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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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有現成的傢具,一張八角橡木桌倒是個古董,沉重的石瓶形獨腳柱,擦得黃澄澄的,只是桌面有裂痕。趙珏不喜歡用桌布,放倒一隻大圓鏡子做桌面,大小正合式。正中鋪一窄條印花細麻布,芥末黃地子上印了只橙紅的魚。萱望的煙灰盤子多,有一隻是個簡單的玻璃碟子,裝了水擱在鏡子上,水面浮著朵黃玫瑰。上午擺桌子的時候不禁想起鏡花水月。

他們沒有孩子,他當然失望。她心深處總覺得他走也是為了擺脫她。

她從冰箱里搬出裝拼盆的長磁碟,擱在那條紅魚圖案上。洋山芋沙拉也是那家買的,還是原來的紙盒,沒裝碗。免得恩娟對她的手藝沒信心。又倒了兩杯葡萄牙雪瑞酒,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沒有桌布,恩娟看了一眼,見鏡面纖塵不染,方拿起刀叉。

一面吃,恩娟笑道:「怎麼回大陸了?」

趙珏笑道:「萱望沒過過共產黨來了之後的日子,剛來他已經出國了。他家在台灣,也只回去過兩次。我也難得跟他講大陸的事,他從來不談這些。」

又道:「現在美國左派時髦,學生老是問他中共的事,他為自己打算,至少要中立客觀的口氣。也許是『行為論』的心理,裝什麼就是什麼,總有一天相信了自己的話。」

她沒說他有自卑感。他教中文,比教中國文學的低一級。教中文,又是一口江西國語。中共有原子彈,有自卑感的人最得意。

恩娟笑道:「你倒還好,撐得住,沒神經崩潰。」

趙珏笑道:「也是因為前兩年已經分居過。那時候他私生活很糟。也是現在學生的風氣,不然也沒有那麼些機會。」

她不便多說。恩娟總有個把女兒正是進大學的年齡。

那時候在東北部一個小大學城。剛到,他第一要緊把汽車開去修理。她剛打開行李理東西,發現缺兩件必需品,看手錶才五點半,藥房還沒關門。只好步行,其實公寓離大街並不遠,不過陌生的路總覺得遠些。

買了東西回來,一過了大街滿目荒涼,狹窄的公路兩旁都是田野,天黑了也沒有路燈,又沒個路牌廣告牌作標誌,竟迷了路。車輛又稀少,半天才馳過一輛拖鞋式沒後跟的卡車,也沒半截得住。

正心慌意亂,迎面來了一大群男女學生,有了救星,忙上前問路。向來美國人自己說逢到問路,他們的毛病在瞎指導,決不肯說不知道。何況大學城裡,陌生人不是學生就是教職員或是家屬,都不是外人。這些青年卻都不作聲,昏暗中也看得出臉色有保留,彷彿帶三分尷尬,兩分不願招惹的神氣。趙珏十分詫異,只得放慢了腳步跟著走,再去問後面的人,專揀女孩子問,也都待理不理,意意思思的。

這兩年因為越戰起反戰,年輕人無論什麼態度也都不足為奇了。她又是個東方人,也許越共之外的東方人他們都恨。她心裡這樣想著,也沒辦法,只好姑且跟著走,腳下緊一陣慢一陣,希望碰上個話多的,或者走到有人煙的地方。他們多數空著手,也有的背著郵袋式書包,裡面露出熱水瓶之類。奇怪的是他們自己也不交談——還是因為她在這裡?多年前收到赫素容的信,一度憧憬篝火晚會,倒在天涯海角碰上了,可真不是滋味。

前面有個樹林子,黑暗中依稀只見一棵棵很高的灰白色樹榦。鄰近加拿大,北國的新秋,天一黑就有點寒煙漠漠起來。她覺得不對,越走越遠了。把心一橫,終於返身往回走,不一會,已經離開了那沉默的隊伍。

一個人瞎摸著,半晌,大街才又在望。

這次總算找到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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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少年都不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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