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碎裂
1
和珍珠不明白,為什麼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
她懷裡揣著一包厚達上千頁的書稿,在北京七月的烈日下奔走。她捨不得打車,有些步行能走到的地方,她寧可選擇走路。她安慰自己說反正是要健身的,走走路對身體有好處。臨來出門前,林適一對她說,一切都說好了,出版沒問題,她只需要親自把書稿送到出版社,象徵性地簽一份合同就可以了。
和珍珠以為,事情會很順利。
出版社大樓的台階很高,在和珍珠眼裡宛若天梯一般。正午時分,耀眼的陽光從頭頂垂直射下來,和珍珠有些頭暈。她感覺自己正穿過許多金黃色的金屬欄杆,去往一個高不可攀並且似乎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
就在這時,她和一個穿黑色珠網衣服的女人擦肩而過。
女人身上的亮片和珠網在陽光下很晃眼,她身上的黑色真的很黑,彷彿一團從星空里落下來的黑色空氣,只是現在落到了白晝里,感覺奇異極了。
她們互相不認得,只是在出版大樓台階上本能地望了一下,然後閃身而過。穿黑衣服的白美麗並不知道穿白衣白裙站階梯上的女子就是和珍珠。她已經買通了出版方,不讓他們接受和珍珠的書稿,讓她嘔心瀝血寫出來的一堆文字變成廢紙。一想到這兒,黑衣女子對白衣女子笑了一下,笑得十分陰險,就像在蛋糕里下了雪白砒霜,那砒霜在奶油上閃著令人不易察覺的寒光。
和珍珠並不知道,在幾分鐘之前就是這個黑衣女人在她的事業上下了一把毒藥。
「對不起,和小姐,我們……」
連續兩星期,和珍珠無論走到哪兒,聽到的都是這句委婉的「對不起」,好像事先有人錄好了錄音,只要她一出現就準時準點地放出來。出書的事已成泡影,和珍珠懷裡緊緊地抱著那疊書稿,精神有些恍惚。她不知道這世界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說變就變。她就這樣想著說著,近乎於自言自語。車流在眼前飛速掠過,一輛接著一輛,在她眼裡卻近乎透明。陽光在瞬間由熾熱變得冰冷,彷彿一切都被凍住,她越來越看不清眼前的景物,最後,她聽到了刺破耳膜的剎車聲——
2
關於和珍珠的死,有許多傳奇的說法。有人說她是縱身一躍,投入車河;也有人說是一場意外,不可預料的交通事故。更有一種邪門的說法在朋友圈子裡流傳:白美麗「買兇殺人」,花錢僱用了殺手開車故意將和珍珠撞死。一時間眾說紛紜,說法雖然很多,但事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和珍珠死了。
當時林適一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和朋友喝酒,喧鬧的他突然靜默下來。有人在他耳邊小聲說:「和珍珠死了。」
他沒聽懂,大聲問了句:「什麼?」
那人又說:「和珍珠死了!」
林適一當時覺得自己的頭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敲了一下,眼冒金星。他一下子無法相信和珍珠被當場撞死這個事實。他覺得那只是做了一場夢,大夢醒來一切都會恢復正常。一身白衣白裙的和珍珠會再次回到他生活中,她會胸前抱著一疊純白色的稿紙在畫滿斑馬線的街道上十分輕盈地向前走,街上不知為何空無一人,車輛和行人都消失不見了,只有一個白衣女人不斷地往前走。
往前走——
往前走——
往前走——
林適一在夢裡感到了無形的壓力,他知道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了。他努力想回到事情發生前那一秒。這時候,他腿用力一蹬,突然醒過來。
他睜開眼,用力伸了伸胳膊和腿,回想起夢裡的一切,不知道哪一件是真的,哪一件是假的。他忽然感到害怕,全身收緊了縮成一團,他感到房間的上方有人用涼水在潑他,這涼絲絲的東西澆醒了他。他突然發瘋似的撲到床頭去抓電話,眼前不斷閃過白衣女人站在十字街頭,黑衣女人氣勢洶洶地開著一輛巨型吉普車,發出轟轟的鳴響,從白衣女人身上不偏不倚地壓過去的鏡頭。
「是你殺了她!」
「怎麼可能是我?」
電話機發出嗡嗡的回聲,白美麗發出一陣冷笑。然後,電話就斷了,世界變得孤寂無比,沒有一點聲息。
3
和珍珠是如何被殺死的,一直是個難解的謎。很多人都說是白美麗買通了司機,在大街上撞死和珍珠的。可是沒有證據,沒有證據的事又怎能說清楚呢?日子久了,人們也漸漸把這件事淡忘了。
林適一再次回到白美麗身邊,開始對股票這種東西感興趣。白美麗為了拴住他,不讓他跟別的女人有來往,也拚命把他往這條路上引,幫他選了幾種股票,都說肯定能漲,讓他陸陸續續投進去不少錢。
除去股票,林適一還想試著做點生意。有一次,他看中了一種花瓶生意,那種既像陶土又像玻璃的花瓶,一下子讓他著了迷。他想開一家店,專門出售這種花瓶,他把這想法跟白美麗一說,白美麗立刻答應下來,還誇林適一有想法、夠聰明,但一提到錢,白美麗又猶豫了,她說:「錢這個問題嘛……」
林適一立刻打斷她說:「不給就算了。」
「我也沒說不給呀!」
「你心裡不想給。」
「我心裡怎麼想的,你怎麼知道?」
「我就知道。」
「你怎麼跟個小孩兒似的。」
白美麗從桌子後面繞過來,走到沙發邊上,在沙發扶手上坐下來,一隻手環繞過來,摟在他肩上。林適一扭了一下身子,想把那隻憑空落下來的手甩開。
「別鬧。」他說。
「喲,你管我要錢,還那麼大脾氣呢!」
「好好好,我不要了,還不行嗎?還口口聲聲支持我做生意呢,虛情假意!」
「誰虛情假意了?」
「誰假誰心裡明白。」
兩個人慪了一陣子氣,搞得氣氛很不愉快。過了一會兒,白美麗先綳不住了,主動過來跟林適一說話。林適一見好就收,也改變了態度。
兩人和好如初。
在床上他再次談到錢的時候,白美麗爽快地答應下來。
林適一站在花瓶店的玻璃器皿中間,只覺得有些恍惚。他不明白他的人生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到了這一步。他開這家花瓶店的最初想法是想改變一下活法,看看不做記者,能不能做點別的。
光影在玻璃間遊離,街上行人稀少,對面的鐘錶店裡掛滿了不同款式的電子鐘。鐘錶店老闆是一個謝了頂的男人,半夢半醒地趴在玻璃櫃檯上打瞌睡。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林適一在鐘錶店門口,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她穿著白衣白裙,手裡拿著一支白色的馬蹄蓮。她走路的樣子很奇怪,像是從夢裡飄出來的。
「和珍珠!」
林適一在心裡叫了一聲,然後出神地望著對面。他想象著她站在冰冷的十字路口,胸前抱著一疊書稿,面無表情地在馬路上走。她走過一個街口又一個街口,紅綠燈彷彿對她不起作用,所有車都停了,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裡走。
剎車的聲音刺耳極了——
林適一從幻覺中清醒過來。剛才鐘錶店門口的和珍珠不見了,他跑到對面的店裡去看看。店老闆問他找誰。他問有沒有一個女的。店老闆說什麼男的女的,沒看見。林適一覺得奇怪,剛才明明看見手拿白色馬蹄蓮的女人走進去,老闆卻說沒看見。他只好一頭霧水地回到店裡,卻發現店裡來了一個人。
4
林適一差點兒沒認出那人是誰,只見他臉上長滿鬍鬚,面色焦黃,瘦得像個鬼。那人站在花瓶店裡,這兒摸摸,那兒看看,林適一對他說「喂」,他突然「嗯」了一聲,直起腰來。
「顧凱歌!哈哈,你小子怎麼來啦?」
「我小子怎麼不能來呀?」
林適一當胸擂他一拳,說道:「能來倒是能來,不會是問我來借錢的吧?」
顧凱歌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由土黃變得灰白。林適一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在瞬間萎頓成這個樣子。他告訴林適一,他破產了,還欠了二百多萬的債務,他現在已經是個窮光蛋了。說著話,他從兜里掏出他的錢包,一格一格地翻給林適一看,裡面都是些一塊兩塊的零錢,連一張十塊的都找不見。林適一問怎麼會弄成這樣。顧凱歌話匣子就打開了,從他學校里倒賣電子錶說起,又說到工作以後如何開創公司,幾起幾落,說到動情處,居然掉起眼淚來。
傍晚時分,林適一把店交給店員,陪顧凱歌一起去吃飯。
「車呢?」
「賣了。」
「那你別告訴我,你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吧?」
「還真沒了,」顧凱歌說:「那幢別墅已經被拍賣抵押出去了,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林適一望著眼前突然蒼老下去的顧凱歌,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想起顧凱歌以前誇張的外國禮節,那大鵬展翅一樣張開的雙臂擁抱久未見面的朋友,那聲如洪鐘的哈哈聲,只要他一出場,四周的牆壁都會跟著一起震動。而現在呢,他似乎萎縮了一半,連身體都變小了似的。
他們打了一輛計程車到一個熟悉的館子去吃飯。林適一本想問顧凱歌想吃什麼口味的,可扭臉一看,顧凱歌已經歪在一旁睡著了。
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當顧凱歌口袋裡有錢的時候,他的外表都比沒錢的時候要大一些。人啊,人真是不折不扣的怪物!林適一隨著晃動著的車身邊走邊想。
吃飯的時候,他拿出手機給白美麗打了個電話。他說有個老朋友從外地來,今晚就不去她那兒了。白美麗在電話里撒嬌地問,什麼老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林適一一本正經地回答,是男的,大學同學,然後就把電話給掛斷了。
這時候,顧凱歌睡眼惺忪地從夢裡醒過來,他揉了揉眼睛對林適一說:「我怎麼在這兒呀?」
林適一說:「你剛才一上車就睡,到這兒又繼續睡,現在該醒醒了,我已經點好了菜,全都是你喜歡吃的。」
顧凱歌忽然靦腆地笑了,他伸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圈,有些討好地說:「肚子還真有些餓了。」
林適一說:「餓了就多吃一點。」
正說著,嗞嗞帶響的鐵板牛肉就被服務員大聲吆喝著端上來了。顧凱歌說:「好像又回到了上學的時候……」說完這句話,他就沒聲了,悶頭吃起菜來。他看起來真的很餓,吃相也不怎麼好看,但林適一卻覺得,眼前的他非常真實。
那一夜,林適一帶著無家可歸的顧凱歌回家。他很久沒有回到他自己的住所了,很茫然地在他碩大的記者包里找鑰匙,找了很久才找到那片又薄又瘦的鑰匙。時代發展了,連鑰匙都變大了,有粗壯碩大的菱形鑰匙,有又厚又大像小刀一樣的防盜門鑰匙……只有自己家裡的鑰匙還是那樣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5
和珍珠死了。
顧凱歌無家可歸。
前妻嫁給了自己的親舅舅。
……
生活的變故太多了,讓林適一覺得自己猶如生活在一隻碩大的萬花筒里,景物一會兒一變,令他目不暇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活著,生活的目標又在哪裡?只要一回到他落伍而又破舊的家。他就頭痛欲裂。他對自己說,這是什麼鬼地方呀?
小而薄的鑰匙插進鎖孔,擰了幾圈都沒有把門打開。顧凱歌說,這是你的家嗎,怎麼連門都開不開了。林適一說,鬼知道這是誰的家,我巴不得這不是我的家。
然後,門被打開了。狹小的門廳里燈光昏暗,牆上陳列著多少年前的時髦:一隻落滿了灰的牛頭和一組迷彩防空網罩。這兩組裝飾不倫不類地堆積一起,讓人心生厭煩。
「你別嫌棄,我這兒可夠破的。」
「破也是家呀,我現在連家都沒有了。」
「他們真要把你的房子拿去抵債嗎?」
「可是不嘛,就不用換鞋了吧。我看你這兒髒得可以,到處都是灰,你自個兒也好久沒回來了吧?」
「可不是嘛,要不是你來,我才懶得回來呢。」
「那你平常住在哪兒呢?」
「那女人那兒唄,還能哪兒呀。我現在有個女的關係不錯,一起做點兒股票生意什麼的,都這把年紀了,嘿嘿,瞎混唄。」
顧凱歌看了一眼林適一,似乎還想說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就乾脆什麼也不說了。
林適一沒想到白美麗一大早跑來敲門。他和顧凱歌聊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兩人才睡,沒想到上眼皮還沒挨到下眼皮,外面就響起了「梆梆梆」的敲門聲。林適一眯縫著眼睛踏著拖鞋「踢踏踢踏」地走去開門,房門剛剛打開一條縫,一個女人「唰」地一下衝進來,把他嚇了一跳。
「人呢?」白美麗柳眉倒豎,看起來就像個憤怒的妖精。
「什麼……什麼人啊?」林適一結結巴巴地說。
「少跟我這兒裝糊塗!」說著,白美麗就急火火地往裡面闖。她一邊罵林適一不是東西,一邊把門踢得「砰砰」響。林適一用手攔著門說:「你別進去,裡面有人。」
「我當然知道有人!怎麼著,你怕了吧?就怕她沒穿褲子吧?」
「不是……你想到哪兒去了?」
白美麗闖進去的時候,一眼看到只穿了一條皺巴巴的小褲頭躺在床上酣睡的顧凱歌。白美麗「噢」了一聲,就從屋子裡跳了出來。
從這以後,這件事成了他倆之間的一個「笑柄」,動不動兩人就會拿這件事出來「說事兒」。林適一說:「不讓你進去吧,你偏要進去,是想看看別的男人的裸體吧?」
白美麗逗他說:「是的,是想看看。怎麼啦?你不願意啊?」
他說道:「願意,願意。要不哪天我把他約來,你隨便看。」
「噢,那還是算了吧。那個倒霉鬼,他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倒霉倒得一塌糊塗,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成了徹底的窮光蛋了。」
「你瞧瞧你們這三個大學同學都是怎麼混的,一個比一個窮。」
幾天前,林適一的另一個大學同學黃大衛,拐彎抹角地想跟白美麗借幾萬塊錢。他說看好了一個項目想要投資,其實他是看好一本書,想自己把書稿買下來。看別人做書都發了財,有靠一本書賺上百萬的,黃大衛有些眼紅,自己也想試試手,卻苦於沒有本錢。當他了解到林適一現在的女友很有錢的時候,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跟林適一開了口。
林適一說:「行,我幫你問問看。」但得到白美麗的回答卻是兩個字:「不行。」
「記住了,好朋友之間更不能借錢的。」
「為什麼?」
「肉包子打狗。」
「什麼意思?」
「有去無還。」
林適一覺得白美麗的話相當精闢,從此就疏遠了黃大衛和顧凱歌。他除了照顧他的花瓶生意,有空就陪白美麗。白美麗有時逗他,說他真像一條溫柔的小狗。他也不做聲,表情淡淡的。
6
林適一變得少言寡語起來,他不像年輕的時候那麼愛說話了。他以前是個人未到笑聲就先到的人,他那富有感染力的「哈哈哈」的笑聲,給許多認識他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聽到他的笑聲了。沒事的時候,他喜歡獨自一人待在自己的花瓶店裡,這兒摸摸,那兒看看。店打造得很通透,四周鑲滿變形的玻璃,從外面看,裡面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他喜歡用手撫摸那些花瓶,好像花瓶里隱藏一個又一個精靈——那些離他而去的女人,彷彿她們會在剎那間從瓶子里跑出來一樣。他懷著些許微醉的心情等待他們出來,卻又有些害怕,怕真的見到她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有一天傍晚,夕陽把整條街都照紅了。這是一個奇異的時刻,林適一感覺到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就在這時,店裡出現了一個女人,她的外形、打扮與當年的皮草格格一模一樣,穿著毛茸茸的白色兔毛衣服,淺白色牛仔裙,皮靴上吊著兩個兔毛娃娃。
林適一不能相信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相像的兩人。他不敢上前跟她說話,怕打破這種寧靜。果然一扭臉的功夫,那個女人就不見了。
晚上,林適一跟白美麗睡在一張床上,他的腦子裡一直浮現出下午的情景,他想先是皮草格格,然後又會出現誰呢?和珍珠、蜜雪兒……凡是跟過他的女人都會一一出現嗎?一想到這些,他緊縮成一團,看起來就像個剛出生的嬰兒。
「你怎麼了?」白美麗問。
「花瓶店的生意怎麼樣?」白美麗擰亮燈,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我呢,希望你做點有興趣的事,倒不指望你能賺幾個錢回來。錢這東西嘛,夠花就行了。」
「你這是瞧不起我。」林適一翻了一個身,背朝白美麗說。
白美麗湊過身去,用手拍他的臉,說道:「喲,瞧我們的一哥自尊心還挺強呢。」
「別叫我一哥,我現在什麼都不是了,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
白美麗用手扒著他的肩,把臉湊近他很親昵地說:「小夥子,別灰心嘛。」
他忽然心生厭惡,一把將身上那個沉甸甸的女人推開。白美麗自然又是大吵大鬧一翻,但他什麼也聽不到,任她說去。連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耳朵上好像安了開關,不想聽到的時候就什麼也聽不到。
白美麗賭氣似的翻過身去,等待林適一過來哄她。可他卻沒有。兩個人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電話鈴突然響了。白美麗拿起電話「嗯」了幾聲,披衣下床,準備出去。
林適一本來還想問一句「去哪兒」,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想:「我才懶得問呢,愛上哪兒上哪兒。」白美麗倒挺平靜,挑了一套文雅大方的毛衫套裙,對著鏡子左扭扭、右扭扭,將自個兒的身形兒看了個夠,然後,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出門了。
7
這一晚,白美麗出去了就沒再回來。林適一出現了幻覺,他先是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皮草格格火車站旁的那間小屋,滿屋的紅光,火車通過的時候,整個屋子一震一震的,一個個離他而去的女人在紅光中復活,所有的女人都在說:「我們死了,你為什麼還活著?」
那些聲音奇怪極了,宛若森林裡跳出來的一群女妖,她們妖艷又邪惡。她們圍攻他,將他夾在當中,她們不停地說話,聲音越來越尖細,越來越讓人不明白。林適一突然意識到,愛過他的女人,除了前妻蜜雪兒之外,全部丟了性命。這個問題他是在突然之間意識到的,意識到之後,他全身開始顫抖起來,就像打擺子發高燒似的抖得無法控制。
他開始滿世界地尋找白美麗,瘋狂給她打手機,但是她的手機卻關機了。他越發感到不妙,以為白美麗將像自己愛過的女人一樣,以各種離奇的方式死去。這一晚,他光著身子將自己泡在浴缸里,他害怕得到白美麗的任何消息。由於在浴缸里呆得太久,白美麗從外面趕回來的時候,林適一早已被人送往醫院,他得了重感冒,高燒不退。白美麗又接連三天徹夜不歸,最後林適一還是被朋友發現送到醫院裡去的。
「一哥,你怎麼病成這樣?」
「別叫我『一哥』,瞧我現在這副德行,還『一哥』呢?」
「好了好了,都怪我,到外面去跟朋友打牌就忘了回家了。」
「你忘了回家,人家都擔心死了。」
林適一虛弱地躺在床上,他有些慶幸自己得了這場病。醫院的病房裡充滿了消毒藥水的味道。下午三點的陽光斜斜地從窗子里照進來,灑在兩個人身上,這是兩人之間難得安靜的一刻,沒有爭吵,沒有妒忌,沒有猜疑,如果日子就這麼安靜地繼續下去,倒也挺好。
「想吃什麼?」白美麗說,「想吃什麼我下樓給你去買。」
「算了,什麼也不想吃,你也別張羅了,咱倆安靜地待會兒。」
「一哥,我怎麼覺得你像變了個人似的?」
「這樣不好嗎?」
林適一的眼睛又開始亮起來,他把手放到白美麗胸上,隔著衣服用手撫摸她。白美麗嘴上說「大白天的,別這樣」,眼神兒卻在鼓勵他,她的一隻手已經繞到背後,把胸罩的暗扣一松,拉住林適一的一隻手,將他放到衣服裡面。
有護士進來打針,看到這一幕,見怪不怪地假裝沒看見。林適一趕緊收手,並對白美麗說要不你先回去吧。
白美麗說:「趕我走啊,我偏要呆在這兒看你打針。」
護士聽到他們的談話,誤以為他倆是一對感情篤深的夫妻。
林適一說:「打針有什麼好看的,你要疼死我呀?」
「這麼大了,打針還怕疼,真沒見過你這樣的。」白美麗風情萬種地看了一哥一眼,這一眼,能迷死人。連護士都感覺到了那沉甸甸的目光,她打針的時候手輕微地抖了一下。白美麗看到林適一的臉隨之扭曲歪斜成另一個人,但又很快地恢復了原來周正的模樣,她只覺得有趣就「咯咯」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