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第11節

這時誰問了一句:「把他們綁走,肯定就要殺嗎?」

玉墨說:「廢話。」

紅菱這才一動,象從夢裡醒了。

搜查庫房的日本兵這時離那方形出入口很近,就在它下面,他們的獸語似乎就響在同一個空間里。

紅菱發現玉墨手裡攥著一件東西,一把做針線的小剪刀,不到巴掌大,但極其鋒利。她看見過玉墨用它剪絲線頭,剪窗花。早年,她還用它替紅菱剪眼睫毛,說剪幾回睫毛就長黑長翹了,紅菱如今有又黑又翹的眼睫毛,該歸功玉墨這把小剪子。它從不離玉墨的身,總和她幾件貼身的首飾放在一塊。她知道玉墨此時拿出它要來做什麼。也許她是為那個出國去的雙料博士守身,也許用它為即將永訣的戴教官報仇。只要出其不意,下剪子下對地方,那剪子剪斷一條性命,毫不在話下。紅菱後悔自己平時不珍惜東西,不象玉墨這樣,一把好剪子都當珍寶藏這麼多年。

搜查庫房的日本兵還在嘰哩哇啦說著什麼。

喃呢悄聲說:「玉墨姐,把你的剪子分我一半。」

玉墨不答理她,剪子硬掰大概能掰成兩半,現在誰有這力氣?動靜弄大了不是引火燒身?人人都在羨慕玉墨那把剪子。哪怕它就算是垂死的兔子那副咬人的牙,也行啊。

玉笙說:「不用剪子,用膝蓋頭,也行。只要沒把你兩個膝蓋捺住,你運足氣猛往他那東西上一頂……」

玉墨「噓」了一聲,叫她們別吭氣。

玉笙的過房爹是干打手的,她幼時和他學過幾拳幾腿。她被玉墨無聲地喝斥之後,不到一分鐘又忘了,又傳授起打手家傳來。她告訴女伴們,假如手沒被縛住,更好辦,抓住那東西一捻,就好比捻脆皮核桃。使出呷奶的勁,讓他下不出小日本畜牲。

玉墨用胳膊肘使勁搗她一下,因為腳下的倉庫突然靜了。似乎三個日本兵聽到了天花板上面的耳語。

她們一動不動地蹲著,坐著,站著,赤手空拳的纖纖素手在使著一股惡狠狠的氣力,照玉笙的說法,就象捻碎一個脆皮核桃,果斷,發力要猛,凝所有爆發力於五指和掌心,「咔喳喳」……玉墨手捏的精細小剪子漸漸起了一層濕氣,那是她手上的冷汗所致。她從來沒象此刻這樣鍾愛這把小剪刀。她此刻愛它勝於愛胡博士送她的翡翠領針,也勝於早先那個負心漢送她的鑽石戒指。她得到小剪刀那年才十一歲。妓院媽媽丟了做女紅的剪刀,毒打了她一頓,說是她偷的。後來剪刀找到了,媽媽把它做為賠不是的禮物送給她。玉墨從那時起下決心出人頭地,擺脫為一把剪刀受辱的賤命。這剪刀能藏在哪裡呢?最後關頭來到時,從哪兒拔出它才能讓他猝不及防?……

院子里一陣大亂。倉庫里三個日本兵跑了出去。窯姐們這時看見手電筒的光圈中央,是被一個日本兵拖在地上的王浦生。只剩一條腿的小兵王浦生幾乎沒穿衣服,只穿著各種繃帶。地上的雨水積了水窪,那個日本兵象拖木料一樣把渾身繃帶的王浦生從水窪里拖過去。

紅菱說:「狗日的!狗都不如!……」

才做了截肢手術的王浦生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其實他還沒有渡過感染的危險期,高燒仍是退退升升。

玉墨額頭抵住窗欄,看見戴教官踉蹌一下,要去攙扶水窪里的王浦生。但他忘了手臂上綁的繩子牽住另外兩個人,拖得兩個人都跟他趔趄,險些相互絆倒。

玉墨見英格曼神父走到那個日本兵軍官面前,深深低下白髮蒼蒼的頭。她聽不清他在向他求什麼。無非在求他饒了王浦生,他還是個孩子呢,再說還不知能活幾天。

王浦生突然發出一聲怪叫:「我操死你八輩日本祖宗!……」

中佐立刻向翻譯轉過頭。

王浦生接著怪叫:「日死你小日本姐姐,小日本妹妹!……」

翻譯簡單翻了一句,中佐抽刀就向王浦生劈下去。

玉墨一下子捂住眼睛。幾天前豆蔻還傻裡傻氣的要彈琵琶討飯和這小兵白頭偕老的呀。這時一對小兩口一個那樣留在陽世,一個這樣身首異處。紅菱捺住玉墨瑟瑟發抖的流水肩。

中佐命令手下士兵把剩下的三個中國傷兵推到院子當中,吠叫著:「列隊!第一排——預備!……」

窯姐們當然不知他喊的是什麼口令,只見日本兵四個一排列起隊伍,在另一聲口令下操起步槍,然後瘋人一般狂喊起來。他們一個躍進,刺刀已插在中國傷兵的胸口、腹內。第一排的士兵拔出刺刀,同時將倒下中國傷兵扶起,第二排刺刀又上來。

玉墨發現自己正「嗚嗚」大哭。她從窗口退縮,一手死死捏住那把小剪刀,一手抹著澎湃而下的淚水,手上厚厚的塵土,抹得她面目全非。

她是愛戴教官的。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顆心能愛好多男人,這五個軍人她個個愛,愛得腸斷。

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死城一般的南京象一個古老的惡夢。一條被日本兵燒毀的街道,漆黑的煙裊裊上升。一個滿臉塗著炭灰和父母血跡的孩子,坐在焦土上大哭。

孩子的哭聲停頓下來,因為他聽到有人在唱歌。離這裡三里路的美國聖瑪麗教堂里有一群女孩在唱歌。

日本兵的早操隊伍從馬路上跑過,其中有幾個天主教徒,他們想:昨夜死了什麼人,這是在為他唱安魂曲呢。這個支那人的野蠻骯髒城市,也會有這樣聖潔的歌喉呢。

唱安魂曲的女孩中,站著我十四歲的姨媽書娟。在這天的清晨,她和她的女同學們梳洗著裝完畢,用白色宣紙做了幾百朵紙花。她們把簡陋的花圈抬到禮拜堂門口,見玉墨帶著十一個窯姐已在堂內。

是她們幫著阿顧替死去的五個中國軍人凈身更衣的。她們還用剃刀幫他們颳了臉。

王浦生的頭和殘缺的身體已歸為一體,玉墨把自己一條細羊毛披肩圍在他脖子的斷裂處。

她們見女孩們來了,都以長長的凝視和她們打個招呼。

只有書娟的目光匆匆錯開去。她的那股火辣辣的仇恨不在了,但她心裡還在怨恨,在想著世上不值錢、不高貴的生命都耐活得很,比如眼前這群賣笑女人,而高貴者如這些勇士,都是命定夭折,並死得這般慘烈。她看妓女們全穿著素色衣服,臉色也是白里透青,不施粉黛的緣故。

趙玉墨穿一襲黑絲絨旗袍,守寡似的。她的行頭到不少,服喪的行頭都帶來了。書娟很想剜她一眼,又懶得了。

妓女們鬢邊一朵白絨線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絨線衣做的。

書娟跟著女同學們把花圈擺置在講壇下面,又按阿多那多的指揮掛起輓聯。

在講壇後面,十字架上的受難耶穌被阿顧趕著油漆了一下。

英格曼神父身穿黑色呢教袍。這是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飾,長久不穿而被蟲蛀得大洞小眼。他一頭銀白色的頭髮梳向腦後,戴著沉重教帽,杵著沉重的教杖走上講台。

葬禮開始了。安魂曲的前奏剛剛奏響,書娟就流下眼淚。

我姨媽書娟是個不愛流淚的人,她那天流淚連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講述過這五個中國戰士的死亡,講述這次葬禮,總是講:「我不知到底哭什麼,哭那麼痛。」老了后書娟成了文豪,可以把一點感覺分析來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當時流淚是因為她對人這東西徹底放棄了希望:人怎麼沒事就要弄出一場戰事來打打呢?打不了幾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動物了。而動物也不吃自己的同類呀。這樣的忍受、躲避、擔驚受怕,她一眼看不到頭。

站在女伴中唱起婉約悲憫的安魂曲的書娟,眼睛淚光閃閃,看著講壇下的五具中國戰士遺體。她從頭到尾目睹了他們被屠殺的過程。人的殘忍真是沒有極限,沒有止境。天下是沒有公理的,否則一群人怎麼跑到別人的國家如此撒野?把別人國家的人如此欺負?她哭還因為自己國家的人就這樣軟弱,從來都是受人欺負。

書娟哭得那個痛啊,把衝天冤屈都要哭出來。

上午九點,他們將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園中。

葬禮剛結束,一輛標著紅十字的卡車開到教堂門口停下來,下來一位高大的西洋女士。

英格曼神父和法比·阿多那多把她迎到禮拜堂大廳,她看了一眼所有的女孩,低聲說:「孩子們,我為昨天夜裡發生的事特地來安慰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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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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