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山涉水喂螞蟥
2009年8月13日80K——墨脫
早上醒來,一夜的大雨終於停了。趴在窄窄的木板走廊上,看到對面的瀑布飛瀉而下,煞是壯觀。山林霧氣蒸騰,如巨鳥衝天之勢,背負青山,其翼若垂天之雲。
昨天來時天黑,折騰慘了,如將死之人。今天休息一夜精神頗好,我坐在木廊上,把腿放下去,踢踢踏踏,搖晃著哼小曲。好好打量一下這個叫80K的地方,就是數十家簡易木板棚屋分佈於路兩旁。在此做生意的都是四川人,經營旅館、飯館、茶館。80K是這一路最熱鬧的地方。路上好多黑黑的豬,隨地拉屎,不知道這是不是傳說中的藏香豬。
樓下,阿亮在修車,抬頭和我打招呼。說早上找遍80K都沒有修車的。一早起來就倒騰前後剎車,用石頭把磕彎了的后剎車桿敲直。正忙著,遠遠看到個瘦小的人影朝我們跑過來,是桑吉扎巴,遠遠就看到他可愛的笑容,如陽光般明亮。我趕緊下樓迎上去。
他說昨晚沒有到80K,只走到52K天就已經黑透了,住52K檢查站。黑早起來趕路,沒想到還能找到我們。阿亮滿手臟,伸手想拍拍他的腦袋,又縮回去了。桑吉扎巴說他今天在80K住一晚,明天清早上山趕路,他家在達木鄉上面的山裡,叫竹村。翻山有30多公里路。很多地方無路,要帶砍刀開路。桑吉給我看了看他的刀子。誠心邀請我們去他家裡玩,但是我自忖翻山30公里我一天不可能走得下來。到時候拖累大家,在山上過夜是無法想象的事情。山上螞蝗毒蛇非常多,又有野獸。桑吉說我走不動他能背我,那也不行啊。在路邊小聊數句,我們就得上路了,今天的路據說更難走,我們得抓緊時間。
和桑吉扎巴道別,我們就上路了。桑吉扎巴在路上望啊望啊,直到轉彎望不見。
時光打馬而過的瞬間,總有一些影像留在心底無法淡去。桑吉扎巴在路邊用力揮手,說再見啊!再見啊……那種情形此刻又浮現在眼前。
路上的人也許不會再見,但我不會忘記。
阿亮休息一夜仍未緩過來,說找不到走這種路的感覺了。這種路上以我的爛技術不可能帶他騎。沒法和他換手,他一個人騎這路累得夠嗆。所幸走了幾公里,他又開始找到感覺,恢復神勇。興緻高昂地點歌,我坐在摩托車後面哇哩哇啦給他現場K歌。路太顛了,歌聲斷續,幾次被自己口水嗆著。
沿著雅魯藏布江一路行走。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掩映在樹木叢林中,遠遠一條白練奔騰呼嘯,從寒冷的高山地帶,延伸到遠方低谷的熱帶叢林之中,我們的路也沿著雅魯藏布江一路向下。這是一段從冬天走到夏天的路。嘎龍山上冰川四季都不融化,而往墨脫一路向下天氣漸漸炎熱。沿途植被隨著海拔的降低,分佈不同物種。聽董老師說過墨脫是天然植物類型博物館。
過了80K果然路上水多又深,路況比昨天糟糕多了。有一段水,看似不深,其實水流很急,我一走進去就被衝倒了,掙扎幾下爬不起來,連嗆幾口水,眼看直墜雅魯藏布江,慌亂中搶抱塊大石頭,嘶聲喊救命。阿亮扔了車跳水裡一把抓住我,扛肩上涉水過去。後來沿路過水都非常小心。我一直很擔心昨夜司機小曹說的那幾處大水過不去。水一急我就完全使不上力氣,更別談幫忙一起推車了。如果走到這裡了還要退回去,那真是太不甘心了。我想我肯定會遺憾地大哭一場。
到94K的時候,看前面排了幾輛越野車,小曹說的最大的一段水可能就在此處了。我們剛過去就有人喊我們,是董老師他們。董老師下車來打招呼,說前面有輛車底盤架在水裡了,動不了,大家正想辦法呢。望見水裡幾個人正在齊心協力搬石頭鋪水裡的路,對面有輛車準備拖車。等了良久,終於拖過去了。又一輪水裡鋪路開始,為什麼車過去的時候水裡的石頭會翻起來呢?奇怪。這樣每次都要鋪路?那一天能過幾輛車啊?
輪到我們了。讓我搭他們的越野車先過去。我還客氣說也要留下一起推車。董老師說:「你這體重一下去就被沖跑了,我們在水裡都站不住。」董老師還有和董老師在一起的賈老師、李明,皆下車幫我們推摩托車。水深又急,站立不穩不好使力氣。推不動,有些大石頭翻起來了,董老師在水下搬動鋪平。折騰良久,衣裳盡濕才把摩托車推過去。推完車,大家又蹲在路邊進行一輪摘螞蝗活動。原來這裡不僅樹葉草叢有螞蝗,水裡也會有。這裡的螞蝗大概是水陸兩棲的。行路難,行路難,跋山涉水喂螞蝗。
到113K的時候已經下午一點半了,5個多小時走了33公里。
在路邊小木屋停車,買泡麵吃。兩碗泡麵一瓶水,共計30元。這樣的價格算貴嗎?想想這一路,物資到此也著實不易。開店的男孩也是珞巴族的,叫索朗扎西,像個藏族名字,一問是竹村人。竟然是羅布的朋友。阿亮倒在椅子上就睡,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
我邊抽煙邊和索朗扎西閑聊,問竹村的情況。他說竹村在山上,因為路難走還從來沒有外面旅遊的人去過呢,是珞巴人的村莊。據說珞巴人擅長打獵,用草木毒,提煉在弓箭上。我一路過來看到有珞巴人背著簡陋的弓箭或魚竿,赤腳走在路上。他們很怕車,聽到車響會迅速避讓,驚慌得很。我和阿亮還笑他們膽小呢,幸虧沒惹他們。人家弓箭上還有毒的啊!給我輕輕扎一下我就回不去了。索朗扎西提醒我:你們在路上看到顏色鮮艷的野花不要摘,這裡很多草花都是有毒的。尤其是一種藍顏色的小花,劇毒無比。以前射殺野熊那類大型動物都從這種花上面提煉毒。真幸運,要不是路爛得我毫無閑情雅緻,我肯定要手欠,去摘野花的。
我回頭看看阿亮,幸虧他睡著了,不然他又要激動了,得鬧著要去看從來沒有外面人進去過的珞巴人村莊。我想想不能去竹村玩,也有點遺憾。但是索朗扎西說我幸虧沒去。那裡山上叢林里有一種綠顏色的蛇,他說那種蛇躲在樹上,人經過的時候,會主動從樹上飛下來咬人。速度飛快,躲都躲不過,劇毒,咬了就死。聽得我腦後一陣生風,瞪大眼睛問他:「真的假的?到底有沒有人被咬過啊?」他認真地說當然有人被咬過,咬了就毒死了。我突然想起武俠小說中說萬物都是相生相剋的,劇毒之物旁邊必有降它之物。我決定和索朗扎西好好探討一下這個問題。也許那種蛇棲身的樹葉就恰好能解這個蛇的毒呢?萬一真是如此,被我發現了,豈不是善莫大焉?我認真地和索朗扎西講了我的發現,他不解,問我為什麼?我廢老大勁和他講相生相剋的道理,我越說越興奮,口水亂噴,連陰陽五行都出來了。他還是不懂,我打了好多比方,他還是瞪著一雙細長眼睛懵懂地望著我。最後一個比方是,你是你爸生的,你被你爸所克。你們是最親近的,但是也是有相生相剋的,比方說你會怕你爸,對吧?完了,我自己都開始邏輯混亂了,都把索朗扎西快嘮叨哭了。他很困惑地眨巴小眼睛說:「我爸爸早就死了,我為什麼要怕他。」呃……算了,再溝通下去我要哭了。
將濕鞋襪脫了請索朗扎西幫我提到太陽地里曬。光腳丫在木板走廊上休息。牛仔褲膝蓋處摔破了,我研究半天覺得不對,從破洞里拽出兩條螞蝗,竟然從這裡鑽進去咬我。我鎮定地掏出打火機將這兩傢伙處以極刑。索朗扎西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說:「你不害怕嗎?」我得意地笑著說:「怕啊,但也不用驚聲尖叫才叫怕啊。」正說著,有輛車過來,車上人熱情招手,原來是墨脫老師們的車,司機小曹探出頭來說:「下面路的水不大,你們自己能過了,我們墨脫縣城再見。」
休息一會兒,叫醒阿亮上路,尚有30多公里。當音樂響起來的時候,久違的陽光也出來了,螞蝗和毒蛇們也出來了,紅紅黑黑的盤在路邊蠕動,非常噁心。空氣中滿是枝葉腐爛的味道,暖烘烘地蒸騰向上,潮濕悶熱。阿亮是個百無禁忌的人,有一條紅黑相間的蛇橫在路上,他竟然要從蛇身上壓過去,我急得直拍打他,讓他停下來。他滿不在乎,說:「壓死了晚上喝蛇湯唄。」我好像記得人家跟我說過,開車輪胎不可壓生物,不能見血,否則很不吉利。我勸阿亮說:「我們這一路有驚無險,好運氣也有用完的時候,我們還是稍微對神靈客氣點吧。別自己觸霉頭。」
行至下午四點多,實在支持不住,停車下來休息。阿亮下車,把雨衣往地上一鋪,倒地就睡。地上的泥漿漫過,他也不管。我挪動自己也找了個地方躺下。太陽很毒辣,這裡已經是熱帶氣候了。不敢找路邊樹蔭處,怕螞蝗和毒蛇。和阿亮像兩條被暴晒的青蛙躺在泥漿里。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也許很短時間。這麼惡劣環境我竟然睡著了,竟然還做夢了,夢見一個人跟我說:「晚上去雪域餐廳吃飯。」我模模糊糊地說:「不去,不喜歡吃藏餐。」突然被自己的聲音給驚醒了。我才起身,阿亮也醒了,茫然坐起,問我:「你叫我啊?」我說沒有啊。他說:「我聽到一個聲音在我耳朵邊上說:「快起來,快起來。」「做夢吧你?噯,我剛還真做了個夢……」我脫口而出,轉而,不想說了。阿亮等我下文,見我不說,打趣道:「是夢見哪位帥哥了吧?」我笑說,嘿嘿,就是。
(很巧合,後來到拉薩后,一天和朋友相約,他說:晚上去雪域餐廳吃飯吧。我當場傻掉了。這麼巧合!那餐廳還真是藏餐廳。但在墨脫路上的時候我還沒聽說過這個餐廳。)
傍晚五點半到達墨脫縣城。轉過一個彎道,看到山頭上的縣城,激動萬分,啊,傳說中的墨脫,我們來了……我激動地要下車抽支煙,迎著傍晚耀眼的陽光擺了個造型,讓阿亮幫我拍照,我用詩歌朗誦的腔調道:「我以神的姿態,閃耀在這美的瞬間,門巴人勿擾……」可惜,阿亮把我拍得像行將就義的劉胡蘭。我責怪他老是把我拍醜化,他怪笑說:「硯台這麼英姿颯爽,哪裡像行將就義啊,再說旁邊又沒有鄉親們和大狼狗。」
進縣城,按我們的老規矩,騎車游城一圈,但墨脫一路來得太艱難,我們繞城足足飆了三圈。難以平息我們激動的心情啊。將音樂開到最響,速度70碼,在這個巴掌大的小縣城狂飆一通。我伸開雙臂,做展翅飛翔狀,迎風狂喊,以高調的姿態昭告墨脫人民,我們來了。
但墨脫人民並沒有燃禮花歡迎我們。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著我們這兩個渾身髒兮兮的傢伙。
後來有朋友問我,墨脫風景美么?我說不算美,坦白說川藏沿線比墨脫風景優美之處多了去了。他說那可真不值得!看你摔得跟斗撲爬,鼻流屎地的。
也許吧,不值得,但是老子覺得痛快,這才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