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也不過天際才有淡淡的一層白色,淳于意家五姊妹就已來到行館門前。灰綽綽五條伶俜的影子,如傳說中的遊魂那樣,在行館對面的照牆下晃蕩。
行館暗沉沉地,不聞聲息,不見燈火。各人心裡都在說,來得太早了些!但誰也不想說這句話,彷彿在此時此地一開口,便是褻瀆了什麼似的;只讓心底的哀愁,憑藉春風向行館的老樹低訴。
而此曉寒最重的一刻,春風亦似秋風,薄薄春衫,在感覺上像件羅衣,又涼又滑,尤其是寬大衣袖中的兩條手臂,凍得似乎有些麻木了。身子最單薄的四姊,第一個受不了了,顧不得再保持莊重的儀態,籠起衣袖,把兩手環抱在胸前,瑟縮地同衛媼低語:「阿媼,你跟五妹先上車去坐著吧!這裡太冷,別受寒致病。」
老少六個人中,還是衛媼和緹縈,為了怕旅途的天氣有變化,衣服穿得最多。「我跟阿縈倒不冷。」衛媼伸手在四姊臂上捏了一把,「你們都像是穿少了。來,到這裡面來。」她把四姊拉到身後正好避風的牆角。接著,其餘的也都移動腳步,圍繞在衛媼左右。
這一下算是打破了沉默,她們小聲交談著,她們都是為衛媼和緹縈設想,其實是一個接一個地發問,那些旅途中的種種顧慮,無非多費衛媼一些唾沫,——提出解決的辦法,才能證明她們的發問是多餘。而就在這虛耗的時光中,行館中亮起了錯落的燈火,街道上也出現了三兩條人影——其中一個,望去是女人。
果然是女人,而且正是覓了她們來的,那是李吾。
她一來,就抓住了緹縈的手,氣喘吁吁地說著話,她說,她特為起了個早趕到淳于意家去為緹縈送行,不想已經晚了,幸好還能在這裡見面。不過是這樣一句話,聽來帶著些責怪,也帶著些笑聲,倒像是女伴們相約哪裡去玩,獨獨遺漏了她,而偏又讓她追著了似的。僅僅她一個人的這份神態和語氣,便把這清冷凄涼的一角之地,挑弄得很熱鬧了。
然後,她又照緹縈的稱呼,把其餘的人都招呼到了,最後落到衛媼身上,「阿媼」她說,「昨夜會燭,大家都在說,你老身子真健旺。他們知道我今早要來送行,叫我帶信來,說此刻你心裡煩,不來打擾送別。等你長安回來。醵了份金,替你置酒洗塵,聽你說京城的繁華。」
衛媼一向不大愛理睬李吾,此刻卻覺得她語言可喜,觀感一變,觸起一件久藏在胸的心事,正好與李吾談一談。
於是,她極和藹地說:「阿吾,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衛媼要說的是什麼,李吾連想都無從去想,不過從不假以詞色的衛媼有此表示,在她已大有受寵若驚之感,應了一聲,欣然跟著衛媼走去。
避開幾步,衛媼站定了腳問道:「你哥哥此刻在何處?」
「大概在咸陽。原說夏天要回家,此刻或者已經動身了也說不定。」
「阿文呢?可是跟你哥哥在一起?」
這使得李吾立刻想起,不多久以前,緹縈也曾同樣地如此打聽過。而且她也可以想象得到,衛媼此一問的用意,與緹縈的打算相似,都是在這急難的當兒,想有朱文這麼一個年輕力壯,又機警、又聽話的人來供使喚。她也還記得她當時回答緹縈的話:「朱文說過:半年以後,回來看你。算算日子,已經到了,也許就在這幾天會突然出現。」但這是閨中的私語,不知衛媼對朱文與緹縈之間的那一段情,究竟持何看法?所以朱文的半年之約,不可造次揭破;而且那多半也只是安慰緹縈的一句空話,關河千里,資斧不少,憑他一個窮小子,哪裡就能說什麼時候來定是什麼時候來?
因此,李吾此時的話就含蓄了:「我不知道朱文可是跟我哥哥在一起,但是說不定隨時會有消息。阿媼,倘或他突然回到陽虛,我該怎麼跟他說?」
衛媼的乾癟而少血的嘴唇翕動著,欲語又止。一終於把萬般無奈都歸入一聲喟嘆之中:「唉!跟你說了也白說。哪有這麼巧的事,偏偏就在這幾天口來了!嗯!」這一聲短促的嘆息是絕望的豁達:「不談了吧!沒有阿文,許多事不一樣也辦了么?」說完,她回頭走了。
蹣跚的步伐,在晨曦中曳出一條遲滯的陰影——行人多了,每一個都是老遠就注視著淳于家的五姊妹,越近越清楚,便越看越詫異,看她們雖是布衣練裙,尋常百姓家的女兒,卻是一個個如翠竹、如白梅,風姿高雅,出塵脫俗,像是長年不出深閨的人,何以大清早起,拋頭露面?而且啼痕宛然,面有重優,此又是何故?
經過面前的路人,幾乎無不是死盯著看一陣。五姊妹自出娘胎,從未接觸過這麼多懷疑的眼光,一個個窘得背身面牆,躲開了他們。但有那相識的,不免還來問訊,更叫人難以回答。幸好有個李吾可以代言——知道倉公遭了橫禍,一個個嗟嘆不絕,有些沒有急事等著去,或者曾經受過淳于意的恩惠的,都站住了腳,要為倉公送行。這一下,立刻招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約略估計,總在一百以外。
「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句,頓時引起不小的騷動。淳于意家五姊妹,入耳心驚,倉皇回頭,只見行館的大門雖已洞開,卻是空宕宕地,一無動靜,不知是什麼「來了」?
再左右看一看,方始明白,隱隱然悶雷初起聲中,伴隨著一片湖上驟雨、亂灑菰蒲的清脆繁響——幾十雙馬蹄,敲打著青石板,一迎著晨曦,拉「來了」六輛車子。
行館將近,第一輛車上的御者,長鞭一揚,左手往裡一帶,奔得正歡的四匹青花馬「啼倖幸」昂首長嘶,隨即改成小跑的步子,緩緩行來,這領頭的一輛,朱輪蒲裹,皂繪覆蓋,左右各插一面車幡,一看就知道是兩千石大吏所乘。果然,等車子停住,下車來的正是陽虛的內史,他向人群中略略打量一下,隨即跨入行館的大門。
第二輛也是朱輪朱幡的蒲車,不過幡只車左一面,簇新的朱帛所制,顏色極艷,迎風飄拂,襯著新皂布的車蓋,紅黑相映,顯得極其威嚴深沉——照這輛車的體制看,自然是為俸祿在三百石以上、一千石以下的延尉曹椽楊寬所準備的。
這以後還有幾輛,不過普通行旅所用的帷車。但最後一輛便大不相同了,無帷無蓋,光禿禿一輛破舊不堪的小車。一看這輛車,衛媼第一個就覺得心酸,這輛車是囚車!果然,別的車子都停在行館門前,只有那輛囚車,越次向前,越過行館大門,左折沿圍牆駛入夾弄。那是由側門進入行館後院,讓獄吏料理淳于意上車去了。
「啊呀!不好!」衛媼失聲一喊,目瞪口呆。
一般都是怵目驚心、泫然欲涕的五姊妹突然間聽得她這一聲,無不嚇得身子一抖。五雙如受驚小鹿的眼睛,齊齊落在她臉上,倉皇問道:「怎的?阿媼!」
衛媼連看她們一眼的工夫都沒有,睜大了一雙昏花老眼,環顧搜索,一眼瞥見虞蒼頭,頓時起腳,也不知她哪來的氣力,雙手亂推,推開閑人,跌跌撞撞地直奔了過去,口中大喊:「虞公,虞公!」
「啊!」虞蒼頭緊走兩步,迎著了她說:「我正覓你。內史已經跟左官說妥了,准你們隨著官差一起走,只是在城裡得要避一避。你們先到西城等候吧!」
「噢!多謝!虞公,還有一番下情,務必要請你成全。」衛媼向行館大門看了一眼,又說:「可能借一步說話?」
語氣配合著眼色,她要找個僻處談話的意思,虞蒼頭自然明白。好在行館的守衛,盡皆熟識,便徇從她的希望,悄悄答道:「好吧!跟我來。」
進了行館大門,右首就是司閽的小屋,正好空著。衛媼想想時機緊迫,來不及細說緣由,一掀衣襟,摸出一餅黃金,雙手奉向虞蒼頭,用很輕但很清晰的聲音說道:「拜託虞公,向那幾位獄吏托個人情,起解之時,務必為犯人稍留體面。」
如何叫做「稍留體面」?虞蒼頭得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但仍不免躊躇。
「事不宜遲,千萬拜託。」衛媼把那餅黃金,硬塞向他手裡。動作竟是帶著強迫的意味了。
「事情有些難處。內史這兩天特別叮囑,在倉公這件案子上,諸事小心。」虞蒼頭稍一沉吟,表情忽然變得輕快了:「我們走正路辦,我替你悄悄跟內史去說一句,讓內史跟差官一提,無有不允之理。」
這一轉折,就慢了些。但此刻再無絲毫工夫可以花在商議上。衛媼所求的是快,因而一疊連聲地說:「好!好!快講吧!」
交還了那餅黃金,虞蒼頭真箇疾步進內。衛媼有些打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要在這裡等著,聽一個回話?就在這沉吟的片刻中,陡然聽得人聲嘈雜、高亢凄厲的哭聲,入耳令人心悸!
「壞了,壞了!」衛媼連連頓足,右手扣著左腕,指甲入肉——皮肉的苦楚,遠不抵心頭的慘痛。事事顧慮周詳,偏偏就漏了這頂要緊的一著,她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自己。
嘈雜的人聲倒是低了些,哭聲卻一陣高似一陣,石板地上,那種桀騖梗澀的聲音,衛媼人在門內,雙眼卻彷彿在門外,那幅怵目驚心的景象,很清晰地展現著。她的雙腿發軟,挪動不得一步,從來沒有這樣氣餒過。
忽然,隨風飄來動人心魄的聲音:「阿媼——阿媼呢?阿媼——」那是緹縈在喊。
凄苦的呼喊,為衛媼帶來勃發的勇氣,踉踉蹌蹌地衝出門外。第一眼就看到那輛囚車,立刻,她也忍不住哭了。
那是噩夢;那是大病發燒、魘幻中所見的魑魅;那是女巫作法所拘來的惡鬼!
一向看來是沉毅中顯得飄逸清雅的淳于意,被作踐得不成人形了,頸上枷著「鉗」、腳下鎖著「釒大」,一上一下兩梯刑具的鐵鏈,恰好拴在車上那根為了擎蓋用的木柱上。雙手雖未綁住,但直挺挺地鎖得上下不能動彈,那雙閑散的手,彷彿沒有個擺處,只好軟軟地垂著。一身偷工減料的赭色囚衣,又破又臟,胡亂裹在身上,用條草繩束住,敞著胸口,露出了嶙嶙瘦骨。就這樣已經夠了。衛媼不忍也不敢再去看主人的臉。
這時囚車正從行館左面的夾弄中駛出來,那五姊妹追逐在車子兩旁,且哭且號。車快人慢,有些跟不上,攀不住,但快到行館正門前時,囚車慢了下來,漸漸地,恰好在衛媼面前停住。
衛媼不自覺地跪了下來,仰面顫聲喊道:「主人!我在這裡!」
等她一跪,五姊妹也都隨著她一起跪下。那一片哭聲,真箇驚天動地,老遠老遠的行人都聞聲趕來看個究竟,行館門前黑壓壓數不清的人頭,但都是默默無語,面有側然之色,而且許多人把頭低著,很明顯地表示出對倉公的同情和敬意。
然而淳于意卻似乎領略不到這一層意思,每一道投射過來的視線,在他都是一把利刃,粉碎了他的自尊心;以致於他的臉上,是那種說不出的悲傷、羞慚和惱怒的表情。他的心裡,渴念著那包被獄吏搜出沒收了的毒藥。
因為如此,他對五個女兒的哭聲,厭惡極了!那樣的痛苦,只能為他帶來更多的屈辱。如果是五個兒子,不,一個就可以了,一個硬錚錚的男兒,這時候大說一句:「爹!大家都知道你是冤枉的,是齊國太傅的無辜陷害。你請暫且忍耐,到了京城,有聖明天子作主,一定要把官司打個明白。」這樣,自己在這囚車上就能站得住足了。
於是淳于意激動了。憑藉養氣的工夫,多少天來壓抑在胸的積憤不平,加上此刻所遭遇的奇恥大辱,都為五個女兒的悲啼痛號所挑起。只覺得胸膈之間,有一股排盪橫決的冤氣怒火,不斷地往頭頂上沖,一陣陣地突現一種想殺人或自殺的強烈慾望!但是,他無法有任何行動,不能泄憤,便只有遷怒了!
「哭有何用?」他用嘶啞的聲音罵道,「只恨我生了你們一班無用的東西。到了緊要時候,一點都著不得力!」
這一罵反應不一,大姊、二姊聽出父親心煩,勉抑悲聲。四姊看見父親發怒,不敢再哭。緹縈卻是深有領悟,哭無用處,拭一拭啼痕,以求援的眼色投向衛媼。只有三姊,傷心人別有懷抱,淚如泉湧,一時哪止得住?只是號啕痛哭,變作哽咽抽泣而已。
就這片刻間,人叢中擠出來兩位鬚眉皓然的老者,是淳于意家左鄰的龐公,右鄰的陳老。他們身後跟著小僮,手裡托個漆盤,盤中有兩支牛角裝的敞口酒尊,肩上背一個大腹小口的皮酒壺。兩老走到車前,齊聲叫道:「倉公!」接著深深一揖。
淳于意只能稍稍側臉,看著他們,報以慚窘的苦笑,勉強想出句話來應酬:「恕我縲紲在身,不能答禮。」
「昨夜我為足下虔佔一卦,主得異人相助,絕處逢生,」大吉。倉公。你請寬心!」陳老以賣卜為業,所以開口不離本行。
龐公老於世故,深沉平和,他說:「倉公,你是如何觸犯國法,我們不敢打聽。不過相知有素,不管將來得何結局,你倉公在我們心目中,仍是一位愷悌君子。天佑善人,而且時逢盛世。一時的年災月晦,不必措意。來,來,先奉一尊,聊表心意。等你安然歸來,痛飲不晚。」
這番話比陳公的吉卦,較能安慰淳于意。於是,坦然領受了他們餞別的尊酒。人叢中受過淳于意恩惠的人,不在少數,先在膽怯不敢有所表示,等龐陳兩老一開了頭,便紛紛上前,或表敬意,或致慰問,反把五姊妹都擠在外圍了。
正熱鬧的時候,忽然一聲暴喝:「閃開!」接著是「刷啦」一聲,皮鞭抽風,動人心魄。
閑人一下都散了。滿臉橫向的吳義,端著個大肚子,一直來到衛媼面前,冷笑一聲,用他那劈竹子似的豺聲吼道:「你說,要怎樣替犯人留體面?」
衛媼一愣,心裡埋怨虞蒼頭不會辦事,不然,吳義不會有如此一副負氣的猙獰面目。同時她心裡也不免生氣,憋了好些日子的委屈仗著這麼多人壯膽,且先發泄發泄,好歹也落個痛快。
於是,她斜睨了一眼,冷冷答道:「公門裡何處不能積德?吳公,你也有兒有女。聽著這五姊妹哭得這等悲痛,竟絲毫都不動心么?」
「少說廢話。」吳義把手裡的鑰匙一晃,「我要聽聽,如何替犯人留體面。」
看在鑰匙的份上,衛媼還有一大串的刻薄話都咽住了,「吳公!」她放輕了聲音說:「一切知情!」貪殘如狼、奸狡如狐的吳義,就是要逼出她這句話來,好作為一路上敲詐勒索的張本。其實衛媼此時不作許諾,他一樣也得替淳于意開脫刑具,因為楊寬已經接納了內史的要求,在陽虛國境內對這位深受黎庶百姓敬愛的名醫,採取寬大的押解方式。
然而吳義卻還有陽奉陰違、另作刁難的手段。鉗釒大雖開,他又從腰間取下一圈麻繩,抖了開來。衛媼看此情形不妙,趕緊踏上兩步,問道:「吳公,這麻繩作何用處?」
「你不是說,你也是『獄吏世家』么?該懂事啊!」吳義陰惻惻地望一望那輛一無掩蔽遮擋的囚車,「走到半路上,犯人跳車逃掉了,你可是替不得我去吃官司。」
這一說衛媼恍然有悟,是要把主人用繩子綁在車柱上,這與刑具不開,有何區別?但吳義的話卻又似乎言之有理,衛媼的思路被繞住了,一時轉不過念頭來,只不住地眨著眼。
吳義可得意了,慢條斯理地理著麻繩。越是這樣,越顯得他的動作詭異,在五姊妹和所有圍觀的人,都以緊張或好奇的眼光,注視著吳義的動態。靜悄悄地,連聲咳嗽都聽不見。
忽然,蹄聲隱隱。也不過剛剛注意到它,人馬便已在街口出現,一黑一白,兩騎怒馬,賓士如飛。看這如在疆場衝鋒的來勢,閑人嚇得紛紛躲開,讓出一條極寬的路。等兩騎馬到,雙雙一勒,都是一聲長嘶,前蹄上揚。前面那人,就馬直立之勢,輕巧巧往下一滑,將韁繩拋了給他的同伴,抬頭一看,大喊一聲:「師父!」隨即奔了上來。
淳于意五姊妹及衛媼,一看到那張臉,頓時目瞪口呆,幾於忘卻人間何世!等她們醒悟過來,異口喊一聲:「阿文。」紛紛圍繞車前時,緹縈卻跺一跺腳,悄悄轉身,消失在人叢中了。
誰也沒有發覺她失蹤,包括淳于意在內,眼光都只落在朱文身上。飽受刺激、精神疲累恍惚的淳于意,看著服裝華麗,鞍轡鮮明的朱文,恍如夢寐,似熟識,似陌生。心中也渾然不辨自己的感覺,是酸辛,是歡喜,只茫然地想著朱文在自己身邊的那些歲月,就像偶然想到兒時的光景那樣,但覺遙遠寥漠,如同隔世。
然而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四姊妹你一言,我一語,都爭著在向朱文問話。他有太多的話,這時卻無從說起,所急於要表明的是,為報師恩,來共患難。然而這話也可暫時不說,要緊的是,得想想眼前可以做些什麼?
於是他撇開四妹妹,只仰臉向淳于意說道:「師父,我從長安得信趕回來的。帶了個朋友來,可以幫我們的忙。你老放心,我送你到長安去。此刻我先跟我朋友談一談再說。」
「好極了,」二姊介面說道:「正少你這個人。阿媼跟五妹——呀!緹縈!」
果然,環視搜索,不見緹縈的蹤影,四姊妹無不訝異,只有淳于意與衛媼有所意會,但做父親的又不如盡知緹縈心事的衛媼,更了解得透徹。淳于意只知女兒心恨朱文,故意避開。而因愛生恨,且還怕羞,這微妙神秘的情竇初開的少女心理,卻唯有衛媼能夠識破。
緹縈與朱文的情形,最隔膜的是大姊,因而也就數她最著急:「到哪裡去了呢?該去找一找!」
「不用去找,也不用管她,回頭自然會來。」衛媼看著略有些困惑的朱文說:「你有話跟你的朋友說,就快去吧!時候不早,想來就要動身了。你快去快來,我還有要緊話說。」
朱文這似乎才想起自己要辦的事,答應一聲,匆匆走了。再看吳義,已不在車旁。於是四姊妹,先扶著淳于意在車上坐了下來,有一番依慕陳訴。衛媼卻不去管這些,只把一雙眼瞪住了朱文和他的朋友。
朱文的朋友要比朱文大好幾歲,一般也是毫不在乎的勁兒,手執韁繩,含笑而立,有種說不上原因的顧盼得意。但細細看去,另有一股精悍之氣,是朱文所沒有的。他也穿著華麗,而且是膏梁子弟講究衣著的那種華麗,與朱文的穿得有些暴發戶的味道不同。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以衛媼的眼光閱歷,竟也無從識其端倪了。
等朱文走了過去,略略交談數語,只見他們一齊轉身,向行館大門望著,衛媼也轉過臉去,看到正有四名獄吏出來,走在前面的吳義和艾全——他遠遠地就揚手招呼,接著搶步上前,與朱文的朋友,拉手拍肩,是好友異地相逢,十分高興的樣子。
然後,衛媼看到朱文的朋友在為朱文和艾全介紹。兩個人往前一湊,變成三個人的密語。艾全的個子高,微微偏腰聽著,不住點頭。看這模樣,艾全不但跟朱文的朋友有交情,而且相當尊敬。
片刻工夫,密談似乎有了結果,艾全回身招手,把吳義喚到跟前,低聲囑咐了幾句。吳義便即轉身,徑自往囚車這面走來。四姊妹不由得又緊張了。
「你看!」四姊眼尖,拉一拉身邊衛媼的袖子:「這一刻的神氣跟剛才不同!」
不錯!是不同了。剛才是滿臉的煞氣,一望而知要來找麻煩,此刻卻是心平氣和的神態,在沒有領教過他的人看來,甚至可說是笑意迎人。
「別多說!」衛媼這樣低聲告誡了一句,走上兩步,迎著了吳義,先開口問道:「吳公有什麼吩咐?」
「不是說該給倉公稍留體面嗎?」吳義改了稱呼,不再指斥淳于意是犯人了,「不過我們的公事也不能不顧。我有個計較,可以兩全。」
「好極了。」衛媼欣然答道,「請教!」
「換一輛車子好了。最好是帷車,要寬大些,我們派一個人跟倉公坐一車。這樣,倉公的體面也保住了,我們的公事也交代了。只是車蓋照例要去掉……」
「使得,使得!」衛媼喜出望外,搶著應承。
「你再無別話就好!快去找車吧。」
「車,現成。」
現成有兩輛車停在坊巷口上,一輛裝著行李,一輛空著,原是供衛媼和緹縈使用的,此時不妨移用。
聽說現成有車,吳義就好回去交代了。等他一走,四姊妹都極有興趣地走了攏來,要問衛媼,這獄卒前倔后恭的緣故。她此時哪有工夫談這些話,只關照四姊:「快把我們自己的車去喚了來!」
四姊答應一聲,興匆匆地去了。走到巷口,兩車俱在,那一雙父子的御者,卻不知去向。四姊心想必是看熱鬧去了,人涌如潮,要找著他們,卻得費一段時間,怕誤了事,說不得只好不顧儀態的嫻雅了。於是張嘴大聲喊著那兩名御者的名字。
喊聲未畢,車帷一欣,探出個頭來,倒把四姊嚇一跳。定睛看去,竟是緹縈,閉著嘴臉上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
「咦,是你!」四姊詫異地問:「怎的躲在這裡!阿文來了,你可曾看見?」
「管他呢!」緹縈沒好氣地答了這樣一句。
四姊無緣無故碰了這麼個釘子,一時倒愣住了。通前徹后想一想,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她十分好笑地自語。
緹縈不再理她的話,只問:「可是要動身了?」
「快了。你下來!把這車讓爹爹坐。」
「怎麼呢?」
「那獄卒答應給爹爹一輛有帷的車,派一個人陪著,一塊兒坐。」
四姊故意又加一句:「這,是阿文來了以後的事。」
緹縈又驚又喜,心裡還有種無法形容的得意,但不願在四姊面前泄漏消息,反倒把臉綳了,悄悄下車,管自己向前行去。
四姊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些不放心,不知她會走到哪裡去,但此時也實在顧不得招呼她,只放開喉嚨大聲喊御者。
她喊無用,結果卻是緹縈把他們找了來了。四姊匆匆說了經過,御者不敢怠慢,駕轅套馬,這得有一會工夫,姊妹倆幫不上忙,便只好在一旁等著。
緹縈依然保持沉默,四姊卻沒有不開口的理由,而且她心裡也確是有許多話說。
「真是沒有想到,阿文在這緊要關頭,居然趕到了。」她感慨而欣慰地說。
緹縈未曾作聲。
「阿文說了,他要陪爸爸一起上京。這一下,你跟阿媼在路上不愁沒有人照應。」
緹縈仍舊沒有表示。
看她那執拗僵硬的脾氣,四姊忍不住有些生氣,便不再多說。等套好了馬,她先上車,看看緹縈絲毫不動,便忍著氣催她:「上車來嘛!」
「我在這裡等。」
「這是什麼時候?」四姊厲聲相責。
貫入耳中,注於心頭的一句話,如嚴冬飲下寒泉,凜冽之感,令人戒懼,緹縈有著極深的內疚,於是略提一提衣服,急急上車,御者叱喝一聲,雙馬得得,往前駛去。
原有滿腹不快的四姊,反倒負咎不安了,深怕緹縈覺得委屈,所以含笑執著她的手,用極柔和的聲音問道:「你可是對阿文有何不滿?能說給我聽嗎?」
緹縈實在不願說,而且也無從說起,只是她也怕再不作答,又會引起四姊的不快,所以想了想,這樣回答:「阿文不是善類!」
四姊對朱文近年情形,不甚了解。她只聽說他犯了過錯,為父親逐出門培,卻不知是何過錯。但像今天這樣,師門有難,遠來相共,卻落得個「不是善類」的考語,那就連她都替他不平了。照此看來,緹縈對他的批評,一定另有所本,或者是朱文私底下如何「欺侮」了緹縈,所以她才有這種深惡痛絕的表示?
一層層想下來,四姊自覺有了較深的了解,同時也生了濃重的疑慮,亟於想問個究竟。只是她自己不過是個才出嫁不久的少婦,妹妹又還不過是個剛及笄的少女,要問清這一件事,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措詞?因此,臉上顯現了極其尷尬曖昧的神色。
偏偏車帷鄰處漏進來的陽光,正好照在她臉上,緹縈看得極其清楚,深深詫異於她不知緣何而有如此的表情?心裡困惑,口中有話:「四姊,你在想什麼?」
這一逼,倒把她逼出一句話來了,「我在想,」她加強了語氣說:「阿文一定對你曾有什麼非禮。可是么?」四姊怎會想到這些地方?但想一想,果然不錯。那黑夜躍牆私訪,贈衣贈果,都是大悖常禮的行為,可不是非禮嗎?
於是,緹縈雙頰浮現了紅暈——再無別的表示。
她坐在黑頭裡,雙頰的紅暈,四姊看不見。不過沒有表示,猶如默認,這一點卻是很清楚的。
四姊因此越感關切,聲音也變得惶遽了:「告訴我!」她搖撼著緹縈的手說、「阿文對你如何非禮?」
緹縈看她問得如此急切,不能不說了。當然,那不是什麼光明正大,可以侃侃而言的事。「有一天,是爹爹從臨淄回來不久,半夜裡,他,偷偷兒的——」吞吞吐吐好一晌,卻又不肯說下去了。
「偷偷兒怎樣?」
「不知他是怎麼跳牆進來的。拿一粒栗子拋進來,把我弄醒了。叫我到窗前、跟我說話。說他在臨淄的事,又送我一件綉襦。」
「以後呢?」
「以後又說了好多話。」緹縈不願細說,輕易推脫,「一時也記不清了。」
「再以後呢?」
「以後就走。還說第二天再來。」這觸及了緹縈最深刻的一段記憶。想起那晚上朱文失約不至,為他擔憂流淚一整夜的情形,不覺口發恨聲:「誰知他再也沒影兒了。」
四姊大驚,照此一說,不是始亂終棄嗎?
疑問愈重,關懷愈深,但偏偏再不容她有所探問——車已到了行館門前,這面姊妹倆相將下車,那面大姊和二姊已將父親扶掖上車,去了車蓋,放下朝外的車帷,遮斷了無數閑人的關切、同情卻令人難堪的眼光。這一下,淳于意彷彿山水火而登在席。衛媼和淳于意家的姊妹們,心頭也如同移去了一大鉛塊,比較能自由自在地喘一口氣了。
例外的四姊和緹縈。四姊懷著一腔新添的心事,緹縈卻不免忸怩。朱文與他的朋友和那些獄吏在另一處談話,固然暫時可以避免相見,但最長的三個姊姊,卻都以異樣的眼光投注在她身上——顯然地,衛媼必把她與朱文如何秘會,以及第二天朱文失約不來,她如何魂夢皆驚、徹夜不安的情形,都告訴了她們了。
幸好,那只是極短的片刻。大家的一片心,很快地又都關注在父親身上。環立車前,絮絮省問。緹縈要一路追隨,盡有親近父親的機會,此時樂得退後,避開了四個姊姊,去想自己的心事。
想到心事,第一就要想到朱文,頓時意亂如麻,只覺悲喜莫辨,愛恨難分。她正痴痴地體味著自己的心境,忽然發現人叢中似有騷動,定神細看,只見獄吏、御者,匆匆各就職司。行館內,楊寬正由內史陪伴著,步出門來,一番揖讓,紛紛登車。再回頭看時,無蓋車內,已有一名獄吏,在執行監押犯人的任務。車帷半啟,依稀望見父親容顏慘淡,微作苦笑,四個姊姊,則都是淚光瑩然,一遍又上遍地在說:「爹爹保重,千萬自寬!」
這就要走了!千里長行,由此而始。自己呢?緹縈心裡著慌,一把拉住衛媼,跳著腳說:「我們怎麼辦?得趕快再找車跟著爹爹一起走啊!」
語聲未終,車隊已行,揚起好大的塵上,車輪隆隆,震得滿街轟轟作響。獄吏伸手一撥,無情的車帷倏然下落,遮斷了他們父女們的視線。三姊第一個失聲而哭——這一哭開了頭,連緹縈在內,無不涕泅滂淪,一路哭,一路追著車子喊「爹爹」,追不到十來步,車子已經出了街口。閑人各散,隔絕去路,只剩下半天塵氛,一街嘆息。
於是,有那熟識的人,走來勸慰照料;一家人聚集在裝行李的那輛車旁,拭著淚商量行業,只是原來由衛媼作主,此刻情況一變,得要先聽朱文的意見,而他,竟失去了蹤影了!
「莫非他已經騎了馬,跟著爹爹去了嗎?」大姊著急地問。
「不會的——」緹縈脫口答了一句,卻又不肯往下說了。
「不會。」衛媼也說,「他就是此刻跟了去,也必有一句話交代。」
「那就先回家再說吧!」四姊忽然看了緹縈一眼,又說:「我怕他不見得會再來了。管他自己跟著爹爹去了。」
大家都覺得她話外有話,眼色有異,但是,誰也沒有說破。
終於還是衛媼開了口:「你們都先回家吧!我在此等,等得他來,再作計較」
他人都無意見,只有緹縈不願。她惦念著父親,巴不得三腳兩步就趕上了官差的車隊;所以嘟起嘴說:「他要是不來呢?我們就空耗著,白白耽誤了工夫?」
「一定會——」話只半句,衛媼嘎然聲止,然後喜孜孜地用手向她們身後一指:「你們看!」
不用說,這是朱文來了。轉身之先;聽得馬蹄得得,車聲轆轆,轉身之後,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匹毛片油光閃亮,神駿非凡的白鼻大黑馬——朱文手搖馬鞭,款段而來。他身後跟著兩輛空車到了面前,車是停了,他卻並不下馬。
「我把我的朋友送走了,順便替你們喚了兩輛車來,喂!快上車!」他揚鞭一指,像將軍下令似的,「到家再說!」
喂呀喂的,好沒禮貌!緹縈對他有種沒來由的不滿。這樣在心裡罵了一句,懶得去看他,首先跨上了車,隨後是四姊跟了上來,一輛車照規矩只坐兩個人,御者看看人數已夠,便回身掛上了車帷。
「慢著!」朱文大聲喝阻,用馬鞭挑開車帷,向她們姊妹說道:「一輛車坐三個。你們在裡面擠一擠,讓阿媼上車。」
四姊乖乖兒的在外擠,御者把衛媼扶了上車。她的身軀臃腫,衣服又穿得多,一坐下來便佔了半個車廂有餘,四姊無法,微微一側,把半個身子壓在緹縈身上,擠得緹縈喘不過氣來,這一份不快,她又拿它記在朱文的帳上了。
緹縈人在車中,心在車外。細辨聲響,朱文的馬正傍著她這一面在走。剛才當著許多人,不顧去看他。此刻卻想仔細窺覷一番。轉臉看去,恰巧車帷上有一指寬的一條縫。身子往後仰一仰,斜著望出去,朱文的身影,恰好出現在縫隙之中。他穿的是胡服,一件西服羊毛所織的「檯布」短袍,花樣顏色,都極新穎。腰間束一條熟皮的韋帶,帶上掛一包長劍,包鋼的劍鞘尖端,碰擊著馬蹬,不斷地作響,腳上的一雙履,是皮革與絲合制而成,相當華貴。
看樣子他很有錢,緹縈心裡想,他的錢是從哪裡來的呢?作姦犯科,非法得來嗎?不是,不是!她在心裡極力為朱文否認。然而她亦無法釋然。自己告訴自己,到得能與他單獨談話時,第一個事就要問他:「哪裡弄來的錢?」
「阿媼!」四姊突然打破了車中的沉默。正在閉目養神,同時盤算前途的衛媼,把眼睜了開來。恰又不見四姊再說下去,於是催問道:「你要說什麼」?
「我在想,有了阿文伴你進京,阿縈可以不必去了。」
這話讓緹縈心裡一跳。她要問的話,衛媼替她說了:「為什麼?」
四姊停了一下答道:「我是替阿縈著想,不必吃這一趟辛苦。」
「誰說不必?到了京城,全要靠阿縈。」衛媼想必須通過緹縈,才能取得陽虛侯的助力的道理,略略說了給她聽。
四姊默默聽完,不再作聲,衛媼卻沒有能把這件事就此丟開,前前後後想了一遍,覺得事有蹊蹺,且暫擱在心裡不說。
須臾到家,開門入內,大姊忙著把寄在鄰家的嬰兒去抱了回來,自歸內室哺乳。其餘四姊妹和衛媼都在堂屋中休息。這一早晨下來,一個個身心交疲,誰也不想說話,只有緹縈是例外,略坐一坐,說到廚下去料理飲食,勉強拖動酸疼的雙腿,離開堂屋。
其實她是故意要躲開發車資和系馬的朱文。她不能確知自己為何要這樣做?是當著四個姊妹,怕朱文說出什麼叫人受窘的話來,還是心恨朱文,不願見他?連她自己都不甚了了!
說也正巧,當她跨出堂屋門,恰好朱文關上大門。轉過身來,兩人同時抬眼,四目相對,都有猝不及防,不知如何應付的倉皇。但那一瞬間,在她剛想到要避開視線時,朱文歡然喊道:「緹縈!」
她沒有應聲,但也沒有表示不睬。站定了腳,略略偏過臉去,用一種微帶渺視的眼光看他。
朱文卻是滿臉含笑,三腳兩步奔到她面前,一伸手就來握她的手。把她的手都已抓住了,她突然一驚,而且有些痛恨,使勁一甩手,小跑著往廚下而去。
可是,她根本忘掉了到廚下來的目的,坐在屋前一條供洗滌用的青石案上,心裡深海孟浪。轉念又想事情已經做過,徒悔無益。把朱文一念拋開,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不覺自笑荒唐。趕緊起身入廚,撥開爐火,一面燒水,一面調製米漿。
手裡做著不必費心思的工作,心裡不免又想到朱文。意外重逢,而且恰是最需要他來出力的時候,本是一件極好的事。不知怎麼一見面就弄擰了!現在怎麼辦呢?千里迢迢,結伴同行,一路都要靠他照料。見了命老是這樣別彆扭扭的,似乎不成事體。但如說要怎麼樣地假以詞色,卻實在有些不甘心。
她很奇怪自己今天對朱文的態度和想法,不知自何而來?平常她總是怕想到他。今天才知道自己錯了,不該不信他輾轉帶來的信息,說「半年以後回來」,原是一句真話!否則,千萬追思量,早就想妥了再見面時,應該持何態度,說些什麼話,決不至於弄成此刻這種格格不相容的僵局。
這樣看來,朱文沒有錯,錯的是自己!一錯就錯吧!緹縈無緣無故自己跟自己賭了氣。手裡加緊料理著炊事,心裡懷著一股沒來由的怨怒,待機發泄。
就這時,朱文闖進來了,「緹縈,緹縈!」他一路喊了過來,「我肚子快餓穿了,可有什麼吃的?」
那聲音激起緹縈無限的興奮,然而她弄不明白,那是獵人看見一隻老虎將落入陷井的心情,還是他聲音中具何魔力使得她如此?
「嗨!緹縈!」朱文站在門口說,「你怎麼不理我?」
「哼」她迅即轉過身來,瞪著他說:「你說,要怎麼理你?請你吩咐下來,我好伺候!」
見識過許多通都大邑,閱歷了不少人情世故的朱文,在她面前,仍是從前那副一切都不在乎的勁兒,沖著他做個鬼臉,笑道:「你越來越凶了。」
一面說話,一面已走了進來,自己動手,打開食櫃,裡面有剩下的乾糧,他稚氣地歡呼一聲,雙手齊下,抓起食脯和胡餅,大把地往口中送去。
緹縈的目光一直繚繞著他,這時才算把他看了個夠,他黑了些,也胖了些,豐滿的雙頰,由於口中塞滿了食物,越發凸得要炸開來似的,加上唇上一圈濃密的短髭,和那一身不倫不類的胡服,樣子十分可笑——於是她臉上的神色,不知不覺地改變了。
米漿做好,她舀了一杯給他。朱文正覺得乾糧難以下咽,這一杯熱米漿正合心意,大口大口地喝著,把干肉脯和硬胡餅沖了下去,站起身來,很舒服地說:「我要出去了!」
緹縈大失所望。原以為他吃飽了,就會有許多話要說,她也準備著好些話要問他。這一層他應該想象得到,而竟如此麻木不仁,實在可氣。
因此,她背過身去,大聲說道:「你走你的好了!本來就沒有打算你回來!」
「咦!」朱文站住了腳,「怎地又發我的脾氣?」
緹縈想頂撞他兩句,再想一想,最好沉默,更能表示出視他無足重輕的態度,所以只管自己忙忙碌碌地調製豆粥,彷彿根本不知屋中還有一個人在。
「嗨!我問你,你叫我走,走到哪裡去?」
她到底忍不住開口了:「管你走到哪裡去。」
「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我管我一個人到師父那裡去了;你跟阿媼慢慢兒來吧,反正一年半載,總到得了長安。」
一提到長安之行,緹縈便沉不住氣。一時也顧不得分辨朱文的這些帶威脅意味的話,是真是假。好歹先截住了他再說。
於是,她猛然轉身,同時大聲呼喝:「回來,回來!」
他走得好快!緹縈望著空落落的院子,愕然不知所措。但也不過是極短的片刻遲疑,她終於又急步奔出廚下。剛出門口,伸過來一雙手,把她的衣袖一扯。緹縈大吃一驚!轉臉看時,是朱文掩在門外,正得意地笑著。
以前,他就常這樣跟緹縈鬧著玩的。於今他舊習未改,她卻防不到此,又上了一次當。回憶起來,別有滋味,倒忘掉生他的氣了。
朱文自然不知她心中的感想,只覺得她此刻的默然不語,徵兆不佳,便不敢再跟她開玩笑,規規矩矩地說道:「你別弄錯了,以為我要走到哪裡去!我剛才說要出去,是去找車。雇好了車,我們立刻動身,好早些趕上師父。」
這一說,是完全錯怪他了!緹縈微覺歉然,但再想一想,也怪他說話太含糊。這些都不去說它了,要緊的是,得問一問:「今天可能趕得上爹爹嗎?」
「一定趕得上。」朱文毫不猶豫地向她保證:「我們跟官差已經說好了,在二十裡外的郵亭會齊。」
二十里路,不消半天就趕到了。既如此,盡不妨從容些,於是緹縈說道:「我問你幾句話,說完了,你再走!」
「好!」朱文看一看日影,「你說吧!」
「你好像很有錢。哪裡來的?」
「這——」朱文躊躇著答道:「這話說來太長,以後再告訴你。」
「哼!」緹縈報以一聲冷笑。
「咦!」朱文有些冒火,「我的話說錯了嗎?」
「錯倒不錯。只是有些說不出口。」
「什麼說不出口。我不偷不搶,憑本事賺錢。」
「本事?」緹縈故意刺他一句,「給人上爛葯的本事!」
「即令如此,也算不了一回事。」
這話使緹縈大為生氣,覺得他甘趨下流,喪盡廉恥,便憤憤地指責:「你一點都沒有把爹爹的教訓擺在心裡!」
「誰說?師父的教訓,有用的我都記著。不過我可不像他那樣老老實實,自己吃虧。師父的一場禍,不也是明擺著的教訓嗎?」
這下緹縈不響了。心裡承認他的話,說得有些道理。
「可還有話說,沒有話,我要走了!」
「你別老問我有沒有話!也要問問你自己,該當有些話告訴人家。」
朱文拍一拍腹部答道:「我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你說,但也要有工夫才行啊!」
看到這樣的表示,緹縈滿懷的幽怨,頓時消失了大半,揮一揮手說:「那你就去找車吧!」
等朱文剛一走,四個姊姊連衛媼,一下子都涌到廚下來了。這去來的痕迹太明顯,不能不使緹縈敏感地想到,她們剛才是故意迴避,好容她與朱文私下相會。看來是好意,其實多餘,她跟朱文並沒有什麼不能為外人道的密語——可是她們決不會了解這一點,心裡一定在胡亂猜測。特別是四姊,老是用窺伺的眼光看人,而且面有憂色,倒像是自己做下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害她擔心似的。想到這裡,十分懊惱。
然而她的鬱悶既未如何現於形色,她們也無論如何不會猜到她的心事。只紛紛動手,把現成可吃的食物,搬到堂屋,胡亂飽餐了一頓。
一面進食,一面談論著朱文。緹縈卻不開口,靜靜地聽著——當她一個人在廚下時,朱文已經把他此行的經過,有所陳述。從她們此時的談論中,緹縈才知道朱文的朋友,名叫孔石風,是一個達官的獨子,竟成為好與市井交往的遊俠兒。他是朱文的好朋友,倉公遇禍,是他從延尉衙門得到信息,轉告朱文的,而且陪朱文來赴師父之難,也出於他的自告奮勇。
聽說這段曲折的經過,緹縈忽生感慨微喟著說:「世間的事可真難料。看來是禍竟是福!」
「這話怎麼說?」二姊問她。
「想不到爹爹當初把他攆走,竟是做對了。否則不會有今天。」
她的話在四個姊姊聽來,都覺得費解。衛媼是懂的,看到她們困惑的神色,她便作了進一步的解釋。
「阿縈的意思是,阿文如非被攆了出門,不會去闖天下;不去闖,便不會結識那姓孔的,今天也就得不到那些方便了!」衛媼說到這裡,轉臉看著緹縈又說:「你可是這意思?」
「正是。我有這麼一種感覺,爹爹的受難吃苦,到了今天上午,至矣盡矣。在換車的那一刻,就是剝復的轉機,往後的運氣,會一步比一步好,到頭來遇難成祥,什麼事也沒有。」
緹縈說這話是仰臉看著空中,雙手交捧在胸前,口角隱隱含著笑意。長長的睫毛覆蓋下的一雙眸子,閃耀著神秘而興奮的光輝,加上她不徐不疾,清朗圓潤的聲音,使得四個姊姊都受了極大的鼓舞。同時都在她的話外,想到了更深的一層意思——朱文的出現,扭轉了惡劣的局勢。不想逐出門牆的頑徒,竟成可解患難的福星,但如無當日的收養,又何有今日的報恩?說來還是父親自己種下的福田。
於是,大姊糾正了緹縈的說法:「五妹你的話錯了。當初爹爹收容阿文,是做對了。」
「可見得做人要厚道。」衛媼很快地這樣接了一句。
大家都點頭。在片刻的沉默后,四姊突然問道:「五妹,阿文這一趟來,你事先知道么?」
這一問,異常突兀,而所有的目光卻都集中在緹縈臉上,要看她如何表示。這對緹縈是個非常不公平的待遇——極易回答的一句話,因為是在這樣一種考驗的監視之下,使得她脹紅了臉,訥訥然無法出口。
衛媼為緹縈不平,而且也覺得四姊今天的態度,大失分寸,所以微帶呵斥地對她說道:「你不該問這話!我懂你的意思,你信不過阿文,難道還信不過阿縈嗎?」
為她說中了心病的四姊,惶恐而又困窘,連聲地否認:「阿媼,你會錯了我的意思!」
四姊是什麼意思呢?緹縈這樣自問著,立刻把這一早晨四姊所表現的特異的感受,都浮現在腦際中,頓時恍然大悟,四姊是疑惑著自己與阿文做下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了!這一了解,使她又羞又氣,而更多的是傷心。傷心於對她誤解的不是別人,竟是年齡相仿的嫡親姊。
儘管她在這數月中,由於一連串的風波,已磨練得相當老練。但在這樣的局面之下,竟還無法保持從容鎮靜,眼圈一紅,把頭一低,迅即站起身來,踩著細碎的步子,向外走去。三姊正坐在近門處,一把未拉住她,還待起身攔截,讓大姊使一個眼色阻止住了。
彼此的臉色都不好看,特別是四姊,端然默坐,像罪犯等待審判似的,不安和委屈交錯,想說話似又不敢,反倒惹人同情。
於是比較起來最沉著的二姊開口了。
「我想,」她低聲說道:「趁這一會工夫,我們倒不妨談一談阿縈和阿文的事!」
這是個極其重要而切合實際的提議,而且因為像這樣的提議,是家庭間最有趣的話題。所以二姊的話一出口,大家都是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顯得精神抖擻的樣子。
婚姻大事,依禮要由父母作主。父親不在,當仁不讓由大姊首先表示意見。所以連衛媼在內,都用敦促的眼光看著她。但是,她卻認為衛媼的看法,最應該重視。
「阿媼!」大姊問她,「只有你最了解爹爹的意思,我們要先聽聽你的。」
「莫問爹爹的意思。」三姊搶著開口,「一問爹爹的意思,這件事就談不下去了。」
這是切中要害的實話。大家心裡都明白,談緹縈的事脫不開朱文,而朱文是為父親所深惡痛絕的人——至少在今天以前是如此。而此後父親對他的印象會不會改變?在此刻來說,也是言之尚早,不如撇開不談。
「對!」大姊改正了她自己的話,「阿媼,你只說你的想法好了。」
「我對阿縈的想法,跟對你們的一樣,巴不得她嫁個稱心如意的夫婿。」衛媼慢條斯理地答道,「不過,怎麼樣才叫稱心如意,旁人的看法,與她本人的看法或者不一樣。」
「她本人呢?阿媼,」大姊放低聲音道:「可曾跟你透露過什麼意思?」
「這還用問嗎?」三姊又這樣插進來說了一句。
「她雖沒有透露,心裡的意思當然很容易明白。不過——」衛媼又用警告的語氣說:「她跟我說過,她一輩子不嫁,在家伺奉爹爹。」
「這怕是隨口說說的吧?」二姊不信似的問。
「也不見得。阿縈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
「這一說,我們倒不可操之過急。」大姊環視一周,提出徵詢,「你們看,阿文怎麼樣?」
這本來就是句不容易回答的話,加以她那鄭重其事的態度,使人越發覺得一言可否,出入甚大,不敢輕易評斷。以致於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個個欲言又止。
一向心思最快的三姊,想得了一個解決難題的好辦法,她反問道:「大姊,照你看呢?」
「我嘛?」大姊很謹慎地說:「離家最早,對阿文的情形,了解得最少。不過,我看他,不是個沒有良心的人。」
這有今天現成的事例擺著,朱文既不負師門,自然也不會對緹縈負心,照此推理,三姊便大膽說了一句:「我願意有阿文這麼一個妹夫。」
「如果說,阿文這趟對爹爹的事,盡心儘力,那麼,我也贊成。」所贊成的是什麼?四姊沒有明說,但語意顯然。
於是,二姊也點點頭,並且向三個姊妹都看了一眼,表示她們的全部見解,她都同意。
從這個表示中,四姊妹便都意識到一定是有人說錯了話。
果然,衛媼甚不以四姊妹的想法為然,「你們不要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她說,「倘或如此,很好的一頭姻緣,就會弄成誰也轉不了圜的僵局。」
朱文的報恩與緹縈婚姻是兩件事。若以許配緹縈作為朱文赴難師門的酬庸,那不但埋沒了朱文的本心,也是對緹縈的屈辱。這就是不可「混為一談」的緣故。
原是極明白的一番道理,只須衛媼略提一提,大家便都恍然了。其實每一個人心裡都隱隱然有此想法,但唯有四姊是公然出了口的。所以衛媼的話,好像成了對她一個人的指責。四姊只是苦笑,自覺動輒得咎的她,什麼意見都不肯表示了。
「我們不談吧!」三姊搖搖手說,「阿縈的脾氣,有時極孤傲。倘或聽到了這些風聲,她一定會避嫌疑,遠遠地躲著阿文,這一路上不方便不說,只怕還耽誤了爹爹的大事!」
這幾句話,說得一座動容,於是,大姊斷然決然作了一個結束討論的手勢,又說。「反正大家的意思,阿媼都已知道了,這件大事,就託付給阿媼吧!路上得便,回明了爹爹,讓他們早早定局。」
這算是一場無結果的會談中,勉強得到的一個結論。衛媼雖未說話,但從她肅然凝想的臉色中,可以知道她是很鄭重地接受了這個付託。
「時候不早了。」大姊看一看屋外陽光,微顯焦躁地說:「阿文怎的還不回來?」
「長行的車子,原是要早幾天預定的。一時自不容易找。」衛媼對此倒不急,只惦念著緹縈,抬眼看著三姊說,「你得看看阿縈在幹什麼?」
三姊應聲而去,開門一看,緹縈一個人在院子里,悄悄坐在樹下。微風過處,冉冉飄下的桃花瓣,落在她的肩頭髮際,渾似不覺,彷彿想什麼想得出了神了。
「五妹!」
緹縈毫無動靜。三姊奇怪了,匆匆走到她面前,正好迎著她的滿含委屈、盈盈欲涕的雙眼。
「怎麼?」三姊在她身邊坐下,緊握著她的雙手問道:「這又是為何傷心?」
緹縈有著滿腔難言的委屈。她已經在窗下隱隱約約的聽見四個姊姊的談論。使她最氣憤的是二姊的話,竟彷彿她「終身不嫁,伺奉爹爹」的誓言,是離奇得可笑的謊言。此外就是對四姊反應,她把朱文看得太不值錢了1朱文是有所圖謀而來的么?難道他口說報恩,其實是來求婚?果真如此,此人就一無可取,何以又表示「贊成」?這不是把自己妹妹當作一樣禮物來送人么?
但是,緹縈還是要原諒二姊和四姊,說來說去,她們也是為了爹爹——她唯有這樣想去,才能把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可是,她無法不借眼淚,來流瀉出她心中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