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單身匹馬,東出潼關,過了桃林,將入函谷,日已經偏西了。
朱文先投旅舍歇腳,餵飽了馬,自己才取出乾糧來,略略吃了些。然後在皮壺中灌滿了清水,取四十個五殊錢放在進門柜上,牽馬出門。
旅舍主人得了信趕了出來,喊住他問道:「客人、客人,此時還到哪裡去?」
「往東面去。」
「東面?」旅舍主人十分驚詫,一過函谷。」
「是的。」
「客人走過這條路嗎?」
「不多,走過三次。」
「那客人應該知道,函穀道中,一過申時,便絕行旅,此時入谷,危險得很!」
「多謝關愛,今夜有月色,我正是要夜度函谷。」
「我看!」旅舍主人勸道,「還是歇一夜再走吧。不必如此匆促的。」
「我有極緊要的事,夜間清靜,正好趕路。」
旅舍主人定睛看了一會,問道:「尊姓?」
朱文見他神色詭異,便不肯說真姓,隨意捏造了一個姓:「孔。」
「孔?」旅舍主人緊接著又問:「大名可是石風?」
這下輪到朱文驚異了,心中思量不承認是孔石風,便不必再談下去。如果冒名,則又諸多不便,好在他的機變極快,略頓一頓,立即很自然地答道:「石風是我族兄,我也正在想覓他。」
「虧得我仔細。」旅舍主人很欣慰地笑著,「孔客人,你請暫留。今早有人留下一封書信,說令兄今天明天就會來取。你不是說要覓他嗎?不正好在我這裡坐等。」
這倒真是奇巧無比的遭遇,朱文考慮了一會,覺得暫留一夕,與孔石風會個面,確有必要。於是重新回到旅舍歇了下來。
旅客主人姓王,招待得極其殷勤。在彼此的交談中,朱文方始明了,這家旅舍位於關隘要卡,經常為熟客擔負聯絡的任務,姓王的主人既未見過孔石風,卻又肯定他必於今天或明天會來,自然是聽留信的熟客所說。看來孔石風與此是熟客,是早有約定,到期在此聯絡。朱文同時又感到,劉端也曾說過,孔石風在這兩天會有消息。把這跡象湊在一起來推斷,加強了朱文的信心,一定不至於空等。
但這夜未見孔石風來,第二天等到過午,依舊蹤跡奮然,信心不免動搖。正在打算留下幾句話,約定歸時再見時,只見一輛極華麗的車子到了旅舍門前,車帷啟處,下來的正是孔石風。
「石風,石風!」他大喊著迎了上去。
「咦,是你!」孔石風頗為驚異,「你怎的也在此!」
「知道你要來,特為在此等你。」
正在這樣寒暄著,忽見旅舍主人走來待客,朱文想起件事,必得作一交代,於是匆匆把孔石風拉到一邊,扼要地說了既去復留,以及冒認為他兄弟的緣故,叫他不可在旅舍主人面前,說破真相。
孔石風笑著答應了,提到那送信的人,他說:「此必為周森所遣。我去河東的時節,已計算好楊寬的行程,委託周森暗中照應倉公,約定這一兩天在此聯絡。且等我先看了信再說。」
果然,是周森派人送來的信。但是,帶來了很意外、很不幸的消息。
「阿文,」孔石風用低沉陰鬱的聲音說:「有麻煩來了,衛媼在洛陽得了暴疾。」
「啊?」朱文驚得跳了起來,只覺頭上嗡嗡作響,滿眼金蠅亂飛,結結巴巴地問道:「是何時候?死了么?」
「你先別著急!」孔石風比他自是冷靜得多,「放著倉公那麼位醫國手在,死是死不了的。你看信吧!」
這一說提醒了朱文,一顆心才得稍稍著實,但是心裡依舊亂得利害,目光注在孔石風所遞過來的書信上,內中說些什麼,卻看不明白。
「不行!我看不下去。你快說給我聽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洛陽東明亭中,衛媼傷跌而致暴疾,如今半身不能動彈!」
「啊呀,這是肝厥,險症!不死亦成殘廢了。我得馬上趕了去看看。」
「去,當然要去的,但也無須說走就走!」
孔石風認為衛媼的病,有倉公在,必能及時急救。倘屬不治之症,就朱文趕到,亦是無能為力。而官差呢,當然不可能因衛媼驟得暴疾而稽延行程,好讓倉公留下來為衛媼繼續診治。
說到這裡,朱文打斷他的話,搶著說道:「正是這話,師父一定留緹縈在那裡看護衛媼。而緹縈,怎能看護這類重症?」
「話是不錯,但你得算一算。洛陽到此,三天的路程,信是兩天前所發,算來官差昨天中午可到。他來你往,不說中途交臂失之,就算迎著了,途中不便交談,又待如何?你不要忘記,此去至韶安,馬不得並騎,車不得無軌,途次相遇,何來停驂聚晤的可能?」
聽得這一番分析,朱文只是發愣,喃喃自語:「奈何,奈何?」
「阿文!」孔石風又說,「如今像一局出了險著的棋,兩處只能救一處!你得冷靜下來,好好思量,不然首尾不能相顧,那就全局盡輸了!」
「是啊!」朱文反覆誦念著:「兩處只能救一處,兩處只能救一處。」
「當然先救令師這一處。」孔石風替他作了個決定。「你必得等倉公來了見一面。把這裡的事交給我,然後再到洛陽去看一看,趕回長安。這樣,也許反倒兩處都能得救。」
孔石風的策劃,兼籌並顧,實為善策。朱文到底是依從了。
這一天自然是剪燭夜話,直到天明。孔石風去了一趟河東」,也是為赴友之難,所謀極其順手。不想倉公的官司,看來安排妥妥貼貼地,卻意外地出現了一個申屠嘉,一局可勝的棋,無端生出一個打不通的節。一片苦心,有付之東流的模樣。任俠行義,脫人於厄的快意,自然也要落空,所以大為喪氣,情緒比朱文還壞。
「石風,石風。」朱文這下可真的著急了,「你可千萬不能泄氣!否則我如何撐持得下?」
孔石風長長地嘆了口氣,咬一咬牙,又吸了口氣,強自振作著說:「事到如今,我當然不會半途而廢。一切都等明天人到了再說吧!」
曙色隱隱,雞鳴不已,其時已到了「明天」,朱文和孔石風就在一室之中,分席而卧。睡夢裡為哭聲所驚醒,起來一問,才知道旅舍中原有個老者,攜著一女一兒,要出關投親戚到得這裡,染了重病,醫藥食宿耗盡了有限的資斧,依然一命嗚呼。身後蕭條,竟連買棺木的錢都沒有。所以他一兒一女,哭得格外凄涼。
這種事讓孔石風遇見了,是決不會袖手不管的,匆匆趕到前面,與旅舍主人見了面,獨力擔承為那老者料理善後的一切費用,另外又送了錢給孤兒孤女,托旅舍主人覓得可靠的人,把他們帶出關去投親。
朱文自顧不暇,無心去過問這些閑事,但一個人守在屋裡,思前思後,卻又覺得煩悶不堪。只好一遍兩遍地去張望,希望早早盼到師父。無奈進關的人倒是絡繹不絕,卻是終不見有官差經過。
到了正午還無消息,朱文可沉不住氣了。午食的時候,他問孔石風:「你看,我該怎麼辦?」
「除非你不想救你師父了,否則,你只好等,今天、明天、後天……一直等到了為止。」
朱文心裡有些生氣,孔石風口風一變,莫非拿人作耍。轉念想到,彼此是何等樣的交情,師父的官司又是何等樣的大事?孔石風不能如此一無心肝,拿人作耍。然則這口風的改變,一定有緣故了。
「我另有一個辦法,自覺是一條妙計。回頭我跟你談。」
說是「妙計」,朱文如何等得?「快說吧!」他放下了食箸,「何必等到飯後?」
孔石風使了個眼色,低聲說道:「你到對面林子里去等我!」
顯然的,這條妙計,須極機密。朱文滿心興奮地走到旅舍對面的一片桃林中去等,剛找了塊石頭坐下,孔石風已經來了。
兩人並肩接膝,用低得只有他們倆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交談。
「我且問你,」孔石說,「讓倉公隱姓埋名,遠走天涯,這條計如何?」
「原來是這個?」朱文爽然若失,「逃亡之計,早已想過,不行!」
「不是逃亡,是說塵世間從此再沒有倉公這個人。」
「你這話說得有點玄!」朱文怔怔地望著他,「把我弄糊塗了!」
孔石風的辦法聚然聽起來是不可思議的,他認為淳于意可以假裝死亡,用一具空棺木埋葬來這人耳目。然後易容改裝,遠走吳越,找一座風景秀麗的名山去隱居起來,安度余年。最後說:「當然最好是緹縈能夠嫁給你,有你們小夫婦在他膝下承歡,雖然是隱姓埋名,隔絕人世,卻也不致寂寞。」
聽他說這些話,朱文幾乎以為他在開玩笑。但是,他的臉色極嚴肅,聲音極清楚,就是說到緹縈,亦無絲毫戲謔的意味。這樣,朱文不能不認真考慮了!
以他所知道的孔石風在江湖上的關係,幫師父逃亡,那是一定辦得到的。但是首先一關楊寬如何?
「這還不容易明白嗎?兩個字:賄買!」孔石風說:「我叫艾全去跟他說,事必可成。」
「何以有此把握?」
「第一,押解人犯,中途致疾而死,與犯人逃亡不同,后等罪重。前者罪輕,監獄中每年要死不少人,甚至有獄吏怕犯人出獄以後報復,故意弄死了報個『病斃』的,也沒有聽說誰因此而革職!其次,楊寬的為人,我略為所知,此人言行不符,表面嚴峻謹慎,其實好色貪財,只要錢給足了數,利害相權,利害輕重,他一定會幹!」
楊寬的為人,從在周森家那一夜之後,朱文把他看透了。因此對於孔石風的分析,他無法不同意,再從頭到尾,細想一遍,覺得這個驟聽頗感離奇的主意,其實倒是平易可行的。
於是,朱文有著一種從未經過的興奮和憧憬,那是極新的刺激,想到師父脫身縲紲,遠走高飛的那一刻,他竟激動得發抖了。
隨後他們又商定了細節,選中了離潼關二十里的臨津亭動手。因為那裡的亭長與孔石風極熟,一切比較方便,而且臨津亭就是一個渡頭,過河就是三晉之地,孔石風在那裡多的是可共患難的朋友,處處都有照應。
「只有一層。」孔石風說:「你必須先跟師父說過,等他同意了,我再跟艾全去說。」
「這——」朱文頗感為難,「我想,不說的好!」
「為什麼呢?」
「我師父決不肯做此事,只有我們做了再說。真的木已成舟,師父自然沒有話說。」
「不行,萬萬不行!」孔石風使勁搖著頭,「凡是做這種事,成敗的關鍵,往往繫於本人。倘或本人不知道或者不合作,無意中露一個小小的破綻,就會敗壞全局,後果,不堪設想。」
既然他這樣堅持,朱文只得聽從。安下心來,靜靜等著。等到這天申時過後,官差果然到了;一行車隊,徑到當地亭樓歇下。孔石風和朱文得到消息,立即趕了去看艾全。相見歡然,敘過契闊,孔石風率直要求,讓朱文去見他師父,並且能夠說幾句純粹屬於個人的「私活」。
艾全回答得非常痛快:「那要到我值班的時候,在我的班上,你們愛幹什麼幹什麼!」
他的班是在晚食以後。到了時候,孔石風陪著朱文,攜酒相訪。艾全放了朱文進去,留下孔石風一起飲酒閑談。
照例地,淳于意是單住一個關防嚴密的院落;這夜月色溶溶,師徒倆就在月下相見。朱文發現師父倒是豐腴了些,但眉宇之間特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抑鬱和恐懼。這是不難了解的,因為艾全他們一路另眼相看,飲食起居,照料相當周到,所以養得胖了些;而那份抑鬱和恐懼,則無疑是衛媼替他帶來的。
「想不到出了這麼個大亂子!衛媼幾乎死在洛陽。」
「我早已知道了,可是肝厥?」,
「咦?」淳于意大為奇怪,「你哪裡來的消息?」
「原來是孔石風暗中派了人在照應,得知其事,特意送了信來。這說來話長,等有空再稟告師父;衛媼到底如何了?我專誠在這裡等師父見了面,好定行止。」
於是淳于意把衛媼如何因為跌了一跤,驟發肝厥;當時經楊寬特許,放了他出來替衛媼急救,一條命是暫且保住了,但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睡在洛陽東明亭中,由緹縈和燕支在照料。
「緹縈照料得了么?」
「正是這話,所以我著急得很。唉!如此不幸,我真不知如何說起了!」
淳于意喟然長嘆,仰臉上望,不斷頓足;欲叩蒼天,蒼天無語,那一腔悲憤,讓朱文看在眼裡,恨不得能由自己來替代。
「師父!」朱文在一種渴求擺脫羈累的衝動之下,把原先想好的,宛轉徐訴的語句,一齊拋卻,開門見山地談到來意:「我跟石風,已為你老人家想了一個萬全之計,兩三天以後,師父,你就可以不再受苦了!」
接下來,朱文把他的計劃,低語密陳。淳于意始而驚愕,繼而疑問,終於沉默——顯然的,他也動心了。
所以動心的唯一原因,只是為了緹縈;衛媼朝不保夕,即或能帶病延年,也不再能照料緹縈。為了愛女,遠走高飛,隱姓埋名;拚將一生辛苦,廿年絕學換得個逋客的身分,也就認命了!
但事如不成呢?那後果就壞得不可想象!
於是他問:「你且先說,見著了君侯沒有?」
「未曾見著,派了陶侍醫代見。」朱文略一思考,為了促成師父的決心,不妨實說:「君侯送給了我八十兩銀子,一匹好馬,答應替師父幫忙;但是說到官司,無能為力。」
這話大出淳于意的意料,眼睜睜只是發愣。
「此外,我也想了個辦法,雖有希望,但無絕對把握,所以才想出這麼一個最後的計策。」
「是的,最後之計!」淳于意點點頭,「非到最後,不宜此計。」
「現在就是最後了。師父,請早作裁奪。」
淳于意不答,只是負著手在院子中蹀踱,時而低頭沉思,時而仰天長吁,好難委決!
「不行!」淳于意終於斷然決然地吐出來這兩個字,並且以更重的聲音,重複了一次:「不行!」
在寂靜的庭院中,這短短的語句,像個磚頭砸在朱文的頭上。這應該不算意外,朱文早就跟孔石風說過,此事一告訴師父、必成泡影!但眼見泡影的消失,他仍不能不感到打擊。為何事事是如此固執呢?由愛生怨,由怨生恨,朱文連話都懶得說了。
「阿文!」淳于意第一次以歉疚的態度跟他說話:「此事在可否之間,只有一線之差。我是怕將來案子發作,罪上加罪,叫你們更難為懷。」
案子如何會發作?這是淳于意經過深遠考慮才能推斷出來的情況;不論何處,只要有人煙的地方,必有病人,而他,不會眼見有病痛而無動於衷,更不能見死不救,所以久而久之,仍舊不得不行醫濟世,同時以他的醫道,也一定很容易地為人識破底蘊,然則所謀「隱姓埋名」根本是做不到的事。
「而且,我也還有點遠大的看法和想法,」淳于意仰望著皎然的月亮,臉上恢復了沉靜和自信,「我的醫名是必傳的;今日遭屈,千秋萬世必有人為我洗刷。一旦逃亡,則無罪亦為有罪,其身雖存,其名已滅——當然,這是我為自己打算。阿文,你要原諒我!」
「師父,你怎說這話?」朱文惶恐地不敢接受師父的致歉,「我也只是盡我的心。」
「好!好!我知道你的心了。」淳于意想了一下,又說:「事到如今,我完全聽天由命。你不必再管我,明天一早趕緊動身到洛陽,你就在那裡照料衛媼。她的病還會有變化,切記『安靜』二字,一個月以後,可以移動,把她送回陽虛。那時我的官司如尚未定奪,你再到京城裡來看看。」
他話是這樣說,朱文卻另有打算,只唯唯地應著;同時告訴師父,在京城裡的一切,都托孔石風照料,倘有什麼消息,孔石風一定會托艾全來通知聯絡。又勸師父寬從應變。淳于意頻頻點頭答應。
於是就在月下暫且拜別,等朱文回到艾全守夜的那間屋裡,向孔石風說道:「明天一早,我就要趕回洛陽。」
從這句話中,孔石風就知道淳于意的意思了,十分沉著地一點頭說:「也好。你在洛陽要朋友嗎?」
「當然要。」朱文說:「我要一個能容衛媼安心養病的地方,好讓我脫身趕來。」
孔石風考慮了一會,從腰帶上解下一個玉塊,遞給朱文:「你到洛陽萬歲街萬歲亭緊對面,訪一位姓秦的老者,拿這塊玉塊給他看,他會幫你的忙。」
「多謝!順利的話,十天以後在長安見。」
接著,朱文又向艾全致意,一方面感謝他這一路上對師父的照應;另一方面又托他在獄中費心。艾全很爽快地答應了。
於是第二天雞鳴時分,朱文就騎了那匹黑馬,出關到新安打尖、傍晚時分到了洛陽,徑投東明亭,問明了衛媼的住處,在最後一所小院落,顧不得卸鞍便提了行囊匆匆趕去。
一進院門就遇見緹縈,四目相視,彼此都陡然一驚。緹縈所驚的是,做夢也未曾想到朱文會尋下來;而朱文則驚於不過半個多月未見,緹縈竟似換了個人,雙眼失神,形容憔悴,平日最愛清潔的習慣,也不知哪裡去了?只見她首如飛蓬,一套衫裙似乎穿上身就未曾脫下來洗滌過,真箇不堪之至。
不必看到病榻上的衛媼,只見了她這副形象,朱文便已心酸。緹縈則不僅心酸,說得一聲:「阿文,我好凄涼!」眼淚隨即像決了河似的泛濫了。
朱文沒有話可以安慰她,只拿著系在腰間的一塊大手巾,遞到她手裡,說了句:「這不是哭的時候!讓我先去看看阿媼——我在桃林見著了師父,阿媼的病我已經知道了。」
緹縈一面拭淚一面點頭,有許多話要問,卻不知先問哪一句的好;只帶著朱文往台階上走去,一打開門帘,裡面的燕支急忙搖手,躡手躡腳迎了上來,低聲說道:「剛睡覺!」
朱文望著躺在卧席上的衛媼,薄衾里裹著一把瘦骨,一頭稀疏凌亂的白髮下面,半邊臉往上斜吊著,口眼都無法緊閉;眼下仍然微微抽搐——師父的診斷極準確,衛媼的疾病未脫險境,隨時會發生變化。
於是朱文退了出來,先問得病的經過和這幾天的情形;緹縈受了這一番打擊,以及由於連日衣不解帶的守視,神昏思亂,幸好還有燕支,能夠從頭到尾,說個大概。
等她說完,緹縈又斷斷續續地作了補充。身在客邊,一無依靠,又著急衛媼的病,又惦念著老父的官司,說到傷心處,痛哭失聲,願求一死,來承當家門的種種不幸。
「你別這樣!」燕支勸慰她說:「朱公子來了,一切就都好辦了!」
越是這樣說,緹縈越哭得利害;傷心和委屈,唯有在朱文面前,才能痛痛快快地盡情一瀉。
好不容易等她哭停了,朱文把路上早已盤算了多少遍的話說了出來:「我兩面只能顧一面。把阿媼安頓好了,我馬上還得趕到京里去。你們倆快快收拾,明天就搬。」
「搬到何處?」燕支問說。
「此刻還不知道,明天一早去找了朋友再說。」
「搬好以後呢?」緹縈怯怯地問道:「阿媼的病怎麼辦?」
「師父告訴我了,靜一個月,略可行動了,回陽虛去。阿媼的病我也許治不好;不過讓她拖些日子的本事我還有,等明天搬走,我會告訴你們如何照料看護,安心在這裡等我,只要師父的大事安排好了,我立刻就趕回來。」
「我呢?」緹縈又問。
「你?你當然也留在這裡!」
緹縈不響,低下頭去,又是眼淚紛紛。
燕支知道她這些眼淚從何而來。什麼叫患難相扶,什麼叫知恩報德?不正就是這些地方要挺身自任嗎?於是她庄容說道:「朱公子,我有個計較,不知可用否?明日遷移以後,朱公子儘管伴了緹姑到長安去;阿媼的病,由我來看護。請兩位放心,我必盡心照料,專等你們辦妥了大事來接我的班。」
這話對朱文來說,是在意料之中,而緹縈卻大感意外,喜不自勝,頓時破涕為笑,親熱地喊了聲。「燕支姊姊!」隨即盈盈下拜:「你這一諾,重如泰山,我感激你一輩子。」
燕支慌忙避席,不敢受禮:「不敢當,不敢當!緹姑千萬休如此說。朱公子的大德,我終生莫忘;難得有這麼個機會,應該容我稍表寸心,我反倒要謝謝你。」
「都不必客氣。」朱文揮一揮手對燕支說,「大家像一家人一樣,出了難題,分力對付。目前亦唯有照你的安排。應如何看護,明天我自有詳細交代。」
正說到這裡,只聽「噹」地一聲,緹縈隨即站起來說:「阿媼醒了,在喚人呢!」
「且慢!」朱文拉住她問,「阿媼可能說話?」
「不能。」緹縈搖搖頭,「只能發出一個『嗯』的聲音,意思正反以聲音長短為斷,短者為正,長者為反。」
「好,我知道了。一切由我來說,你要擺出極高興的樣子,看我的眼色行事。懂我的用意不?」
「我懂。」
於是三個人一起走了回去,緹縈俯伏在衛媼身邊,輕輕說道:「阿媼,阿文來了!」
顯然的,衛媼雖然半身不遂,無法言語,但知覺依然相當靈敏,一聽緹縈的話,眼中頓時顯現了異樣的光輝,努力側轉了頭,要來看朱文,等看到時,眼中湧出豆大的兩滴眼淚。
「阿媼!」朱文握著她的手說:「我來了!你放心,諸事大吉!我先替你診一診脈。」
診了脈,看了瞳仁和舌苔,又診察了麻木的那半身;朱文暗暗心驚,病象大為險惡,就在這兩三天內,要有劇變。然而他表面上絲毫不敢有所泄露,只是極力安慰她,說病不要緊,只要能安心靜養。接著又造了一篇謊話,說陽虛侯已經跟廷尉有過數度的晤談,廷尉也知道倉公受屈,只因為齊國是大國,不能不做出慎重其事的樣子,作為安撫,其實毫不要緊,只等鞫問完畢,便可無罪釋放。
衛媼一面聽,一面臉上就現出了喜色。但是她不能有進一步的表示,只「嗯、嗯」地胡亂髮聲,又打手邊叫人的鐘,又拉緹縈的手,是什麼意思,大家都茫然莫辨。
衛媼有口難言,漲得滿臉通紅;這是對病人非常不宜的,朱文趕緊搖手讓緹縈和燕支靜下來,然後低下頭去,問道:「阿媼,你要什麼?你要誰,就看著誰;慢慢就可以曉得你的意思了!」
衛媼點點頭,朝緹縈和燕支這個方向看,但竟不知看的是誰?朱文便叫緹縈先走過去,衛媼眼睛不動,再叫燕支走過去,她的視線跟著轉了。
「阿媼!」燕支走來跪在她身邊說,「你叫我?」
等燕支俯下身去,衛媼顫巍巍地伸起手來,從她頭上拔下一支玉釵;向緹縈和朱文揚著,又向後指一指——那屋角上放著所有的行李。
這下緹縈明白了,「阿媼,」她問:「可是指二姊夫所送的東西?」
「嗯!」是短促的一聲,表示弄對了。
於是,緹縈把那個皮囊取了來,交在衛媼手裡,她便示意要朱文接了過去。這也正是他此行要辦的大事之一;趁這機會,他把移居養病的計劃,告訴了衛媼,又說須把緹縈帶了到京城去,一等官司有了眉目,立即回來看她。
聽著朱文的話,衛媼不斷點頭,臉上露出極其欣慰的神情;這證明他的一切安排,無不符合她的心意。
等他說完,衛媼伸出手來,拖著緹縈的手。要交到朱文手裡。緹縈先不知她要幹什麼,隨她去拖,等到發覺是這麼回事,頓時臉泛紅暈,很快地把手又縮了回去。衛媼便又來拖,緹縈只是不肯。
朱文當然也明白,卻不便作何表示。燕支便又不能不說話:「緹姑!你須顧念病人勞累!」
緹縈心裡好為難,不依衛媼,她一件心事未了養不好病;若依她時,實在有些不願。就這躊躇的時候,燕支為衛媼分勞,硬拖了她的手,塞到朱文手裡——朱文自然緊緊握著,但只握了緹縈一個拳頭,她始終不肯把手伸開來。
衛媼笑了。嘴眼都是歪的,笑容可真難看;而在朱文依舊是感動的,「阿媼,」他說:「你請放心,我一定盡心照料緹縈,不負你的託付。一切都依她的意思。」
聽了這話,衛媼不住搖頭,表示大不以為然。然後又看著緹縈,是希望她有句話。是什麼話?緹縈心裡明白,但死也不肯開口。
幸虧又有個猜透人情的燕支,可作調人;她先向緹縈使個眼色,然後笑著對衛媼說道:「你老人家也是,不想想境姑臉皮子薄;心裡千肯萬肯,卻怎麼出得了口?」
衛媼聽了這話,便轉臉去看緹縈。她心裡否認燕支的話,只無論如何不忍叫垂危的老人家失望,所以把頭低了下去,同時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
衛媼這下可真的放心了,所有的大事都已有交代,恬然地閉上了眼。
「阿媼睡了。」燕支對朱文說:「我跟緹姑一直輪班守夜,你們兩位請吧。到下半夜來換我的班。」
緹縈不肯離開,也不說理由,完全是賭氣的樣子。朱文了解她的心情,守著自己所作的諾言:「一切都依她的意思」,所以管自到隔室去睡下。一覺醒來,天色微明;悄悄起身到衛媼屋中一看,燕支就睡在衛媼身邊,緹縈雖是坐著,雙眼似睜非睜,身子搖來搖去,其實也在夢中。
於是,他進去把她扶著睡倒,手一碰上身,她忽地驚醒,雙眸炯炯地望著他,一言不發。
「天快亮了,你睡吧!我來看守。」
緹縈未曾答話,衛媼和燕支卻都因他的聲音而驚醒。既然如此,朱文就先診視衛媼的病,兩指搭在脈上,凝神細察,既驚且喜。
「阿媼的脈,大有起色——這是頗為罕見的現象。」
不但好轉,而且好得罕見,緹縈和燕支心中無限安慰,頓覺精神大振。
「是了!」燕支說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說著向緹縈抿嘴笑了笑。
於是朱文又作了一遍仔細的「望」與「切」,然後排精竭慮地擬了三張藥方,交給燕支,一張是常服的,另兩張是備用的,遇到如何一種情況,服用哪一張方子,交代得不厭其詳,直待燕支心領神會了才罷。
「我原來還怕阿媼連短途也不宜移動,此刻看來,決無妨礙。」朱文站起來說,「我現在就去找朋友,覓妥了地方,立刻就搬,你們在家準備吧!」
帶了孔石風的玉塊,朱文找到萬歲街萬歲亭——洛陽的建制,一街一亭,目標顯著。找到那裡一,果然姓秦;秦老者出來答話,看了信物,隨即很殷勤地把朱文迎了進去。
彼此見過了禮,朱文直陳來意,要求代覓一處清凈的地方,容衛媼養病。又說,侍奉的只有一個年輕女子;同時也表明了,這是件麻煩的事,因為衛媼的病可能會有變化,若或故世,請求代為殯葬,並且把那年輕女子送回長安。
「只就是這些事嗎?」秦老者問。
「是的。」朱文頓首答道:「實在是迫不得已,作此不情之請。千祈老丈垂憐成全。」
「小事,小事,你來看。」
說著,他把朱文曲曲折折地領入一處院落,屋瓦三楹,另有廚房井台;靠西一道板門,打開來恰是萬歲街一條小巷。
「此處如何?」
「好極了!」朱文感激異常,「請問賃金?」
「你不必管了。我自跟孔老弟算帳。」
江湖上就是如此,朱文也不再多說;唯有不斷稱謝,拜託照應。告辭回到東明亭,把情形一說,大家都覺得十分高興;隨即結算了宿錢,雇來三輛車子,移居到萬歲街。秦老者親自來照料了一會,又派了一名婢女來幫忙;諸事順手,半天的工夫便都安頓好了。
朱文便又出門去雇一輛長行的安車。回到萬歲亭才對緹縈說道:「明天一早就動身!」
原來心掛兩頭,日夜惦念著爹爹,真的要動身了,卻又似有戀戀不捨之意:「這麼匆促!」
「早去早回,大家安心。」
這話恰正說到衛媼和燕支的心裡;其實也不算匆促,至少還有半天話別的工夫,這一下午,大家圍在衛媼身邊談著別後的一切,彼此都為對方著想,一再叮嚀保重,直到深夜方始歸寢。
睡得不多一刻,緹縈便就醒了。心事如潮,再不能重尋好夢。一閉上眼,只見朱文的臉懸浮在空中,細細看去,似乎小別再見,開顏已改,多了些風塵憂鬱之色,但眉間嘴角,卻顯得更堅毅、更深沉、更耐人尋味,並且更可信賴了。
想到衛媼那一番無言的深意,她頓覺臉上發熱;此時心問口、口問心,到底是不是像燕支所說的,「口中不言,心裡千肯萬肯」?不是,她自己可以跟自己發誓,決沒有什麼「千肯萬肯」的意思,然而她也無法對自己否認「不肯」。
那麼到底該如何呢?她嘆口氣,自己恨自己優柔寡斷,思前想後,每每空費心思,徒然自苦。最使她自己不解的是,她始終想不出朱文有什麼不能為自己所容忍的缺點,但總覺得嫁了給他,於心不甘。這是什麼道理呢?
也許是因為爹爹的緣故!他曾為爹爹所深惡痛絕,現在對他的想法雖已改變了,但是當初爹爹在她面前批評他的話,卻是她永遠不能忘記的。只怕要等這些話有一天能淡然置之了,那不甘之心才會消失。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陡然發覺,窗外已露曙色;同時聽見有響動的聲音,等她起身開門出來,燕支亦正揉著倦眼,朱文則已穿戴整潔在料理行李了。
行李不多,最要緊的是那一囊珍寶,朱文叫緹縈貼身收藏——一路上,這就是她的唯一的任會,此外都歸朱文負責。等車子一到,裝好了一副寢具,一件箱籠;緹縈淚眼盈盈地辭別了衛媼,又重託了燕支,互道珍重,才依依不捨地上車而去。
朱文依舊騎著他的那匹馬,帶著小小一個行李卷,在前走著。一路走,一路在想,昨天所告訴衛媼的那套話,純是為了安慰病人而編出來的;事實真相,一直沒有機會跟緹縈說。如果她也把那些假話信以為真,則將來的失望會變成極沉重的打擊,應該早早跟她說明白。
於是到了中午打尖的時候,他說:「長安的情形,你怕還不知道……」
「啊,怎麼?」緹縈驚惶失措地,把一碗湯潑翻了。
一看她這樣子,朱文心往下一沉,要他說出真相來,比什麼都難,但要不說卻又不可。一時愣在那裡,好久作不得聲。
話雖沒有,那態度已明白顯示,決非好兆,緹縈越發著急,不斷地催問著:「你說嘛,長安怎麼樣?」
「你這種一片樹葉子掉下來,就像要打破頭的樣子,我什麼話都不敢說了。」
緹縈長長舒了口氣,自己告訴自己,必須咬緊牙關,承當一切,便點點頭很沉著地說:「你說好了,我不怕!」
事到如此,朱文覺得不妨趁此時機,索性叫她心裡有個準備,便狠一狠心說:「世事莫測,什麼不幸的結局都可以出現的」
於是朱文把晉謁陽虛侯,大失所望,以及延尉申屠嘉的剛愎偏執;還有劉端在延尉衙門關托的結果,都說了給緹縈聽。
事情的不順手,竟到了這樣的地步!除去獲得保證,父親在獄中可以不受苦是一安慰以外,其他都是黑漆一團,看不出些兒光亮。照此說來,過去所費的心血,豈非全部虛擲在無用之地?
緹縈簡直傻了!心裡不斷重複著,只是這麼一句話:「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而朱文的難過,也是無可言喻的。他有些懊悔,早知這樣,不如不說。這一路去,他要全神貫注在師父的官司上,於今怕不得不分神來安慰緹縈,為自己徒增麻煩,於大事有損無益,看是大大地失策了。
但居然出乎他想象的,緹縈反倒堅強了!痛苦憂傷到極處,逼出她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勇氣,「阿文!」她的聲音也變得異常深沉了,「你說,爹爹的官司,最壞會落得怎樣一個結果?罪不至於死吧!」
「死罪是不會有的。」
「只要沒死罪,總有辦法好想。」她霍地站了起來,「上車趕路吧!」
這樣的態度,反倒把朱文搞得迷糊了。謝了借著打尖的那人家,提了乾糧水壺出門。緹縈已在車子里坐好,閉著嘴。揚著臉、皺著眉,倒像是跟什麼人生氣似的。
他把水壺遞給了她,她默默地接了過來,放在一邊,依舊轉臉望著空中。
「你能這樣最好!」朱文低頭說,「我的辦法差不多想盡了。如果你有甚主意,不妨告訴我。」
「我正在想。」
朱文沒有再說話,點點頭去解下自己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