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六月四日清晨五時二十三分,專車通過南滿路弔橋,車頭剛過,張作霖專用的那節車廂入橋上時,轟然一聲,弔橋橋板,被炸塌落,壓碎了三輛車廂的車頂。吳俊升當場身首異處,張作霖受重傷,劉哲、莫德惠及日本顧問嵯峨也受輕傷;常蔭槐無事,因為他在皇姑屯之前一站就下車了。

皇姑屯離瀋陽只有幾里路,憲兵司令齊恩銘在總站等著迎接,聽得爆炸聲,知道出事了,立即率憲兵趕到;將受重傷的張作霖由汽車運進城,他只說了一句話:「千萬別讓小六子知道!」小六子是張學良的小名——張學良幼年,算命的說他會夭折;攘解之法是,將他送入寺廟當幾天小和尚,然後接他出來,聽到什麼名字,就叫他什麼名字,表示已是投胎為另一個人了。張作霖接他出來后,聽得有人大喊:「小六子快回來吃飯。」因此,張學良的小名便叫「小六子」;當然,這個小名只有張作霖才能叫。

為什麼張作霖臨死以前的遺囑,只有「千萬別讓小六子知道」這一句話?有人認為僅僅這一句話,張作霖在國史上便已不朽。因為他怕張學良驟聞凶信,急切父仇,下令對日本軍隊發動攻擊,那就恰好給予日本少壯軍人一個求之不得的機會;果然如此,則不但蔣介石在濟南慘案中,忍痛忍辱以負重,務求打倒北洋軍閥,接收北京政府的統一大業,勢必功虧一簣;而且東三省亦馬上就會變色。可以說,張作霖至死都是將國家的利益,置於個人的生死恩仇之上的。

因此,當張作霖在這天上午十點鐘咽氣以後,奉天省長提出秘不發喪的主張,五夫人不僅同意而且極力支持,所以對外發表的消息,除了說吳俊升當場被炸死之外,對張作霖只說他受傷,正在治療之中。

當時日本在奉天的軍政兩方面的首腦,無不急於想知道張作霖的生死。瀋陽總領事林久治郎,及張作霖的日本顧問土肥原賢二、松井七夫的太太,平日與五夫人常有往還,此時都借探問為名,來找聽動靜,;只見五夫人依舊打扮得花枝招展,談笑自若;遙望上房,雖不能看到張作霖的影子,但鴉片煙的香味,陣陣飄來,足證「老帥」未死。

這一套秦始皇、明成祖暴崩在外,秘不發喪的辦法,居然瞞過了日本人,兩天以後土肥原對日本新聞記者發表了一篇「活見鬼」的談話,說他這天下午四時半,親自看到張作霖,傷勢已有起色。

這天——張作霖去世的六月四日,陰曆為四月十七,恰好是張學良的生日,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母難之日,又逢父難。

第二天上午,他在中南海召集軍事會議,會前楊宇霆向他說:「奉天只怕出事了。」

「什麼事?」

「只怕老帥遇險。」

張學良不相信,若有這樣的大事,何以北京絲毫不知?因而問說:「你這消息是哪裡來的?」

「法國公使館有這麼一個消息。」楊宇霆隨即又說:「我也不大相信。」

連傳達消息的人,自己都不相信,那還談什麼?但午飯以後,正在繼續開會時,裡間張學良的專線電話響了:是五夫人從瀋陽打來的。

一聽電話,張學良神色大變,眼圈發紅;放下電話,沉思了好一會,擦擦眼睛,出室回到會議桌上,向在座的將領宣告:老帥遇險,炸斷一臂,性命無憂。

這時的張學良,面臨著很棘手的三個問題:第一是,日本既然炸死了張作霖,當然也放不過張學良,生命遭受威脅;第二是張作霖的「老弟兄」願一致支持張學良繼承父業,但東北政權如何得以順利轉移,獲得日本的承認,大覺躊躇;第三是直魯聯軍一直希望就食關外,但東三省可說沒有一個人歡迎這支毫無軍紀可言的部隊,而且也養不起他們,張學良必須先解決這個問題后,才能出關奔喪。

經過極縝密的籌劃,張學良在六月十六日,化裝成為車頭上加煤的工人,搭乘撤兵的列車抵達瀋陽;沿途都有日本兵上車檢查,虧得是在車頭上,才未被發現。

滿面煤黑,一身垢膩的張學良,背著一個褡褳袋,從鐵路員工的出口,踏出車站。一個人走到小西門,他的衛隊亦陸續到達,這是預先約好的會合地點,那裡停著一輛小汽車,張學良上車發動引擎,載著他的衛隊回到「帥府」。

這時的張作霖的遺體,自然是早就入殮了,但張學良還得忍著眼淚,不能憑棺一慟。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召集高級將領的會議,由張作相領頭髮言,一致表示擁護,或者說是支持,接下來討論發喪的步驟。

第一步是以張作霖的名義,寫一張手諭,因傷不能視事,一切職務交由張學良代理。「老帥」會簽他的姓名;但張學良已學得唯妙唯肖,仿冒以後,大家仔細觀察,都說毫無破綻,日本人要看也不要緊。

第二步是調兵遣將,加以警戒。因為有確實情報,河本大作在六月三日,曾集合了一批日本軍,在「南滿附屬地」待機而動;由於跟關東軍參謀長齊藤恆未曾聯絡,為齊藤所解散。河本復又不斷要求日本領事館准其出兵維持南滿附屬地以外的秩序,未獲要領;接著日本浪人在日僑住宅及商業區,一連四次自擲炸彈,希望製造事端,引起混亂,但以中國軍警,沉著應付,陰謀失敗,但仍不得不注意警戒。

第三天,也就是六月十九,方使發布張作霖傷重不治的消息,布設靈堂,正式發喪。張學良同時宣布就任奉天督辦一,停止軍事行動。吳俊升的黑龍江督辦的遺職,則由萬福麟接替。

其時,北京已由閻錫山的部隊接收,閻錫山在保定就任京津衛戍總司令,表示權負責治安,政治聽中央辦理。六月十五日國民政府發表「對外宣言」,統一告成,對外關係另闢新紀元,十六日發表「對內宣言」,揭示「厲行法治,澄清吏治,肅清盜匪,瑩免苛稅,裁減兵額」五大要政。

但看來全國統一,其實還有缺陷,閻錫山派奉系將領於珍、邢士廉到瀋陽,勸張學良服從中央政府,以政治方法解決東北危機。

東北危機甚多,眼前所需應付的,就是履行日本包辦鐵路的問題;張學良已下定決心,不理會這件事。

「什麼包辦鐵路?我不知道。」

「是令尊代表中國,跟敝國簽訂的條約。」林久治郎問道:「閣下怎麼說不知道?」

「喔,條約!」張學良答說:「所有重要文件都在先父遇險的那一刻,炸毀了。」

林久治郎沒有想到,張學良有這樣一個借口;當時氣急敗壞地說:「這整個交涉,都是楊總參議經辦的,他完全知道。」

「喔,」張學良淡淡地答說:「他現在深州,跟白崇禧一起料理撤軍的事,等他回來再說吧!」

一句話將林久治郎擋了回去。直到兩個星期以後,方又見面——那天是張學良受東三省省議會聯合會,一致推舉為東三省保安總司令新職就任之日,林久治郎特地前來道賀。

「我們已看到了貴總司令南北息爭言和的通電。不知道你跟南京政府有聯絡沒有?」

「尚無聯絡。」

「聽說閻錫山派了代表來,勸閣下接受南京政府的職位,是嗎?」

「什麼職位?」張學良又說:「你弄錯了!於珍、邢士廉是回來歸隊。」

「南京政府具有共產主義色彩,地位亦尚未穩定,東北並沒有與之聯繫的必要。而且,」林久治郎意味深長地說:「閣下亦宜在培養基礎上下點工夫。」

國民黨原來容共,而張作霖則視共產主義為洪水猛獸,封華俄道勝銀行,搜查俄國使館,逮捕中國共產黨人。

蔣介石及一班國民黨元老,原來便已對客共一舉,不以為然;由於受張作霖的堅決反共態度,認為容共為南北統一的一大障礙,因而決定反共清黨。張作霖這次願意交出政權,就是認同清黨以後的國民黨的一種表示。張學良認為東北服從中央,至少在他個人無悖於老父的素志,只是此事尚待民意公決,不必與林久治郎爭辯,妄言妄聽,一笑而已。

倒是最後一句話,張學良頗有警惕,而且覺得林久治郎是善意的忠告。在內部,東北上下一致,全體擁護;但在外面,亦就是日本方面,軍閥、政府甚至張家的顧問,對於誰應繼承張作霖,有不同的意見,松井七夫看中楊宇霆;齊騰恆看中張作相;河本大作看中張景惠。主張維持張學良的,只有一個奉天特務機關長秦真次,不過日本政府大致的看法,眼前一動不如一靜;張學良的地位,眼前還不致受到威脅,長此以往,就很難說了。

由於有這樣的警覺,張學良深感如何在外交上解除來自日本的壓力,應該是他今後需要格外著力的問題。

痛定思痛,張學良很想找出父難的真相。家人及親信僚屬,私下談論,都懷疑楊宇霆、常蔭槐及町野武馬等少數人,事先已有所聞。町野武馬事先曾有建議,專車最好在白晝行駛,而且自願同行,但到了天津就下車了;與張作霖同歲的町野武馬,雖有軍籍,但跟日本陸軍的關係不深,自從三任共九年任期滿后,改充張作霖的私人顧問,每年從五夫人手中領取交際費三萬元,到日本活動的對象,大致是財界、滿鐵及「玄洋社」——「黑龍會」的重要人物;在軍界,常接觸的只有一個影響力不大的上原勇作元帥。町野武馬由於跟關東軍的關係不深,不可能參預密謀,但卻可能從其他方面得知消息,只不敢公然明言而已。

最可疑的是常蔭槐,偏偏會在皇姑屯前面一站下車;可能連出事的地點,都已前知,但沒有證據,無奈其何。

但真相終於漸漸揭露了。原來當六月四日出事以後,有個浴室老闆,偶爾去看熱鬧;發現其中兩具屍體,就是前一天深夜,由劉戴明帶來的三個客人中的兩個。像這種身分的人,常是日本憲兵的「線民」,他們向瀋陽憲兵隊密報。使得張作霖死於關東軍之手的消息,因而流傳於東京政要之間。

不久,東京的鐵道大臣小川平吉,接到他的一個朋友工藤三郎的申訴,評他的親戚安達隆盛,受河本大作之託,找到劉戴明為他「辦事」,言明酬金兩萬日元,但只付了一千元的定金以外,事後對餘款概不認帳,使得他很難對劉戴明交代。如果出了什麼糾紛,安達隆盛表示不負責任。

小川便將這話轉告了田中首相;未幾元老西園寺公爵也知道了這件事,便將田中義一找了去說,倘或劉戴明為張學良所捕,供出實情,醜事暴露,與日本的顏面有關。好在南滿路的經費很寬裕,趕緊給了人家吧!

劉戴明終於收到了應得的血腥錢,而且在日本人的指使下,逃到大連去開「燕子窠」,其後不知所終;想來亦是被日本憲兵殺之滅口了。

由於林久治郎想阻止張學良在東北易幟,交涉無功,日本特派外交界耆宿林權助出馬;此人在戊戌政變時期,當過駐華公使,新近奉派為日本駐法大使,以弔喪特使的名義,到達瀋陽,跟張學良展開密談。林權助倚者賣老,談話一次比一次露骨,八月九日更提出威脅性的警告,說東三省如果率爾易幟,日本已有採取自由行動的最大決心。

「我是中國人,」張學良答覆他說:「自然要以中國人的立場,作為看問題的出發點。我願意跟國民政府妥協,無非是為了中國統一,實行分治合作的政治理想而已。日本的勸告,我願意考慮,不過我可以奉告特使先生,這個問題的最後解決,以東三省民意為依歸。」他停了一下又說:「就國際關係而言,想來日本是文明國家,不至於冒干涉他國內政的大不韙。再者,日本為什麼屢次以強硬態度來威脅我,我實在不明白。」

「日本對這方面,已有決心;即使冒干涉內政之嫌,亦在所不惜。」林權助催促著說:「希望貴總司令從速下定決心。」

「不行!」張學良毫不屈服,「我的決心,以東三省民意為定;我決不會違反東三省的民意;也決不能不講是非。」

此時陪同林權助來的一名日本少將,插嘴說道:「現在不是談是非的時候。田中首相的決心,就是是非的標準。貴總司令如果不能依從田中首相的決心,東三省將有重大事故發生。」

這是相當明顯的威脅,如果態度過於強硬,「濟南慘案」將復見於瀋陽;因此,張學良召集元老、心腹會議后,決定將易幟日期,延後三個月。第二天由劉哲當面通知林權助,這多少是個結果,林權助的任務不算完全失敗,回到東京也可以交差了。

但是,張學良要易幟的決心,反因林權助此行而更熾烈,因為掛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則外交問題,日本應該到南京去交涉,他的肩頭就減輕了;其次,更有一項肘腋心腹之患,亦只有易幟,才能消解。

原來國民政府內部,出現了寧漢分裂以來的第二次危機——蔣介石在北伐勝利后,立即進行裁兵,這是非常正確的政策,因為非如此不能節省天文數字的軍餉支出,移作建設之用。但第二、三、四集團軍,都認為這是「撤藩」,目的在削落他們的勢力;其中第四集團軍的態度,更為激烈。張學良接到密報,第四集團軍首腦之一的白崇禧,與楊宇霆在灤州處理直魯聯軍的善後問題時,相處極歡,每每閉門密談;白崇禧與楊宇霆都有「小諸葛」的外號,加之還有以善謀著稱的「孫聯帥」——孫傳芳參預;這三個人集合在一起,可不是「三個臭皮匠」,因此,頗為多方所矚目。

直魯聯軍的問題,已經解決,照道理來說,一切皆應歸於正常,而灤河方面的情況,非常不正常。第一是灤河以東的昌黎、盧龍、遷安、撫寧、臨榆等五縣,原是河北省管轄的五縣,楊宇霆所指揮的奉軍,盤踞不去。第二是北平——北洋政府垮台後,國民政府明令恢復明初燕王時代的名稱北平;所以京奉路,亦改稱為平奉路,被截成兩段,每周對開兩次,至灤州互換車頭。過了深州的平奉路,由常蔭槐控制。第三,楊宇霆、常蔭槐扣留了平綏、平漢、津浦各路局運送奉軍的車皮五千四百個;車頭亦有數百個,中央曾兩次派交通部次長王征出關交涉,不得要領。

為此,張學良挨了不少罵,但楊宇霆跋扈囂張,張學良無奈其何,據熟悉內幕人士分析,白崇禧與楊宇霆的合作,是相互利用。白崇禧的打算是,即為裁兵而召開的編遣會議,極可能破裂,那時灤東的奉軍,即可利用扣留的車頭、車皮,長驅南下,配合在渤海灣的艦隊,則局處膠東的直魯聯軍,亦將活躍。至於奉軍干預編遣會議,所得的報告,當然是支持楊宇霆取代已由抽大煙進而打嗎啡的張學良,而楊宇霆接管了東北,當然是全面倒向日本。

但如歸順了中央,首先對楊宇霆的野心,就是個有力的約束;因為這一來,他的野心如見諸行動,便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同時,日本對楊字霆的支持,亦必因此而有所收斂。

經由信使往還,中央對張學良的要求,幾乎完全接受,將熱河亦劃歸東北,並先易幟;同時任命張學良為國民政府委員。至於東北的黨務,亦不妨暫緩推進;總之一切的步驟,都力求慎重穩妥,不使日本有任何干預的借口。

延緩三月的期限已屆,時機亦已成熟;張學良便在十二月甘九日上午七時,發出通令,奉天、吉林、黑龍江三省,同時懸挂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中華民國終於真正地統一了。

其時楊宇霆早已回到瀋陽,張學良本想派他去當黑龍江省長,但楊宇霆仍舊願意擔任總參議,推薦他的心腹常蔭槐出掌黑龍江,張學良如言照辦。

楊亨霆的氣焰更甚於以前;以前有「老帥」在,多少還有「一人之下」的模樣,如今完全是「萬人之上」了。張學良在他心目中,只是個劉阿斗;《三國志·諸葛亮傳》說,劉先主臨終以前,特召諸葛亮交代後事,說「若鄙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外號「小諸葛」的楊宇霆,認為張學良這個「鄙子」,實在「不才」,已在作「自取」的打算。

因為如此,他對張學良渺視到了毫無顧忌的程度,稱呼上加上個東北人所說的「小字眼」,司令長官變成「司令長官兒」。民國十八年一月七日,也就是陰曆前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楊宇霆為他的父親作七十歲生日,奉為首座的貴賓,不是「司令長官兒」,也不是特地從大連來拜生日的「孫聯帥」,而是為東北將領所輕視的褚玉璞。

這便使得張學良越起戒心。在此以前,張學良已看出楊宇霆包藏禍心,患在不遠,一次是他勸楊宇霆應該效力中央,疏遠日本,楊宇霆答說:「你走你的中央路線,我走我的日本路線,兩寶總有一寶押中,有什麼不好?」

張學良便問:「如果是你的這一寶押中了呢?」

楊宇霆瞠目不知所對。

張學良有個洋顧陽門也是好朋友叫端納,澳洲人,其實是英國的高級情報人員。英國的在華利益,一向是跟日本發生衝突的,所以端納對走日本路線的楊宇霆,非常注意。有一回他問張學良:「你是不是向捷克訂購了三萬支步槍?」

張學良大為詫異,於是端納出示由平奉路局公款付給捷克軍火商的單據,才知道是常蔭槐假借他的名義所訂購的,於是找了楊宇霆來問。

「不錯。」楊宇霆坦然承認,「這是給黑龍江山林警備隊用的。」

「我怎麼不知道?」

「小事嘛!」

張學良略想一想又問:「咱們的兵工廠,不是也能造步槍?」

「沒有人家的好。」

楊宇霆脫口而答,完全沒有想到對方的感想——好傢夥!你不但要發展自己的武力,而且裝備還要勝過我。

「聽說葉開鑫、葉琪來了。」張學良又問:「他們來幹什麼?」

「葉開鑫代表唐生智;葉琪代表白崇禧。」楊宇霆洋洋得意地說:「專誠來給我們老爺子拜壽。」

「住在哪兒?」

「住我家。」

「我跟他們多少也算認識,怎麼不來看我?」

「嘿!」楊宇霆大聲答說:「人家也要看得見你才行啊!你白天黑夜顛倒著過,人家要來看你,你沒有起來;等你有精神能見客了,人家可是要睡了。」

張學良默然,楊宇霆卻還有話說;告訴張學良町野武馬又從東京來了。張學良很輕視此人,因為他只是個黑龍會的外圍分子,與日本政府跟軍部的關係不深,沒有什麼用處而好說大話;在張作霖被刺以後,張學良送了他十萬大洋,將他辭退了。

他這次從東京來的目的,張學良可以預想得到,是為了五路事件。果然,町野武馬直言相告,希望張學良履行張作霖跟日本所簽的「五路協定」。

「先父那時是代表中國政府簽的協定,現在原件已經毀在皇姑屯;東北是地方政權,不管外交上的事,請你們找國民政府外交部去交涉。在我這裡,別說履行什麼協定,連談都無從談起。」

話風中點水潑不進去,町野武馬默無一言地退出以後,立刻去找楊宇霆。到了半夜裡,楊宇霆來了,臉色頗為嚴重。

「這件事,搪塞不下去了。原先沒有掛青天白日旗,人家還有個指望,我也比較好敷衍,如今一掛了旗,人家非算帳不可。」

「算什麼帳?」張學良冷笑,「他跟我算帳,我還跟他討那筆血債呢!」

「話不是這麼說,倒底是怎麼出的事,也還不知道,而且也還沒有證據。」

「五路協定,不也是沒有證據嗎?」

「不過,老帥確是許了他的。」楊宇霆緊接著說:「町野武馬來找我,脾氣是發極了,他說,他也不是非逼著咱們履行協定不可,不過他是原經手人,這件事得對滿鐵跟田中有個交代。他要我跟他發表一個聯合聲明,說明當時交涉經過。你說怎麼辦?」

「你不是跟老爺子唱雙簧唱慣了的嗎?仍舊想法子敷衍一下好了。」

「不行!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第一,那時候沒有掛旗;第二,老帥總是滿口答應,指定要我跟日本人接頭,我才好想法子;如今打你這兒先就一口回絕了,咱們的雙簧唱不起來。」

「那,」張學良感到事態嚴重了。「你說怎麼辦?」

「我當然不能跟他發表什麼聯合聲明,由他一個人去發表好了。」

「發表了,咱們怎麼辦?」

「不理他。」

「那不等於默認了嗎?」

楊宇霆不作聲。顯然的,楊宇霆已經跟町野武馬商量好,用公布內幕的辦法來要挾他,「地價一千萬,收過五百萬」之說,他不知道有這回事沒有?但只要一公布,大家都會說:「怪不得!張作霖沒有拿日本人的錢,為什麼要簽那個協定?」這一下,老父的一世英名,付之流水;而且也替國民政府外交部帶來了極大的難題。

這樣焦慮苦思到天快亮時,痛頭髮作,找了住在帥府的馬醫師來,注射了一針海洛因,頓覺精神一振,腦中靈光閃現,剎那間想到了一條釜底抽薪之計。

於是找了他的內衛人員來——張學良的衛隊是一個騎兵連;特為選出一排人,晝夜輪班,隨侍在旁,宛如帝皇的「宿衛」,稱為「內衛人員」;衛隊長名譚海,奉召前來,張學良問道:「還有誰在?」

「高紀毅、范鳳台。」

「你把他們也找來。」

等三人到齊,張學良說道:「楊鄰葛跟町野武馬,打算公布當年老爺子跟他們談判五路的經過,你們說這件事該怎麼辦?」

「他怎麼能這麼辦?」譚海憤憤地說:「老帥在的時候,待他那麼好,他居然敢毀老帥的名譽,太不應該了。」

「應該不應該是一回事,日本人要公布,又是一回事。咱們得想個法子攔住他不發表。」

沉默了好一會,高紀毅用低沉的聲音說:「只有幹掉。」

郭松齡的部下,大都認為郭松齡被捕后,「就地正法」是出於楊宇霆的主意,早欲得之而甘心;這就更加強了張學良的決心,當下秘密商定了計劃,各自散去,張學良一覺睡到下午才起身,命值班的內衛張汝舟打電話找楊宇霆與常蔭槐,由下午四點鐘打到六點鐘才找到楊宇霆。

「司令長官叫我給督辦打電話,晚上來打牌。」

「還有誰?」

「沒有外人,長官踉太太,還要請常省長。」

「常省長在我這兒。」楊宇霆停了下來,大概是跟常蔭槐研究,張學良可能要跟他們談新五路的問題,好一會才在電話中說:「一會兒我們倆一起去。」

到了七點鐘,一輛踏腳板上站了四名衛士的大轎車,開到帥府;衛士被留在外面,楊宇霆與常蔭槐進了儀門,那座半洋式的大樓,樓上是張學良夫婦所住,樓下是一間大客廳與兩間起居室,東面一間,陳列著一具老虎的標本,大家都稱之為「者虎廳」;西面一間是張學良的「籤押房」。

將客人引人「老虎廳」后,方始通知張學良下樓會面;起先是寒暄,隨後聲音便低了,廳外的內衛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好久,只見張學良推門出來,大聲喊道:「殺個台灣西瓜來吃!」

一語甫畢,不知道從哪裡閃出來四個人:譚海、高紀毅、范鳳台,還有一個叫劉多榮,手裡都拿著槍,推開老虎廳的門,四槍並舉,楊宇霆站在屋子中間,首當其衝,身子晃了幾下,倒下地去;坐在沙發上的常蔭槐可能是嚇傻了,身子未動,便即嗚呼。

這時憲兵司令陳興亞已受命開始執行全城斷絕交通的戒嚴任務。楊、常的屍體用灰色軍毯包了起來,送到東花園暫置;血跡當然也打掃乾淨了,張學良便又打了一針海洛因,開始籌劃善後。

「把朱處長、劉處長請來。」

張學良的幕僚,有武有文;武將閉禍,照例文官收場;這朱、劉二人,一個是軍法處長朱光沐,一個是秘書處長劉鶴齡,奉召到達帥府途中,已經知道了這回事,彼此已經交換過意見,有了腹案,所以等張學良一問到「怎麼辦?」立刻便有了答案。

「他們犯了軍法,審明槍決,要作一個判決書。」劉鶴齡說:「再要發一個司令長官領銜的通電。」

「我想,還要打個電報給何雲竹,說明一切,讓蔣介石有個了解。」

何雲竹便是何成溶,湖北隨縣人,早年在武昌經心書院讀書,光緒末年棄文就武,出身日本士官;他先是黃興的主要助手,以後追隨中山先生,亦深獲蔣介石的信任。他在國民黨內一直擔任一項特殊而重要的秘密任務,負責運動各方軍人,響應革命;北伐開始,他是蔣介石駐上海的總代表,現在正移駐北平,是蔣介石與張學良之間的聯絡人。

商量停當,由朱光沐、劉鶴齡分別動筆,通電中宣布楊、常罪狀,先是總括一筆:「溯自民國十三年後,屢次戰禍,均由彼二人慫恿播弄而成。」下面提到東北與國民政府「信使往來,南北協洽」,只有他們倆,「返回觀望,陰事阻撓。」

阻撓的具體證據是:灤東五縣,不肯交還河北,其一;平奉車輛,張學良已允交還,而楊、常作梗,以至關內外鐵路,迄今不能暢通,其二;灤東撤兵,順應世局,而楊、常堅持異議,其三;至於在東北,則楊、常「以兵工廠及交通事業,為個人私利淵藪,把持收入,不解省庫,其動用款項有案可稽者,已達現洋二萬萬餘元,既無長官批示,亦無部認核銷」,而且任用私人,排斥異己,前奉天省長王永江之被逐;以及激起郭松齡之生變,都該由楊、常負責。

既然如此,何以不早作處置,而有此突發的制裁行為?這一點當然要解釋,是由於「近更暗結黨徒,圖危國家,言念及此,曷勝隱痛」,這十六個字便將「五路協定」、皇姑屯炸車這兩重公案都包含在裡面了。接下來,省不得說幾句門面話:「學良與同人等再三籌商,僉謂非去此二人,東北大局,非徒無建設之望,且將有變亂之萌。大義滅親,何況交友?毒蛇螫手,壯夫斷腕,學良等不敢違棄公誼,徒顧私情,當於十一日召集會議,並邀彼二人列席,當眾按狀審問,皆已俯首服罪,詢謀金同,即時宣布罪狀,按法執行。」最後還有幾句意在言外的話:「國家自有定律,非同人等所能輕重」,這是說楊、常確是犯了死罪;「所冀海內明達,洞悉內情,共明真相」,暗示有日本人牽涉在內,只是不便明言而已。

通電列名的人,也就是召集會議、審判楊、常的人,除張學良以外,有東北邊防軍副司令長官張作相、萬福麟;已改名為遼寧的奉天省政府主席翟文選;熱河省政府主席湯玉麟,海軍司令沈鴻烈,以及東北元老張景惠、劉尚清、劉哲、莫德惠等人。

判決書的主要內容,與通電大致相同;但增加了一段張學良在通電中不便說的話:「又接報告,該被告人等,又與共產黨魁某某等勾結,預定本年三月間中央代表大會,南北同時發動,楊負奉軍聯絡及兵器補充;常力收黑龍江省防軍,扣留交通款項,利用失意軍人。並曾給德法某機關匯去巨款。」暗示三中全會以後,編遣任務開始時,將會有大規模的反中央軍事行動;利用張宗昌、襦玉璞打前鋒。

其時已到破曉時分,張學良叫人打電話給楊宇霆的兩名親信,糧襪廠廠長葆康及被服廠廠長潘廷貴,即刻到「帥府」來議事。此兩人都還在被窩中,為家人喚醒后,大惑不解,不知為什麼挑在這個時刻會議?及至趕到「帥府」,才知道楊、常被殺,頓時面無人色,身子抖個不住。

「不與你們相干!」張學良安慰他們說:「他們兩個人該死,別人沒有錯。我找你們來,第一,要你們倆給他們辦後事;第二,你們告訴這兩家人,我決不會跟他們家屬為難。」

上午九點鐘,住在大和旅館的孫傳芳,接到張學良親自打來的電話,說有要事面談,已經派汽車來接了,請他務必命駕,

到得「帥府」門前,他就感到氣氛有異,進進出出的人很多,但都是臉色陰沉,而且急步匆匆,視而不見的神情。孫傳芳由副官帶到籤押房,只見張作相與翟文選都在,見了他只點一點頭作為招呼,連口都未開。

「孫聯帥到!」副官在另一間屋子的門口報告。

「請進來!」是張學良的聲音。

孫傳芳一聽,隨即起身入內,見面嚇一跳:張學良的神氣,非常難看;上身著睡衣,下身著馬衤誇,正伸左臂,讓醫官替他注射海洛因。

「我放了大炮!」

「漢卿!」孫傳芳訝然相問:「我不懂你的話。」

「我,」張學良的神情越顯陰鬱了,「把楊鄰葛、常翰襄槍斃了。」

孫傳芳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張學良,心裡很難接受這樣一個事實。

「我自信沒有辦錯。如果辦錯了,我向東三省父老請罪。」

說到這裡,鄭謙進來了,張學良便從桌上拿起通電及判決書的稿子,交給了他;關照他潤飾,然後與孫傳芳一起到了籤押房。

「這麼辦,」張作相面無表情地說:「未免過甚!」

「我如果辦得不對,我給父老請罪!」張學良握拳連連擊桌,「我自信沒有辦錯,絕沒有辦錯。」

「事已至此,」孫傳芳用和事佬的口氣說:「先不必研究辦得錯不錯,得要商量善後的辦法。」

「等大家來了,一起商量。」

所謂「大家」,便是東北的領袖人物,應張學良之約,陸續到了。由鄭謙宣讀了通電的稿子,也就等於提出了善後的辦法;由大家承認,楊、常是經過他們訊問以後,「俯首服罪」,因而一致決定,「即時宣布罪狀,按法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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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壘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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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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