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牛病得越來越重了,幾乎已不能再吃再喝。才才娘也發了急,將老秦請來醫治,老秦查看了厚厚一本葯書,突然叫道:
「小月呀,活該你們家要發財了呢!」
小月陰了臉說:
「別人都愁死了,老秦叔還說笑話!」
老秦說:
「這妮子,叔什麼時候和你們做晚輩的耍笑了?這牛肚裡是有了牛黃呢。」
「牛黃?」
「一兩牛黃是二百四十元哩,看牛的樣子,這牛黃是不會小的,價錢會值這兩頭牛的本身哩,這還不是喜嗎?」
小月趕忙給爹捎書帶信,讓他回來。王和尚一到家,聽小月喜眉笑臉地說了牛黃的事,老漢卻「嗚」地抱著頭哭了。小月嚇了一跳,忙說:
「老秦叔說,這是好事,讓咱早早將牛殺了,牛黃、牛肉就可以賣好多錢哩。」
王和尚罵道:
「他姓秦的是見錢沒命的人,我王和尚就那麼想發牛的財嗎?這牛跟了咱兩年,我珍貴得當一口人看待,誰能想到它就有了牛黃?牛黃是牛得了結石病,唉唉,我精心餵養它,卻使它得了這病,我還忍心就宰了它嗎?」
瞧爹悲傷的樣子,小月也感動了,也奇怪世上的事偏這麼矛盾:你往往真心要成事,事偏偏成不了。爹日日夜夜牽挂著牛,牛卻就在他手裡瘦得皮包骨頭,又要早早死去!
王和尚堅決不宰牛,將牛拉到十裡外的公社獸醫站去求醫,牛醫怨怪為什麼不早早給牛看,王和尚流著老淚大罵老秦不懂裝懂,耽誤了牛的性命。結果,第五天夜裡,牛就忽然倒在地上死了。
牛一死,王和尚放聲哭了整整一夜一天,坐在牛的身邊拉不起來。才才聞訊趕回來,好說好勸了王和尚,就和村裡人將牛抬出去剝了。牛黃果真不少,共是一兩六錢。牛肉卻很少,僅僅割了六十斤正肉。王和尚流著淚將牛皮釘在山牆上,卻不允許家裡人吃一口牛肉。他不停地捶胸頓足:是我害了這牛,是我害了這牛!
才才和小月把牛肉拿到荊紫關街上賣了,賣到最後十斤,買主正好是他們早年的陸老師,陸老師聽說了他們定婚的事.很是說了一番吉慶話,硬拉他們到學校去坐坐。
在陸老師的房裡,兩個人都覺得很熱,就都脫了外衣,小月穿著那件高領白色尼龍衣,顯得亭亭玉立。陸老師說:
「小月出脫得越發俊樣了!這件尼龍衫活該造下是你穿的,這就是門門在丹江口市給你買下的那件吧?」
小月一直在笑著,忽地紅了臉,口裡訥訥起來;才才目瞪口呆,說了一聲:
「門門買的?」
陸老師並未看出他們的面部表情,只管說:
「門門買的時候,我還怨門門買得太時髦了,怕你不會穿呢,沒想穿起來這麼好,真是人是衣服馬是鞍,外人見了,還真不能相信你是本地人哩!」
小月恨陸老師說得太多了,太多了!她不敢看才才的黑臉,忙岔開陸老師的話,說了幾句學校里的事,就匆匆向老師告別了。
一到船上,才才就說:
「小月,陸老師說的都是真的嗎?」
小月說:
「真的。」
「那你為什麼哄我,說是你買的。」
「為什麼要給你說呢?」
小月一轉身,拿著篙去了船頭,使儘力氣地插入水中,竹篙、身子在木船上組合成斜斜的幾乎與木船要平行的三十度夾角。話一句不說,氣一口不出,船汩汩地往前疾行。身子慢慢地直立起來,竹篙還是插在原地,開始直立,又開始向後,夾角九十度,六十度,三十度,木船似乎要走了,人和竹篙要掉在水裡了;猛地一收,又跳到船頭,再插篙,再組合斜斜的幾乎與木船平行的夾角,反覆不已,雕塑著力的系列的形象。「為什麼要給你說呢?」她的口氣很硬,顯示著一種不容置問的神氣,但她的心裡卻是這麼慌呀!她是在年輕男人的目光中度著青春的最佳時期,她自信地主宰著才才、門門,還有許許多多年輕男人的精神的,但這次說過這一句,就沒有勇氣和力量去看才才的眼睛了。「我是你的未婚丈夫!」才才只要說出這一句話,她的防禦之線就會立即全然崩潰了。她害怕才才會這樣向她進攻.同時又一次希冀著才才能這樣向她進攻,一下子逼出她一副強硬氣勢後邊的虛弱、羞恥、後悔的女兒的心來。但是才才站在那裡,渾身抖著,回答不上她的那句以攻為守的話,而只是沖著不在跟前的門門叫道:
「他為什麼要給你衣服?門門,流氓,流氓!你這不要臉的流氓坯子!」
看來,才才到底不敢向她失色變臉。她直起腰來,將竹篙「嘩」地橫丟在木船上,說:
「你不要這樣罵他,一件衣服夠得上是流氓嗎?要錯應該是我的錯,罵人家起什麼作用?」
「我就罵了!流氓!流氓!」
小月坐在船尾冷冷地笑了。
才才又罵了一聲,抬頭看河岸上,有三個人遠遠在沙灘上走過,他立即禁卻了口舌。木船失去了撐划,停在中流,很快斜了身子往下漂去。那拉緊在河面上的鐵索,就成了一個弓形,船被牽制了,像是一條勾了鉤而掙扎的魚。他氣憤地問道;
「他給了你衣服,你給了他什麼?」
「給個沒有。」
「沒有?」才才說,「我盼著是沒有,可他這個流氓,能白自給你衣服嗎?」
「你這是在審訓我嗎?我告訴你,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小月還不至於就能做出什麼事來。他對我好,這我也是向你說過的,我沒有理由拒絕人家對我的好。」
「你再說,你往下說啊……」
「完了。」
才才陰沉著一張痛苦的臉,搖頭了。
「小月,我這陣心裡亂極了,我真盼望門門是外地的一個流氓,是一個過路的無惡不作的流氓,可他偏偏就在咱村,偏偏抬頭不見低頭見……」
「我小月心裡還沒有背叛你。」
「那你聽我的,你不要理他,永遠不要理他。」
「你要把我什麼都管住嗎?我問你,你聽我的話了嗎?你哪一次倒是聽了我的話?!你想過沒有,門門為什麼要給我送衣服,我為什麼就接了人家的衣服?你現在這麼發凶,你是給誰發凶?給誰,嗯?」
小月說著,長久壓在心裡的怨恨一下子又泛了上來,恢復了以往那種統治者的地位。才才抱著腦袋,「哎」地叫了一聲,就趴在船艙里,嗚嗚地哭起來了。
小月靜靜地看著,心裡一時卻充滿了一種鄙夷的感情,後悔剛才跟他說了那麼多心底話。站起來,極快地將船撐到岸邊,系了纜繩,說:
「哼,多有本事!你在這兒哭吧,打吧,多偉大的男子漢!」
拂袖而走了。
天已經黑了,月亮從山峁上爬出來,並不亮,卻紅得像害了傷風的病人臉。才才娘將晚飯做好,滿滿在大海碗里盛了,已經在鍋台上放涼了,才才還沒有回來。她又去餵豬,嘮嘮叨叨一邊拌食一邊跟豬說著話,耳朵卻逮著院外的腳步聲,不知怎麼,心裡覺得慌慌的。
當小月到家的時候,王和尚已經吃罷了飯,叫小月快去吃,小月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進了她的小房裡。他也懶得再叫,抄著手出門走了。牛一死,使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不想出門,可睡在土炕上眼睛卻合不上,牛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動。天黑些了,到村外沒人的地方去轉轉吧,可不知不覺就轉到老毛家的牛欄邊去了。那幾頭大象一般的高大的黃牛還拴在土場上,或立或卧,他就忍不住蹴近去,抓一把草喂著,牛嚼草的聲音是多麼中聽的音樂啊!粗大的鼻孔里噴出來的熱氣,已經濕潤了他的胳膊,那牛舌頭舔在手心,一種舒坦得極度的酥癢就一直到了他的心上。突然間,老淚「叭叭」地落下來。
一直到老毛的媳婦大聲開門,叫嚷要牽牛進欄了,他才趕忙貓了身,從那邊矮牆頭下溜走了。
他趿著鞋,撲沓撲沓走到才才的院門口,才才娘丟了魂似的,正倚著門扇向外瞧著。她趕忙招呼親家進去,口裡說著去倒茶,但拿出了茶碗,卻忘了提水壺,水倒下了,才又發覺還沒有放茶葉。
「你怎麼啦?」王和尚說。
「他伯,才才怎麼還沒有回來,我怎麼心裡慌慌的?」
「小月早回去了,他一定又去地里了,這才才,一到地里也就丟了魂了。」
正說著,才才卻回來了,誰也沒有理會,一聲不吭就鑽到炕上去。兩個老人一臉的疑惑,才才娘跟進去用手摸摸他的額頭,以為是病了,卻摸出一手的淚水,便抱住兒子問怎麼啦?才才「哇」地哭了。王和尚也跑進來,越是逼問,才才越是哭得傷心,王和尚就火了:
「你哭什麼呀?你沒長嘴嗎?你還要我們給你下跪嗎?!」
才才將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才才娘靠在界壁牆就不動了。王和尚打了個趔趄,臉上像是有人搧了一巴掌一樣火辣辣的燒著疼。他開門走掉了,走到院里,撞在桃樹上,鞋掉了,提起來,踉踉蹌蹌往回跑。才才和他娘出來喊他,他像聾了一般。
小月的小房裡亮著燈。門已經關了,王和尚喊了三聲,沒有回應,一腳便把小房門踹開了,指著脫了外套正呆坐在炕沿的小月破口大罵:
「你個賊東西干出這麼好的事啊!你叫我這老臉往哪裡放呀?家裡這麼不安寧,原來是你這沒皮沒臉的帶了邪氣!你那麼想穿衣服,你是沒有嗎?你把先人就這麼個虧啊!」
小月看著爹,沒有言語。
「你給我說!你給我說你幹了些什麼醜事!」
小月從炕沿上溜下來,胸部一起一伏,說:
「既然你全知道了,你問我幹啥?說也說不清.你看怎麼辦?」
「好你個不要臉的!」
王和尚一把揪住了小月的尼龍衣高領,猛地一搡,小月踉蹌著跌在後牆根上,尼龍衣撕爛了。
才才和他娘趕了來,門口已經有人在聽動靜,忙「砰」地關了院門。才才娘就用頭把王和尚羝出了小房門.小月「哇」地一聲哭起早死的娘來了。
屋裡一起哭聲,院門外的人就越涌越多,三三兩兩趴在牆頭上往裡看。王和尚心裡一陣攪疼,抄了銑把又要撲進去打,才才一下子跪在岳丈的面前,說:
「大伯,你不要打她了,我求求你,你心裡不好受,你不要生氣啊!」
王和尚拉著才才,老淚縱橫,拍著手走到院里,突然撲在山牆上釘著的那張老牛皮上,一雙青筋累累的枯手死死摳著牛皮,悲聲大放。
「啊啊,我怎麼這樣苦命啊!我死了牛。我在人面前直不起了腰,牛是我害的啊,好好的牛,怎麼到我手裡就死了,它得了結石,我只說牛吃了草就會長膘,怎麼會想到牛吃了草還能結了石頭?
「啊啊,小月,小月,你來把你爹殺了啊!我受寡把你拉扯大,你就這樣報應我嗎?冤家,冤家呀,你讓我也得了結石,你來把我這臉上的老皮剝了,也釘在這牆上吧,我怎麼見人啊,我還有什麼臉面到人面前去呀嗎?!」
他使勁地拿頭在牛皮上撞,渾身痙攣,哭一陣牛哭一陣他,罵一聲小月罵一聲自己,末了就抓著牛皮倒下去,抱成一團,呼天搶地。才才又趕過來,替他摸著胸口,王和尚又語無倫次地哭叫起來:
「才才,你打你無能的伯吧,是伯害了我娃啊,啊啊,伯不是人,伯對不住你,伯沒有把牛養好,伯沒有教管好她,唉嗨嗨,都怪我啊,都怪我啊!」
才才也流下了眼淚,說:
「是怪我,伯,怪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