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6
物是人非,相識燕回
上午九點鐘光景,郭紹倫便開了車送林杭景和沈恪到了火車站,站台上站的全都是穎軍的人,戒備森嚴,沈恪拉著林杭景的手輕輕地搖了搖,抬起頭來道:「媽媽,爸爸什麼時候來?」林杭景低著頭摸摸他的小臉,輕聲道:「爸爸馬上就到了。」
郭紹倫在一旁道:「林小姐請放心,總司令已經去接沈先生了,就快回來了。」
林杭景點點頭,說聲「謝謝。」郭紹倫頓了頓,接著道:「洪福生是黑幫界的龍頭,道上第一狠絕人物,就連老帥也不敢輕易得罪的,總司令如此大費周章,親身犯險與之周旋,這一片盛情,還請林小姐明白。」
林杭景微微一默,那烏黑的長睫毛無聲地垂了下去,隨著風輕晃著,就聽得一陣車聲,軍用汽車開進了站台,才停下,那車門就已經打開,沈晏清從裡面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一身西裝破損不堪,面容憔悴,下巴上全都是胡茬,沈恪喊了一聲,「爸爸……」張開雙臂便朝著沈晏清奔跑過去,林杭景生怕他摔了,亦步亦趨地跟上去,沈恪已經撲到了沈晏清的懷裡,大哭起來,把鼻涕眼淚都蹭到了沈晏清的衣服上,沈晏清將沈恪抱在懷裡,也落下淚來,「小恪,爸爸不在的時候,有沒有生病?」
「生過一次病。」沈恪嗚嗚地哭著,聲音斷斷續續的,「媽媽都在照顧我,媽媽說,爸爸一定會回來的,我就等著,乖乖的等著。」
沈晏清抬起頭來看到站在一旁的林杭景,感動之情滿溢心間,他抱起沈恪,走到林杭景的面前,低聲叫了一句,「謝謝你……」林杭景看著他臉上的眼淚,自己竟也落下淚來,慌拿了手絹來擦,沈恪在沈晏清的懷裡,道:「媽媽,我也要擦。」林杭景便伸手去給依偎在沈晏清懷裡的沈恪擦臉,沈恪抓住林杭景的手,竟咯咯地笑起來,道:「我們回家吧。」他那清脆的童音沖淡了悲傷,林杭景和沈晏清相視一眼,同時微微一笑。
一旁的郭紹倫走過來道:「沈先生,林小姐,上火車吧。」沈晏清點點頭,便抱著沈恪帶著林杭景一起朝著火車的包廂那一列走去,林杭景朝前走了幾步,卻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轉過頭去。
蕭北辰站在沈晏清走下來的那輛汽車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們一家團聚,他立在那裡抽一支煙,戎裝上的領章在陽光下發出亮亮的光來,咄然刺眼,白色的煙霧很快散入空氣中,那根煙才抽了半隻就被扔掉,他抬起頭來迎著林杭景,幽深的眉眼間透著從未有過的複雜深邃,林杭景一怔,他卻已經轉過身去,上了汽車。
林杭景看著那汽車開出了站台,還怔怔地站在原地,郭紹倫已經安排人送了沈晏清和沈恪上了包廂,才走過來對林杭景道:「林小姐,總司令還有事兒,讓我先送你們回去。」
林杭景遲疑了下,方道:「是因為沈晏清的事兒?」
郭紹倫嘆了口氣,道:「洪福生手下有個叫牧子正的,如今是才出了名的流氓頭子,就是他替扶桑人劫了沈晏清,居然還說是總司令的舊相識,昨日派人送來了帖子,請總司令到如意樓敘舊。」
林杭景的面孔驟然一白,猛地回過頭來看著郭紹倫,一雙眼裡滿是震驚慌亂,「你說誰?牧子正?」
郭紹倫道:「沒錯,正是洪福生手下的三當家牧子正。」他話才說完,林杭景竟然發起抖來,宛如剎那間置身於冰天雪地里,連聲音都禁不住打顫,只不停地說著,「馬上……帶我去如意樓。」
郭紹倫一驚,道:「林小姐……」
「快帶我去!帶我去!」林杭景渾身發抖,只用儘力氣說出那一句話來,眼淚「唰」地一下便落了下來。
郭紹倫看著林杭景的樣子,也不敢耽擱,慌忙安排了汽車一路送林杭景去如意酒樓,看到五團團長馮鐵城正守在樓下,郭紹倫疾步上前便問道:「總司令在哪?」馮鐵城便指著樓上道:「三樓第二個包廂。」郭紹倫便帶著林杭景就往上走,馮鐵城胳膊一伸,便攔住了他們兩個人,道:「總司令發了話,沒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上去。」一句話便把郭紹倫和林杭景都堵在了外面,林杭景只覺得心一陣陣發寒,腦子裡亂紛紛的,好似有無數只烏鴉在她的耳邊叫著,她也不聽馮鐵城的,一句話也不說便要往裡硬闖,馮鐵城當即派了兩個衛戍封了樓梯口,道:「林小姐,我們是奉命行事,請不要為難我們。」
郭紹倫當場大怒道:「馮鐵城你找死,你敢碰她一下試試!」馮鐵城平淡地回過頭來,看看郭紹倫,道:「我是奉命行事,有什麼不敢!」
就在此時,就聽得樓上「砰」的一聲槍響,剎那間,林杭景整顆心都揪了起來,跌跌撞撞地便往樓上衝去,那兩個衛戍卻是一閃,就讓她上去了,馮鐵城和郭紹倫對視一眼,再沒說什麼,而林杭景一路奔到了包廂,拉開門就沖了進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包廂中間的牧子正,一身流氓短打扮,歪拿著駁殼槍,竟是一臉驚愕地看著前面,她驚駭地回過頭去,卻看到蕭北辰倒在地上,手捂著左肩,便有汩汩的血從他的手指縫間流出來。
林杭景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三魂走了七魄,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她什麼也顧不得,只憑著身體的本能反應便撲到了蕭北辰身邊去,擋在了牧子正的槍口前,一臉驚惶的慘白,脫口喊道:「牧子正,你不能殺他!」
牧子正整個人都懵住了,怔怔地看著林杭景,萬萬沒想到竟在此時此刻遇著了她,就聽得門外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是馮鐵城帶著衛戍衝上來,槍口全沖向了牧子正,咔嚓拉開保險就要放槍,蕭北辰忍著傷口的疼痛,竭力喊道:「把槍放下!」
那一聲傳下去,讓那些衛戍全都怔住,只把槍口對著牧子正,也不敢亂來,郭紹倫和馮鐵城也被蕭北辰一句話僵在那,蕭北辰喘著氣,眉頭緊緊地鎖在一起,忍痛說道:「是我讓他開的槍,放他走。」林杭景驚駭地回頭看蕭北辰,蕭北辰的左肩血流如注,臉色漸漸灰敗,迎著她的眼瞳,急喘著道:「只要你不再恨我,就算是死了……我也願意。」
林杭景的眼淚就往外涌,牧子正呆了片刻,聲音卻傳過來,「杭景,你過來,我帶你走。」他的目光停留在林杭景的身上,又道:「杭景,我現在有錢了,有洪福生和扶桑人支持我,我什麼都有,我可以保護你,蕭北辰他奈何不了我。」
林杭景轉過頭去,看著站在包廂里的牧子正,她默默地看著他,便有兩行淚從她的臉上滾下來,那是她最初的愛,才剛剛開始還未來得及展開的愛,她把她最純真的愛給予了他,一個風箏行的單純小夥計,笑起來雙眼如黑曜石般明亮,可轉眼間,竟是這樣的物是人非,滄海桑田,她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林杭景,那個快樂的與他一起放風箏的林杭景,那個真的以為他可以帶她回上海的林杭景,現在的她有一個叫林南歸的可憐孩子,那個孩子就是她的全部。
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蕭北辰!
原來飛得再高的風箏,也要被風箏線束縛著,這就是她的命,她再也逃不掉了。
牧子正看著林杭景,她的臉上含著無限的悲戚和絕望,只顫抖著嘴唇說了一句話,「牧子正,我已經不能跟你走了。」牧子正眼眸無聲地一黯,聲音一片絕望,「走就走,不走就不走,什麼叫已經不能,難道……你變了心了?」
眼淚從林杭景的眼眸里一顆顆地滾落下來,她凝望著牧子正,心痛如絞,終於還是慢慢地轉過頭去,顫抖著道:「蕭北辰,如果你不想再讓我恨你,就要讓他活著。」
蕭北辰捂著鮮血淋漓的左肩,看著她的眼睛,低聲道:「好,我保證。」
牧子正獃獃地看了看林杭景,她的眼淚只往下流著,說,「牧子正,你快走。」牧子正看著他們兩人的樣子,卻彷彿頓悟了,別過頭去,眼裡是淬著痛的,冷冷道:「好,我知道你如今心裡也沒有我了,枉我還記掛著你,我們還真是白認識了一場。」他轉身便要走,那些衛戍還要攔他,就聽得蕭北辰一聲,「讓他走。」馮鐵城道:「總司令,這無異於放虎歸山……」蕭北辰怒道:「廢話少說!」馮鐵城無奈,揮了揮手,衛戍便讓了道,牧子正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林杭景眼睜睜地看著牧子正離開,剜心一樣,淚如雨下,手裡卻是一片溫熱,她怔怔地回過頭來,看著蕭北辰吃力地握住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沾滿了傷口上的血,此刻,只緊緊地握住了她,咬牙強忍著傷口的灼燒疼痛,烏瞳如墨,低低地說了一句,「我……真沒想到,你會撲到我這裡……」
蕭北辰那一句沒說完,便是一陣氣喘,胸口竟是一陣欣喜若狂的激蕩,那種深入骨髓的喜悅衝擊遠比傷口的痛更讓人支撐不住,他眼前忽地一黑,便暈了過去,只是那緊握著林杭景的手,卻絲毫未松。
林杭景看著蕭北辰面色灰敗,竟昏厥過去,她的手上都是他溫熱的血,剎那間被嚇得臉色雪白,魂飛魄散,驚叫了一聲,「三哥!」
牧子正一路出了如意樓,叫了一輛黃包車,便徑往洪家花園去,才走到一條寂靜的街道,那黃包車夫卻停了下來,牧子正看看周圍,道:「這還沒到呢。」那黃包車夫卻是一聲冷笑,道:「的確是到了,你下來看看。」牧子正一句話也不說,拿出自己的駁殼槍對那車夫抬手就是一槍,卻一槍打到了一旁的樹上去,他從車上跳下來,當即破口大罵,「老子就他媽知道,這槍被人動了手腳,我上了蕭北辰的當!」
一輛軍用汽車已經停在了街道的中間,另有十數名背槍的衛戍圍了上來,牧子正左右看了看,心下雖寒,卻還是硬撐著一聲冷笑,「殺了我,你們就不怕洪老爺子找你們算帳,我可是老爺子身邊的第一紅人。」
那軍用汽車的車窗便緩緩地放下來,一個約三十歲左右的俊雅男子坐在車內,正是穎軍的特務處處長葉盛昌,他笑道:「咱們總司令說了,你替扶桑人辦事,人人得而誅之,如今洪老爺子家裡養出你這麼個漢奸,我們就該當替他清理門戶。」
牧子正剎那間冷汗濕透了脊背,「蕭北辰他……他算計我……」
葉盛昌笑道:「總司令還說謝你剛剛的成全,讓他抱得佳人歸,就索性給你個痛快,如今咱們也是奉命行事,旁的也沒什麼好說了。」他只把手一揚,那些侍從便對著站在中間的牧子正舉起了槍,牧子正無處可逃,轉頭凄厲地大喊了一聲,「杭景,救我——」接著,便是那一陣亂槍掃射,讓整條寂靜的街道,如放了鞭炮一般震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