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她做出拉倒的手勢,表示反正她無望和他講清楚了。她一面是對格蘭的滿腔憤怒,一面又是對密語者的一腔柔情,他那麼懂得我,雖然隔那樣遠。一時間,她義無反顧地愛上了那個人。她想和擋在面前的丈夫拼掉,面對面的溝通都誤差成這樣。
格蘭見她哭起來。他走上去,試著去摟她的肩。她卻往旁邊挪一步。他立刻縮回胳膊,充滿尊重。她等他再追上來一步,不理她的掙扎而緊緊抱住她。她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需要格蘭暫做一回兄長,無條件地呵護她,讓她在走上不歸路之前三思,或讓她明白,只要她退一步,就是安全就是寬恕。總之她要格蘭拉她一把,別讓她就此倒入一個叵測的懷抱。
格蘭卻站在一邊,肢體語言全讀錯了。
他終於好聲好氣地說,你給我寫的字條,我可以讀嗎?
原來他看見她在那兒折騰那張字條。現在全耽誤了,「藍色多瑙河」已經打烊。
她把字條往桌上一拍,心一橫,說:「我收拾行李去。」
「你要去哪裡?」
「汽車旅館。」
「哪一家?」
她從衛生間出來,手裡一個洗漱袋。虧他問的出來,哪一家?!
「哪一家對你有什麼區別?」她說,從床頭櫃里取出內褲、內衣。「你是不是要推薦一家好的給我?」她毒辣地笑笑。
「如果遠,我建議你明天早上再去。」格蘭說。
她想他是沒希望懂得她了。
她只管拎著包往外走。肢體語言是委屈衝天的,是呼喚他同情的。是控訴他半夜攆她出門的。
她走到門口,凄凄楚楚換鞋,盡量拖延時間,好讓他開竅,上來拉她,大家下台階。他對她的肢體語言,是個文盲,她在蹬上第二隻鞋時想。
她走出去,是凶是險都只能往前走了。
電梯一層樓一層樓地往上爬。
格蘭出現在她身後,一面穿著外套,領子全窩在裡面。
他說:「這麼晚了,我開車送你去。」
她說:「你知道我去哪兒?」
他說:「隨便你去哪兒。我怕不安全。」他拿出一張卡片,「這是汽車旅行會員卡,住汽車旅館可以打折扣。」
他的樣子認真負責,一點沒有作弄她的意思。衣領硌在他脖子里,他難受地直轉頭。她忍不住伸手,幫他把衣領翻妥貼。他這才拉住她的手,往懷裡一拽。她想格蘭那雙眼睛,永遠是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他不知道此刻她是把他作為兄長與他和解的。
她告訴密語者,有一剎那她想把格蘭殺了。她看見牆壁上一排廚刀,覺得只有它們能結束一場痛苦的溝通——非溝通。很可能她將殺她自己,會省事許多。在密語者出現之前,在她知道世上存在那樣一份靈性的懂得之前,她從未意識到非溝通的痛苦。
她從來沒有失望得如此徹底。
連那次流產,她都沒對她的婚姻如此失望過。到達美國的第三年春天,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晚上她做了一桌菜,擺了紅色的蠟燭,紅色的玫瑰。格蘭卻回來很晚,菜全涼了,紅燭也短了一半。他說為什麼買紅燭?你知道我最不喜歡紅顏色。
她大吃一驚,她從來不知道他有這種難看的臉色。
她表面還笑嘻嘻的,說這個夜晚適合紅顏色。
他吃力地笑一下,說謝謝你燒一桌菜。
他開始喝酒,問她為什麼不喝。
她只甜蜜地說從今後她不能喝酒了。她等他問為什麼。他卻沉悶地自顧自吃、喝、若有所思。她問他是不是學生惹他生氣了。他說這些年輕崽子,哪天不惹他生氣。
她說讓我們有個孩子吧。
他頭也不抬,問道,為什麼?
該有個孩子了,她說,心一點點冷下去。
他說他看不出什麼是「該」。
她說,孩子不好嗎?一個家庭不該有孩子嗎?
你做什麼,就因為「該」嗎?
她不作聲了。紅臘燭沒趣地躥起火舌。
是啊,什麼來決定「該」呢?愛情已拉不住兩顆心靈,兩具肉體,要一個孩子來拉住他們。孩子可以成一個新主題,給他們日漸枯乏的日子以新內容。
喬紅梅誠實地告訴密語者,在懷孕前,她和一個男同學一塊喝過咖啡,一塊去舊金山聽過音樂會。甚至有那麼一兩次,在車子停下后或發動前,那男同學吻過她。那是一個北歐人。當時北歐在她心目中,還頗神秘。在懷孕前,她似乎初嘗到失望,她總是以為有更大更好的世界在前面,有更理想的男人等她去愛,到後來,卻發現不過如此。她已遠嫁到太平洋彼岸,並為此什麼都豁出去了,獲得的,卻不過如此。她常常在吃冰淇淋,試昂貴的時裝,看新上市的電影時突然一走神,這就是我以為更大更好的世界,這就是我拋棄那麼多,毀壞那麼多而追求的。一種淺淡的掃興油然生出,她會放下正試穿的時裝和最愛吃的冰淇淋。她不知道拿自己的失落感怎麼辦,不知怎樣對付她時常出現的黯然神傷。她想到那個草垛上吹口琴的知青,講起世界上最美味的冰淇淋時的眼睛,那麼多期待又那麼感傷。他若活到現在,處在她的位置,是否像她一樣在心裡嘆息,不過如此?
就在她看穿地在心裡說「不過如此」的時候,孩子來了。
孩子在多少情形下救過僵局?拙劣和高明的電影里,孩子總是帶來轉折。
她完全沒想到格蘭會有如此負面的反應。她坐在那裡,像紅燭一樣一點點矮下去。格蘭講了一長列不要孩子的好處,謊扯得虛假而拙劣。
她對密語者說,在此之前,她的失望是隱隱的,莫名的,這一刻變得具體而實在了。到今天她也沒有弄清,格蘭不要孩子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不愛孩子的人往往缺乏柔情,不懂孩子的人便往往是溝通低能。她的失望之巨大,她想密語者應該能想見。
她什麼也沒說。十天後,她悄悄地做了人工流產。手術做得不好,她流血量很大。她不想驚動格蘭,悄悄掛了急診。醫生說胎兒還剩一半在她腹內。他說只能等她身體自然排除它。她按醫生的囑咐,把身體的排除物收集在一個瓶子里,等醫生最後把它們拼起來,看流產是否徹底。她在瓶子外面套了個紙盒,擱在馬桶後面。格蘭發現了,問這血淋淋的東西是什麼。
她心裡滿是惡毒語言,想說這下稱你心了,斷子絕孫了。或說,是什麼你不知道?當然是我和人軋姘頭軋來的。但她咬緊牙,只看著他。
她在那一瞬想起她前夫年輕時的臉龐,孩子氣十足,也丈夫氣十足。見她從「人流」手術室出來,一把抱起她。他就那樣抱著她,走上四樓。一路上淚汪汪地賭咒,指標指標,下次沒指標咱也生。
然後格蘭說,我說不想要孩子,可並沒要你去做手術啊。
原來她的婦科醫生在確定懷孕那天就告訴格蘭了,難怪他那天晚上一張陰沉的長臉。
他又說,既然孩子來了,我總會調整自己,接受他。何必逆天意又把他殺了呢?
她大聲叫道,裡外里你都是人!她發現自己喊的是中國話。她覺得中國話這一刻怎麼這樣解恨?她又喊。建軍就不會這樣對我!建軍!我對不起你!
她嚎啕大哭,像那小村裡的婦人哭喪。
格蘭什麼也聽不懂,在一邊說,會好的,會好的。
她索性喊道。操你媽「會好的!」你拆散了我和建軍,我瞎了眼了!
他說。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