳機,一個士兵中彈,另一個和那排長閃進巷子。歐陽咬著牙跪倒在地上。

「你挨槍了?」六品著急地問。

歐陽苦著臉:「真不該貼著傷口開槍,震到了。」他從布帶里把槍掏出來,那已經是把血淋淋的槍。

「這到底是沽寧城還是鬼子城……」六品話音未落,暴雨般的子彈掃了過來,石屑紛飛著從他們臉上割過,六品一把扛了歐陽上肩就跑,歐陽在他背上胡亂射擊著,直到被六品重重扔在隱避的巷角。

閣樓上,那名半裸的機槍手正狂亂地射擊著,彈殼從臉邊飛過。

「渾蛋!為什麼開槍?」三木一腳將他踢倒。

機槍手連忙停止射擊,端正坐好,三木又一腳踢了過來:「既然已經開打了,就打下去!」

機槍手求之不得地扣動扳機,三木又一腳踢過來:「援軍還沒到!你這個渾蛋要節省子彈!」

機槍手的連射變成了點射。

滿江樓前,兩個特務從奔散的人群里擠出來,如臨大敵向思楓靠近。

龍文章舉槍,蔣武堂面有怒色地搖了搖手,龍文章忽然轉頭北向:「北邊響槍,機槍,北門!」

蔣武堂將手足無措的高三寶推開,提起刀向樓梯口走去。

滿江樓前的人群如潮水般分開,露出那些刀臉人的手下,他們不知所措地站著,不知如何應付這突發的變故。

被擠在巷口的四道風看著人群從眼前涌過,有熱鬧卻看不著,他乾脆跳上車座一腳踮了起來,伸手攀住了巷牆,總算是看到了,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對街矮子獰惡而憎恨的眼神,他正從一個同伴的被卷里掏出一支罕見的傢伙——一種日軍僅在特殊任務中才使用的側匣衝鋒槍。

「謝擊。(日語)」他的子彈向盯了他許久的四道風射來,四道風鬆手,整個人摔在黃包車上,他看了眼牆上的一排彈孔,罵道:「他娘的這還有道理講嗎?」

話音未落已經被爆響的槍聲淹沒,矮子的喊叫給沒了主心骨的日本人一個主意,一小半按原定計劃在攻擊滿江樓,一多半的人向全無防備的人群砍殺射擊。

高昕在忽起的禍事中不知所措,直到何莫修把她拖倒在地,幾發子彈從黃包車上方掠過。

矮子狂熱地向四道風所在的巷口射擊,他的目標只有四道風一個。

幾個日軍衝到滿江樓前。一個在龍文章的射擊中倒下,其餘幾個將手榴彈一齊扔了上去。龍文章撲倒在桌子后,蔣武堂一腳把身邊的高三寶踢得滾下了樓梯,自己在樓梯口蹲伏,爆炸讓整座樓都在晃動。

「龍文章!」蔣武堂喊,「北門!」

龍文章茫茫然從桌子後站了起來。一樓已經有幾個日軍沖了進來,蔣武堂一把將高三寶拖開,揮刀砍了上去,狹小的空間倒利於他的馬刀發揮,刀鋒過處血光飛散。

華盛頓吳提著槍在屋角發獃,蔣武堂狠踢了他一腳:「高會長丟個指頭拿你手腳來換!」他立即暈暈然搶上去扶起高三寶,又是幾個手榴彈飛了進來,巨響和煙霧中什麼也看不見了。

人群已經徹底炸了窩,兩饃頭竭力想拖走自己的黃包車,在人群的推擠中左衝右突。

摔得有點發昏的高昕醒過神來,她看著兩對左右衝撞的車輪問:「怎麼啦?」

何莫修儘力壓低她:「不要看!千萬不要看!」

高昕還是看到了,先看見他肩上多得嚇人的血,然後看見自己的同學已經被打死在車座上,被小饃頭拉著轉動,一雙眼正瞪著自己,高昕嚇得尖叫。

老饃頭終於撞出一條去路,幫小饃頭把車掉了過來,流彈打在車體上發著令人牙酸的聲音。

何莫修一把抓住小饃頭,神情已經有點歇斯底里:「把她帶走!」他已經急出了英語,「求求你了!」

小饃頭抱起高昕扔在車上,拖了車飛跑,這很要命,因為車上還躺著那位同學的死屍,高昕瞪著自己的同學尖叫一陣,然後她轉了身,捂著臉慟哭。

何莫修一瘸一拐跟在車后跑了兩步,忽然想起自己也許正在經歷某個歷史時刻,他回身舉起了相機,閃光燈讓一個正在射擊的日軍回身,砰地一槍,相機上的閃光燈粉碎。何莫修緊跑了兩步,頭下腳上地扎進老饃頭的車座,任由老饃頭拉走了。

就這麼一瞬,方才的集會場已經血流成河,仍沒能弄清事態的四道風被彈雨中奔躥的人流阻在巷口。身邊的人剝筍一般一個個倒下。人圈外的矮子換上了一個彈匣,他用槍對準已經無遮無掩的四道風。面對那個蓄勢以待的槍口,四道風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他很不甘心看著。

「我說過你們很快都會死的。(日語)」矮子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大風突然拖著黃包車撞向矮子,矮子向那個龐大的身體掃射,四道風被晃倒在座位上,目瞪口呆地看著大風背上的血漬迅速擴散,瞬間變成了紅色。大風的體重加上黃包車的衝勁把矮子撞暈在牆上,四道風搶起先前扔在座上的三八刺刀,一刀捅進了矮子的胸口。大風安靜地滑倒。四道風拔出刀,跪下來靜靜看著大風,大風保持了一個安詳的笑容,四道風猛地扔出刀,把對街一個射擊的日軍釘在鋪門上。

「大的!」他踢翻了一個日本人,一膝壓了下去,膝下傳出碎裂的聲音。

「大的!」他抓過又一個日本人,用額頭撞碎了對方的鼻樑,搶過了他的戰刀反手刺下,另外兩個日本人被他嚇得狂奔入巷,四道風一步不放地在後緊追。

飛躥的槍彈和爆炸讓思楓從暈沉中清醒,眼見之處,那兩個特務仍縮在對面的巷口窺測著,一次近在咫尺的爆炸終於讓他們逃之夭夭。

思楓幾乎是在戰場的中心,周圍伏屍狼藉,零星的守備軍在和日軍對射,可他們甚至無法區分和百姓穿著同樣衣服的對手。身前的日軍仍在向滿江樓里投彈和射擊,思楓撿起落在身前的手槍開始扣動扳機,那不過是意識模糊時的一點本能,但圍攻的日軍終於有些鬆動。

蔣武堂趁隙從樓里沖了出來,刀光閃動,他已經殺紅了眼。龍文章從樓上跳了下來,動作並不像自己預想的那樣利落,他扭傷了腳。

「龍文章,北郊陣地!」蔣武堂揮刀劈倒一個同樣持刀的日軍,「他娘的,我是刀祖宗!」

龍文章招呼了幾個守備軍,一瘸一拐地去了。

蔣武堂搪開背後的一把刀,大馬金刀地逼上幾步:「老子都等急了,別逃!」他把那名日軍逼得滿街奔躥,蔣武堂終於沒了追的耐心,左手手槍把他撂倒。

思楓仍在扣動槍機,直到那支槍無力地落在地上。她已經招得部分日軍向她射擊,子彈在周圍攢射,她奇迹般地沒有被打中。她看見旁邊有人在奔跑射擊,向她射擊的日軍一個個被擊倒,然後她看見歐陽,渾身浴血,表情平靜地向她伸出手,思楓微笑著閉上眼睛,她騰雲駕霧一樣被歐陽抱了起來。

那不過是思楓的錯覺,把她抱起來的是郵差。店伙在他後邊跟著,兩人都已傷痕纍纍。

店伙捂著心房下邊的一塊傷口:「快走吧,我們再承擔不起損失了。」

郵差抱著思楓向巷子深處走去,突然發現店伙沒跟上來,他回頭,店伙正扶著牆根慢慢地倒下,郵差咬咬牙離開,再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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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線(蘭曉龍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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