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五天的晚上,是一個十分煩悶的夜,仙游川的「看山狗」從做晚飯時候有一聲叫起,接著所有的「看山狗」都叫起來,這鳥聲混合一片,就變成混沌的嗡嗡空音,使不靜崗寺里的晚課鐘聲也失去了往日的悠揚。在家吃飯的韓文舉,覺得奇怪,心裡發急,飯也吃得熱汗淋淋,那花腳蚊子就成團在身上叮,他扇動巴掌,一會兒在腿上打,一會兒在臉上打,手掌上已經腥血糊糊了,蚊子還在吶吶喊喊如打了鑼。他放下碗,也懶得去刷鍋了,就到渡口上去,渡口上沒有蚊子,但「看山狗」叫得更響。韓文舉鑽進船艙,又取出了那本沒頭沒尾的古書,將六枚銅錢哐啷啷撒在船板上,然後看月亮。月亮白得凄慘,周圍形成著極寬的旋雲,似乎夜空就是州河水面,而月亮則是一個窟窿,水以極大的流速旋轉下瀉。他就說:「天要下雨了嗎?下了好,該下一場雨了!」鑽進艙里,放沉腦袋睡去。
韓文舉的話果然言中,後半夜就下起雨來,這雨下得好大。韓文舉被吵醒了,但下雨後氣溫下降,正宜於睡眠,他又昏昏沉沉睡去,直到天明的時候,河面上的水漲上來,船已經不在原處,而被水沖著順河靠在岸邊。幸好船繩系在一棵彎柳樹上,船才沒有被沖走。河岸上帶著飛虎爪、撈兜來撈浮柴的人,就沖著韓文舉說:「韓伯,怎麼沒把你衝到州河口去,連船一塊升了天,也不怕別人得了你那份絕業!」
韓文舉說:「放你娘的狗屁!船怕水嗎?水漲船高的!」岸上人說:「水能載船,水也翻船,干哪一行,死在哪一行,你等著吧,這次沒死成,再漲一場水你是不得好死的!」
韓文舉說:「我一不姓田,二不姓鞏,做什麼虧心事了,龍王爺收我去?」上岸到柳樹根看系的船繩,心裡不覺吃了一驚:那船因不停沖盪,船繩正磨在一塊岩石上幾乎要磨斷一半了。他再不做聲,忙將船繩重新在柳樹上系好,又說道:「再漲水讓我去死?小子,你不會看天象,這雨很快要停了,要撈柴快去撈,別讓水落了你去撈石頭!」
撈柴的就分散在河岸上各自忙活,河裡並沒有什麼大的木料、粗的樹樁,只是山上衝下來的枯枝敗葉,和白沫攪在一起順著旋渦的走向一溜一帶往下浮。但是這雨卻還在下,越下越大,且有了風,岸上人渾身精濕,被小利所惑,不肯回家,岸邊就出現一小堆一小堆的柴草。半個時辰后,河水迅速上漲,有人叫道:「快跑呀,水順腳漲上來了!」人剛離開原地,那波浪就撲閃而來,竟將撈出的柴草堆一個又一個收回去悠悠下行了。韓文舉樂得直笑,但風雨隨之灌滿了口,他也只好再次將船繩在柳樹身上往高系,後來就同村人一起跑回村去了。
雨又下了兩天兩夜,老天像是憋足了許多年的怒氣,要一瀉而盡似的,下得不減量也不歇氣。整個州河上下兩岸都在下,秦嶺的每一個汊里都有水,水流進了小溝,小溝滿了又流向大川,大小溝川的水都往州河來了。兩岔鄉不停地接到電話:上游××水庫決壩了!××村裡淹了!州城已受到威脅!要求下游做好防洪工作。幸好兩岔鎮地勢高,水是不會衝上鎮街的。他們因為自身居住的安全,雖然洪水滿河滿沿為幾十年所罕見,但眼瞧著河面上衝下來的粗樹巨木、死牛死豬,就都憑著力氣和運氣去想打撈發橫財。小的木料和柴草撈了不少,但眼睜睜看著大樹在河心處一閃一晃而下,不免就有人喊:金狗呢?金狗要發暴財了,只有他才敢去河心啊!
但是,河岸上並沒有金狗,金狗這時候正來到了州城。
清末年間,白石寨的船是可以直通州城的,後來河道阻塞,水流淺顯,再不見往來船隻,唯一的一條公路順山勢賦形,起伏上下而連結著幾個縣的交通。金狗是下雨前一天搭車去州城的,但車停在前邊一個縣城,那裡的公路就被水沖壞了,金狗在那裡呆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下午四點多鐘車才開到州城。
州城,這是一座古代的邊城,當今聞名全省的是它仍保留著四面完整的古城牆。它緊緊貼著州河而築,城牆不是黏土捶打,也不是青磚砌壘,而外層包裹的全然是黑色石條,這石條不生就苔蘚,日里泛著油質,而荒草、荊棘甚至枸子木雜樹從石條縫裡上長,那便是烏鴉的棲息地,每到黃昏,成群的烏鴉就落在那裡大聲聒叫,將屎拉在石條上,白得格外刺眼。金狗一出車站,就聽見河水沉沉的吼聲,急步趕到北城門樓,這門樓是建在河堤上的,而北城牆也就是河堤,剛剛登上二十級石條壓成的台階到門樓上,便見那裡人出人進,一片慌亂,無數的民工扛著裝著沙土的麻袋往城牆東北角去。金狗忙問:運這麼多沙袋幹什麼?旁邊人說:「護城牆呀,東北角已經垮了十二丈長的一段石條!」金狗急沖沖趕了過去,果然見城牆東北角好長一段沒有了石條,暴露出用小米汁灌澆捶打的土層來,沙袋已經並排十二個層層往上壘,並用了鐵絲在外層編織成網防護。金狗站在那裡,聽人們在紛紛議論,說是水漲時城裡人還以為好玩,擁擠著到城牆上看熱鬧,眼瞧著水往上漲,有人還坐在城牆上去洗腳,嚷道在城牆上洗腳不患腳氣。他們全不相信水會決了城牆的,因為四十多年前,田老六領著游擊隊攻打州城的那個秋天,州河裡是發過一次大水,那水只僅僅衝垮過西北城角的一道石堤,以後從來沒有發過大水,就以為州河永遠不會再有洪水了,這個邊城的城牆將永世作為文物而完整無缺地保留下去了。直到東北角的石條嘩啦啦垮下去了十二丈長,看熱鬧的人才慌了,慌忙逃回家去保護自己的家產和性命,護城隊就開上來,幸虧河水卻也不再上漲了。
金狗聽著人們的議論,也驚奇州河平日是平靜的,但竟能發生這麼大的暴水,來勢這麼凶,這麼猛!他盯著河面,看上游空闊一片,水像際從天而來,無數的浪頭翻湧著,出現一層一層灰黃色的塄坎,那塄坎迅速推近,就一次一次扑打在城牆堤上,聲大如雷霆,激聚起千堆白雪。大浪每一次衝來,城牆頭上的人就尖叫一聲,雙手捂了耳朵,並連連叫喊金狗往後站,不要頭暈目眩了跌倒到河裡去。金狗沒有動,他在想著這麼大的水,仙游川會怎麼樣,兩岔鎮會怎麼樣,村人是不是又在大撈河柴了?他金狗要是不走,他也會像水鬼一樣游進
河去將那大木料拉上岸的!這當兒,天空放晴,太陽重新出來,這金光四射的夕陽,使天上每一塊雲都鑲上了金邊,使河面染成一片黃輝,腐蝕在城牆上,城牆也是古銅色了。接著,夕陽就半沉半浮在遠處的水中,像一個巨大的紅球在那裡起伏,又像是河水正生育一個血淋淋的胎兒,河面就十二分地酷似一個妊娠的萬般痛苦的母體。金狗突然間感到這場面的壯美!他在州河上行船這麼多年,還未能見到過這種場面,剎那間泛上心頭的是:經過這一場洪水,州河的淤沙石灘就會蕩然無存了吧,自然之力將使州河通暢,那行船撐排又會是何等痛快啊!
金狗一想起行船撐排,就顯得激動,但他立即意識到他現在再也不會從事那種工作了,他將永遠告別水上生活,去開闢新的天地了。金狗頭垂下來,默默地從城牆堤上走過,再沒有回頭看一眼州河就走進了城門樓下的洞子。
過了洞門,下二十級石條台階,就置身於老北街了,房屋低矮卻古香古色,攤鋪擁擠但骯髒不堪,瓦楞上、牆皮上,久雨而生就的苔蘚厚得像貼了栽絨,而在那污水裡、爛泥里的小吃挑子的前邊,人在囂叫著,大聲爭執著。州城分老城新城,這便是老城了。透過這條街過去,樓房矗起,街面寬闊,有花壇有交通警有霓虹燈有五光十色的商店櫥窗和打扮入時摩登的紅男綠女,那就是新城了。金狗背著行李一直往前走,熱鬧和美麗就撲面而來,因為州河並不再上漲,東北城牆角雖然垮掉了十二丈石條,但水不會衝進來毀掉這個邊城,城中的市民在幾天的惶恐之後又心安理得了,從老城到新城,每一家商店的門口都有錄音機在鳴放流行歌曲,鳴放著急躁的迪斯科,那坐店的女子要麼白臉紅嘴冷若冰霜呆坐如木,要麼細腰碩臀隨音樂而搖擺不已。隔七家八家過去,那牆上就張貼了各色各樣的廣告,武打片電視錄像的內容介紹寫得鮮血淋淋,觸目驚心。而騎著三輪車、推著自行車兜售的書報攤上,充斥了兇殺偵探和色情。州城人有州城人的審美,金狗身處其中,只感到新鮮驚奇的衝動,當他站在那裡詢問一群男女:州城報社在什麼地方?這些男女一起看著他,突然放聲大笑而走散了。他們嘲笑這個鄉下來的金狗,輕視他,奚落他,金狗先是面紅耳赤,但立即他更大聲地發笑,他在強烈的自卑中建立起自己的自尊:州城難道就是你們的州城嗎?領導這個州城的也正是一個鄉下人鞏寶山啊!我金狗現在也來了,瞧著吧!
到了新城最繁華的十字路口,人多得如潮水一樣,金狗並沒有低著頭,也未怯怯地順著牆根走,他望著每一張陌生的臉,以高傲回視著高傲,使那些擦著挺厚的白粉和塗得血紅口唇的姑娘們也驚奇地回頭望他幾眼。三輛一溜兒馬車從旁邊的一條小巷駛過來,通過十字口再駛過另一條小巷去,車上裝滿了沙子,是給城內某一大樓工地運的。趕車的是幾個鄉下人,拖著鼻音很重的聲調吆喝,騎自行車的城裡人就大聲斥責,咒罵馬也咒罵吆馬的人。趕車人則連聲道歉,臉上浮動著怯笑,結果,這種怯不但未得到諒解反招致了城裡人的更大放肆,竟攔了馬頭揪下趕車人搡打。金狗突然憤怒起來,上前抱打不平,三下兩下將那些城裡人撥開了。一個穿西裝的人尖聲叫道:「嚇,土包子進城這麼凶!是不是這幾年糧食多了,吃得有力氣了?!」
金狗冷冷地發笑道:「好小子,就是糧食多了,吃得有力氣了,你這麼瘦猴似的,是不是沒有提升工資吃不到好菜了?」
穿西裝的惱羞成怒,說:「你算什麼玩意,尋著要修理修理嗎?」
金狗「啪」地上去就是一個耳光,吼道:「吃不上好菜,我給你個巴掌吃,你氣就順了!」
城裡人是耍花架子而沒有實力的,猛地被金狗扇了一耳光,氣極敗壞還要囂張,金狗則將行李捲兒放下,從馬車上抄起一把鐵杴,說:「來吧,小子,鄉下人進城真想試試力氣哩!」
那小子真被鎮住了,不敢近前,卻叫道:「好呀,土包子,咱《州城日報》的『鼓樓下』見!」
《州城日報》的「鼓樓下」欄是專發批評文章的,金狗聽他說出這話,心裡越發自豪了,說:「你寫吧,稿子寄來了,我可以幫你改改錯別字!」
那人倒發矇了,在旁的同夥叫道:「這個是報社的!」
金狗嘿嘿笑著,猛地收住架勢,一字一句地說道:「鄉下人不只是光會吆車拉沙子吧?」
鬧事的城裡人騎車遁去,一場爭吵就這麼結束了。趕車人千聲萬聲感謝金狗,金狗卻黑封了臉面教訓道:「要進城,就剛幫硬正地來,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別人就把你當狗耍了!」說罷,揚長而去。但是,金狗又走了一節路后,氣消下來,不覺自己也笑了:訓斥趕車人不要自卑,而自己如此激動,不也正是自卑的另一面表現嗎?金狗呀,金狗,在州河水上的時候,州城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如今要做了州城的人,而且是州城報社的人,面臨的環境將是什麼樣呢,能適應能發揮自己需要發揮的能力嗎?
金狗首先被分配在一個編輯室上班,他的任務是一邊負責編輯室的內務雜事,一邊熟悉編輯業務,進修提高新聞寫作知識。辦公室六個人,主任是一位五十餘歲的長臉人,使喚金狗如自己的兒子。金狗是聽話的,腳手勤快,每日提前來,提水,拖地,倒垃圾。時間稍長,便知道這個主任唯一能領導的只有自己。那個穿牛仔褲的,是州城組織部長的小舅子,可以為一點小事破口與主任爭吵,那個年輕的姑娘又是地區文化周長的女兒,模樣俊俏,開口閉口稱總編、主任為叔叔,而那個戴眼鏡的老龔,本是與主任一起到報社的,資歷學問皆是
不把主任放在眼裡,常要作踐主任五十年代怎樣進城后愛上一個女學生,而拋棄農村的結髮老婆。最後是一位三十九歲的中年寡婦,則有人看見半夜在總編的辦公室不出來,出來碰著人了,聲言是「彙報工作」的。小小的辦公室里,滿牆掛著報紙,滿柜子滿桌子的稿件,電話鈴三分鐘五分鐘催命似的嘶響,各式各樣的作者接二連三地來查詢稿件,來請教學習,來質問為什麼他的稿件不見報。時常就有來帶了禮品,一包瓜子兒,一條香煙,一袋拔了澀的甜柿,竟甚至有服裝廠的作者,拿來了一捆減價處理的花褲衩,給每人面前丟放了一條。這種無奇不有的熱熱鬧鬧的景象之後,辦公室門關了,大夥就評論哪個作者傻樣,哪個作者髮型好,體形好,議一議報社裡××和××的桃色新聞,當然這絕對是在寡婦編輯不在的時候。直到一切該說的都說了,大家低頭處理各自的稿件,男的吸煙,女的品茶。那寡婦編輯終於說:「金狗,你是白石寨縣上的人嗎?」金狗說:「白石寨仙游川的。」「好名字!到報社前在什麼單位!」「農民,撐排的。」「哦,你什麼親戚在州城嗎?」「沒有。」「沒有?你還保密呀!」金狗再沒有說什麼,只是認認真真看稿件,有疑問的,不懂的,恭敬求教各位。每每抬起頭來,他就看見坐在對面的文化局長的女兒那一身漂亮的衣服,她似乎要領導州城服裝新潮流,三天兩頭換出一身新的。現在她又結了一條大紅領帶,金狗低頭看稿子時,總覺得眼前有一道紅光,痴眼看她,她也就發覺了,徵求對她的衣服的評價。金狗說不出來,只能報以首肯,那文化局長的女兒就要說:「金狗你不懂服裝的,你還是給咱說說州河上的怪人怪事吧,稿子看得頭疼,調劑調劑神經吧!」金狗的思緒就到了河上,到了船排上,終在眾人慫恿下,講怎樣浪里行船,夜半里聽見一種奇異的叫聲,老船工說那是水鬼的聲音。講夏日的河灘如何恐懼,有人走著走著忽然中邪,會拿頭直往沙里鑽,結果口鼻塞沙,窒息身亡。講河岸上的某人家,媳婦如何與一個船工相好,勾搭成奸,被村人發現,赤條條吊在樹上抽打,那男女後來就出逃,發現他們的時候,淹死在月日灘上,屍體還緊緊抱著,分也分不開。但金狗講得更多的卻是州河發大水,船工們怎樣捨命去救溺水的人;行船翻了,十幾條船怎樣一起去打撈;船到上游去砍柴,砍荊條,夜裡睡在山人的燒得發燙的炕上,女主人睡在炕的東頭,男主人睡在炕中,船工睡在炕的西頭,整夜油燈不熄,輪番在一口大的便桶里發各自的聲音小解。在這個時候,金狗是活躍的,激動不安的,且腳手輔助於表演動作。但往往講著講著,就想起了白石寨那個鐵匠鋪,鐵匠鋪里一個拉風箱的女孩,金狗就不講了。
金狗一離開州河,英英就隨之在頭腦里消失了,他似乎有一種心理,為自己同英英發生的那次關係而竊喜,是小小地懲罰了田家,甚至於對於英英現在的處境而幸災樂禍了。但是,小水的形象卻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他原先自以為只要離開了州河,離開了仙游川和白石寨,對小水的內疚就可以漸趨平靜以至淡化忘卻,但他怎麼也想不到,離開小水越遠這種內疚越是強烈,痛苦得像蟲子一樣咬噬著他的心!進入州城以後,他每天接觸著城市的時髦美,這種時髦美不能不令他傾羨,當在報社大院看到那麼多風度翩翩的女子,在大街看到來去往複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他才懂得了古書上常寫道的四個字:如花如雲。一邊是小水,他敬菩薩而內疚,一邊是時髦美,面對著雌獸而衝動。當金狗接觸到這形形色色的州城女子后,他常常作想:小水如果能到這裡,也能穿上那樣的服裝,小水絕不會遜色的。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以致使金狗產生了小水與城裡時髦女子合二為一的幻覺。如此幻覺中的女人折磨著他的情緒,使他在辦公室情不自禁談論過州河上的故事後,就一個人要悄悄溜出辦公室,往報社斜對面的小酒館里一壺酒獨坐獨飲,然後回來半天一語不發。
辦公室的同志開始評價金狗:激動起來特別發狂,沉默起來異常消沉,是一個不可捉摸的角色!
後來,報社裡發生了一件事,好多人發現自己的信件老不能按時收到,收到了,總似乎有被拆過的痕迹。金狗是三天也就能收到英英的信的,信總是三至五頁,密密麻麻寫滿了最革命的話,都是中學生的文體,詞藻堆砌,格言成段,卻少不得開頭結尾是最俗的話句,什麼「親愛的哥」呀,「您的妹妹」呀,且描寫一段那天晚上在金狗家裡的事。金狗一看見她描繪那一夜的事,臉就發燙,虛汗直冒,心裡充滿一種懊喪和悔恨!信立即就燒了。他害怕這樣的信讓外人知道,每次上班總是到信欄里事先拿走。當報社發生有人偷拆信件的事後,他也留神到英英的來信封口處怎麼也是濕的?他花費了兩個晚上,潛伏在信欄不遠的暗處,偵查是怎麼回事。果然這一夜已經兩點,一個人影躥至信欄下,匆匆將信全拿走了,兩個小時后,那人又悄悄趕來,要將信放回原處,他撲上去一把攔腰抱了。盜信人竟是另一編輯組的一位六十歲的老編輯!事情審查清楚了,這位老編輯將別人的信偷偷拿去,用刮臉刀輕輕啟開,將信看了,又小心翼翼復裝好,再連夜送回信欄。這事使全社職工震怒,一致要求查出他偷信的政治目的和陰暗心理。但是,查明結果,他純粹只是心理變態。事後,金狗聽人講這位老編輯是某一名牌大學畢業生,一九五七年雖未打成右派,但因言語過激,一直被列為「內控」分子使用,從此再不多言多語,即就是在本編輯組小會議上,輪到他發言,也必是一分鐘兩分鐘的話都要擬好一個發言稿,按稿宣念,末了還要有四句「高舉紅旗向前進」之類的順口溜詩。且偏娶有一位年輕的媳婦,掌握家中政治、經濟、外交大權,長期與一位副總編通姦。他幾次進屋撞著了,氣得就坐在椅子上,拿一張報紙來看,擋住那一幕主惡的場面,而說:「卑鄙!卑鄙!」可這位副總編在會上卻還總是點名批評他的編輯水平差:將一份來稿退了,作者竟投寄《人民日報》而發表了。
這件事使金狗大受刺激!意識到人的靈魂若永處於極度的湯水煎熬中,人便會失去自立自強,心理變態,墮落為一個「窩囊廢」。金狗從那位老編輯身上,覺醒了自己,他就要努力工作,全力擁抱自己的事業,只有這樣,他才能拯救自己,才能醫治那一顆痛苦不堪的心!
三個月後,金狗被調到了記者部。記者部更是熱鬧的部門,那些年輕的記者,上衣口袋裡總裝著記者證,且偏外露出一指紅的顏色,在街上惹每一個人注意。金狗跟著老記者,學會了採訪,學會了處理各種複雜局面,學會了應酬各類人,也學會了做記者的派頭。他努力在克服著農民意識,要把架勢奓起來,見到任何人,到任何部門,一想到自己是記者,什麼也不膽怯了。他現在真正明白到,記者的權力說沒有,什麼也沒有,說有,什麼都有!每天,送給記者部的請柬很多,邀請的電話也不斷,某某企業要開張了,某某公司開座談會,記者是被請坐上席的。吃飯,尤魚海參銀耳蘑菇七碟子八碗擺滿桌子,白酒甜酒啤酒汽水五顏六色整筐端上,題辭,留影,末了再送一包禮品,小是電熱杯電熨斗電飯鍋一應電器家什,大到床單毛毯毛料皮箱高檔用品。於是,第二天的報上就登出了某某企業某某公司的消息,產品用不著刊廣告了,採購員大放其心地前去訂貨,既省錢又揚名又推銷了貨!金狗簡直大吃一驚,沒想到報紙的作用這麼大,而報社內部竟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事!
一次,某個體戶飯店經理來報社,要求報紙公開能為他們撐腰,指責現在好多部門借故勒索他們。金狗和一個記者去那裡了解情況,得知飯店從申報到開張,共請客了一百多次,花銷了二千元。過幾天,稅收的來了,吃;衛生檢查的來了,吃;管水的來了,吃。都得吃!管電的來了四個,一桌飯吃到一半,又來了兩個,說:那四個只管室內用電,他們是管室外電的。只好笑臉又迎進來,重開一桌又吃。單是那個地區垃圾清潔工,一個精瘦的糟老頭,也立在飯店門口高聲叫罵,指責這個店在修理店房時往垃圾台上倒過一次垃圾。「有沒有申報在這兒倒垃圾的手續收據?」沒有,那就罰款吧,老頭掏出一沓發票來:「交三百元,我給你開收據!」店經理只好連聲告錯,求高抬貴手。老頭就張口叫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一片,我是管垃圾的!」結果又請人吃一頓。吃畢了,老頭竟會從懷裡掏出一個飯盒,說:「家裡還有一個傻兒子,隨便給裝一點剩飯吧!」又得拿一盒新飯好菜!金狗聽了,氣得連連罵娘,答應一定要公開揭露這些勒索者。經理說:「好,咱們吃頓便飯吧,已經準備好了!」飯菜異常豐盛。吃罷,那個記者去結賬,回來金狗問:「多少錢?」回答是:「不要錢。」金狗急了:「不要錢?咱這不是白吃嗎!咱是為調查人家被白吃得太厲害來的,咱也把人家吃了?!」同事說:「這沒辦法,現在就成了這樣,你要不吃,經理倒要懷疑咱給他們撐不撐腰了!」
金狗想:好端端一個社會,風氣怎麼竟成這樣?在州河,覺得兩岔鎮不好,白石寨不好,州城裡卻也是如此!金狗實在是憤怒了,熱血沖臉,面紅耳赤。那同事竟笑了,說:「你這一怒,也就怒出你的幼稚來了!什麼叫社會,這就是社會!咱們做記者的,說起來什麼官也不是,可一般官卻怕記者,若依這點優勢也去撈些什麼便宜,撈是撈得著,可咱不幹,那太辱沒了良心,咱只能利用這點儘力去為百姓辦一件兩件好事就是了。今天咱回去寫一個東西在報上登了,畢竟會剎一剎這種勒索風的吧。」
金狗覺得這話有理,似乎又沒有多少理,但這篇報道發表以後,果然引起州城領導的注意,進行了打擊「水霸」、「電霸」、「稅霸」、「路霸」的整頓工作。當那個飯店的領導親自又趕到報社當面向他們致謝的時候,金狗似乎悟到了衝動和激情,太直太烈,這誠然是英雄的行為,可現在卻不是產生這種英雄的時代了,陽剛之氣太盛,不但不能幹成自己要乾的事,反倒壞事,而甚至使陽剛淪變為一種窩囊。金狗跟著這些老記者,終於意識到這些老記者之所以受到重用而頗有聲望又切實為百姓辦了好事,他們的生活里全是充滿了一種「活鬼鬧世事」式的幽默。
這月月底,報社裡需要一個人去東陽縣采寫一批山區致富的大型通訊。這是東陽縣委書記親自到報社來要求的,他介紹了他們縣上許多情況,總編十分感興趣,覺得可以樹立典型大做文章。但是,任務派給記者部,許多老記者卻借故家中有事一時不能走開,推託不去。這些年來,因記者都不願意到邊遠山區縣去採訪,各縣就成立了記者站,硬性派記者去那裡駐站,一年一輪流,輪流都找理由推託,去了又都不安心,慢慢各縣的駐站記者就全換成當地人,將一些通訊員轉正為記者了。東陽縣屬這些邊遠縣中最偏僻也最貧困的一個,記者們不願去,讓當地那些人寫吧,東陽縣的書記不信任,報社的總編也不信任,於是,金狗便自告奮勇去了。金狗是從州河岸上來的,他知道山民致富的艱難,真希望那裡果真有了好的經驗,他就可以告知老家的人如何去效法了。
臨出發的前一天,英英又來了信。這信寫得十分長,已沒有了慷慨激昂的語句,聲聲似乎是在向金狗乞求,乞求中又時時透射出一種針刺。她在追問金狗:為什麼不回信呢?即是工作太忙,也不至於連幾句話的簡訊也不寫吧?她末了直接把事情說破:知道金狗心中留戀著小水的舊情,但是,已經對不起了一個小水,還要再傷害另一個女人的心嗎?金狗面對著這封信,心腸軟了,只好第一次給她回了信,但信上只講了他來到州城報社的情況,講了他將去東陽縣採訪。寫完給英英的信,他又給白石寨鐵匠鋪去了一信,這樣才覺得心理平衡。他給小水的信中,再也不能使用那些「親」呀「愛」呀的字眼了,他向小水訴自己的內疚和痛苦,結果就寫成了沒有結尾的信,塞進了郵筒。這一夜裡,金狗一人來到了州城南門外的樹林子里。他需要一塊清靜之地來平復自己的心緒,可樹林子里,一對一對少男少女在其中約會,他們坐在那石椅上,大樹下,草窩裡,金狗一看見那兒停著兩輛反射著月光和遠遠的路燈光的自行車,他就知道那附近是愛情的禁地,便繞開走過。他安靜不下來,耳朵里盡聽到悄聲悄氣的嘀咕,哧哧格格的笑聲,也有大聲的吵鬧,有哭,也有動了手腳的廝打。愛情到底是什麼?金狗在那嬉笑聲中體會到愛的甜蜜,在哭鬧聲中更知道了愛的虛偽、欺騙和不堪的庸俗醜惡。一股無名之火就從心底產生,無法排泄,當突然聽到一聲銳叫「抓流氓」!接著是一片廝打聲時,他餓虎撲食一樣進去揪住了一個逃跑的年輕人,拳頭雨點般地擂下去。原來這小潑皮潛藏在樹林子里偷聽一對戀人的情話,妒意頓起,竟用石頭暗中砸傷那男的肩頭。金狗將小潑皮摔在地上,看著他口鼻出血不停求饒,他也如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在樹下站也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