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吳曉春看了一眼旁邊的余曼麗,說:"我已經對財務說了,她說帳上沒有那麼多錢。"
黃鑫龍沒吭聲,吳曉春接著說:"工地上的貳百萬和娛樂城的三百萬早就該付了,我雖然已經簽了字,但告訴她儘可能往後拖,誰知她已經付了。"
黃鑫龍還是沒吭聲,停了好一會,才說:"小吳呀,你現在是集團董事,要有全局觀念,不要只想著一個華中公司。"
吳曉春說:"是的,主席,我聽您的。"
收了機,吳曉春看著余曼麗。余曼麗低頭不語,喝湯。吳曉春一點食慾也沒有,想抽煙。吳曉春從來不抽煙,但他理解人類祖先對火的依賴。過了一會兒,余曼麗抬起頭,笑著說:"怎麼了?天塌下來了?"
吳曉春苦笑。
余曼麗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倆還能失業呀?失業了也餓不著你。"
星期一剛上班,財務經理又接到財務總監的電話,這次財務總監口氣相當硬,根本沒有與她多廢話,也不容財務經理解釋,要她即刻把華中公司帳上的款劃到上海,帳上有多少划多少,並且強調:集團公司結算中心有權調動二級企業的資金。財務經理還是那句老話,說划不了,銀行有監控。總監不說話,把電話掛了。
中午,董事局辦公室電話通知吳曉春明天下午兩點之前趕到集團公司,參加集團高層會議,並且說一定準時參加,主席也從上海趕回深圳。
余曼麗送吳曉春去機場。兩個人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一路沒說一句話。不知道是因為要說的話太多,結果反而一句也說不出來了,還是因為當著司機的面,就是有再多的話也說不出口。一直到了機場,才有了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幾個月不見,機場公安處已改為機場公安分局,幾個月前的處長現在已是局長。吳曉春感嘆隨著經濟建設的發展加快,人們普遍比以往有錢了,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萬元戶"令人羨慕,而現在再說哪個老闆是"萬元戶",不等於是罵人家嘛。水漲船高,官場也一樣,如今當官的職務也升得非常快。還說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科長也是個人物,可如今,處長都已經多如牛毛了,要想真正成為"官",非得當局長不可,可以想象,用不了多久,局長也會貶值,到那個時候,局長該變成什麼"長"呢?
局長親自把他們送到停機坪。這時候其他乘客還沒進來,若大的波音757下面只有吳曉春和余曼麗兩個人。吳曉春突然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渺小到還沒有一個飛機輪胎大。
吳曉春看看飛機,再看看余曼麗,又看看遠處與人說話的機場公安分局局長,想說什麼,又沒說,還是那種想抽煙的感覺。
余曼麗一直看著吳曉春,見別的乘客已經進來,便催吳曉春登機。
吳曉春說,不急。
余曼麗說:"等你回來我們就結婚。"
她並不是與吳曉春商量,也不是命令,當然,更不是求吳曉春,而是好像在宣布一件他們早已商量好的事。吳曉春笑了,笑得很天真,像個大男孩,說:"好!假如我能回來。"剛一出口,便發覺幽默得沒道理,不吉利。好在余曼麗並不往壞處想,她說:"你不回來,我就去深圳。"
吳曉春突然產生一種想當眾親吻余曼麗的念頭。吳曉春覺得西方人那麼做其實是有道理的。但是他沒有立刻這麼做,因為這裡畢竟不是西方,這樣當眾親吻雖然符合當事人的心情,卻不符合中國國情,在很多情況下,心情必須讓位於國情,正像華中公司的利益必須讓位於集團公司的利益一樣。這時候,局長在遠處對他們揮手,大概是示意吳曉春上飛機。吳曉春對著余曼麗的耳邊說了句"真想親你",便匆匆登機。
集團公司的賓士600已經在寶安機場等候吳曉春。
寶安機場就是深圳機場。吳曉春發現中國幾乎所有的機場都不以該城市的大名稱命名,而一定要以機場所在地的小地名命名。比如上海機場不叫"上海機場",而叫"虹橋機場",廣州機場叫"白雲機場",南京叫陸口機場,成都叫雙流機場等等。吳曉春不清楚這裡面有什麼說道,或者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來歷。但對於深圳機場為什麼叫寶安機場,吳曉春倒是知道其中的故事。深圳機場以前叫黃田機場,因為建設機場的這個地方就叫黃田村,後來改了,據說是黃田兩個字在閩南的話的發音中極象"黃泉",不吉利,這樣,台灣同胞上飛機的感覺就跟要上西天一樣,所以就改了。本來應該改成"福永"的,因為機場所在的黃田村屬於福永鎮,而且"福永"兩個字聽上去顯然比"黃田"順耳,但是最後卻沒有改成"福永",而是改成了"寶安",因為福永鎮又屬於寶安區,這樣改當然也有道理,但更重要的是"寶安"兩個字聽上去更吉利,乘飛機的人,最關心的不是福氣,而是安全,叫"寶安"當然最好。可此時的吳曉春從寶安機場走出來的時候,心裡空空蕩蕩,一點底都沒有,既感覺不到福氣,也感覺不到安全。
集團公司的小車司機基本上都是退伍兵,對集團領導的態度和對部隊首長一樣,都很殷勤。這時候,負責接吳曉春的司機不僅主動替吳曉春提包,幫吳曉春開車門,而且還繼承和發揚人民軍隊的光榮傳統,上下車時用手護著吳曉春的頭,彷彿吳曉春已經老眼昏花,如果不被司機護著,就一定被碰得頭破血流一樣。吳曉春覺得好笑,同時也多少有些受用,感覺自己還是領導,起碼在集團公司小車司機眼睛里還是領導,而小車司機在集團公司雖然職位低,但卻是離高層最近的人,所以,從小車司機對自己的態度,多少可以折射出公司高層對自己的態度,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老闆對自己的態度。這樣一推測,吳曉春的心情就略微好了一些,一路還能沒話找話地與司機說說話。問司機是哪裡人?什麼時候來新天地集團的?在哪裡當兵?當了幾年兵?現在在深圳生活得怎麼樣等等。彷彿這個司機工作或生活上如果真有什麼問題,他吳曉春立刻就能幫人家解決一樣。
司機很盡職。一面殷勤地笑著回答吳曉春的問題,一面謹慎駕駛。
賓士600沿廣深高速公路一路狂奔,一直奔到盡頭,才依依不捨地下了高速拐上濱河路。
上了濱河路就看見集團公司總部的大樓了。這時候,吳曉春已經停止了說話,轉而注視著遠方的新天地大廈。他忽然感覺道路越走越窄,並且很快就要走到頭了。不免觸景生情,感覺自己的處境也像著道路一樣,並沒有多少周旋餘地了。
吳曉春趕到董事局會議室的時間恰好兩點鐘。說起來是董事,但吳曉春參加集團高層會議的機會並不多,感覺中也就兩次吧。除了上次送主席回來列席參加過那次之外,再就是這次了。兩次間隔的時間並不遙遠,但吳曉春的感覺卻大不一樣。上次會議上,吳曉春意外地成為集團董事,而這一次會不會也給他一個意外呢?如果是,那肯定是個相反的意外。相反的意外能是什麼呢?只能是免去他董事的職務。免去了又怎麼樣呢?吳曉春想象不出來,也根本沒有時間多想。
董事局會議室不大不小,象間大教室,長方型,會議室中間是與房間相稱的一個長方形會議桌,圍桌就坐得是集團董事們。黃鑫龍坐最端頭,兩邊起頭的分別是總裁和副總裁。外圍還有一圈靠牆的椅子,坐著其他與會人員。吳曉春看著黃鑫龍都已經入座,以為自己肯定遲到了,於是想在外圍悄悄地找個位置坐下。沒想到黃鑫龍親自喊起來:"來!來!吳曉春,上來坐。"
黃鑫龍的聲音很洪亮,也很熱情,但是吳曉春怎麼聽都像抗戰初期蔣介石在戰區會議上喊韓復渠的聲音。
吳曉春沒辦法,只好微弓著身,一邊與周圍的人點頭打招呼,一邊向那個顯然是專為他留著的空位移動。
空位恰好在會議桌的中部,不上不下,坐他對面的又正好是他的老上司李惟誠。李惟誠這時候微微地對他點了一下頭,點得非常有有禮貌,但也非常有節制,屬於既要打招呼,但是又不能打得太張揚,或者是不想讓其他人看見他打了招呼。
吳曉春入座后,把包放在膝蓋上,取出筆記本和筆攤在桌上,再把包合好,放在座位底下。這時候,吳曉春先對總裁和副總裁點頭笑笑,算是打招呼,然後輕聲對黃鑫龍說:"不好意思,遲到了。"黃鑫龍抬頭看看對面的鐘,說:"不遲,剛好嘛。"
大家不約而同地看鐘,正好兩點。
"開會了。"黃鑫龍的聲音不僅宏亮而且極具穿透力。
主席先介紹了集團公司的大好形勢,講得大家熱血沸騰,摩拳擦掌,想加班。吳曉春覺得奇怪,集團公司已經資不抵債了,怎麼經主席一說,立刻就變成形勢大好了呢?看來,老闆都是鼓動家,當大老闆的一定是大鼓動家。
吳曉春又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幅度很小但頻率極快地來回搖了搖自己的頭,證實自己並沒有睡著,因此也就不會是在做夢,可以繼續聽黃鑫龍的鼓動。此時的黃鑫龍的講話已經進入第二個階段,重點談集團公司在上海的最新發展。
"現在不是二十萬平方米,而是五十萬平方米了!"黃鑫龍突然興奮地提高了嗓門,很具感召力和震憾力。後面的講話更使吳曉春接受了這種感召與震撼,聯想到這兩年國家"開發蒲東"和"九十年代看深圳二十一世紀看上海"的流行口號,想著或許集團公司在上海的發展真得取得了突飛猛進,大有拯救整個集團公司於崩潰邊緣之勢?如果真是那樣,吳曉春想,那麼當時我為什麼沒有想起來到上海組建華東公司呢?如果當初我沒有去武漢,而是去了上海,那麼,主席現在是不是就不會從我的公司抽血了呢?
"因此,"黃鑫龍繼續說:"現在要集中力量確保上海,華中的吳曉春就很有全局觀念,已經答應先支持上海一千萬,等那邊的貸款一下來馬上就還上。"
吳曉春剛剛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心裡一驚,差點就以為冥冥之中自己的想法被明察秋毫的主席察覺了,於是就真的隨他所願,把他派到上海去了呢,但是,等到把一句整話聽完,才知道主席並不是神靈,說出的話也完全不如吳曉春的心愿。
吳曉春愣了一下。
黃鑫龍接著問:"怎麼,我聽說你們那個財務經理搞名堂,拒絕劃款?"
黃鑫龍這話明顯是對吳曉春說的,不僅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吳曉春,而且還特意把腦袋往前伸了伸,一臉親切的微笑,彷彿要進一步拉近自己和吳曉春之間的距離,其他人的目光當然要與主席保持一致,這時候也都順著黃鑫龍的目光一齊盯著吳曉春,搞得吳曉春像是站在舞台的中央,被四周的燈光照著,點頭不是,搖頭更不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回答。
突然,剛才還親切和藹的黃鑫龍臉色一變,大喝一聲:"反了!"
吳曉春記不清黃鑫龍有沒有拍桌子,因為即使拍了桌子他也聽不見,"反了"的聲音太響了,足以蓋住拍桌子的聲音。
由於聲音太大,而且是突然大起來的,所以吳曉春被嚇了一驚,身體往上一頂,幾乎要彈起來,和坐在支線飛機上突然遭遇氣流差不多,奇怪的是他旁邊的人一點反應都沒有,不知道是習以為常還是他們事先就知道這個效果。
吳曉春哪裡經歷過這陣勢。徹底懵了,不知道該做怎樣的反應。好在黃鑫龍非常體諒此時此刻吳曉春的處境,立刻就主動給出了答案。還是像當初伸手一指李惟誠一樣,這時候黃鑫龍伸手一指集團財務總監,問:"你們是怎麼往下派財務經理的?"
問完之後,黃鑫龍並沒有給時間讓財務總監回答這個問題,立刻又用手來回指著坐在內圈的財務總監和坐在外圈的審計部經理,余怒未消地吼道:"你們兩個明天就跟吳曉春一起去武漢,對財務經理審計、免職、就地解聘!"
"就地解聘"四個字說得鏗鏘有力,讓吳曉春馬上就聯想到"就地鎮法",並且這四個字有餘音,竟然在吳曉春腦子裡盤旋好長時間。
吳曉春記不起主席又說了什麼,只感覺到了空氣在震蕩,像是那年在西北當兵的時候聽千人擊鼓。
最後好像是總裁補充了一點,說讓財務總監、吳曉春、還有審計部經理共同研究一下,確定一個新的財務經理提名。
吳曉春懵了幾十秒之後,從"就地鎮法"和千人擊鼓思維中慢慢掙脫出來,大腦開始正常運轉,並且越轉越快,終於飛快地運轉起來。他迅速清理思路:第一,要利用討論新財務經理的機會,拖延一天時間;第二,儘快與余曼麗聯繫,安排對應措施。
散會之後,吳曉春、財務總監、審計部經理三人在財務總監的辦公室碰了個頭。吳曉春說:"財務經理一天也不能沒有,趕快落實一個,和我們一起上去接任。"他這樣說一是表明自己問心無愧,二是爭取時間。吳曉春心裡已經盤算好了:即使你們都在演戲,新財務經理早已定了,最後也得經過我這一關,這一關我無論如何也要讓你們過一天!
集團辦公室下屬的行政部已將吳曉春安排在粵海大酒店。吳曉春知道,這是集團公司通常情況下接待客人最好的酒店。但是,我什麼時候成了客人了?
雖然很近,行政部卻還是安排了專車接送。
吳曉春說謝謝,不用了。
行政部經理遲疑了一下,說還是送把,這是董事局的規定,董事進出必須專車接送。
吳曉春笑笑,繼續說不需要,還說這麼近,他正好想散散步。
吳曉春不是客氣,是他真的認為不需要,兩三百米的距離,專門安排車接車送,等於是剛剛啟動就要熄火,太誇張了吧。心裡想,我也不真是老幹部腿腳不方便,自己散散步不是蠻好嘛。
雖然吳曉春自己不是客氣,但他相信對方是客氣,現在既然自己已經明確說不需要了,並且說明這種"不需要"的理由了,吳曉春以為行政經理再說兩句客氣話表明自己已經盡到責任后肯定就算了。但是,他沒有想到行政經理仍然堅持要專車接送,並再次強調這是董事局的規定。
吳曉春疑惑了,問為什麼?
行政經理回答說是為了董事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