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歌聲一夜一夜繼續。
窯姐們和軍人們的狂歡也夜夜繼續。英格曼已經放棄幻想:日本軍隊三番五次從安全區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學生去姦汙殺害,一些有門路的人弄來船隻,從安全區逃走。相對來說,教堂是安寧和安全的。他只對窯姐們帶來的污糟氣氛而憤怒,後悔當初對她們心太軟。
這天夜裡,雨加小雪使氣溫又往下降了十來度。英格曼神父在生著壁爐的圖書室閱讀,也覺得寒意侵骨。圖書館的窗子失修,天棚又過高,陳喬治不斷來加炭,還是嫌冷。陳喬治再次來添火時,英格曼說該省就省,日軍佔了炭窯,炭供應不上,安全區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凍死。他以後就回卧室區夜讀了。下半夜時,英格曼神父正準備熄蠟燭就寢,聽見圖書室有女人嗓音。他想這些女人真象瘡痍,不留神已染得到處皆是。他披上鵝絨起居袍,走到圖書室門口,看見玉墨、喃呢、紅菱正聚在壁爐的余火邊,各自手裡拿著五彩的內衣,邊烤邊小聲唧咕笑鬧。
竟然在這個四壁置滿聖書、掛著聖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手腳冰涼,兩腮肌肉痙攣。他認為這些女人不配聽他的憤懣指責,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叫來。
「法比,怎麼能讓這樣的東西進入我的圖書室?!」
法比·阿多那多拳頭都握起來了。他破口大喊:「褻瀆!你們怎麼敢到這裡來?這是哪裡你們曉得不曉得?!」
紅菱說:「我都凍得長凍瘡了!看!」她把蔻丹剝落的赤腳從鞋裡抽出,往兩位神父面前一杵。見法比避瘟似的往後一蹴,喃呢咯咯直樂,玉墨用胳臂肘搗搗她。她知道她們這一回闖禍了,從來沒見這個不陰不陽的老神父動這麼大聲色。
「走吧!」她收起手裡的文胸,臉烤得滾燙,脊樑冰涼。
「我就不走!這裡有火,幹嗎非凍死我們?」紅菱說。
她轉過身,背對著老少二身父,赤著的那隻腳伸到壁爐前,腳丫子還活泛的張開合起,打啞語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離開這裡,我馬上請你們所有人離開教堂!」阿多那多說。
「怎麼個請法?」紅菱的大腳指頭勾動一下,又淘氣又下賤。
「我可以動用安全區的警察來請你們!」阿多那多威脅。
「哪位警察阿哥?姓什麼?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雇。他們一聽姑奶奶在這裡生凍瘡,馬上雪裡送炭。」紅菱洋洋得意,烤了一隻腳丫再烤另一隻腳丫。玉墨上來拽她:「別鬧了!」紅菱說:「請我們出去?容易!給生個大火盆。實在捨不得炭,給點燒酒也行。」「陳喬治!」英格曼神父發現樓梯拐角伸伸縮縮的人影。那是陳喬治,他原先正往這裡來,突然覺得不好介入糾紛,耍了個滑頭又轉身下樓。「我看見你了!陳喬治,你過來!」陳喬治木木登登地走了過來。迅速看一眼屋裡屋外,明知故問地說:「神父還沒休息?」「我叫你熄火,你沒懂嗎?」英格曼神父指著壁爐。「我這就打算來熄火。」陳喬治說。陳喬治是英格曼神父撿的乞兒,送他去學了幾個月廚藝,回來他自己給自己改了個洋名:喬治。「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說。紅菱眼一挑,笑道:「喬治捨不得凍壞姐姐我,對吧?」陳喬治飛快地瞪她一眼,這一眼讓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這豐腴的窯姐身上吃到甜頭了。
雨菲菲一下兩天。所有的衣服都成半潮的,人們從心裡泛出一陣陣陰冷。紅菱和陳喬治在鍋爐後面好了一場,紅菱用手帕蘸著唾沫擦著陳喬治臉上蹭的鍋灰。「說,酒藏在哪裡?」「說了就把我攆出去做叫花子了。」「做叫花子我養你。」「真不能說!……」陳喬治的腮幫給紅菱用兩個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別逼人家嘛!」「還想不想香香肉啦?」「哎喲!嘴巴子掐出洞來了!」「掐?我還咬呢!」紅菱說著嘴就上來了,一口咬住陳喬治的耳垂。陳喬治覺得一陣熱往下走,又去解紅菱的旗袍鈕扣。紅菱躲他:「酒窖在哪兒?」陳喬治答:「你給了我我告訴你。」「告訴我我就給。」「你先給。」「你先講。」陳喬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兩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兩人下到菜窖旁邊的一間矮窯,紅菱用手一摸,裡面全是陶酒罈子。她抱了兩壇出來,叫陳喬治擦根洋火。紅菱說:「哎呀,是『女兒紅』。」陳喬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彌撒給教友喝的,因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國的紅葡萄酒,進口紅葡萄酒又太貴,他不得已用「女兒紅」代替紅酒。陳喬治一面勸阻,一面幫紅菱往外搬酒罈。女孩們發現窯姐們這一夜很靜。外面零星的槍聲顯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時,她們聽見窯姐們唱起小調來。是江南人人都熟的「採茶調」。窯姐們和軍人們大多數是江南人,江南現在沒有了,只剩下他們口中的「採茶調」。開始調子還快活輕佻,慢慢有男人聲音加入,拖緩了節拍,音調也不準了。這有點黃腔左調的江南小曲變得象哭一樣難聽。儘管難聽,女孩們聽得心酸起來。她們也都是頭一次想到「江南沒有了啊」。
「採茶調」在一根琵琶弦上彈奏,聽去象沿街乞討。酷似乞討的琵琶聲不知怎樣把王浦生的眼淚先惹了出來。王浦生的眼淚剎那間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淚。窯姐們和軍人們開始只說聚一塊打兩圈牌,喝喝酒,幾口酒下去,「採茶調」便唱起來了。他們這才發現心裡還是有那麼些人可牽記,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塊沒了。也還是有一些好風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畝水田三分菜園也好,都和江南一塊沒了。酒是壞東西,勾引起他們一肚子傷心事。我姨媽書娟這天夜裡鬧起失眠來。她前天認出玉墨后就想如何替母親報復這個婊子。也是替自己報仇。書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頭上:不是這婊子她這時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塊。只要和父母相廝守,是生是死她都認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窩,套上羊毛長統襪,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還在眨動。她實在沒有報復的武器,便把火鉗子放在炭火上燒。她想,在那婊子細皮嫩肉的瓜子臉上燒個紀念吧。她抓起燒紅的火鉗,輕聲走出門。書娟走到瀟瀟冬雨中,聽見低啞的琵琶彈奏著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聞「採茶調」。它貧賤俗媚的音符給彈得如此低沉,讓書娟感到不倫不類。她一直往前走,現在站在倉庫的門口了。倉庫門開了一條縫,裡面點著幾盞蠟燭。一股酒氣從門縫裡冒出。書娟直是想,火鉗子燒紅的一頭可別涼掉。雨冰冷冰冷,別澆壞她的兇器,澆滅她的果敢。只要喚出那婊子,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發現一屋男女都在哭。「唱啊,怎麼沒人唱了」豆蔻從琵琶上抬起臉。王浦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嘴角又跑道繃帶里不見了。這回是紅花綠葉的繃帶,王浦生給包紮得象個小姑娘。豆蔻把琵琶一扔,說:「都是它不好!就這一根弦,比瞎子彈三弦要飯還難聽。」她說著用袖口抹抹眼睛。「誰站在外頭啊?進來吧。」玉墨說。外面黑,書娟趕緊往更黑處躲一步,一腳踩在坑窪處,趔趄得把火鉗子落在雨水裡,有氣無力地「嗤」了一聲,白煙子倒不小,等玉墨到門外它還在冒。書娟已經躲到拐角里了。
阿多那多聽見一串槍聲響在城西。又在槍斃戰俘了。他聽說槍斃是對中國戰俘或嫌疑戰俘已是最好優待;日本兵們已經膩煩用子彈了。他們的殺戮方式越來越五花八門。每次出去找糧,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兩個膝蓋虛弱打晃。他感謝上帝,讓他長了一張洋麵孔。在屠宰場一般的南京城,他這面孔等於盔甲面具。他再想睡就睡不著了。起身披衣,上下牙嗑得聲響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個底子了。跟了英格曼神父十多年,阿多那多還是喝不慣西洋人的酒。夜深時分,他回歸本性;呷兩口燙熱的大麴,佐酒也是中國市井小民的口味:幾塊蘭花豆腐乾,半個鹹鴨蛋。可惜大麴喝光了。他想起酒窖里的「女兒紅」,勁頭是差了點,但比洋酒順嘴順腸胃多了。他走到院里,看見倉庫里的燭光,扒在門縫上,看見一地的陶酒罈。傷兵和窯姐們倚倚摟摟,吭吭唧唧,南京城風化最糟的一隅搬進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