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祭祀
「宵行」的轎子回到了掖庭巷。
「主子大喜了。」玲瓏帶著點翠、染藍齊齊跪拜下去。
沈青薔坐在轎中想要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可無奈周身酸軟一絲力氣也使不出。跪著的宮女們見狀忙起身上前來。點翠忍不住促狹道:「主子辛苦了……」一廂說一廂掩口竊笑兩頰緋紅;玲瓏則深惱她的不莊重狠狠瞪了一眼過去抬手將青薔攙扶出來。
——那股甜香的味道還是沒有散。
玲瓏的臉色微變卻不說什麼只吩咐點翠染藍好好看顧主子自去收拾湯沐。這都是早已備好的待兩個小丫頭扶了青薔進內室玲瓏已束好青絲雙袖挽起在浴桶旁久待了。
「你們出去吧」扶青薔入了水玲瓏道。
點翠和染藍對望一眼嘻嘻笑著又向主子道了一番喜這才雙雙出門去。屋內終於只剩下主僕二人。
「……是什麼?」霧氣氤氳之中青薔忽然問。
玲瓏手上持著一條雪白的絲絹慢慢浸入水中又取出擰到半干替沈青薔敷在肩頭。
「那麼……您……承恩了吧?」玲瓏不答反而出口詢問。
沈青薔緘口不言只是一味地咬著嘴唇。
玲瓏似乎輕舒了一口氣說道:「主子您放心不過是尋常香藥房中用的並沒有什麼毒害——頂多半日也就恢復如常了。」
「這葯便下在……羅衣上?」
「素來如此。」玲瓏不動聲色。
沈青薔不禁冷笑出言諷刺道:「素來如此?原來你倒是做慣了的……」
玲瓏沉默了許久忽然低聲道:「主子您倒真的……真的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似的……」
沈青薔終於憤怒只可惜渾身依然沒有半分力氣只有恨聲說道:「我能知道什麼?還不是給你們玩弄在股掌之間?」
玲瓏任她怒渾若無聞等她說完了才和顏悅色道:「這也是為了主子您好……陛下的身子……早已不比當年這滿宮的人沒有不知道的每夜每夜抬了人進去三個裡面能有一個『真真正正』承了寵便算不錯了——在這宮中不能承寵的主子那是連個奴才也不如的。」
青薔聽她口口聲聲「為了主子您好」越生出火氣來;想要作可又忽覺凄涼。
——她心裡清楚明白玲瓏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在這宮中所有的女人都是為了婉轉求歡於那唯一的一個男人而存在;她們的生與死、喜怒和哀樂統統都是屬於他的並不真正屬於自己。
——這是男人的世界是帝皇的深宮是她本不願意來卻也許註定要枯守一生的地方……沈青薔深深嘆了口氣也只能空自唏噓而已。
耳邊是嘩嘩的水聲以及玲瓏那永遠不變的平靜音調:
「……淑妃娘娘想要一個小皇子沈婕妤……或者您誰生的都可以……」
當日傍晚內里便頒下旨意來賜良娣沈氏入住錦粹宮平瀾殿晉一級從此便是六品、沈寶林了。
***
太祖成法依「一后、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的位份皇后所在之兩儀宮居中其他嬪御一分為四以四妃為各居東南西北四處偏宮。靖裕一朝自先皇後上官氏薨逝之後便再也沒有立過中宮連妃子都只有兩名便是西邊錦粹宮的沈淑妃和南邊慶熹宮的楊惠妃。沈淑妃有一子名下還撫養著上官皇后的遺孤二殿下;楊惠妃則有一子一女兩宮分庭抗禮各不相讓。
相較而言東、北二偏宮便人才凋零久而久之稍有些能耐的便都調換到西邊南邊去了剩下來的多是些家事不好相貌不佳或者得罪了哪位有權有勢的主子而被人「明遷暗貶」送過去的——比如曾給沈青薔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位王美人那兩處所在實與冷宮相差彷彿。
——其實依青薔的心性來說也許住在東北二宮更自在些;可惜因著她的姓氏身份那份「清靜」她是斷然沒福氣享受的。
一搬進錦粹宮便是正式的面見禮。好在太后早薨幾位太妃又都隨著兒子在封地皇宮內並沒有前朝的娘娘在算是省下了不少繁文縟節;只在錦粹宮正殿、淑妃娘娘所住的紫泉殿里向雲集而來的各處娘娘行禮做做樣子說幾句場面話罷了。
這一關是早就料到的青薔私下裡倒準備了許久誰料到了那一天先是沈婕妤稱了病再來南偏宮那邊也傳來消息說「病西施」韓美人痼疾萌又倒了下去楊妃娘娘領著黃婕妤等各位主子在那邊主持著可抽不開身……竟然「巧」到了這個份兒上沈淑妃聞言只是微笑一臉志得意滿;沈青薔卻也猶自苦笑慶幸自己逃過一劫省了不少心力。
接下來的事情便好辦每日里除了晨昏省定便是在自己的居處接待湍流不息的訪客形形色色的人物閃爍不定的目光各懷目的的心……沈寶林以不變應萬變始終禮貌周到卻也實在無懈可擊;再後來眾人見希望渺茫來得便漸少了。
大約又過了七、八日清晨起來青薔現自己的月信來了。並不覺得遺憾反而有些釋然更有些隱隱的嘲弄:姑母真可謂機關算盡手段用到十足了誰料上天並不垂憐可有什麼用?
那一日玲瓏一早便去了紫泉殿直盤桓了半日光景將傳晚膳了人才迴轉。沈青薔有意將她叫到面前卻不直問只一味東拉西扯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主僕兩個各自心知肚明卻偏偏面上一絲不露也虧得是玲瓏果真好城府進退應對沉靜若水連眼睛都未多眨半下;到頭來還是青薔先繳了械自笑了打她出去了事。
深宮的白晝漫長的驚人在千篇一律的結交、拜望、回訪、游宴之中;在因為無話可說而常常戛然而止、滿座相對尷尬無言的談話之中;在對日升日落、斗轉星移、一朵花的開放和凋萎長久的凝望之中時光終於一片一片的消磨殆盡——然後便是寂靜到令人恐懼的無邊夜晚……
好幾次沈青薔坐在窗前幾乎都要剋制不住那股想要褪去宮裝、拔下簪環、將錦繡珠履踢到一邊、盡情地毫無儀態地伸一個懶腰的衝動;但最後她只能笑一笑垂下頭去攤開手掌——指縫間早已生滿了腐朽的青黴。
***
靖裕十三年的夏天便這樣不留痕迹的去了讓後宮女子擔心的事情終究並未到來。那之後靖裕帝只傳召了沈寶林三五次雖比一般不得寵的妃嬪好些卻也實在稱不上出類拔萃。在這後宮之內基本還算雨露均沾唯一稍顯特立、乎眾人之上的依然還是那位婕妤沈紫薇——只是自從那一日偏僻的西苑裡「偶遇」之後她在的地方她便定然不在;這倒正是沈青薔求之不得的真撞見了定然尷尬能說些什麼呢?
至少在這一點上她們姐妹二人可謂是「心有靈犀」的。
入了秋忽然有一日沈青薔午寐方醒正對鏡梳妝點翠走進來笑吟吟說道:「主子淑妃娘娘傳您的。」
青薔怔了一下早上方才去過晨省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閑話便回來了一切如常怎麼這會兒卻突然來召喚?她不由望向侍立一旁的玲瓏玲瓏卻彷彿早有預料只道:「主子去了切記不帶眼睛、不帶耳朵更不要帶那條舌頭……」
一踏進紫泉殿沈青薔便已覺殿內陳設大異尋常。兩廂立起了一人高的織錦幔帳四個角落裡燒著龍涎香平素里往來如雲的太監宮女赫然都不見了。
沈淑妃一襲素衣、淡施脂粉身邊只跟著一個瓊琳。見她來了臉上立時堆上喜色吩咐不必多禮。
在路上沈青薔一直猶豫不決究竟要不要聽從玲瓏的叮囑;那丫頭雖不至於害她但實在行事蹊蹺、善惡難辨、深不可測。幸好一見著沈淑妃娘娘不待她問已當先開了口:「青兒你且陪我等一等紫兒可還沒有來呢……」
青薔畢恭畢敬答應但聽得沈淑妃又道:「如此大事她卻只是耽擱太也不像話了……」
沈青薔聽她自己引上了正題便不動聲色只含笑靜聽果然淑妃娘娘忽然一撫額笑道:「瞧我幾乎忘了!今日是蓬萊仙人的壽誕這位神仙素來慈悲兼著法力通天你和紫兒都要拜一拜才是求仙人保佑早日懷上一個龍子。」
沈青薔連忙答應——只是一聽到這「仙」字總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來。
正說話間沈紫薇也到了。她的妝容素來富貴華麗、眾所難及這一次卻也打扮得著實淡雅彷彿月中仙子——從青薔身邊經過心無旁騖目不斜視帶起一陣裊裊香風。
青薔微微笑了垂跟隨其後。
——沈淑妃便攜著兩個侄女這一次連瓊琳也不帶了只姑侄三個一路轉折來到紫泉殿側廂的經堂之內。
經堂四四方方並不算大唯一的一扇窗子還是緊閉著的兩側燒有無數明燭屋內見不到半點天光。一行人姍姍而來時沉香供案上早已擺滿了各色祭品從珠玉打造的昂貴玩器到時令的鮮果鮮菜應有盡有。
沈青薔抬頭望向供案之後隱隱有些失望。但見牆上懸著一副長長的畫軸畫軸前卻又立有一面青色的紗屏;透過這道障礙只能隱約瞧見畫上畫著的是個人影兒至於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統統分辨不清。
沈淑妃在香案前靜立良久忽然袍袖一揮俯身跪拜下去。沈青薔連忙跟著下拜但見淑妃娘娘三叩后並不起身依然跪在那裡虔誠祝禱口中念念有辭。
青薔凝望著姑母的背影望了良久又緩緩轉過頭向身側投去一瞥誰料沈婕妤也正在看著她冷不防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處幾乎出金鐵相擊的悲鳴之聲。
姐妹二人長久地互相躲著走著意比陌生人更加淡漠三分這一下猝不及防雙雙怔在當地。
還是沈紫薇反應快些率先閃開了眼;青薔也緊跟著收回了目光眼觀鼻鼻觀心盯著眼前的一小片青磚不放。
片刻后耳中忽聽得沈紫薇「嗤」的冷笑一聲也不知道是在笑她還是在笑自己。
跪在前面的沈淑妃總算祈求完畢站起身來想是不曾聽見沈紫薇瀆冒神明的冷笑並沒有說什麼。只輕移蓮步自供案上取了上好的檀香在一旁的蠟炬上點燃持香三拜方小心翼翼供於正中的黃金香爐內。
淑妃娘娘轉身笑吟吟地對兩個如花似玉的侄女說道:「你們可求好了?求好了便來上柱香吧;求神仙保佑我們沈家福祚綿長。」
沈紫薇答應一聲便站起身來。
青薔望著她在香案前往來忙碌心中卻忽然浮現了一個問題:
「你想向神仙要求什麼沈紫薇?那麼……我呢?若真有神仙的話……我又該如何傾訴我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