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民國十四年歲次乙丑,「二月二,龍抬頭」那天,彈冠之慶不久的安徽省長,暫兼督辦軍務善後事宜的安福系首腦王揖唐,飄然到了黃州,此來是專訪栖栖皇皇、到處碰壁,最後落腳在黃州的吳佩孚。

到碼頭上來迎接的是吳佩孚的秘書長楊圻,此人字雲史,出身常熟世家,他的父親叫楊崇伊,是策動戊戌政變,慈禧太后再次訓政的要角;岳家更闊,娶的是李鴻章長子李經方的女兒。王揖唐是他岳父的朋友,所以楊雲史尊稱之為「世伯」。

略事寒暄,坐上轎子,直奔「劉家大院」;大門口有塊木牌,大書「孚威上將軍行轅」,轎子抬到大廳前面,只見吳佩孚穿一件古銅色老羊皮袍,上套玄色直貢呢馬褂,頭戴一頂紅結子瓜皮帽,拈著兩撇鼻煙色的鼠須,在台階上瞪著眼看王揖唐下轎。

「玉帥,一向好!」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逸塘老哥,你的氣色不錯啊!」

「托福!托福!」

主客相對一揖,馬弁打起門帘,肅客入內。大廳已經隔過了,正中是一張會議桌,兩旁隔成四小間,每間都懸一塊小木牌,上書「軍需處」、「總務處」、「副官處」等等,吳佩孚自從受封為「孚威上將軍」以後,到哪裡都維持著「八大處」的體制。

「請到後面坐!」楊雲史在前引路,穿出角門到二廳;兩暗一明共是三間,中間堂屋是會客廳,東屋是「籤押房」,對面便是楊雲史的「秘書處」。

奉茶敬煙,等坐定下來,吳佩孚開口問道:「逸塘老哥,是從蚌埠來?」「不!我回天津過了年,芝老特意要我迂道來問候玉帥。」

「多謝、多謝!芝者近來棋興如何?」

「很好啊!」王揖唐說:「最近有人還找了個神童,名叫吳清源的,常陪他下棋。」

「這一來,駿良可以少挨點罵了。」

駿良是指段祺瑞的長子段宏業,棋力比他父親高得多,父子對奕,段宏業不好意思殺得老父「卸甲丟盔」,等輸了棋,反受段祺瑞的教訓:「博奕猶賢,你就是不肯用心。」有一回,段宏業氣不過,放手一搏,殺得段祺瑞大敗,結果又挨罵了:「你看你,別樣事不會,就會下棋。」輸了要罵,贏了也要罵,所以段宏業只要聽見聽差來報:「大爺,棋盤擺上了。」頓時愁眉苦臉,段祺瑞父子對局的笑話很多,連不常在家的吳佩孚都聽說過。

「玉帥,」王揖唐說:「芝老非常關心你的處境,這一回是讓我來勸駕,想請你回京去住,要借重大才。」

「喔。」吳佩孚不置可否只說:「多謝芝老。」

「玉帥!」

王揖唐剛叫得一聲,吳佩孚便搶著開口,「雲史,」他說:「你把我最近的幾首詩,拿來請『今傳是樓主人』指教。」

「今傳是樓主人」是王揖唐的別號,他的詩做得很好;楊雲史則號稱「江東才子」,已有「江山萬里接詩鈔」兩卷行世。至於秀才出身的吳佩孚,一向以儒將自命,雖會做詩,但在詩人眼中不算詩,猶之乎中興名將彭玉麟的詩在同光詩人眼中不算是詩一樣。

不過,吳佩孚如今英雄末路,雖無詩才。本身的遭遇,卻頗合詩境,王揖唐原想要了解他的心情,詩中必有心聲透露,所以興味盎然地等著看他的詩。

不多一會兒,楊雲史取來一張榮寶齋的花箋,淡墨寫著三首詩,第一首的題目叫做「初至黃州,走筆雲史」,詩是七絕:「為謀統一十餘秋,嘆息時人不轉頭;贏得扁舟堪泛宅,飄然擊檝下黃州。」

檝與揖通,王揖唐心想,既言浮家泛宅,逍遙煙波,卻又用祖逖擊揖渡江的故事,武人不通,往往如此,無足為怪,不過,倒可以試探一下。

「玉帥澄清中原之志,始終未改?」

「這個,」吳佩孚答說:「你看下面一首,就知道了。」

下面一首也是七絕:「戎馬生涯付水流,卻將思義反為仇;與君釣盧黃州岸,不管人間且自由。」題目是:「赤壁春望,書示雲史。」

「卻將恩義反為仇」指誰呢?莫非馮玉祥?王揖唐且不管它,只說:「玉帥雖有五湖之想,只怕也難得自由。」

「怎麼呢?」

「芝老想借重長才,恐怕容不得王帥自由自在。」

王揖唐想把話引到他的出處上去,哪知道「容不得玉帥自由自在」這句話說壞了,反使得吳佩孚心生警惕,段祺瑞將他勸到北京,雖不致於如袁世凱對付章太炎,拘之於龍泉寺;但可用袁世凱對付黎元洪的辦法,給他一個大而無當的空名義,拘束在北京,如龍游淺灘,動彈不得。這個當上不得。

看他沉默不答,王揖唐只好再看第三首,又是一首題為「黃州早春登城」的七絕:「兩字功名百戰哀,江山無改此登台,舉杯獨酌看周易,樊口江魚下酒來。」

「這!」王揖唐說道:「這就完全是關壯繆的味道了。」

恭維得恰到好處,吳佩孚拈鬚微笑;楊雲史便也恭維了一句,是向王揖唐山以徵詢的語氣:「結句豪邁瀟洒,兼而有之。世伯以為如何?」

「誠如尊論。」王揖唐說:「黃州詩而用樊口的典,玉帥與東坡之不同在此。」

這句話吳佩孚不解其意,楊雲史卻能理會,蘇東坡在黃州,游赤壁,只會想到「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曹孟德,不如「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而吳佩孚做這首詩時,心裡是想到了當陽大敗、用魯肅計、自夏口進屯樊口而與東吳聯絡、大破曹兵的劉玄德,而在考慮如何藉助他人的力量,以圖東山再起。

王揖唐確是這樣在試探,無奈吳佩孚已有戒心,決不肯自投羅網,但亦不便公然拒絕段祺瑞的「好意」,所以採取避而不談的態度,只要王揖唐一談到時局,他就把話扯了開去。

王揖唐當然不肯死心,心想,吳佩孚既然以樊口的劉玄德自況,索性就說穿了他,只要他肯承認,就容易說服了。

「玉帥,」他問:「你在黃州,怎麼想到了樊口?差好大一截路在那裡。」

「怎麼?」吳佩孚愕然,「赤壁對岸,不是樊口嗎?」

王揖唐知道吳佩孚跟蘇東坡一樣,都把黃州赤鼻山下的赤壁,當作曹操兵敗之處的嘉魚縣的赤壁了。此時不好意思當面糾正,只笑笑說道:「江漢之間稱赤壁者五,這當不必認真。我想玉帥想到樊口,感觸一定很深吧?」

「是啊!江漢之間容易生感觸。」吳佩孚轉臉說道:「雲史,明天我們陪貴賓去訪一訪東坡的故居,如何?」

「只怕已無跡可尋了。」

「我記得陸遊的《游黃州東坡記》,一開頭就道:『自州門而過,岡壟高下,至東坡則地勢平曠開豁』,明天我們出東門去逛逛。」

「好!我讓他們預備。」

「東坡雖滴黃州,不改其樂。此公了不起,了不起!」吳佩孚豎起拇指說;由此,大談蘇東坡在黃州的軼事,從接風宴上,談到特備的客房,一直到王揖唐打了呵欠,方始辭去。

客房就在「秘書處」後面,所以楊雲史少不得還要陪著貴客坐一會;而王揖唐亦正有話要跟他談,剛才打呵欠是故意暗示主人該告辭了。

「雲史,你總知道我的來意吧?」

「是的。」

「芝老非常關心玉帥。」王揖唐說。「這是惺惺相借之意,玉帥不可誤會。」

「我不會誤會的。不過,世伯,你總知道玉帥的性情,倔強不受憐。」

「我看不然。」王揖唐說:「玉帥一向自擬為義薄雲天的關雲長,如今恐怕只想到當陽兵敗,屯樊口待機而起的劉皇叔了。劉玄德可不是不受憐的人。」

「不!玉帥仍以劉皇叔視曹仲帥。」楊雲史建議。「芝老如果想請玉師進京,有個法子,一定有效,把官仲帥自延慶樓放出來,再請曹仲帥寫封親筆信相邀,玉帥必如關雲長身在曹營之所為。」

「這個法子倒好,無奈辦不到。」

「怎麼呢?」

「京師都在警備總司令鹿瑞伯控制之下,芝老說要放人,鹿瑞伯不聽,又將如何?」

原來上年馮玉祥倒戈,與黃膺白髮動「首都革命」后,政治上造成了段祺瑞「執政」的機會;軍事上迫於奉張的勢力,原來想迎請孫中山先生北來主持大計的願望,大打折扣;眼看安福餘孽,一個個彈冠相慶;孫中山先生雖已應邀北上,但他主張召開國民會議,廢除不平等條約,與段祺瑞以維護北洋勢力為目的而召開善後會議,並繼續承認不平等條約,以期與列強妥協、苟且自保的打算,大相徑庭。善後會議就算開得成,亦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因而馮玉祥通電下野,避往西山,並在十二月間取消國民軍的名義,總司令的職務,亦自動解除了。

段祺瑞當然不能不加以安撫,指派一向負擔與馮玉祥聯絡專員的賈德耀,數上西山與馮玉祥密談,終於說動了馮玉祥接受了督辦西北邊防事宜的名義,移駐張家口,並將所部暫編為十二個師,稱為「西北陸軍」。

北京的情況相當微妙。在段祺瑞入京就任執政后,緊接著張作霖亦自瀋陽專車入關,先一日奉系大將李景林帶了一萬多人到北京預為布置,所部分駐城內外各重要據點;郭松齡帶了一團精兵,進駐城北黃寺,控制安定、德勝西門及平綏線。張作霖駐節的順承王府,則由張學良帶一營人,親自警戒。

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已使得國民軍側目,而自秦皇島、山海關源源開來的奉軍,又壓迫國民軍讓出保定、宣化等地的防區。國民軍二軍胡景翼、三軍孫岳、憤憤不平,在十一月三十日晚上,約齊了去見馮玉祥,提出一個極其大膽的計劃,趁張氏父子在京,發動擒賊擒王的突襲計劃,進攻順承王府,玉石俱焚,只要用亂槍打死了張氏父子,奉軍必然大亂,繳械的繳械,安撫的安撫,大局頓時改觀。

馮玉祥聽了頗為動心,下令警衛部隊準備應變,但反覆商量了一夜,認為勝算不足;而且首先動手,糜爛地方,國民軍軍紀良好的聲譽,毀於一旦,便是自取滅亡的開端。因此到了十二月初一,馮玉祥撤消了應變的命令。

哪知事機不密,消息很快地傳到了順承王府。張作霖心想,果真幹了起來,且不說給了直系殘部一個反撲的機會;首先,不論勝敗,皆將為各路諸侯所恥笑,這個面子丟不起。張公百忍,家訓昭垂,因而當機立斷,十二月二日上午十點鐘,下了一道奉軍全數撤離北京的緊急命令。

張作霖連段祺瑞都不通知,坐上專車,直駛天津。奉軍一部分隨張作霖出關;一部分沿津浦路南下,向山東南部發展。於是馮玉祥所部,隨即又進駐北京;鹿鍾麟的職權如昔,他既不會釋放曹錕;而段祺瑞在孫中山先生業已到京,善後會議只舉行了第一次大會,議事細則甫行通過,而以孫中山先生卻卧病鐵獅子衚衕行轅,未能正式開議之時,即令有心幫曹錕的忙,亦不便擅作主張,將此名義上的罪魁禍首開釋。

這些情形經王揖唐細細分析以後,楊雲史才知道曹錕在延慶樓還有一段日子好待。至於王揖唐請楊雲史代為勸駕,希望吳佩孚進京一事,當然亦不會有什麼結果。王揖唐只好逛了一回赤壁,怏怏辭去。

但是段祺瑞對吳佩孚很不放心,王揖唐的使命失敗以後,他決定採取激烈手段,密令長江海軍司令許建廷,率江防艦八艘,開往黃州,準備生擒吳佩孚。湖北督軍蕭耀南本是吳佩孚手下大將,但其時內迫於湖北「拒吳保鄂」的民意;外受段祺瑞不斷增加的壓力,不敢以實力支持吳佩孚;但他亦決不會讓許建廷在他的疆界內對吳佩孚動武。

因此,暗中通了消息;恰好與吳佩孚化敵為友的湖南督軍趙恆惕來了一個電報,邀他到湖南休養;吳佩孚窮無所歸,感於趙恆惕的義氣,決定應邀到湖南去作客。

原來吳佩孚幫過趙恆惕,實在也是幫了湖南人一個大忙,當段祺瑞大做武力統一的迷夢,利用日本西原借款,派曹錕、張懷芝為第一路。第二路總司令,領兵討伐南方進軍湖南時,只有吳佩孚的第三師打得最好,長驅直入,由湖北入湖南,經羊樓司佔領了岳州,一直屯軍在此。

其時,北洋軍系直皖兩系的分裂,正在擴大,徐樹錚的跋扈,以及「安福國會」的把持,使得原屬於馮國璋系統的「長江三督」及張作霖控制的東三省,再加上直隸,無形中組成了一個以明反徐樹錚,暗反段祺瑞的七省聯盟;不久又因為段祺瑞派他的內弟吳光新為河南督軍,原來的督軍,舊淮軍系統的趙倜不願讓位,加入了反段的行列,七省聯盟變成了八省聯盟。

八省的督軍,及其他重要人物,因為段祺瑞的資格與地位,對他都還保持著一份適度的尊敬。但自視極高的吳佩孚,卻沒有將他看在眼裡,首先發難,以通電指斥北京政府「誤聽宵小奸謀,堅持武力,得隴望蜀,援粵攻川,直視西南為敵國,竟以和議為逆謀」。接下來要求撤防回北。

這時的湖甫督軍是直軍第七師師長張敬堯,他是安徽霍邱人,據說是前清捻軍將領張總愚之後,弟兄四人,敬字排行,以堯舜禹湯命名,但行為卻如桀紂。直軍中第七師以軍紀壞出名;而又以駐紮長沙的一旅為壞中之壞,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所不為;湖南人恨之刺骨,「驅張運動」一直不斷,文的向北京政府呼籲;武的組織湘軍進迫,但都動不了張敬堯。一年工夫,他在湖南搜括了兩千萬;他部下有七萬人,胡作非為,搞的錢更是不計其數。湖南人慾哭無淚,相形之下,覺得駐紮在岳州、衡陽一帶的吳佩孚的第三師,雖然也是直軍,卻可愛得多了。

機會終於來了,民國九年五月,吳佩孚獲得湖北督軍王占元資助了六十萬元的開拔費,決定撤軍北歸。表面上請湖南督軍張敬堯來接防;實際上他跟湘軍前敵總指揮趙恆惕惺惺相惜,所以暗中打算將防區移交給湘軍,當然,這要靠湘軍自己打過來。

因此,第三師在五月二十日開始,分水陸兩道撤退,吳佩孚於甘五日自衡陽坐船啟程后,湘軍在甘六日發動對第七師的總攻擊,甘六、甘七兩天便佔領了祁陽、豐陽兩縣,前鋒進展到距離衡陽只甘多里的東陽鋪。

趙恆惕的湘軍,只有三千枝爛槍,給養不足,衣不蔽體,為北軍譏之為「叫化軍」;但此時的「叫化軍」士氣如虹,臨時制發的白布臂章,大書「救國救鄉,在此一舉;勇往直前,拚命殺賊」十六字,老百姓簞食壺漿,爭相歡迎。「叫化軍」受此鼓勵,越發踴躍,五月甘九日,佔領了衡陽;豐陽、一祁陽的湘軍,在此會師,準備沿湘水及粵漢鐵路,水陸兩道,北攻長沙。

張敬堯大為著慌,一面急電北京求救,電報自「十萬火急」而「千萬火急」;一面派他的胞弟旅長張敬湯為「援衡總司令」,許以成功后,以他的第七師師長相讓。

張敬湯的這個旅是張敬堯在湖南擴編的,敬湯行四,所以人稱「四帥」,但「四帥」卻自比為諸葛亮,穿了一件八卦衣、手搖鵝毛扇,自稱「山人」,因而又得了個外號叫「卧龍先生」。

「卧龍先生」親自領兵,坐的是「綠呢大轎」,衛隊前呼後擁達數百人之多,那股威風,使得長沙人都為在衡陽的湘軍捏一把汗。

但「卧龍先生」到了長沙南面四、五十里地方的湘潭就不走了。

而另一支在湘西的湘軍,卻已佔領了寶慶,這裡是暫編第一師師長張宗昌的防區,他哪裡肯為「同宗」賣命,悄然撤退。「卧龍先生」聽說湘軍自西、南兩路殺將過來,嚇得瑟瑟發抖,脫去八卦衣、丟卻鵝毛扇,連夜逃回長沙。

當衡陽易手時,張敬堯便在長沙城內拉亻夫;同時勒令總商會代籌軍餉,以會長張先贊為人質,限期籌足大洋八十萬;總商會無奈,只好鳴鑼宣布,按戶抽取一個月房租,逐日解送督署。張敬堯復又揚言,將死守長沙,不惜玉石俱焚;於是長沙老百姓紛紛逃難,而張敬堯派兵把守城門,限制出境的人,攜帶川資,不得超過五十元;超出的數目,老實不客氣沒收了。

湘軍自發動總攻擊以後,不過十天的工夫,便已進迫長沙外圍的湘潭與株州。張敬堯眼看大勢已去,湖南人「誓與堯舜禹湯偕亡」的決心,頗有實現的可能,趕緊要作抽身之計,打了個電報給北京政府,說他的軍隊「並非用以對內,將士均不願與南軍作戰,以此節節退守」,而他亦不忍他的軍隊「犧牲干內戰之中」,同時又埋怨「客軍均作壁上觀,不發一彈,遇敵即退」。這所謂「客軍」包括張宗昌的暫編第一師及馮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在內。

六月十一日那天,駐長沙的各國領事,約齊了去看張敬堯,要求他將長沙周圍三十里,劃為非戰區域;張敬堯滿口應承,將各國領事敷衍走了以後,想出一條脫身的毒計,下令在「鎮湘樓」及軍火庫縱火。

這「鎮湘樓」是張敬堯聽了一個跑江湖的算命先生「化三千」的話,造了來鎮壓風水的,這夜成了他的救命符;鎮湘樓與督署的熊熊烈火,加上軍火庫子彈的爆炸聲,嚇得長沙的老百姓都躲在家裡瑟瑟發抖。天亮開出門來,大人依舊,「張毒菌」——張督軍與他的部隊,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下午,北京政府的電報與趙恆惕的先頭部隊,同時到達。電報中是一頓痛斥。「該督統率七八萬之眾,以擋烏合之敵,有何待援之必要?若謂未奉討伐令,該督封守之內,豈能聽人侵越!」這個電報,已成廢紙,無人理睬:長沙城內,男女老少,一齊涌至街頭,以眼淚歡迎湘軍,湘軍先頭部隊卻須忙著救火。這場大火一直燒到湘軍前敵指揮趙恆惕與總司令譚延闓到長沙,猶餘燼未熄,湘軍只好以湖南講武堂為臨時總部。

湖南各界為了慶祝酬功,舉行了一場空前盛大的「歡迎驅張將士大會」,譚延闓即席演講,盛推趙恆惕勞苦功高。但趙恆惕心中明白「勞苦」有之,「功高」則應感謝吳佩孚撤防讓地,否則張敬堯狐假虎威,還會盤踞搜括,不知伊於胡底。

因此,趙恆惕與吳佩孚可說是道義之交;而吳佩孚願作趙恆惕的貴客,亦是自覺有遺愛在三湘,受之無愧,所以欣然接受,而且表示願意定居岳州;因為這是他的發祥之地,民國七年的「湖南戰爭」,在吳佩孚以代理第三師師長,自趙恆惕手中奪回岳州以前,很少人知道直系中有這麼一個將領。

本來吳佩孚還打算裘帶雍容,沿江擊揖,堂堂正正鼓掉西行;不道三月一日深夜,接到海軍宿將杜錫珪的密電,得知許建廷奉段祺瑞密令,將率領八艘江防艦,偷襲黃州,活捉吳佩孚。於是倉皇撤離,決川、溶蜀兩艦,在大風雨中,向湖南航行,兩小時后許建廷趕到,卻已遲了一步。

由黃州至岳州,須經過漢口、武昌、嘉魚;段祺瑞得報急電湖北督軍蕭耀南攔截。蕭耀南當然不肯做這種會挨罵的事,一面派人通知吳佩孚加速前進;一面指派第十五師師長陳嘉謨掩護決川、溶蜀兩艦。等這兩條軍艦,熄滅燈光,悄然過了武漢以後,許建廷的追兵亦已接踵而至,但陳嘉謨已在一個名叫黃金口地方的江防要地,安設了大炮,警告許建廷不得越雷池一步,否則開炮攻擊。許建廷只好知難而退。

三月四日,吳佩孚到了岳州,趙恆惕想請他到家鄉衡山去住,吳佩孚婉言謝絕,同時他亦不願登陸,眷屬雖寄居在岳州的大紳士葛家,衛隊亦分駐天宮營一帶,他本人仍舊住在艦上。

半個月以後的陰曆三月初七,是吳佩孚的五十二歲生日。兩年以前吳佩孚開府洛陽,度五十大慶,各方祝壽專使,絡繹不絕;此時自非昔日可比,吳佩孚看到趙恆惕所送的壽聯:「平生憂樂關天下;此日神仙醉岳陽」;不由得想到兩年前,康有為所送的壽聯:「牧野鷹揚,百世勛名方一半;龍幡虎踞,八方風雨會中州」,自然感慨系之,黯然不歡。

賀客都認為趙恆惕將他比作「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恭維得體。可惜他缺少呂洞賓那種點鐵成金的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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