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芷琪現在就是她哥哥一個朋友,一天到晚在他們家,」恩娟說,但是彷彿有點諱言。
趙珏就也只默然聽著。
「這人……一天到晚就是在彈子房裡。」
趙珏的母親終於私下貼錢,讓她跟她姨媽住,對她父親只說是她外婆從內地匯錢給她——年紀大的人,拿他們沒辦法。
她也考進了芳大,不過比恩娟低了一級,見面的機會少了。
「再念兩年書也好,好在男家願意等她。」她母親說。也許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大學男女同學,說不定碰見個男孩子。
聖誕前夕,恩娟拖她去聽教堂鳴鐘。
趙珏笑道:「好容易聖誕節不用做禮拜了,還又要去?」
「不是,他們午夜彌撒,我們不用進去。你沒聽見過那鍾,實在好聽。」
到了教堂,只見彩色玻璃長窗內燈火輝煌,做彌撒的人漸漸來得多了。她們只在草坪上走走。午夜幾處鐘樓上鐘聲齊鳴,音調參差有致,一唱一和,此起彼落,成為壯麗的大合唱。
恩娟早已從流行歌轉進到古典音樂,跟上海市立交響樂隊第一提琴手學提琴。也是納粹排猶,從中歐逃出來的,頗有地位的音樂家。
恩娟說她崇拜他,又怕趙珏誤會,忙道:「其實他那樣子很滑稽,非常矮,還有點駝背,紅頭髮,年紀大概也不小了。」
這天午夜聽鍾,趙珏想起來問她:「你還有工夫學提琴?」
「不學了。」她有點僵,顯然不預備說下去,但是結果又咕噥了一聲,「他誤會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面容窘得像要哭了。
趙珏駭然。出了什麼事?他想吻她,還是吻了她,還是就伸手抓她?趙珏想都不能想,只噤住了。
恩娟去重慶前提起「芷琪結婚了。就是她哥哥那朋友。」也沒說什麼。
趙珏的母親貼她錢的事,日子久了被她父親知道了,大鬧了一場,繼絕了她的接濟,還指望逼她就範。她賭氣還差一年沒畢業,就在北京上海之間跑起單幫來。
這兩年她在大學里,本來也漸漸的會打扮了。戰後恩娟回上海,到她這裡來那天,她穿著最高的高跟鞋,二藍軟綢圓裙——整幅料子剪成大圓形,裙腰開在圓心上,圓周就是下擺,既伏貼又迴旋有致。白綢襯衫是芭蕾舞袖,襯托出稚弱的身材。當時女人穿洋服的不多,看著有點像日本人。眼鏡不戴了,眼瞼上抹著藍粉,又在藍暈中央點一團紫霧,看上去眼窩凹些,二色眼影也比較自然。腦後亂挽烏雲,堆得很高,又有一大股子流瀉下來,懸空浮遊著,離頸項有三寸遠。
恩娟笑道:「你這頭髮倒好,涼快。」
她一看見恩娟便嚷道:「你瘦了!瘦了真好看。」
「給孩子拖瘦的。晚上要起來多少次給他調奶粉,哭了又要抱著在房間里轉圈子,沒辦法,住得擠,不能把人都吵醒了。白天又忙,一早出去做事,老是睡不夠。」
恩娟終於曲線玲瓏了,臉面雖然黃瘦了些,連帶的也秀氣起來。脂粉不施,一件小花布旗袍,頭髮仍舊沒燙,像從前一樣中分,掖在耳後,不知道是內地都是這樣儉樸,還是汴-李外喜歡她這樣,認為較近古典式的東方女人。
她把孩子帶了來,胖大的黑髮男孩。
「我老是忘了,剛才路上又跟黃包車夫說四川話。」她笑著說。
她對趙珏與前判若兩人的事不置一詞,趙珏知道她一定是聽見儀貞說趙珏跑單幫認識了一個高麗浪人,戰後還一度謠傳她要下海做舞女了。
趙珏笑道:「好容易又有電影看了。錯過了多少好片子,你們在內地都看到了?」
「我們附近有個小電影院,吃了晚飯就去,也不管它是什麼片子。」
趙珏詫笑道:「我不能想象,不知道什麼片子就去看。」總是多少天前就預告,熱烈的期待,直到開演前,音樂的洪流漲潮了,紫紅絨幕上兩枝橫斜的二丈高嫩藍石青二色鑲銀國畫蘭花,徐徐一剖兩半往兩邊拉開,那興奮得啊!
「忙了一天累死了,就想坐下來看看電影,哪像從前?」
「內地什麼樣子?」
「都是些破破爛爛的小房子。」
「你跟汴話多不多?」她沒問他們感情好不好。
「哪有工夫說話。他就喜歡看偵探小說,連刷牙都在看。」不屑的口氣。
趙珏笑了。
「當然性的方面是滿足的。我還記得你那時候無論如何不肯說。」
又道:「忙。就是忙。有時候也是朋友有事找我們。汴什麼都肯幫忙。都說『李外夫婦的慷慨……』」末句引的英文,顯然是他們的美國朋友說的。
至少作為合夥營業,他們是最理想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