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860年9月發生在北京通州八里橋那場戰事,對於張仰山和他的後代子孫來說,有著極不尋常的意義。在那場慘烈的戰爭中,大清國的軍隊被英法聯軍打得一敗塗地,可張仰山卻因禍得福,幾乎是稀里糊塗地獲得了兩件國寶級文物,並由此給張家帶來道不盡的離合悲歡,也改變了張家後代的命運。
事情得從直隸綠營提標鄭元培將軍,晚清著名書法篆刻大家、大師級人物趙之謙和京城琉璃廠赫赫有名的百年老店松竹齋的掌柜張仰山這三個男人說起。
鄭元培那年三十九歲,長得鼻直口闊,雖是中等個頭但很彪悍,更有一身好武藝。他在幾日之前就接到戰報,說是洋人已在大沽口登陸,主帥僧格林沁命令鄭元培率標下的人馬火速趕到了通州設防。此時,蒙古親王僧格林沁率馬步隊17萬人已經部署於通州張家灣、八里橋一帶,另有直隸提督成保、禮部尚書瑞麟及副都統伊勒東阿等督帶的16萬餘人駐於通州附近地區,大清國用於護衛京師的總兵力也就是這區區3萬餘人,此時再從各省調兵勤王怕是來不及了,一場大戰已經迫在眉睫。
綠營兵由於久未參與戰事,早已軍備廢弛,別說是打仗,就是對付大一點的土匪團伙都難以勝任。鄭元培駐紮下來之後,當務之急就是開展軍事訓練。其實也沒什麼可練的,不過是按套路舞舞刀槍,用弓箭射射草靶,這些玩意兒有用沒用大家心裡都有數,只不過誰都不道破而已。此時的綠營兵也裝備了火器,可弟兄們都沒拿它太當回事,大炮和抬槍都是前裝式的,操作起來很麻煩,先裝一部分火藥搗實,放進彈丸或鐵砂,然後再裝進火藥搗實,最後點燃火捻開炮,其殺傷效果可想而知,這類槍炮用於打兔子都不大方便,就別說是作戰了。道光二十年,大清國首次與英國人交戰,大清國的軍人們總算是領教了洋人的炮火的厲害,人家的炮彈是尖錐形,前面裝有引信,落地就炸,方圓數丈內血肉橫飛,大清國的軍人們被打得目瞪口呆,還以為洋人用了什麼邪術。
鄭元培知道這一仗凶多吉少,可不得不按照命令進行練兵,無論如何,士氣可鼓不可泄,訓練一下總比不練強。鄭元培弓馬嫻熟,在騎兵演練場上大出風頭。他手執弓箭在馬背上做出各種動作,時而鐙里藏身,時而倒騎馬背開弓射箭,一支支羽箭準確地射在遠處的靶心上,贏得圍觀的清軍士兵們的陣陣喝彩……
鄭元培正準備舞一套「譚家槍」讓士兵們開開眼時,只見一匹快馬從遠處賓士而來,馬背上的士兵在鄭元培面前勒住馬韁高聲喊道:「鄭大人,督標大人已經到京城了!」
鄭元培說:「好啊,這麼說,最遲今天晚上督標大人就能親眼看到陣地了!」
「不,督標大人請您到京城去議事。」
鄭元培一愣:莫非戰事有變?他來不及多想,對馬上的士兵說:「請稟報督標大人,我馬上出發去京城!」
兩個中年男人一前一後走出了鴻興樓飯莊的大門。走在前面的是趙之謙,他身後就是張仰山。
鴻興樓飯莊坐落在繁華的珠市口大街上,門面雕樑畫棟,頗為氣派。在當年的京城裡,鴻興樓是達官貴人、富家子弟宴請賓客經常光顧的去處之一,據說主廚曾經在宮裡當過差,真正的御膳房手藝,不過這家飯莊價格也著實不菲,一桌像樣的酒菜至少是二十兩銀子。
以趙之謙本人的財力,他是斷不敢邁進鴻興樓半步的。
趙之謙運氣不佳,鄉試中了舉人之後,殿試便屢試屢敗。彼時又一次赴京趕考,依然落第,正欲還鄉。趙之謙和古今中外很多大師級人物一樣,他的書法、篆刻雖說在當時已經頗有名氣,但遠不及死後名聲顯赫。在這點上,有些人老愛拿他與荷蘭那個著名的印象派畫家梵高相提並論,都是死後才被發現是天才,他成為「晚清傑出的書法、篆刻家」時已經是故去多年以後的事。
趙之謙的篆刻,別具一格、自成一派,人稱「趙派」。據說,趙之謙有一天在松竹齋和張仰山切磋技藝,此時天空突然陰雲密布,張仰山忙著招呼夥計把堆在院子里的宣紙轉移到安全地帶。趙之謙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他也抱著一摞雲母宣往庫房裡跑,傾盆的大雨就砸下來了,宣紙濕了一片。老趙觀察著雨水在宣紙上慢慢暈開,忽有所感,於是在雨後的那個黃昏,趙之謙終於悟出了治印的精髓,吟出了他這行里的千古絕唱:治印之妙,不在斑駁,而在於渾厚。此後他在「渾厚」二字上下足了工夫,又大膽吸取漢鏡、錢幣、權、詔、漢器銘文、磚瓦以及碑額等文字入印,豐富了金石的內涵,最終形成人稱「趙派」的篆刻新風格,開一代風氣之先。
張仰山是琉璃廠松竹齋的掌柜,他雖然是個生意人,但學養深厚,在篆刻技法上也頗有造詣,是趙之謙最要好的朋友。張仰山在篆刻上花費的心思要遠遠大於對鋪子的經營,他對做生意沒多大興趣,也不想發大財,平生最大的願望是當個有造詣的書法篆刻家。他崇拜趙之謙,視他為最要好的朋友,如今趙之謙就要回南方了,於是張仰山花重金在鴻興樓為趙之謙送別。
趙之謙和張仰山在鴻興樓門口難分難捨,告別的話是說了又說,張仰山執意塞給趙之謙一包銀子作盤纏,趙之謙推託再三,禁不住涕淚漣漣……
這兩位正待拱手作別,只見鄭元培在他們面前飛身下馬。鄭元培把韁繩扔給身後的侍從,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目不斜視,邁著大步向鴻興樓走去。
趙之謙眼睛突然一亮,高聲喊道:「元培兄!」
鄭元培聽到喊聲急忙轉過身來,看到趙之謙,驚喜地迎上去:「之謙兄?真沒想到,京城遇故知!」
趙之謙給張仰山介紹:「鄭元培鄭大人,我的同鄉,直隸綠營提標。」又對鄭元培說:「這是我在京城的至交、琉璃廠松竹齋的掌柜張仰山先生。」
張仰山和鄭元培就算認識了。
趙之謙告訴鄭元培:「我就要啟程回鄉了,還望元培兄……」
鄭元培打斷他的話:「你要離開京城?之謙兄,萬萬不可,眼下大戰在即,路上太危險,還是過些時日再說吧!」
此時,一個軍官從鴻興樓里匆匆走出來,見到鄭元培,似乎鬆了口氣:「鄭大人,您可來啦,督標魏大人都等急了!」
「魏大人已經到了?哎喲,那可失禮了。」鄭元培對張仰山、趙之謙作揖:
「張先生、之謙兄,今日一見,實乃有緣,但無奈元培公務在身,不敢多敘,還請二位多多擔待,咱們後會有期。」說完,轉身邁著大步走進了鴻興樓。
張仰山看著鄭元培的背影對趙之謙說:「人不留人天留人,怎麼樣,之謙兄,這下兒你得改變行期吧?」
鴻興樓內的一個雅間里,一桌酒席已經擺好,直隸綠營督標魏金壽坐在上座,五六個幕僚分坐在他的身旁。
鄭元培走進來,幕僚們紛紛站起來向鄭元培抱拳行禮,魏大人安坐不動,面無表情地問道:「我們已經恭候多時了,鄭大人姍姍來遲,該當何罪呀?」
鄭元培的臉上沁出了汗水,幕僚方今平趕緊接過話來:「罰酒三杯如何?」
鄭元培搶上一步,給魏金壽行禮:「標下鄭元培來遲一步,還望魏大人恕罪。」
魏金壽的臉上這才露出了些許笑容:「免罪,自罰三杯即可。」
「遵命!」鄭元培接過方今平遞過來的酒杯,連飲三杯。
眾幕僚紛紛叫道:「痛快!鄭大人果然痛快!」
鄭元培在魏金壽對面的空位子上坐下,迫不及待地發問:「魏大人,戰事有變嗎?」
魏金壽慢條斯理地回答:「怡親王議和沒有談成,這仗打不打還兩說呢。」
鄭元培的表情顯得很焦慮:「魏大人,洋人已經在北塘登陸,天津也失守了,通州是京城的門戶,張家灣乃洋人必經之要地,估計我們會在張家灣一帶與洋人展開一場血戰,您覺得有把握守住通州嗎?」
魏金壽四處望望,小聲說:「這是咱自家兄弟說話,不可為外人道,朝廷雖說調集了蒙古騎兵和各省勤王的綠營兵,從張家灣到八里橋一帶部署了三萬多人馬,依我看,這恐怕頂不了什麼事兒,這一仗勝負很難講,凶多吉少啊。」
「魏大人,此話怎講?」
「事情是明擺著的,蒙古騎兵雖剽悍,可長槍馬刀對付不了洋槍洋炮;綠營兵軍備廢弛、久疏戰陣、軍紀渙散,使用的大炮還是前裝式,炮彈也是球形實心彈,可人家的炮彈落地就炸,而且一炸就是一大片,幾十號人非死即傷,唉,論兵器,我們比人家差遠了,人多管什麼用?」魏金壽的情緒有些消沉。
鄭元培笑道:「去年我們在大沽口開戰,打得不是不錯嗎?擊沉三艘英吉利兵船,洋人死傷四五百,連英吉利的海軍頭領、副頭領也是一傷一死,他們到了也沒能攻佔大沽口炮台。」
魏金壽的臉上現出不悅,酒桌上的氣氛緊張起來。
方今平拉了拉鄭元培的衣襟,悄聲地告訴他:「這次洋人知道大沽口炮台不好惹,乾脆從北塘上岸,然後就攻打了天津城,今天上午我還得到探報,說洋人用騾馬拉著大炮,排著隊從天津城裡出來,看樣子是奔北京來了……」
鄭元培沒等方今平說完,猛地放下酒杯,站起身來:「洋人已經出天津了?那我們還敢在城裡喝酒?應該上陣迎敵了!」
魏金壽皺了皺眉頭:「慌什麼?離京師二百多里地,他們且到不了張家灣呢,時間再緊也得吃飯喝酒呀,總不能空著肚子上陣吧?」
鄭元培頹然地坐下,他可是再也沒心思吃喝了。憋了半晌,鄭元培還是禁不住開了口:「魏大人,標下有一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但說無妨。」
「我覺得我們的排兵布陣有不少破綻,您看……」鄭元培擺動桌上的菜盤、酒杯示意部署,「僧親王把督師軍營設在通州與張家灣之間的郭家墳,統率馬、步兵17000人,扼守通州至京師廣渠門的大道。現在的陣型是這樣,直隸提督成保率我們綠營兵4000人防守通州;副都統格綳額督帶蒙古馬隊3000人,駐守在張家灣的東面和南面,準備迎擊來自北塘和天津的進犯之敵;副都統伊勒東阿督帶蒙古馬隊4000人防守八里橋;而張家灣卻只駐兵1000人……」
魏金壽打斷他的話:「鄭大人,我沒看出這陣法有何不妥,你是什麼意思?」
「張家灣是守衛京師的最前沿,夷兵欲奪取八里橋、通州必先奪取張家灣。我方應在張家灣部署重兵,大量構築土壘和戰壕,步隊兵士應依壘據守,不出戰壕一步,用大炮、抬槍和弓箭殺傷夷人步兵,挫其銳氣;我滿蒙騎兵應部署在兩翼伺機而動,一旦出現戰機,則應從兩翼分進合擊,將夷兵的隊伍分割成數段加以圍殲。」
方今平點頭附和:「嗯,有道理,有道理啊。夷人之長是火器厲害,夷人之短是騎兵少,步、炮兵多,如果我們將滿蒙騎兵埋伏在張家灣兩翼,趁夷人步、炮兵攻擊張家灣時突然出擊,短兵相接展開肉搏,夷人的火器之長定難以發揮,將被迫與我鐵騎糾纏在一起。」
另一位幕僚也興奮起來:「論貼身肉搏夷兵不是對手,況且我們在兵力上佔有優勢,一旦糾纏在一起,夷兵必敗。」
魏金壽臉色驟變,他「砰」地將酒杯蹾在桌上,大聲說道:「放肆!」
鄭元培及眾幕僚慌忙站起來,垂手肅立。
「此次禦敵方略是僧親王親自製定,經聖上批奏而成,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議論聖上和僧親王的禦敵之策,」魏大人掃視著眾人,「我看你們有幾個腦袋?」
鄭元培跨上一步:「魏大人,標下斗膽進一言,如果按照此部署,戰端一開,我軍則必敗無疑,標下個人性命事小,全軍三萬多弟兄的安危事大,護衛京師的安全,永葆吾皇江山社稷的事更大。」
「住嘴!大戰一觸即發,全軍將士枕戈待旦,隨時準備迎敵血戰,而你卻在擾亂軍心,非議僧親王的禦敵方略,依本官的意思,殺你十次都不多!」房間里鴉雀無聲,魏金壽緩和了一下語調,「不過……此時正是用人之際,本官先擱置對你的處罰,到戰場上去立功贖罪吧!」說完,魏金壽拂袖而去。
鴻興樓的這頓酒席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張仰山的鋪子松竹齋就在城南琉璃廠的西街上。這些日子通州吃緊,街上的行人明顯少於往日,鋪子里沒什麼客人,顯得空空蕩蕩。
張仰山是個好靜的人,生意上沒有過多的追求,能守住這份兒祖業就行了——松竹齋將近二百年的基業,祖上的餘蔭也足以讓他享受一份富裕美好的生活,所以,在這樣蕭條的日子裡,他不像別的鋪子的掌柜們那樣心急火燎地想轍,而是獨自享受這份難得的清靜:專心致志地在一塊乳白色的石頭上刻印章。
小學徒林滿江給張仰山端上新沏的茶來。林滿江那年十六歲,通州張家灣人,家裡託人舉薦到京城謀個差著實不易,雖說是學徒,可干好了將來就能自個兒混個前程,比在家種地強。林滿江深知這一點,因而幹活不惜力氣,加之他生性忠厚,來松竹齋學徒還不到兩年,已深得張仰山的喜愛。
林滿江把茶碗放到張仰山的身邊:「掌柜的,您歇會兒,喝口茶吧。」
張仰山低頭「嗯」了一聲,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繼續刻印章。過了一會兒,他彷彿感覺到林滿江還站在旁邊,於是抬起頭來問道:「滿江,有事兒嗎?」
「今兒早上我去了趟庫房,以咱們的貨底兒,再過它十天半個月的肯定是沒問題,就怕萬一這次的貨要是再運不上來,那可就不好辦了。」林滿江的語調中透著憂慮。
張仰山感到很詫異:「哦?安徽那邊什麼時候發出來的?」
「上個月初二,已經一個多月了。」
「算日子是該到了。」張仰山想了想,「那就再等等吧,要是還不來,你就到崔掌柜那兒去打聽打聽。」
「昨兒夜裡崔掌柜讓人帶了口信兒過來,說是貨到了山東境內,正趕上長槍會配合洪秀全造反,專在運河上劫船,所以只能臨時改走陸路了。」林滿江嘆了口氣,「唉!這之前因為江南鬧長毛,所以這回他們是特地等到了江北才走的水路,可誰承想,好容易避開了長毛,結果又出來個長槍!」
張仰山站起身安慰道:「從山東過來,走得快也得三四天,現在送信兒的人既然都到了,我看咱們的貨應該也就這兩天了。」
「我是巴不得能如此啊,可不見到貨車我就放不下這顆心。打過年咱一共訂了四次貨了,有兩次可都沒送上來,掌柜的,您說,咱這是不是就像書里講的趕上『亂世』了?長毛兒、捻子、洋鬼子,還有長槍會,這一撥兒接一撥兒的,就跟趕場似的,什麼時候算個完呢?」
張仰山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騎著馬的小太監在鋪子門口停下了。小太監並沒有下馬,而是尖著嗓子高聲喊道:「松竹齋的張掌柜在嗎?」
張仰山匆忙跑出來,先恭恭敬敬地給小太監恭行了個禮,這才開口:「在下張仰山,請問公公有何吩咐?」
「內務府劉大人有令,松竹齋即刻籌備素白官折五千翎,分三、五、七日三批供應,不得有誤!」
張仰山一聽就急了,慌忙請求:「公公容稟,小店貨源均在江南,因今年長毛鬧得厲害,所訂貨品已經連續數月無法抵達,庫房如今已近空虛,恐怕一時難以湊夠五千翎官折,能否請公公跟劉總管美言幾句,再多給幾日寬限?」
小太監有些不耐煩了:「寬限你?那誰寬限我呀?如今准你分三批供應,就是劉大人開恩了。這批貨是急著送熱河的,我說張掌柜,你要想明白了,這檔差事事關重大,交你承辦可是你的福氣!反正劉大人說了,要是辦不好,你這松竹齋和我的腦袋就都沒了!」
張仰山欲言又止,小太監「哼」了一聲,打馬而去。
這一切都被松竹齋斜對面、茂源齋南紙店的陳掌柜看在眼裡。俗話說,同行是冤家,此時陳掌柜從門口走回來,得意地背著手在店裡來回溜達,自言自語:「哼,給皇上當差,這回是要把自個兒給當黃嘍!五千翎官折,我看你怎麼把它變出來!茂源齋雖說吃不上皇糧,可也不會為短了幾翎紙就沒了腦袋……」
正在埋頭掃地的小學徒庄虎臣,聽了陳掌柜的這番話似懂非懂,他不由得直起身來,向陳掌柜投去了問詢的目光。那一年庄虎臣十三歲,來茂源齋還不到一個月。
陳掌柜沒有回答,他轉身走到桌子前,拿起了蓋碗:「虎臣,給我加水。」
咸豐十年八月初三,也就是公元1860年9月17日。
通州縣城外,田野一無往日的寧靜,炮兵在忙著運送大炮,步兵在挖塹壕,不時還有拖家帶口的平民匆匆走過。
張仰山和林滿江坐在行駛的馬車上,看著眼前的景象,張仰山的表情愈加凝重起來。過了半晌,林滿江打破了沉寂:「掌柜的,再往前走就到張家灣了。」
「哦?那你要不要先回家去看看?」
林滿江想了想:「我還是先跟您去接貨吧,反正要是運氣好,兩天就能回來了,貨接到了我再回家,心裡也踏實。」
「那就這麼辦了,」張仰山看著林滿江,愛憐地拍拍他的肩膀,「到時候我放你半個月的假,歇夠了再回去。」
林滿江的臉上立刻洋溢起笑容:「謝謝掌柜的!」他舉起手裡的鞭子一揮,馬兒跑得更快了。
天色漸晚,眼看著不能繼續趕路了,張仰山和林滿江就在路邊找了家客棧住下了。
這一宿睡得還算踏實,可天剛蒙蒙亮,客棧外面就開始喧鬧起來。覺是不能再睡了,張仰山索性爬起來,去看個究竟。
林滿江起得更早,這時已經拎了滿滿一桶水走向馬槽,準備飲馬。
張仰山和林滿江打了個招呼,就到外面溜達去了。
大路上,步兵、馬隊川流不息,大軍所經之處捲起了漫天的煙塵。前面不遠處是個清軍陣地,張仰山向陣地走去。
陣地上,兵勇們正在忙著挖掘戰壕、設置障礙物,一排排前裝式土炮被架設在陣地上,球狀實心炮彈堆在一旁……張仰山正要找人打聽戰事,只見一個兵勇來到他的身邊:「軍事要地,閑雜人等請速速離開!」
張仰山答應著往回走,突然,他看到了左前方不遠處騎在馬上的鄭元培。
鄭元培正在向這邊觀望,他也發現了張仰山,於是策馬向他走來。
張仰山迎著鄭元培走去。
鄭元培下了馬,他顧不得寒暄,關切地問道:「張掌柜,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張仰山嘆了口氣:「唉,一言難盡啊!有批貨,內務府要得急,我怕萬一有什麼閃失擔待不起,乾脆自個兒跑一趟吧。」
「什麼貨這麼急?」鄭元培很是不解。
「昨天傍晚內務府來的人,一下子就點了五千翎素白官折,還馬上就要,說是送熱河,您說,一要就是五千,這得用多長時間啊!」
鄭元培思忖著:「五千翎官折送熱河,還要得這麼急……」
不遠處傳來馬的嘶鳴聲,鄭元培渾身一震,趕緊收住話頭:「張掌柜,現在軍情緊急,此處不是久留之地,我看你還是改走小路為好,那樣安全一些,腳程和走官道也差不太多,我派人領你過去,如何?」
「那就聽您的吧,唉,要不是內務府催得急,我也不會趕這個時候出來。」
鄭元培回身示意兩個兵勇過來:「你們二人把張先生送到去碼頭的小道上,然後就速速返回。」又對張仰山說:「恕在下不能遠送了,路上一定多加小心!」
張仰山作揖:「也請鄭大人多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說罷,鄭元培掉轉馬頭,絕塵而去。
就在張仰山和林滿江離開客棧不久,當天中午,英法聯軍的先遣部隊就和布防在張家灣的清軍接上火,戰鬥異常激烈。一個小時以後,張家灣失守,清軍傷亡慘重,全線後撤至八里橋一線。
等到張仰山和林滿江接到貨匆匆返回的時候,一路上看到的景象已經慘不忍睹:不計其數的清兵、民勇戰死,炮位旁、田地里、菜園中和道路上屍體遍布,遠方還不時傳來零星的槍炮聲。林滿江流著眼淚策馬狂奔,趕到村外才發現,他的家所在的村子已經被戰火夷為平地,親人早已不知去向。兩人未敢停留,他們趕緊避開大路,抄小道往回趕。
在張家灣附近的通惠河上,一條木帆船沿著河道慢慢行駛著,船的桅杆上高懸著浙江巡撫的大旗。
浙江巡撫衙門文官、巡撫特派密使陳永章站在帆船的甲板上向遠處眺望,陳永章的身旁站著兩個年輕的侍從周照光和謝思。眼瞧著離京城越來越近了,周照光的臉上現出了喜悅的表情:「陳大人,快到通州了,等過了通州再有半天工夫就能到京城啦。」
陳永章可沒有周照光這麼樂觀,他依舊謹慎地觀望著:「越是快到了越不能大意,這次給巡撫大人辦差可不比以往,此行事關重大,萬一沒辦好,巡撫大人的身家性命都難保。怡親王雖說答應在皇上那兒疏通一下,可怡親王的辦事規矩誰都知道,不送足銀子絕對不辦事兒。」
周照光笑道:「我聽說光送銀子可不成,怡親王有得是銀子,十萬、二十萬兩從不放在眼裡,他老人家喜歡古玩字畫、金石玉器,前兩年安徽徽寧太廣道員李泰和讓人奏了一本,皇上震怒,要辦他,結果李泰和派人給怡親王送去一幅米芾的《苕溪詩》,怡親王連個愣兒都沒打就把這事兒給擺平了。」
陳永章看了周照光一眼:「一幅米芾的《苕溪詩》何足掛齒?咱們巡撫大人的出手豈是一個道員李泰和能比的?」
謝思央求著:「陳大人,能不能也讓我們開開眼?巡撫大人到底送了怡親王什麼禮物?」
陳永章倒背著雙手在甲板上踱著方步,不緊不慢地問:「懷素和尚的狂草,《西陵聖母帖》聽說過嗎?」
周照光和謝思幾乎同時驚呼:「老天爺,這可是稀世之寶啊!」
陳永章笑道:「怎麼,這就嚇著啦?還有呢,宋徽宗趙佶的《柳鵒圖》,這幅畫兒的價值你們能估計出來嗎?」
周照光和謝思拚命搖頭:「無價!絕對無價!」
「有這兩件寶貝在手,還怕怡親王不給巡撫大人辦事兒嗎?」說到這兒,陳永章顯得頗為得意。
謝思也喜形於色:「這下可好了,我早就說過,咱巡撫大人根深葉茂,不是誰想奏一本就能整倒的,往後有人再想到皇上那兒告御狀得好好琢磨琢磨。」
張家灣失守后,英法聯軍的騎兵、步兵大隊人馬沿著通惠河邊開過來,向八里橋一線推進。
英國遠征軍第五步兵團軍官威爾遜上尉正在用單筒望遠鏡觀察著河裡的木帆船。威爾遜看著船的桅杆上掛著的浙江巡撫的大旗,知道這是一條官船,於是命令炮兵架炮。
英軍炮兵迅速架好了野戰炮,炮彈被推入了炮膛。
威爾遜命令身旁的一個翻譯:「翻譯我的話,要他們停船靠岸,接受檢查,否則就擊沉這艘船!」
翻譯立刻喊道:「船上的人聽著,我們是大不列顛皇家陸軍的遠征軍,現在我命令你們,立刻停船靠岸,接受檢查,否則就擊沉這條船!」
木帆船上,陳永章感到很詫異:「他們在喊什麼?」這些日子陳永章一直在船上日夜兼程,他對通州的戰事一無所知。
周照光側耳仔細聽了聽,臉色大變:「陳大人,洋人要我們停船靠岸,接受檢查,怎麼辦?」
陳永章這時也看見了已經揚起了炮口的野戰炮,急忙說:「不能停船,這些洋人來者不善,要是落到他們手裡就無理可講了,不要理他們,闖過去!」
水手奮力升起副帆,準備硬闖。
霎時,幾顆炮彈落在帆船的周圍,炸起了幾個一丈多高的水柱。陳永章頓時嚇得臉色慘白,趕緊下令停船。
水手揮斧砍斷帆索,船帆「嘩」地落下……
陳永章撲進船艙,將一個雕刻著精美圖案的樟木盒子緊緊抱在懷裡,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這兩件寶貝落到洋人手裡,不然他將來無顏向巡撫大人交待。
威爾遜上尉帶著翻譯及幾個英軍士兵跳上了木船,侍從、水手們在來複槍的威逼下舉起了雙手。
陳永章首先引起了威爾遜上尉的注意,他緊緊地抱住木盒躲在水手們的身後,這種奇怪的姿勢反倒引起了英國軍人們的懷疑,一個英軍士兵一把將樟木盒子從陳永章的懷裡拽出來。
陳永章見狀捨命向樟木盒撲過去,連聲高喊:「放下,給我放下……」
他馬上被英軍士兵的槍托砸倒,陳永章哭喊著在甲板上爬向樟木盒:「該死的洋人,你們打死我吧,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你們把它搶走……」
威爾遜舉起手槍大喊:「不許動!我要開槍了!」
周照光從甲板上抄起一把斧子向威爾遜撲過去:「陳大人,咱們拼了吧……」
威爾遜及士兵們開槍了。
震耳的槍聲過後,陳永章和周照光、謝思及水手們全部被打死在甲板上,鮮血流淌著匯成一條小溪流進通惠河,霎時河水被染紅了一片。
威爾遜打開木盒,拿出畫軸展開,問翻譯:「這是什麼畫?」
翻譯一看,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天哪,是宋徽宗趙佶的手跡!」
距這場慘案發生地不遠處,英法聯軍的主力分三路開始向八里橋發起進攻。在八里橋陣地上指揮的清軍主帥僧格林沁親王立即命令清軍主力投入反攻,於是數千身披鎧甲、手持弓箭長矛的蒙古騎兵呼嘯著展開攻擊隊形向英法聯軍掩殺過去,這是蒙古科爾沁盟所有精銳騎兵,是戰前被僧格林沁調來護衛京師的,也是大清國最剽悍的部隊。
站在英法聯軍陣地上的法軍主帥蒙托邦將軍從望遠鏡里發現,這些蒙古騎兵的攻擊隊形極為壯觀,色彩絢麗的各式軍旗獵獵飄揚,數千匹戰馬狂奔著捲起漫天黃塵,急驟的馬蹄聲響徹天宇,騎兵們手中的冷兵器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蒙托邦將軍冷冷地笑了,這要是在一百年前,這樣的騎兵陣形能把對手嚇死,即使是在四十六年前的滑鐵盧之戰時,這支剽悍的騎兵部隊也會讓對手膽戰心驚。可是今天已經是1860年了,先進火器的出現使戰爭的性質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蒙托邦將軍的眼裡,這支還在使用中世紀騎兵戰術的古老軍隊簡直就是一堆碎肉,聯軍的來複槍和火炮可以把他們打得粉碎,只是可惜了這些優良的蒙古馬。
在蒙托邦將軍的命令下,英法聯軍的騎兵立即分成兩翼護住主陣地上的輕步兵方陣,這些騎兵來自不同的地區,有法軍中的北非騎兵,有英國女王的龍騎兵,還有英軍招募的印度錫克兵,其軍服裝飾也十分龐雜。聯軍的輕步兵分為三排,前排卧姿,中排跪姿,後排站姿,前排先開槍,中、後排按序射擊。
戰鬥剛剛開始蒙古騎兵就遭到重創,英法聯軍炮兵發射的第一輪炮火在蒙古騎兵的攻擊路線上豎起一道死亡的火牆,英勇的騎兵們高舉著馬刀義無反顧地衝進火牆,但頃刻間被強大的衝擊波和密如飛蝗的彈片撕得粉碎,英法聯軍的陣地前像開了屠宰場,到處是鮮血和人、馬的屍體。蒙古騎兵們儘管遭受了重大傷亡,但仍前仆後繼,繼續攻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部分騎兵捨命衝過火牆繼續向聯軍的主陣地進攻,鋒銳竟絲毫不減。這時部署在陣地前沿的聯軍步兵開火了,在聯軍密集的火力下,騎兵們紛紛從馬背上栽下來……
英法聯軍向清軍陣地發射了數百枚火箭,清軍戰馬未曾見過這種陣勢,大多驚駭地往回亂跑,沖亂了後面的步兵。
此時,鄭元培揮舞著戰刀率領綠營士兵向聯軍的側翼發起攻擊,迎面遭遇的是英國龍騎兵。聯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正面,一時竟被鄭元培得了手,龍騎兵們使慣了火器,對冷兵器近身肉搏並不在行。這個兵種並不是真正的騎兵部隊,而是騎著馬的步兵。它最早出現要追溯到15521559年的義大利戰爭,當時法國人佔領了皮特蒙德,為了對付隨時可能在後背出現的西班牙人,當時的法軍元帥命令他的火槍手跨上馬背,於是就組建了世界上最早的機動步兵。至於龍騎兵dragon這個詞的來歷,則有兩種說法:較流行的一種認為,當時該兵種使用的隊旗上畫了一頭火龍,這是從拜占庭時代就開始的傳統,龍騎兵由此得名;另一種說法認為,當時龍騎兵們使用的短身管燧發槍被稱為火龍,龍騎兵來自這個典故。不管怎麼樣,此時穿著漂亮紅色軍服的英國龍騎兵剛一交手就被綠營士兵用大刀砍倒了十幾個,龍騎兵手中輕巧的馬刀根本抵擋不住沉重的中國大刀,英國龍騎兵們陣形大亂,慌忙收縮兵力,聯軍的炮兵不失時機地將炮火傾瀉在中國步兵的攻擊隊形中……一顆炮彈在鄭元培的身旁爆炸,他在火光中翻身落馬,一群士兵拚死搶下鄭元培。鄭元培用力推開士兵們,搖搖晃晃站起來,他戰袍破碎,肩膀上的創口流著鮮血,鄭元培用手指摳出嵌在創口中的彈片,舉在眼前看看,然後奮力將彈片擲出,大聲吼道:「弟兄們,跟洋鬼子拼了……」
一批兵士被洋槍洋炮擊中倒下,後面又補上一批士兵,不讓寸步。
清軍官兵鉛彈火藥俱盡,堅持以刀矛拼殺,激戰異常慘烈。
此時的八里橋上,英法聯軍的炮彈傾瀉而來,漢白玉橋欄大部被炸得粉碎。
八里橋戰役的統帥、僧格林沁親王身穿盔甲戰袍,騎著馬站在橋中央。炮彈在僧格林沁身旁不斷地爆炸,他身邊的親兵紛紛倒下,這位蒙古王爺神態自若,毫無懼色。
一個身材高大的蒙古旗手,揮舞著一面寫有黑字「僧王」的大黃旗,把這面旗幟不時指向各個方向,所有清軍士兵的眼睛都注視著這面旗幟,它正在向全體中國軍隊下達著作戰命令……
根據一個英國隨軍翻譯的記載:「……此刻,全軍精銳奮力保衛的那座橋已然堆滿了屍體,然而這個韃靼旗手儘管已孑然一身,卻仍挺立在那裡,傳達著僧王的最後命令。子彈、炮彈在他的周圍呼嘯而過,而他依然鎮靜地揮舞著大旗,直到一枚霰彈把他擊倒在地,大旗才緩緩向一旁倒去,隨著旗杆而去的是一隻緊緊抓住它的痙攣的手……」
這時,通惠河兩岸已屍橫遍野,河水也已被清軍士兵們的鮮血染紅。
英法聯軍見八里橋久攻不克,於是全數沿通惠河南岸向西,改向廣渠門進犯。僧格林沁見此情景,放鬆防守,更有一些官員、將領畏懼動搖,致使軍心渙散,英法聯軍乘機回犯,清軍迎擊不及,八里橋終於失守,英法聯軍向北京開進。
張仰山和林滿江趕著馬車在小路上疾駛。前面,一群清兵抬著一位受傷的將軍從戰場上撤下來,走過他們的身旁。
張仰山問道:「是什麼人受傷了?」
「提標鄭大人,他傷很重,得馬上找個郎中,不然就危險了。」一個清兵焦急地回答。
張仰山吃了一驚:「是鄭大人負傷了?快,快把鄭大人放到車上來!」
士兵們還沒來得及把鄭元培放在馬車上,一隊英軍士兵就出現在眼前。
這是那個剛剛殺過人的威爾遜上尉,他率一小隊士兵走下一個小山坡,迎面和護送鄭元培的清兵猝然遭遇。英軍士兵們來不及開槍,雙方展開短兵相接的肉搏戰。
張仰山、林滿江嚇壞了,慌忙躲到馬車下,一動也不敢動。
一個英軍士兵被清兵砍倒,他背囊中滾出了一個物件,這物件一直滾到馬車旁張仰山的腳下。張仰山和林滿江躲在馬車下,驚恐地望著混戰中的士兵們,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木盒子。
威爾遜用燧髮式手槍打倒一個清軍士兵,便沒有機會再裝填子彈了,清軍士兵們揮刀蜂擁而上,一心想把他砍成肉泥,威爾遜只好抽出佩劍抵擋。
這場肉搏戰刺激了鄭元培,使他好鬥的天性驟然迸發出來,一時忘了自己身上的傷,他推開護衛他的士兵,抽出腰刀撲向威爾遜,兩人刀劍相交,糾纏在一起。
雙方的士兵不斷地倒下,最後只剩下鄭元培和威爾遜。兩人渾身是血,都已精疲力竭,威爾遜左肋中了一刀,鄭元培腹部又添新傷,兩人刀劍脫手后又廝打在一起,在地上滾動著,威爾遜從軍靴里拔出匕首,用身子壓住鄭元培,匕首尖一點點接近鄭元培的胸膛,鄭元培用雙手托住威爾遜的手腕,雙方竭盡全力地堅持著……
鄭元培看見馬車下躲著的張仰山,急呼:「張掌柜,幫幫我……」
張仰山從馬車下爬出來,林滿江一把拉住他:「掌柜的,危險!」
張仰山推開林滿江,隨手從地上撿起樟木盒向威爾遜擲去。樟木盒在空中翻滾著劃出一道拋物線,砸在威爾遜的後腦勺上,威爾遜一怔,被分了心,鄭元培抓住時機,雙手將威爾遜握刀的手反轉,用力將匕首刺進他的胸膛,威爾遜終於兩眼翻白,倒下死去……
鄭元培大叫:「好樣兒的!」他終於支持不住,昏死過去了。
張仰山從馬車下拉出林滿江:「快,把鄭大人抬車上去!」
兩人合力將鄭元培抬上馬車,林滿江抄起鞭子:「掌柜的,咱們快走!」
張仰山正要上車,腳下卻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險些摔倒。他低頭一看,是那個雕有精美圖案的樟木盒子,張仰山隨手撿起來跳上了馬車。
馬車捲起一股塵土迅速跑遠了。
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了城東高碑店附近。遠處來的方向上,隱約還有槍炮聲。
車裡傳來鄭元培虛弱的呻吟聲,張仰山急忙俯身過去:「鄭大人,鄭大人!」
鄭元培昏迷不醒,臉色慘白,身上隨著車子的震動不停地滲血。張仰山翻看著鄭元培的傷口:「這樣流血可不行,咱們得找個大夫,好歹把這血先止了。」
前邊終於出現了一個村莊,林滿江連找了幾戶人家,都沒有人,在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馬車又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來。
林滿江蹭了蹭額頭上的汗,下了車去敲門。裡面半晌無人應答,林滿江一推,門開了,林滿江探頭進去看了看,回身沮喪地對張仰山說:「還是個沒人的!這什麼世道啊?人有家都不敢回了!」
張仰山想了想:「要不咱們就在這歇歇吧,我看鄭大人的樣子再走是不行了。」
林滿江順著張仰山的目光看去,鄭元培已經氣息奄奄了。
林滿江和張仰山費力地把鄭元培抬到屋裡的土炕上,點上燈。
鄭元培嘴唇乾裂,渾身燒得滾燙。張仰山摸著鄭元培的額頭對林滿江說:「趕緊找盆涼水來,給鄭大人降降溫。」
林滿江答應著出去了,很快端來了涼水。
張仰山慢慢地撕開鄭元培已經破碎的戰袍,小心翼翼地給鄭元培清洗傷口。林滿江不停地往鄭元培的額頭上敷著冷手巾,憂心忡忡地問:「掌柜的,怎麼辦啊?」
張仰山瞅瞅鄭元培,又瞅瞅林滿江,一時也沒了主意。
外面突然又響起了急促的槍炮聲,兩人慌忙吹滅了油燈。等沒了動靜,兩人才又鬆了一口氣。張仰山再看鄭元培,傷口還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滲血,剛剛包好的傷口又被血水浸透了。
張仰山搖搖頭:「要是照這麼個流法兒,鄭大人肯定是挺不過去了。」
林滿江急得是又搓手又跺腳:「哎呀!真急死人了,這方圓十幾里一個活人都見不著,哪兒找大夫去啊?」
張仰山坐在炕沿,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滿江,快去咱們車上給我拿一錠胡開文的『蒼佩室』來!」
林滿江一愣,不明就理,但還是跑出去了。
張仰山起身去找了個碟子,這時林滿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拿了一個精緻的盒子遞給張仰山。張仰山接過盒子打開,取出了一塊精美的古墨。張仰山看了看,一咬牙,從懷裡拿出一把精緻的銀匕首,用力把墨敲碎了。
林滿江驚叫著:「掌柜的,您……」
張仰山快速地把砸下的碎墨放到盤子里,滴水研起來。
林滿江嘟囔著:「這可是胡開文的老墨,比金子還貴啊!」
張仰山看了林滿江一眼:「管它呢,救人要緊!」
「救人?救人也不用這個啊!」林滿江琢磨著,掌柜的可能是急糊塗了吧?怎麼胡來呀?
張仰山繼續專心研墨,研好后,蘸在手上捻了捻,吩咐道:「你再去拿一匹雙加宣紙來,先取幾張燒成灰,再一起拿進來。」
片刻,林滿江端著一小盆還冒著青煙的紙灰進來,胳肢窩裡夾著一大卷宣紙。
張仰山把紙灰倒進墨汁里調成糊狀,讓林滿江把鄭元培的戰袍解開,露出了傷口。鄭元培又呻吟了兩聲。張仰山把調好的糊狀墨,塗抹在鄭元培的傷口上,林滿江很詫異地看著。
張仰山說:「我記得在《本草綱目》上看到過,松煙墨能止血。」
林滿江半信半疑:「真的嗎?」
「這不是沒法子嗎?試試吧,但願老天爺能助鄭大人挨過這一關!」
林滿江用力地點點頭,張仰山繼續把墨塗在傷口上。塗得差不多了,張仰山讓林滿江把剩下的宣紙全都浸上水。
這回林滿江明白了張仰山的意圖,他端來一盆水,把宣紙浸入,然後遞給張仰山。張仰山把浸了水的宣紙敷在鄭元培的傷處,宣紙立刻被吸住了,鮮紅的血和黑色的墨滲過來,就如同大寫意的中國畫。
兩人配合著把宣紙全糊在了鄭元培的傷處。不一會兒,幾十層沾水的宣紙裹在鄭元培的身上,就像打了一層石膏。
林滿江湊過去好好看了半天,忽然興奮地叫起來:「掌柜的,這血還真止住了!」
張仰山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天助鄭大人啊!」
兩日後,張仰山帶著鄭元培回到家中,從太醫院請來為鄭元培療傷的岳太醫盛讚張仰山的止血招數兒,岳太醫說:「張掌柜啊,我查了《本草綱目》,那上面說『墨,氣味辛,濕,無毒,主治吐血、流鼻血、婦女崩漏、小產後流血不止』。李時珍是萬也想不到您拿墨治起了刀槍傷,您當時是怎麼想出來的呢?」
「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請不到郎中啊,要是當時有您岳太醫在,不就沒有這一出了嗎?」張仰山說的是大實話。
「據我所知,早在三國時期,名家制墨就有加中藥這麼一說,韋誕在墨里加硃砂、珍珠、麝香,南唐的李延圭是加龍腦、藤黃、冰片和巴豆。張掌柜,我一直沒鬧明白,這加了中藥的墨是寫字兒用呢,還是當藥用?」岳太醫是個愛刨根問底的人。
張仰山回答:「開始還是寫字兒用,後來就有人研製出了專門當藥用的墨,像胡開文的八寶五膽葯墨,裡面加犀角、牛黃、熊膽和蟾蜍,這都是名貴的中藥,具有解毒止痛、消腫軟堅和防腐收斂的作用。不過,只有松煙墨才能止血,油煙墨可不行,因為松煙實際上就是百草霜,它有收斂、止血的功能……得,岳太醫,我班門弄斧了。」張仰山轉了話題,「這兩天鄭大人一直迷糊著,叫也叫不醒,該不會……」
岳太醫看出了張仰山的擔心,寬慰他說:「別著急,鄭大人得睡幾天呢。」
「得,您盡量用好葯吧!」張仰山仗義,為朋友是絕不吝惜銀子。
鄭元培命大,他在受傷的第四天才蘇醒過來。當他看見張仰山、趙之謙站在身旁,很詫異地問:「這是在哪兒?」
趙之謙笑道:「這是松竹齋張兄家,元培兄,是張兄救了你一條命啊!」
鄭元培想了想,回過神來,趕緊說道:「感謝張掌柜的救命之恩!」
張仰山直到這時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他輕聲說:「醒過來就好,鄭大人,你安心在這兒養傷吧。」
鄭元培可安不下心來,他急著問:「戰事如何了?」
趙之謙手裡搖著他那把大蒲扇,不緊不慢地:「嗨!聽說八里橋失守的第二天,皇上就帶著皇后、妃子和王公大臣跑到熱河去了。」
「跑了?皇上不是說要御駕親征嗎?」鄭元培瞪大了眼睛。
趙之謙壓低了聲音:「現如今,皇上的話還能信嗎?此一時,彼一時吧!」
鄭元培的臉上陰鬱起來:「洋人到底還是進了京城?」
張仰山嘆了口氣說:「今兒早上夥計從海淀那邊回來,說洋兵進了圓明園,把能搶的金銀珠寶、古玩物件都搶了,帶不走的就放火燒,這不,大火都燒了兩天兩夜了,唉,圓明園、萬壽山、香山、玉泉山的宮殿,全毀了!」
鄭元培「啪」的一掌拍在炕沿兒上:「怎麼會這樣!」
張仰山急了:「鄭大人,您慢著,別震裂了傷口,您先別想那麼多,養好身子要緊!」
林滿江端上來一碗雞湯,張仰山接過來,遞給鄭元培:「您先把這個喝了。」
鄭元培凝視著張仰山:「張掌柜的……不,仰山兄,我鄭元培這次大難不死,全仰仗仰山兄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謝,我鄭元培這輩子若是報不了恩,我的子孫後代也要替我報恩!」
「鄭大人客氣了,我一個買賣人,手無縛雞之力,哪裡談得上出手相救?說實話,我當時嚇得魂兒都沒了,只是隨手抄起個木盒子砸過去……哎喲!對了,那個木盒子哪兒去了?滿江啊,你把那木盒子放在哪兒啦?」
林滿江在外間回答:「我放在客廳里的條兒案上啦,您等著,我給您拿去。」
張仰山對鄭元培說:「這小子,膽兒比我還小,當時嚇得差點兒尿了褲子,一把拉住我,不讓我爬出來……」
林滿江捧著樟木盒走進來:「掌柜的,就是這個盒子,也不知裡面裝的是什麼。」
張仰山打開木盒,拿出兩個捲軸,分別打開,平鋪在炕上仔細端詳,他突然驚叫起來:「老天爺啊,之謙兄,快來看,這是誰的手跡?」
趙之謙急忙湊過來,不看則矣,這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頹然地坐在炕沿上:「我不是做夢吧?宋徽宗和懷素的手跡?」
這一剎那,房間里的人都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