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賣給我一半,成么?」
八年前的某個夜。芝加哥某粵菜館的廚房裡,他對燕子講的第一句話。
那是個格外繁忙的夜晚。飯館老闆給燕子一盆大蝦,讓她立刻把它們洗乾淨。蝦一個勁兒地跳,好像專門要欺負北方長大的孩子。燕子慌忙擰開水龍頭。沒過多久,蝦不跳了,渾身通紅。燕子這才想起用手試試水溫。
老闆大聲用廣東話罵街,手指燕子的鼻尖。廚房裡有人在竊竊地笑。燕子用力咬住嘴唇。她不能當著他們流淚。她力氣不夠大,不會說廣東話,不認識鱸魚或者芥藍。沒人知道她的手曾經做過眼科手術,只當它們刷碗洗菜尚且不合格。燕子不在乎這些,她需要每晚20美金的收入,她得交房費和學費。燕子抬起頭,用清晰而標準的普通話宣布:「這一盆蝦,我都買了!」
老闆大吃一驚:「你知道這蝦多少錢一磅買回來的?」
燕子面無表情:「我不稀罕知道。反正這蝦我都買下了,錢從工資里扣就好。」
眾人偷偷看著燕子,好像今天才認識她。老闆走後,有人小聲說:「你真強!你好酷,好像唱歌的王菲!」燕子低頭繼續洗她的碗,直到那從未被她留意過的男生,默默地來到她身邊,突然用地道的普通話問她:「賣給我一半兒,成么?」
燕子鼻子一酸。她都算不上認識他。她扭頭背對他,捋起落在腮畔的散發。她回答:「不用。」
他卻不知趣地堅持:「賣給我吧,明晚我請人吃飯,本來想從店裡買的,現在只能跟你買了。」
燕子不由得停下手裡的活兒。他二十三四歲,瘦高個子,寬肩膀,穿著白襯衫和黑馬甲。那是侍者的制服,意味著收取小費的資格。他有一張英俊的古銅色的臉。燕子扭開臉。廚房裡有人在偷看他們。燕子沒好氣地把那盆蝦用腳一踢:「都拿走吧!」
那天夜裡,他開車把燕子送回家。在他執著的要求之下,燕子也同意,車子不搭白不搭。那是一段徒步四十分鐘的路程,他的舊雪弗萊只用了十分鐘。
漫長的十分鐘。
他說他叫高翔,山西人,25歲,在芝加哥大學商學院讀碩士。她也盡了搭車人的義務:她叫謝春燕,北京人。她沒提學校。和芝大相比,不值一提。
「春天的燕子。」他說。
燕子心中一酸。很久沒聽到過「燕子」二字了。她說:「我不是燕子,我又不是一隻鳥兒。」
從那以後,每晚十一點,舊雪弗萊準時出現在餐廳後門外。他則準時出現在覆蓋著薄雪的人行道上。儘管他每周只打一天工。他是公費留學生,國家負擔一切。打工原本是不必要的。
起先他們聊得並不多,到後來他們無話不談。雪弗萊停在燕子樓下,車裡瀰漫著頹廢的歌聲:忽然之間,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麼都沒有。窗外是冰雪覆蓋的城市。燕子跳下車,一陣風似的跑進公寓樓。
他則靜靜地坐在車裡。等她的窗戶亮了,他才發動引擎。
某天晚上,他突然說:「去我那坐坐吧!」
「為什麼?」
「過了聖誕節,我就快畢業了。」
公費生畢業要回國。可美國又有什麼好?這裡對燕子來說,原本沒什麼可留戀的。
燕子說:「著急回國了?呵呵,想你女朋友了?」
他沉默。
燕子有種不祥的預感:「大男人還害臊?你女朋友漂亮么?」
「沒你漂亮。」
那四個字,燕子終生難忘。
「我不能去你那兒。你女朋友會誤會的。」
一片雪花,輕輕飄落在車窗玻璃上,漸漸融化。
他把車開進街邊的加油站。雪大了起來,並且起了風,街上空無一人。他下車去操作自助加油機,雪花紛紛落在頭髮和眉梢,把他變成聖誕老人。燕子討厭聖誕,她更討厭自己。
突然一陣嘈雜。幾個黑乎乎的影子朝著車子疾走過來。燕子立刻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這在深夜的芝加哥並不算稀奇。他伸手去拉門把手,門卻沒開。他猛敲車窗玻璃,燕子慌忙撲向那個門。門猛地開了,冰冷的風一下子涌到燕子臉上。他一頭扎進車裡,她還沒來得及躲閃。他的羽絨服包住她的臉。羽絨服冰涼,他的身體滾燙。
車門「砰」地關閉,發動機聲嘶力竭。燕子想坐直身體,他卻用力把她拉回自己懷裡。「嘭」的一聲巨響,她的脖頸一陣冷風,車子如脫韁野馬般飛馳而出。他強壯的臂膀,緊緊把她裹在懷裡。
車子不知疾馳了多久,才漸漸減慢速度。燕子從他懷裡鑽出來,刺骨的寒風吹到她臉上。他那一側的車窗碎了,窗外是向後疾馳的夜。
「虧了他們沒槍!」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口中冒出大團的白氣。他咽一口唾沫,故作輕鬆地笑:「媽的,鐵棍子能扔這麼遠!」
「你沒事兒吧?」燕子的聲音也在發顫。
「沒事。」他扭頭沖她一笑。
「你頭上流血了!」
「沒事。」
「給我看看!」
他和她口中的白氣混作一團,浮在他們之間。
「真的沒事。」
燕子不再堅持。他額頭怎樣,是他女朋友該關心的。
車子終於停穩。燕子一聲不吭地下車,默默走向公寓的大門。幾步之後,她又轉身跑回來。汽車還停在原地。雪地上是燕子新踩的腳印。
燕子繞到車子另一側。他的左側臉頰,赤裸裸在她面前。兩道很長的血跡,一直從額角延伸到下巴。原來,在加油站的瞬間,他用自己的身體做了掩體。燕子臉上還留著他懷裡的熱度。
燕子沉默著拉開車門。他順從地下車,傻乎乎跟著她,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子。燕子把他領進自己的房間,取出酒精、碘酒和消毒棉球。她所盡的醫生職責並非是他想要的,棉球到達太陽穴的時候,他一把把她抱在懷裡。
她的指尖,輕輕滑過那張帶著血跡的英俊的臉。
天亮之前,四周格外漆黑。燕子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身體滾燙如火。
就在最恍惚的一刻,他在她耳邊喃喃道:「燕子,讓我留下吧,永遠留在你身邊。」
熱氣貫穿燕子的耳垂。燕子一把推開他,坐直了身子,扭亮了燈,炯炯地看著他:「你留下吧,永遠留在我身邊。」
燈光很刺眼。他徹底清醒過來,把頭深深埋進胳膊里。他說:「我出國的名額,是她爸給弄的。」
他飽滿的肩膀,閃爍著古銅色的光。燕子抓起他的衣服扔給他:「走吧。咱們以後別見了。」
第二天晚上,他果然沒在餐館門外出現。
燕子已經很久沒在深夜獨自走在芝加哥的大街上。她心裡並不害怕,甚至盼望有人來搶劫,把她推倒在地,在她身上捅上一刀。她若悄然地死在大街上,他將再也見不到她。她並非他的女朋友,她死不死都無所謂。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出現。燕子託人介紹其他的餐廳。
燕子的顧慮卻是多餘的。他把飯館的工作辭了。
一個月後的某個深夜,燕子卻又見到他。
他穿著襯衫和牛仔褲,站在覆蓋著薄雪的人行道上。她本想不搭理他,他卻走上前來說:「送你回家吧。」
「為什麼?」
「下雪了。」
「已經下了一個冬天了,春天就要來了。」
「我等不到春天了。明天我就要回國了。」
他漫無目的地把車向著一個方向開下去。直到再也無路可走,眼前變成一片無際的黑暗。沒有燈光,沒有希望,只有歌聲:
如果這天地最終會消失,不想一路走來珍惜的回憶,沒有你。
他突然轉過身來抱住她。
她沒有反抗,也並不配合。她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任由他炙熱的嘴唇劃過自己的臉和脖子。她沒有流淚。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明白,在最傷心的時候,淚水未必會流下來。
東方出現第一道白光。眼前那片黑暗,變作無邊的湖水。
密歇根湖,冰冷如鏡。
他送她回到家。城市沉浸在拂曉的靜寂中。
燕子平靜地道別,上樓走進卧室。她默默坐在床頭,始終沒有擰亮檯燈。她想他看不見燈光,也許會跑上樓來。可他果真上來了,又能改變什麼?也許,她不該讓他為難。燕子於是伸手去按燈的開關。然而就在手指將要觸到開關的一刻,她聽見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燕子抽回手,趴倒在床上。再也沒有開燈的必要。清晨的陽光,正透入房間。房間狹小如一副棺木,把她永遠地埋葬了。
天大亮的時候,電話急促地響起來。燕子從未入睡,卻彷彿突然從夢中驚醒。她一把抓起電話,卻聽見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的聲音,講著蹩腳的普通話:「是謝小姐嗎?我姓譚,是大湖海鮮的經理。您是不是要找一份餐館的工作?」
換一個餐廳也好,這樣才能徹底把以前遺忘。燕子抬頭看看窗外。屋頂的積雪消失了,春天果然快要來了。他們這一生都不會再見了。
然而八年之後,他卻站在她面前。他們之間,僅隔著一扇透明的玻璃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