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蠍子(2)
五興上學去了,他讓五興去縣城書店買了關於蠍的書回來。書是好東西,上邊把什麼都寫了,天狗就認得了公母,成對成雙搭配著分裝在大盆小罐里。整整三天,一早起來就將盆罐端在太陽下,看蠍子什麼時候交配,如何交配。終在第三天中午,兩個蠍子突然相對站定,以觸器相接良久,為公的就從腹下排出一個精袋在地,然後猛咬住母的頭拉過來,將腹部按在精袋上,又是良久,精袋被生殖腔吸收。這麼又觀察了三天三夜,就總結出蠍子交配要在正午太陽端時,而且溫度要不可太熱,也不可太涼。他鬼機靈竟買了個溫度計,記下是二十度。天狗大喜,於是將蠍盆蠍罐早端出晚端回,熱了遮陽,冷了曬日,果然不長時間,數目翻了幾番。
天狗捉了二十隻大蠍去藥房,第一次獲得了二十元。他並沒有回家,徑直去了江對岸的商店,給師傅買了一盒高級香煙,給女人買了一件咔嘰衫子,給五興買了一雙高腰雨鞋,孩子雨天去上學,就用不著套草鞋了。
女人當即將新衣穿上,問炕上的人:「穿著合不合體?」炕上的就說:「人俏了許多!」女人就又問天狗:「這麼艷的,我能穿得出去?」天狗說:「這又沒花,色素哩。」一家四口,三口就都歡心,師傅說:「天狗,你給你買了什麼?」天狗說:「只要蠍子這麼養下去,還愁沒我穿的花的嗎?」
天狗養蠍上了心,就親自去書店買書來看。天狗喝的墨水沒有五興多,看不懂就讓五興做老師。飼養方法科學了,養蠍的氣派也就更大了。院子里高的瓮,低的盆,方的匣,圓的罐,一切皆是蠍,而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又分等分類,從此,堡子里的人叫天狗,也不再叫名,直呼「蠍子!」
到年底,這家又成了大手藝戶,恢復了往日的榮光。一家人吃起香來,穿起光來,又翻修了廈房。縣城裡一家要養蠍的人,知道了天狗的大名,跑來叫天狗「師傅」,要請教經驗。天狗親授了一個通宵。臨走時徒弟要買蠍種,一次買六百隻,一隻種蠍一元二角,收入了七百多元,天狗把錢交給女人,女人顫巍巍捏著,將錢分十沓,分在十處保藏。
女人是過日子的,沒有錢的時候受了西惶,有了錢就不顯山露水,沉住氣合理安排,以防人的旦夕禍災。
下了一場連陰雨,丹江里發了水,整日整夜地呼呼。堡子南頭的崖土垮了一角,壓死了一個孩子和一頭豬。天狗的老屋是爺們在民國年間蓋的,木頭朽了許多,女人就擔心久雨會出什麼意外,讓天狗過來睡。天狗說沒事,睡在那邊,一是房子哪兒漏雨可以隨時修補,二是防著不正經的人去偷摸東西,女人不依,於是天狗的家產全搬過來,窖里搬不動的一家四口人的紅薯、洋芋都存在那裡。
雨停了,天又瓦藍瓦藍的。女人將蠍子盆罐抱出來在院子里曬太陽,就出門到地里看莊稼去了。天狗也不在家。太陽一照,泡濕了的土院牆就鬆了,「砰」地倒下來,把三個蠍子瓮砸碎了,又砸倒了雞棚。井把式聽見響聲,隔窗一看,嚇得半死,連聲喊人。沒人應,眼見得雞從棚子里出來,到處啄吃逃散的蠍子。他就大聲嚇雞。雞是不聽空叫的,把式就把炕上的所有物什都丟出來攆雞。末了就往出爬,從炕上掉下來,硬用兩隻手,支撐著牽引著癱了的身子爬過中堂,到了門口,總算把雞打飛出院牆,但一隻逃散的蠍子卻咬了他的肩,把式「哎呀」一聲疼得昏在台階上。
女人在地里察看莊稼,心裡突然慌得厲害,返回一推門,失聲銳叫,把男人背上炕,就在院子里四處抓蠍。等天狗回來,一切皆收拾清了,女人坐在門坎上哽咽著哭。
沒了院牆,夜裡女人睡在廈房覺得曠,給天狗說了,天狗回答道:「我到窯上把磚貨已下了,等這一窯燒出來,咱買回來就壘牆。」女人就不再說什麼,把一口唾沫咽了。
蠍子還要每天中午端出來晒晒,天狗不時用手去撥撥,不讓惡物糾纏。天狗的手已經習慣了,不怕蜇,要看蠍子就用手捏,嚇得別人嗷嗷叫,他卻輕鬆得很。這回趴在蠍罐看了一會,瞥見女人坐在
廈房門口納鞋底,金燦燦的太陽光灑落她一身,樣子十分中看,天狗心裡毛毛的,想和她說說笑話。
「這做的是誰的鞋,師娘。」
「誰是你師娘!」
天狗笑了一下,忙又去看蠍子,心裡怦怦直跳,過了一會兒,天狗又忘了一切,滿腦子是蠍子了,說:「你快來看呀,這一罐不長時間就要分作兩罐啦!」
女人捏著針過來,蹴在蠍罐邊,她聞到天狗身上的煙味汗味,說:「哪兒就多了,還不是昨天的數嗎?」
天狗說:「原數是原數,可瞧它們正歡呢。」
有三對蠍子,正在罐內面對而趴,觸器相接,作愛的挑逗……
女人悄聲說:「天狗,蠍子是咋啦?」
天狗說:「這是交配呀。」
女人說:「蟲蟲都知道……」
女人是明知故問的,女人說完,便臉色緋紅,反身看天上的一朵雲。天狗能是能,這次卻不經心失了口,自己也就又羞又怕,竟也顯出那一種呆相。女人回過頭來,用針尖扎了天狗的腿,天狗「哎喲」一聲,炕上的把式聽到了,忙問道:「天狗,你怎麼啦?」天狗說:「蠍子把我手蜇了。」
第五天,院牆修成了磚院牆。天狗又請來了泥水匠,一定要搬倒原先的土門樓,要造個磚柱飛檐的。把式說:「天狗,算了吧。」天狗說:「師傅,門樓好壞當然頂不了吃穿,可是個面子上的事。咱把它修得高高的,也是讓人瞧瞧咱家的滋潤!」做師傅的再沒阻攔他,卻把女人叫到炕上,說:「他娘,咱現在手裡有多少錢?」女人說:「一千三。」「數字還真不少。」「虧了天狗撐住了這個家。」兩個人下來卻了話。過了一會,把式說:「他娘,現在日子順了,你也要把自己收拾清凈些。你畢竟比我年輕,人也不難看,可三分相貌七分打扮,衣服穿新了,頭梳光了……」男人沒說下去,女人便低了眼,無聲地去做飯了。
女人果然注意了收拾,渾身添了光彩。中午太陽出來她洗頭,讓天狗提了壺給她頭上澆水,又讓天狗打碎一塊瓷片兒:「我要刮刮額頭荒毛。」天狗到底是天狗,不是木頭,不是石頭,看見女人容光美妙,心裡生熱,但這個時候,天狗就走了,走到蠍子罐前看蠍子。
一個初六的下午,天狗在地里澆麥地二遍水,女人也去了,兩人天擦黑同來,院門掩著,堂屋的門卻上了鎖。女人以為癱人是爬出去了,隔窗看時,把式正躺在炕上,手裡拿著門上的鑰匙瞌睡了。才明白可憐的人一定是叫隔壁人來鎖了堂屋門,要讓天狗和她回來單獨在廈房裡吃飯……
女人站在那裡,把癱人足足看了一袋煙的時間。
天狗說:「師傅他……」
女人說:「他……」
眼裡紅紅的進了廈房做飯。天狗也坐下抱柴生火。兩人沒有說話,上面是擀麵杖的磕撞聲,下面是拉動的風箱聲。飯做熟了。天狗盛了一碗,尋鑰匙開堂屋門給師傅端。女人說:「他睡著了,鑰匙在他手裡,叫不醒他的,咱們吃吧。」一個坐在灶火口吃,一個立在鍋項后吃。飯畢,天狗說:「你歇著吧,我涮洗。」女人說:「這不是男人乾的活。」天狗就站在旁邊看了她洗。院牆的外邊,有貓叫春,叫了好一會,天狗這時是木了,麻了,不知下來該怎麼辦,為難得要死。女人擦了碗,又去擦盆子,擦缸子,不該擦的都擦了,還是要擦,把手佔住,把眼佔住,但心占不住,說:「你累了?」天狗說:「累,也不累。」卻加一句,「歇下吧。」就要出門,女人把他叫住了。
女人說:「天狗,我有話要給你說呢。」
天狗一腳在門坎里,一腳在門坎外,說:「什麼事?」
女人拉過一條凳子讓天狗坐了,一邊替天狗拍打肩上的土,一邊要說話,卻也好為難:「天狗,他近日又添病了哩。」
天狗說:「師傅嗎?怎麼不早對我說,我就發覺他飯吃得少了。」
女人說:「你哥他……」她第一次對天狗稱癱人是「你哥」,不是「師傅」,自己倒再也啟不開口了。
天狗說:「明日我去請醫生。」
女人就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天狗,你是真的什麼都不懂,還是和我打馬虎眼?」
天狗有什麼不懂的,自進這家門,他就時時預備著女人要說出這樣的話來,天狗本性是膽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