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小月一覺醒來,天亮得白光光的。
她睡著以後,心裡的煩悶就隨同思緒一塊消失了去,但一重新醒來,煩悶又恢復起來了。她沒有立即起床,依舊懶懶地睡著。一半年來,每每這麼_二大清早翻身起來,這種煩悶就襲上了心,竟會一直影響到她一整天的情緒;她也常常以這個時候的心緒來判斷這一天的精神狀況。現在,她倒盼著得到爹的一頓斥罵。
屋裡、院子里卻沒有爹的咳嗽聲。牛棚那裡一聲接一聲地傳來有節奏的吭哧聲。她坐起來,用舌頭舔破了窗格上的麻紙.才才在那裡出牛糞了。病牛已經能站起身,拴在牆角的梧桐樹下,用尾巴無力地掮趕著蒼蠅、蚊子的一次又一次勇敢而可惡的進攻。才才高挽著褲腿,站在糞泥里,狠勁地挖出一塊,用力一甩,隨著一聲「吭哧」,拋出牛棚的柵欄門外,空地上就甩起了偌大一個堆來。黑色的小蚊子立即在上邊籠罩了一層。
「唉_--」
小月嘆息了一聲,慢慢地又睡下了。對於才才的勤勞辛苦,她是欣賞還是可憐,是同情還是怨恨,這一聲「唉」里,連她也說不透所包含的複雜而豐富的內容。
十年來,娘下了世,苦得爹拉扯她過日子。那光景真夠凄惶。爹每天到船上去,她就被架在脖子上。要擺渡了,爹就用繩子系著她的腰拴在船艙里。冬天裡河上風大,艙里放個火盆,爹解開羊皮襖將她抱進去摟著,教給她什麼是冰,說魚兒怎麼不怕凍,在冰下游泳哩;問她冷不,她給爹說不冷,不冷二字卻冷得她說成「不冷冷冷冷」。夏天的傍晚,沒人擺渡了,夕陽照在沙灘上,爹又教她在水邊用沙作城堡。城堡修得漂亮極了,水一衝卻就垮了,她傷心得嗚嗚地哭。
「我要城堡!我要城堡!」
「城堡坐著水走了。」爹說。
「走了就不回來了嗎?」
「走了就不回來了。」
「娘也是坐著這水走了的嗎?」
爹就抱著她,緊緊地抱著,獃獃看著河水一個漩渦套著一個漩渦向下流去,河岸邊的柳樹就漂浮出一團一團發紅色的根鬚毛,幾支斷了莖的蘆葦在流水裡抖得颼泠泠地顫響。
「是的,小月,娘是坐著這水走了。」
爹說完,就趕忙抱了她,到岸頭的沙石灘里撿那些沙雞子蛋,拿回家在鐵勺里和南瓜花一塊炒了喂她。
自那以後,爹就不帶她到船上去,寄放在才才娘那兒。
才才娘是個寡婦。丈夫去世過了四年,她和才才還穿著白鞋守孝。爹一到河裡擺渡,就把她送去,從河裡回來了,就把她接到家。才才娘疼愛著小月,爹也疼愛著才才,每每回家來在口袋裡裝著幾個豌豆角兒,每人都平均分著幾顆。小月常常就看見爹和才才娘坐在院子里的椿樹下說話兒,抹著眼淚。她嚇得不知道怎麼啦,給爹擦了眼淚,也給才才娘擦了眼淚。這麼一直呆過了兩年,爹就不再送她到才才家去。她問爹原因,爹不說話,只是唉聲嘆氣。她開始上學了,在學校里,聽到同學們講:爹和才才的娘怎麼好,要準備結婚了。她回家又問爹,爹讓她什麼也不要昕,兀自卻到娘的墳上哭了一場。但逢年過節,兩家依然走動。冬冬夏夏的衣服,全是才才娘來做;麥收二料,也都是爹幫才才家耕種收穫。
才才那時長得瘦貓兒似的,病鬧個不停,人都說「怕要繩從細處斷」。才才娘日夜提心弔膽,總是給他穿花衣服,留辮子頭,想叫他「男占女位」,祛災消禍。小月總是要羞他,叫他「假女子」。兩人曾打起架來,她竟將他打得蠻哭。
「小月,你怎麼打才才哥?」爹訓她。
「他假女子,羞,羞!」
「他將來要作你的女婿呢!小月,你要不要?」
「女婿?女婿是什麼?」
「就是結婚呀。」
「他要還留辮子,我就不要!」
惹得爹和才才娘都笑得岔了氣。
這是她七歲那年的事。
後來,她和才才都長大了,昕到村人議論,原來當年爹和才才娘想兩家合為一家,但才才的舅家不同意,事情便吹了。大人的事不能成美,他們就都希望將來能成兒女親家。這事村裡人知道了,常當著小月和才才的面取樂,使他們再不敢在一處呆,而且又都慢慢生分開來。但是,直到他們都長成這麼大了,兩家老人還沒有正正經經提說過這一場婚事。
這兩三年裡,爹明顯地衰老了,早晚總是咳嗽,身骨兒一日不濟一日。才才就包辦了他們家一切的力氣活。小月看得出他的心思:他是完全將自己放在一個女婿的位置上。爹也常常找機會讓他們在一起多呆,說些話兒。但是,一等到只有他們兩個人了,才才就不敢看她,出一頭的汗。
「他太老實。」小月躺在床上,想起小時候的樣子,才才雖然現在長得比小時有勁多了,也不穿花衣服留辮子了,但那秉性卻是一點也不曾變呢。
院門口開始有了腳步聲,接著那梧桐樹上的窠里,喜鵲在喳喳地亂叫,有人在叫:「小月姐!」叫得軟軟的,甜甜的。小月立即知道是門門來了。
門門先前常到她家來,爹討厭他只是勾引著她出去浪玩,罵過幾次。以後要來,就先用石頭打驚那樹上的喜鵲,等小月出來看的時候,他就趴在門外牆角搖手跺腳,擠眉弄眼。現在,雖長成大人了,他還玩這種把戲兒。這麼早來幹什麼呢?她正要應聲,就聽見那「咚咚」的腳步聲一直響到窗子底下,她忙拉了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身子。
「是門門嗎?小月還沒起來。找她有事?」
才才在牛棚里發問。
「噢,才才!你倒嚇了我一跳,你在出糞呀?那可是氣力活哩!」
「這點活能把人累死!?」
「行,才才。你怎麼頭明搭早就來幫工了?」
「鄰家嘛。」
「當真是要爭取當女婿了?」、
「你說些什麼呀!」
小月坐起來,她把窗紙戳了一個大窟窿,看著這兩個年輕人站在院子里說話。兩個人個頭差不多一般高,卻是多麼不同呀!門門收拾得乾乾淨淨,嘴裡叼著香煙;才才卻一身糞泥,那件白衫子因汗和土的浸蝕,已變得灰不溜秋,皺皺巴巴,有些像抹布了。人怕相比:才才無論如何是沒有門門體面的。
小月心裡多少泛了些酸酸的滋味。
「才才就是我將來的女婿嗎?」她默默地坐在被窩裡,呆眼兒盯著床邊的一隻孤零的枕頭,竭力尋找著才才的好處。「他畢竟一身好氣力,又老實本分,日後真要作了他的媳婦,能待我好吧!」
她再一次看著窗外,那屋檐下蜘蛛結成了老大的一張網,上邊的露珠,使每一節網絲上像鍍了水銀,陽光就在那網眼裡跳躍。
兩個小夥子還站在院子里說話:
「今早就出了這麼多糞嗎?」
「飯後就能出完了。」
「你真下得苦!地一分,他們家就缺一個出力氣的人,你有了表現的機會了!出一圈糞,就等於掙回媳婦的一個小拇指頭,干百兒八十次,媳婦就全該你的了!才才,你記性好,你沒想想,媳婦掙得有多少了?」
才才卻滿臉通紅,訥訥地說不出來。
小月一下子動了怒,隔窗子罵道:
「門門,你別放屁,你作賤那老實人干甚?!誰家不給誰家幫個忙嗎?」
門門吐了一下舌頭,對著窗子說:
「他老實?出糞不偷吃罷了!誰家不給誰家幫忙?小月姐真會說話,可這才才為什麼就不給別家出糞,而旁人又怎不來這兒出這麼大力氣呢?」
小月一時倒沒了詞。
門門在院里嘻嘻哈哈笑,直拿才才奚落。
「門門,你是成心來欺負人的嗎?」
「小月姐,我哪裡敢哩?我是來問你幾時到河裡開船的,我想到荊紫關去。」
「不開船!」小月憤憤地說。
「小月姐,真生氣了?我在家等著,你到河裡去的時候,順路叫我一聲啊!」
門門在院子里作出一個笑臉,從門裡走出去了,哼了一聲什麼戲文。
小月穿好衣服出來,才才又彎了腰挖起糞,頭抬也不抬。看著他那老實巴腳的樣子,小月反倒越看越氣:
「才才,你剛才是啞巴了嗎?你就能讓門門那麼作賤嗎?」
「由他說去。」
「由他說去?你能受了,我卻受不了!」
才才又低頭去挖糞,小月一把奪過钁頭,「咣」地甩在院子里,銳聲叫道:
「你只知道干,干,誰讓你幹了?!」
才才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末了,看著小月的臉色,又是訥訥地說不出一個字來。小月說句:「沒出息!」轉身進屋洗臉去了,撲啦,撲啦,一個臉洗完了,一盆水也濺完了。
王和尚進了院。他是一搭早去拾糞了的。經過自家三畝地的時候,間出了一大捆包穀苗,一進院門,「嘩」地丟在地上,對著才才說:
「種的時候,我說太稠太稠,你總是不聽,現在長得像森林一樣,一進地,紋風不透,那是在壅蔥嗎?天這麼紅,再要一旱,我看就只有等著喂牛了。」
才才說:
「大伯,就要種稠些,這品種是我特意換的。」
「我知道,『白馬牙』就是新品種,那種得多稀。」
「這種子和『白馬牙』不一樣哩,它不是靠單株增產,而是靠密植。」
小月在屋裡氣又上來了,說:
「才才種得不好,你當時幹啥去了?這家是你的家,還是人家的家?你什麼都讓人家干,不怕旁人指責你嗎?」
王和尚一時倒愣了,反問道:
「旁人說什麼了?才才是外人嗎?」
「不是外人,是什麼人?!」
小月恨不得好好出出爹的氣:這就是你認為的女婿嗎?就這麼使喚女婿嗎?她恨起糊塗的爹,也恨起太老實的才才。爹以他的秉性要求著這個未來的女婿,才才又是學著爹的做事為人,難道將來的才才也就是爹現在這個樣子嗎?
王和尚又彎腰咳嗽起來了,一聲又一聲地乾咳著,身子縮成一個球形,嘴臉烏青得難看。小月沒有再說下去,拉開院門走了。
王和尚終於咔出一口痰來,吐在地上,問道:
「你到哪裡去?」
「我到船上去!」
王和尚疑惑地看著才才:
「你們吵嘴了?」
「沒有。」
「那她怎麼啦?」
「不知道。」
「這死妮子!脾性兒這麼壞,全是我平日慣的了。」
他說著,又咳嗽得直不起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