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當天姊姊姊夫陪著他們出去跳舞。夜深回來,臨上床的時候,川嫦回想到方才從舞場里出來,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車,四個人挨得緊緊地挽著手並排走,他的胳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們雖然一起跳過舞,沒有比這樣再接近了。
想到這裡就紅了臉,決定下次出去的時候穿雙頂高的高跟鞋,並肩走的時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樣也不對……怎樣著也不對,而且,這一點接觸算什麼?下次他們單獨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罷,統共認識了沒多久,以後要讓他看輕的。可是到底,家裡已經默認了……
她臉上發燒,久久沒有退燒。第二天約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沒去成。
病了一個多月,鄭先生鄭夫人顧不得避嫌疑了,請章雲藩給診斷了一下。川嫦自幼身體健壯,從來不生病,沒有在醫生面前脫衣服的習慣。對於她,脫衣服就是體格檢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來。他該怎麼想?他未來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罷?
當然他臉上毫無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悅——一般醫生的典型臨床態度——笑嘻嘻說:「耐心保養著,要緊是不要緊的……今天覺得怎麼樣?過兩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討厭他這一套,彷彿她不是個女人,就光是個病人。
病人也有幾等幾樣的。在奢麗的卧室里,下著帘子,蓬著鬈髮,輕綃睡衣上加著白兔皮沿邊的,床上披的錦緞睡襖,現代林黛玉也有她獨特的風韻。川嫦可連一件像樣的睡衣都沒有,穿上她母親的白布褂子,許久沒洗澡,褥單也沒換過。
那病人的氣味……
她不大樂意章醫生。她覺得他彷彿是乘她沒打扮的時候冷不防來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時破爛的人們,見了客,總比平時無禮些。
川嫦病得不耐煩了,幾次想爬起來,撐撐不也就撐過去了么?鄭夫人阻擋不住,只得告訴了她:章先生說她生的是肺病。
章雲藩天天來看她,免費為她打空氣針。每逢他的手輕輕按到她胸肋上,微涼的科學的手指,她便側過頭去凝視窗外的藍天。從前一直憧憬著的接觸……是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這樣。想不到是這樣。
她眼睛上蒙著水的殼。她睜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對著他哭,成什麼樣子?他很體諒,打完了針總問一聲:「痛得很?」她點點頭,藉此,眼淚就撲地落了下來。
她的肉體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臉像骨架子上綳著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兩隻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雲藩比她大七八歲,他家裡父母屢次督促他及早娶親。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來了。有一次,打完了針,屋裡靜悄悄的沒有人,她以為他已經走了,卻聽見桌上叮噹作響,是他把藥瓶與玻璃杯挪了一挪。靜了半晌,他牽牽她頸項後面的絨毯,塞得緊些,低低地道:「我總是等著你的。」這是半年之後的事。
她沒做聲。她把手伸到枕頭套裡面去,枕套與被窩之間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會幹涉的,她希望他會握著她的手送進被裡。果然,他說:「快別把手露在外面。看凍著了。」
她不動。因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地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地笑道:「快,快把手收進去。聽話些,好得快些。」她自動地縮進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後又壞了。病了兩年,成了骨癆。她影影綽綽地彷彿知道雲藩另有了人。鄭先生鄭夫人和泉娟商議道:「索性告訴她,讓她死了這條心也罷了。這樣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實和她說:「雲藩有了個女朋友,叫余美增,是個看護。」川嫦道:「你們看見過她沒有?」
泉娟道:「跟她一桌打過兩次麻將。」川嫦道:「怎麼也沒聽見你提起?」泉娟道:「當時又不知道她是誰,所以也沒想起來告訴你。」川嫦自覺熱氣上升,手心燒得難受,塞在枕頭套里冰著它。他說過:「我總是等著你的。」言猶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兩年了,現在大約斷定了她這病是無望了。
無望了。以後預期著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難道就此完了么?
鄭夫人道:「幹嗎把手搠在枕頭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條手絹子。」說了她又懊悔,別讓人家以為她找了手絹子來擦眼淚。鄭夫人倒是體貼,並不追問,只彎下腰去拍了拍她,柔聲道:「怎麼枕頭套上的鈕子也沒扣好?」川嫦笑道:「睡著沒事做,就喜歡把它一個個剝開來又扣上。」說著,便去扣那撳鈕。扣了一半,緊緊揪住枕衣,把撳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裡撳,要把手心釘穿了,才泄她心頭之恨。
川嫦屢次表示,想見見那位余美增小姐。鄭夫人對於女兒這頭親事,惋惜之餘,也有同樣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醫生余小姐來打牌。這余美增是個小圓臉,窄眉細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著小鐵船的別針,顯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一同上樓探病。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滄海難為水,怎麼選了這麼一個次等角色,對於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懣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著人故意地撇著嘴和他鬧彆扭,得空便橫他一眼。美增的口頭禪是:「雲藩這人就是這樣!」彷彿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川嫦聽在耳中,又驚又氣。她心裡的雲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