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這回遷場是長途遷徙了。一下子遷到白河對岸。與白河平行最終又交匯的那條一模一樣寬、深、湍急的河叫黑河。白河黑河都是從草地盡頭的雪山上起源的,是兩座千年冰峰之乳。白河裡有魚,黑河裡也有魚。白河裡的魚苗苗條條像少女,黑河裡的魚臃臃贅贅像老嫗。黑河的魚還沒有眼,全是盲魚,所以只要在河中間固定個麻袋,一個上午就能豐收。但沒人敢吃這種酷似老太婆的魚,即使斷了糧,吃馬料,也不吃它。何況有人傳說,那年草地瘟死了牛,一頭牛扔進黑河,過一天就成了一副乾乾淨淨的骨頭架。黑河的水同白河一樣清亮,但因為存在這樣一個水族便顯出些陰氣。黑河是因那魚,因那陰氣而得名的。
白河黑河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豐茂的三角洲,簡直像塊獨立存在的草地,大約有幾十里長十幾里寬的面積。不知為什麼,游牧的人們從不到這裡來安營紮寨。這裡的草比別處深得多,有的地方能沒人。八月,此地一片肥綠,這邊來風,草伏下,綠色間便閃著橙黃、淡紫;那邊來風,草又伏向另一邊,再迸出緋紅、蒼白,所有的花都錯落有致地偷偷開在草根下,於是風吹草低時,就有了鬼鬼祟祟的彩幻。遷場前,幾個姑娘搭場部的大卡車去了趟自治州,除了小點兒和毛婭,其餘三個姑娘都留在那兒永不回來了。張平李平王平一塊考取了自治州宣傳隊,場部又增補了三個姑娘,她們叫張莉李莉周莉。宣傳隊的人一見小點兒就決定讓她扮演李鐵梅,但她推說先找個廁所上上,然後逃掉了。毛婭是真上廁所,等她回來,人家說:你瞧,剛剛一下收了三個,超額了。毛婭一看她們仨全換了裝束,全像陌生人一樣瞅她。毛婭沒有太多不樂意,回草地就隨牧馬班遷過了河。
小點兒跟她們散了伙,逛街逛忘了時間,結果場部的大卡車開走了。她看見一輛吉普車停在長途汽車站外面,上去搭訕幾句便坐進去了。司機是個兵油子,看上去是娶過鄉下老婆生下一窩孩子的那種歲數。小點兒從他的視線高度看出他在看她的胸部,當兵當到這個歲數對女子的臉就看得馬虎了。他跟她說車是營長的,營長來接女朋友。他嘴裡的營長是個沒什麼大本事,但少年得志的傢伙。幾個月前,離此地兩百里的山區起了山火,救火回來,營長從連長一下變成營長。燒焦一條胳膊換個營長當也算值。司機這樣認為。然後他坐正了,也住嘴了,小點兒一看,車旁已立著個人。原來營長是他。他問:「誰搭車?」
司機撒謊說是他的老熟人。他探頭往車裡看看,然後縮回身去。他看見車後座上有個女孩,非常美麗小巧,他就像從來沒見過她:沒和她聊過、沒喝過她一大缸摻糖精的溫開水、沒與她同騎一匹馬到河邊。他對她略一點頭,然後暗示司機跟他走。
他們就在離車兩步遠的地方講話,小點兒見他兩隻白手套比劃起來很耀眼。她已想不起剛才他探身看她時,她的臉何種表情。
營長問司機:「她這麼巧就遇上你啦?你曉得,一會兒我要捎個床頭櫃回去!」
「坐得下!」
「你讓我女朋友坐哪?萬一她要帶的行李多呢?」倆人相互遞煙。
「你女朋友是個大塊頭?」
「相片上看不見多高多大,不過我事先跟介紹人聲明過:高頭大馬別往我這裡推薦。你這人,隨隨便便就弄個人搭車!」
「營長,最後一班長途車都過了,你那位恐怕不會來了。這樣白跑咱又不是第一次!」司機嘻嘻笑著,「乾脆,我把車裡那姑娘給你介紹介紹!」
這時,小點兒已背著一堆東西下了車,司機最後一句話她聽得很清楚。她站在灰撲撲的車旁,隔著司機朝他望。
這樣的望已有很久很久。許多個有太陽的冬日,她坐在帳篷門口。她感到草地無邊無沿,整個世界不過這麼大。她沒見過大海,在她眼裡草地就是海洋。無望的期待使她憔悴了又豐滿,豐滿了又憔悴。她終於懂得潔身自好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那股神秘的剋制力出現了,它來自一種神秘的忠貞。而忠貞卻是無處施與的,並沒有人需要它。
她離開那輛吉普車時,把深深的自卑藏在滿不在乎中。一高一矮兩個軍人挽留她幾句,她笑著謝絕了。她沿著公路往回走,有各種各樣的車在她身邊停下,問她願不願搭乘,她同樣擺擺手,灰塵嗆得她張不開口。她就這樣走,就要讓他看見她這樣走。她是含著一包淚離開他的,並說另有更合適的車等她。「我不曉得你們這輛車坐不下我。」
天快黑時,車終於在她身邊停下。她轉過身,讓他好好看看她的一臉疲憊和滿身塵垢。營長和她並排坐在車後座,既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床頭櫃。他問她姓名,年齡,在哪工作,完全像頭一次認識一樣面面俱到。昏暗中,她偶爾側臉,發現他正看她,著了迷一樣瞅她恐怕已瞅了很久。座位上的東西被顛落,倆人同時去撿,手觸在一起。忽然之間,他講起一個有關醫治手足凍瘡的土方子:用櫻桃泡上雪埋進土裡,第二年冬天用這罈子里的水往傷口抹。她說:「這地方哪裡找櫻桃,雪倒有的是!」正是夏天,他卻談起凍傷。
她用一雙凍得稀糟的手給他指過路端過水最後被他握了一下。他什麼什麼都沒忘。已經快兩年了。
車子只能把她送到場部,已經是半夜了,她說她本來就想在場部住一夜。她摸著門框上的鑰匙,躡手躡腳走進去。獸醫不在,到處都有一層薄灰。她翻出東西煮了吃,這時聽見馬蹄聲近了。她立刻關上燈,鑽進被子,把另一床被放在外間。
獸醫說:「讓我進去,這是我的家,我出去巡診一個禮拜回來可不想睡長板凳!」她一聲不吱閉著眼。獸醫又說:「那我倆換換,你來睡板凳吧。」
她走到門邊,獸醫知道她已動心了,口氣便柔下來,講起愛和思念之類的話。他說:「快開門吧,現在還怕什麼,再沒人來管我們了。」
她說:「那好啊,你娶你的侄女吧,公開辦個手續,散把喜糖。」
他說:「那怎麼行,那不是沒王法了吧?那不是把姑父與侄女通姦的罪行供認了嗎?」
她說:「恐怕不只通姦,還有謀殺。」
他說:「你知道我們永世不可能名正言順地成夫妻。」
她說:「那你帶我走,到別處去,再娶我。」
他說:「哪裡都有知底細的人,我們到天涯海角都只能這樣混。」
她說:「就這樣鬼混,靠私通過到死?」
他說:「兩個罪犯還能指望什麼?活完就死唄。那些人遲早會偵察到我跟你的關係。」
她說:「偵察吧,從此我跟你了結了,姑父。」
如此豐美的草地卻無聲無息,幽綠的草里似乎包藏著陰謀或禍心。牧馬班趁白河未到汛期蹚過來了。那時河水剛沒腹,一夜間水就加寬數倍,一夜間就發瘋似的漲上來。她們的退路就此被切斷。帳篷險些在夜裡被水沖走,原以為安全的地方不想竟是河道。雪山溶化比最大的潮都來得猛。
帳篷保住了,馬匹也基本沒受損失,只是口糧全被水沖走。只有沈紅霞一人死抱住一袋料豆,連人帶麻袋與河水拼搶。柯丹牛吼一樣讓姑娘們撈被子褥子,鍋碗瓢盆,再遲一會兒她們就將一貧如洗。小布布嘹亮的嗓音穿透黑暗與轟轟的河水。柯丹將他縛在胸前,心想,他成了我的哨子。布布哭聲在哪,人們就向哪靠攏。天亮時,人們才發現沈紅霞伏在那一袋料豆上,下半截腿浸在水裡,衣褲早被河水剝光帶到不知何處去了。連她自己也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反正大家發現她時,她身體赤裸只剩一絲溫熱。柯丹往自己嘴裡滿滿灌一口燒酒,銜一會估計溫得差不多了,摳開沈紅霞的嘴吐進去。如此幾次,沈紅霞喉嚨里咕咕一陣響,一會兒就炯炯有神地睜開了眼。
「傳!一人一口。」柯丹的酒立刻分光,最後剩幾滴,她隨手倒進布布嘴裡。然後人們赤紅著臉,看一個嬰兒如何發酒瘋。
熬到中午,人人愁眉苦臉地互相問:「馬吃草,我們吃什麼?」沈紅霞說:「遲不過明天指導員叔叔會來找我們的。」眾人琢磨她的意思,大概她打算五六天挺住不吃飯。新來的三個姑娘還不習慣聽沈紅霞話中的實質,接著問:「要是他明天還不來呢?」「明天要不來你們就把我撕了吃了,我最肥,先人的!」柯丹叱罵道。
誰也沒料到叔叔被一件大事絆住了。他手下另一個牧馬班養的一百五十頭氂牛和一百五十頭驢子,就在女子牧馬班遷場那夜,出了事。三百頭牛和驢統統少了半側屁股。就是說,不知是誰,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使了什麼法子,居然神鬼不覺地剜下牲口身上最優等的一塊肉。因此一天、兩天、三天她們沒等來叔叔。
被仇恨弄昏頭的叔叔連她們放的槍也未聽到。他哪裡想到這幫姑娘開始吃馬料。料豆讓水泡過,又給太陽曬,麻袋捂,一齊從麻袋縫裡鑽出尖尖的芽頭。麻袋似乎活了,一刻不停地在成長壯大,有了生命的胡豆在裡面不安分了,於是麻袋有了動感。老杜嗷地一聲捂住臉。
聽見她的慘號,大家趕出帳篷,馬上明白老杜想幹什麼。人人餓得頭暈眼花,但尚未像老杜這樣偷偷行動起來:吃料更。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人們奇怪,這時誰還有如此清醒的聲音。回頭一看,見小點兒亭亭玉立地站在帳篷門口,半個身子是陽光,半個身子是陰影。「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用跟剛才一模一樣的聲調重複。
「你說什麼?」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的聲音單調平板,奇怪地傳導著一種啟示。
大家不聲不響地幹起來了。煮了一鍋水,然後開始慌慌張張地剝豆皮。馬料豆被泡得白胖胖的冒個尖芽,模樣挺古怪。可借只有一隻小鋁鍋,大鍋沒救上來。煮熟頭一鍋每人只分一小碗。無油無鹽,人人都兇猛地往嘴裡扒。小點兒頭回只盛半碗,所以第一個吃完再去盛滿滿一碗;而那些頭一碗就盛滿的自然不如她吃得快,等她們吃完,鍋里已沒了。小點兒踏踏實實地吃,誰也沒想到她比誰都吃得多。
只有沈紅霞不曾吃一口料豆。
她的兩條老寒腿經水泡了一整夜。那河水其實就是液體的冰。冰液似乎灌進了她的腿,對著太陽看看,兩條腿晶瑩剔透,與她粗糙黝黑的上半身形成對比。這兩條腿實際上是死了,已成為她整個軀幹的異體。只有死去的東西才具有如此奇美如此永恆的質感。用手捏捏,裡面似乎沒有熱血,而有一股清澈冰冷的水跑來跑去。沈紅霞並不知道自己的腿已壯烈地死去了。女紅軍和女墾荒隊員卻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但她們不忍對她說。如果知道這實情她絕對再站立不起來。人能夠用主觀能動操縱各個局部,人常以意志賦予已失效的生理附件以生機。沈紅霞正是這樣奇迹般站立起來。她邁動與她上身已不通消息的雙腿,繞過狼吞虎咽的人們。她對她的兩個隔世的女伴說:我寧願像你們一樣吃牛屎菌,喝牛足印里的水。她們倆輕輕撫摸著她的腿,對視一眼:瞧,真的是冰冷冰冷了。
吃到半飽時有人嘀咕:「沈紅霞咋了?她不來吃飯?」
「是吃料。」有人更正。
她們喊起來:「喂!沈紅霞,快來吃點料!」沒聽見回答。再喊兩聲,她還是不應。大家驚慌地你看我我看你,一齊停下剝豆皮剝變形的手。她們見沈紅霞坐在草棵棵上,一絲碧綠的汁液從嘴角淌出來,她似乎在朝一個看不見的對象微笑。她手裡還攥著一把綠東西,見人們包圍上來,她謙和地、甚至還有一點難為情地看她們一眼,似乎很不願意她們看見她吃草。
「你們都來坐下吧,全班同志都在這呢。」大家努力領悟她的話,想聽懂她對吃馬料這事的真實態度。但她卻講馬群、講河、講這塊草場。她沙沙的嗓音在每個人心上打磨,幾乎沒聲,卻感到那摩擦的力度。她用發綠的舌頭把嘴邊的綠汁舔舔。人們總算搞清一點,她並不想用自己的行為教育誰,但又希望她們從這行為中感悟點什麼。
她忽然說:「告訴你們,我有個秘密,很久了它老讓我內疚。」她的意思是她要檢討一件事。
大家想不出她有什麼可檢討的。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可以連續出牧連續尋馬連續精神飽滿地奔波。她從未要求別人怎樣,但她的優秀作為放在那裡,總把其他人逼向一個慚愧的處境。她無意樹立自身為楷模,只是本能地體現著某種崇高素質,就足以使人們莫名其妙地不安,感到她的高尚其實是一種逼迫,一種壓力。大家靜悄悄地圍著她坐下了,她木刻般堅毅的紅臉突然一動不動,表情也一絲不變了。人們霎時有種古怪的感覺,這個人是她又不是她,她分明是她們中的一員;卻又是個早已載入史冊的形象。她著一身破舊寬大的軍裝,那種聖徒式的平靜,於表憂患於內的容貌使人們不敢貿然靠近她。她胃裡裝著苦澀,嘴角留下碧痕。人們欽佩她卻感到她太不可親近。甚至她引起人們的怨恨,幾乎每個人都暗暗想過:正是她,把她們的生活搞得如此苦不堪言。
「幹嘛不唱歌呢?以前不是都挺愛唱歌的嗎?」她意識到緊張氣氛是自己造成的。沒有人唱。她自己唱起來,並用目光到處鼓舞。
人們早就留心過,沈紅霞常常獨自哼歌。那些歌誰都沒有聽過,就憑直覺感到它們屬於相當遙遠的年代。有次柯丹聽她唱了支歌怪耳熟,突然想起這歌她過去的丈夫也會唱,那時青年墾荒隊開會集合就唱。她問她:「你咋個會唱這支歌?這叫《青年墾荒隊之歌》,早沒人唱了,可你從哪學的呢?」沈紅霞沒有回答,似乎朝很遠的地方笑了一下。
沈紅霞終於鼓動大家唱起來。小點兒看看她們鄭重其事的嘴,心想,唱歌已不是娛樂,而是一件宗教式的功課。雖然這樣想,她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張嘴。她偷窺周圍,一張張飢餓的臉都唱得十分忘我。接下去該幹什麼小點兒也熟透了,是誦讀語錄。這兩套儀式結束,人人的呼吸都變得深沉,並被拉長。
在進入這種徹底的寧靜之後,沈紅霞開口了。「我告訴你們的秘密是:我也吃過馬料。那次下冰雹,我確實吃了。不過我想,你們現在比我更餓……所以我錯了。你們每個人都應該批評我,開始吧。」
毛婭急得尖叫起來:「不是的不是的,她說的不是真的,她沒有偷偷去吃馬料豆!……她根本沒吃一大把生料谷!……」她控訴似的指著沈紅霞。柯丹在毛婭聳動不已的肩上狠狠一捺。
「小點兒,你當時也在場!」毛婭死命拉住小點兒。後者作出懵懂而又認真回憶的樣子。「是吧小點兒,紅霞當時根本沒吃很多料豆!」她把包穀粑讓給我們吃了——
但我可不願承認。小點兒掙脫毛婭。
沈紅霞說:「毛婭你怎麼了。難道你沒說過我嚼得一嘴豆腥氣?!」
「沒有!就是沒有!我沒有看見你吃料豆!」小點兒想,毛婭簡直像在揭老底。毛婭怒指著沈紅霞,眼淚嘩地淌下來。你太無私了,我卑鄙。我的卑鄙是你的無私逼出來的。我恨你,因為你老讓人感動得沒法活,讓人相形見絀丟盡臉。你把珍貴的包穀粑讓我吃,自己嚼馬料,已夠人愧死,還要在這裡深刻檢討,為幾顆料豆子不放過自己。你的無私把別人都逼得太甚,你饒不了自己,大家還活不活?……毛婭悲憤地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流了好一會兒淚,終於又說:「反正我沒看見,她根本沒有吃料豆!」
毛婭自相矛盾的話讓人們絞盡腦汁去分析,去給它安排邏輯。毛婭,你到底想說什麼?想說沈紅霞吃了還是沒吃,錯了還是沒錯?
毛婭狠狠忍住抽泣。「她沒吃。……」
柯丹氣得去擰她的扁臉蛋:「你還講用會吶?你話都不會說、話都不會說、打屁都不成個數!」
沈紅霞打斷柯丹:「行了。不管別人看沒看見,那天我是吃了料豆。希望大家談談,我乾的這件事,是不是錯了。」
「沒錯!」這回是老杜瓮聲瓮氣地說。你要錯了,我們全完了,就是餓死,也不能再去動那一麻袋生芽的料豆。
「不,我錯了。你們難道還看不出我這麼嚴重地錯了嗎?」大家想,她實際是在說:軍馬比我們的生命重要。我們卻從吃馬料開始墮落。原來你揭露自己是為了讓我們得不到寬恕,好傢夥,你就是這樣步步緊逼過來的。
靜了一會兒,柯丹突然站起來:「我說,沈紅霞,你是不是特別想死?」這句話一問,所有人全傻了,惱恨而又覺快意地看看柯丹,又看看沈紅霞。
「人都會死的。」沈紅霞和順地笑著。但人們看出她對這句發問很意外。
「那我操你先人的,你就給老子安安生生死去吧!」大家動也不敢動,感到柯丹得罪的不是沈紅霞,而是某種偉大而高尚的象徵。難道沈紅霞的行為情操還有任何可指責的地方嗎?她那樣存在著,就足夠她們不安;有她這樣完美的品德放在那兒,她們對自己內心每一點小小的無恥、自私、卑瑣都臊死。柯丹把這句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並充滿惡意地謾罵,每個人都在剎那間想道:假如沒有沈紅霞這個人,她們的生活會怎樣?試試吧,沒有她,恐怕一切都沒有了。
這樣一想,她們都對柯丹仇恨起來。再看看沈紅霞,她忍辱負重的微笑使她們全掉下眼淚。沒人動作,柯丹上去給老杜一腳:「起來,給我吃去!」她捋捋胳膊,「哪個不去吃,我就請她吃老拳!」
第二鍋豆子已煮爛。小點兒攪攪鍋,說:「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大家一愣,猛然明白了這句重複多遍的話的真實含義。它們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胡豆。
柯丹拿了個特大茶缸,熱氣騰騰衝過去。「沈紅霞,你先人的!你給老子吃!你看你那身雞骨頭,把衣服都戳出洞洞!你餓死,我償命?你乾脆現在就碰死弔死橫豎死球去算了!……」
「罵得好。」沈紅霞說,「班長,我真喜歡你這樣心直口快。」
柯丹嚇一跳。沈紅霞撐著棍子顫顫巍巍站起來。
「站住!」柯丹攔住她:「你想往哪跑!今天你不給老子把這缸子料吃下去,老子不饒你!」她只輕輕一撞,不料沈紅霞的腿純屬虛撐著,一下子倒了。眾人無聲地張大嘴。柯丹卻說:「都別動!不準扶她。」她把一大缸料豆杵到沈紅霞嘴邊,「吃!」沈紅霞平和地看著遠處,嘴抿成一條縫。
柯丹喊道:「吃!你硬是不吃?」她幾乎在用勺子撬她的嘴。「好哇,行!不吃,有種!」柯丹繞著她轉了兩圈,忽然給她一拳。沈紅霞晃了晃,又像坐禪那樣穩住了。
「不吃,我就揍死你!」她又捅出兩拳。
毛婭痛心地直跺腳:柯丹她怎麼敢、怎麼忍心摧殘她,她那樣羸弱。她已不是她自己,她的無私早已使她變成這個集體的精神、意志和美德。一個絕對無私的人就不再是她自己。
沈紅霞又一次出人意料地微笑:「打吧,班長,我真欣賞你心軟手硬的性子!」
柯丹再次被她的溫和嚇住了。最後一拳落到自己身上,砸得驚天動地。她懷裡的布布被震得「哇」一聲賊嚎。
等叔叔見到她們時,她們每張臉都染上了草場的綠色。聽說她們五天五夜全仗這塊肥草地,吃於此眠於此,竟活下來,叔叔驚得那隻假眼珠瞪出了眼眶,骨碌碌滾到他手掌里。「料豆!居然料豆也沒吃?!」他把眼珠放嘴裡嗽嗽,急忙又投進眼眶,似乎它能幫他認知這幫鐵姑娘。
叔叔是用嘴叼著槍泅水過來的,河水也剝光了他所有衣服。姑娘們只看見一個渾身黝黑的男人在拖河裡的馬,立刻操起步槍對準他。他說他是叔叔,沒人相信:叔叔是個全副武裝的人,他一絲不掛怎麼可能是叔叔。他倒退著一步步向她們靠攏,脊背上的汗毛都看得清了。她們仍是不承認他是叔叔。最後他說:「你們再不信我就轉過身來啦。」她們這才扔衣褲給他,心想:管他是不是叔叔,總得先讓他穿上衣服。等他穿戴整齊繫上皮帶挎好槍再看,此人正是叔叔。叔叔的馬馱了些鹽巴乳酪酥油和酒,叔叔說:「糧食媽的全沖跑了。」
「我回場部找些木料扎個筏子,才能運糧過來。」叔叔咯吱吱嚼著蘸鹽水的橡皮筋,這是根新橡皮筋,嚼起來聲音特別帶勁。他邊喝酒邊思忖。「這塊離場部少說有百十里路去了……」
柯丹接道:「打馬跑死也要兩天才得回。這點東西哪夠吃兩天?」姑娘們都說再餓兩天她們就差不多了。
「都莫鬧,讓我想想。」他依舊喝酒,嚼橡皮筋。一會兒,他不喝不嚼了,草在很遠的地方一路刷刷響過來。姆姆身後跟著金眼和憨巴,三個畜生齊心合力在拖一個沉重的東西。叔叔對姑娘們說:「有名堂了。」
這就是前些日子叔叔打落的那隻巨大的紅氣球知畜生們怎麼把這一大堆東西運到這裡的。叔叔用匕首割開層層包裝,對圍觀的姑娘說:「都卧倒,萬一是炸彈呢。」她們立刻趴成一片。叔叔屏住氣,往開了蓋的匣子里探頭,彷彿在看一孔深深的井。
又靜一會兒,叔叔爬來爬去把匣子琢磨個透,然後用匕首挑起一件件色澤鮮艷的玩意。不是傳單。叔叔一件件挑起,都是些精美的女性穿戴之物。有件東西她們研究半天,估計是條哪都遮不住的小褲衩。姑娘們全吸緊舌頭,免得它沒出息地發出驚羨之聲。
這時姆姆急匆匆跑過來,搖搖尾,又急匆匆跑了。叔叔跟姆姆一路小跑,老遠就見草被蹚出個豁子,金眼與憨巴正吃力地將更大更沉的一包東西往這邊搬。包已撒開,香味四溢。「媽的有搞頭!」叔叔低聲喊道。
眾人衝上來看見滿地她們看不懂的食物。叔叔止住她們的激動,把姆姆摟住,扔幾塊點心給金眼和憨巴。即使有毒,這非狗非狼的畜生也順便除掉了。兩小時觀察后,叔叔才對她們揮手:「上,姆勒子們!」
點起篝火,她們圍個圈。八月的草地若沒有專叮人毛髮的蚊蚋就美了。她們一邊談天,一邊扯巴掌滿身滿頭打,下手毫不留情,早就習慣自己打自己了。
叔叔抱了把刺巴添到火上。三個新來的姑娘相互搔著奇癢的頭皮。她們問:「指導員,剛才你說那三百頭牛和驢咋了?屁股少塊肉?……」
「啊?……啊。少塊肉。少塊肉不礙事,死不了,破兩天就是了。」他對所有人都說,大概有人是剜驢臀肉吃,但他心裡明白絕不會那樣簡單。「三百頭牲口全少半邊屁股,」他說,銀牙閃了閃,「夠舅子們吃一陣了!」
太陽初照在三百頭牲口鮮紅的創面上。三百塊創面映出三百個太陽,血已凝固,那樣嶄新發亮的紅色肌肉。地上浸了血像遭了火燒,草尖帶著銹色,泥土焦黑。可怕的是三百頭牲口的頭全朝一個方向,可怕的是它們一動不動地亮著創傷,他狂怒地馳遍草地,也沒找到那個歹毒的傢伙。他不知對手是一個還是一夥,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他感到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到如此的欺弄。這場巨型惡作劇顯然是對他威嚴的一種下流的挑釁。他感到了恐怖。
他沒有講,他只對她們講那場面如何滑稽壯觀。他的心恐怖到什麼程度,他沒有如實講。那個隱形的兇惡的對手不厭其煩地複製了三百個完全相同的創傷。
他只對小點兒講了。小點兒在馬群里守護臨盆的母馬。他不知為什麼突然之間就會對她講起這事,詳細而真實地從頭講到尾。
沈紅霞給馬群餵了鹽,走過來。「剛才是指導員來了嗎?」
「啊。他說馬上了足有一巴掌膘。」
叔叔遠看小點兒披黑雨衣的身子彷彿一具似是而非的人體。她為什麼扯謊呢?叔叔離去時堅硬的心房湧進一股又溫又滑的血。
小點兒脫下黑雨衣,拎只桶向她走過來。越來越近。一個小巧美麗的少女拎著一隻桶。她認為自己在多年前見過她。
有張陰森的俏臉的少女拎著一隻桶。
這地方風奇怪地大。「要蓋屋,帳篷是扎不住的。」叔叔說。蓋這種屋工程特簡單,早上動工晚上就住進去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下了一整夜,泥土摻馬糞抹的屋頂就往下滴黃豆醬般的稠汁。築牆用的是草地表層的泥皮,一挖一整塊,修齊邊角,就是現成的坯。泥坯里含著陳年的與鮮活的草根草莖,倒是有筋有骨,很經事。雨後,泥坯縫裡鑽出許多蚯蚓,也鑽出許多不死的草和花,馬糞抹的屋頂發出一層茸茸的灰色菌子。整個房子活了。
叔叔用筏子運了些石灰來。又在屋頂加了層紅柳枝。姑娘們盡量把凹凸不平不方不正的牆塗白。她們要在牆上掛領袖像、語錄、錦旗、李鐵梅阿慶嫂紅色娘子軍。有了這些飾物,她們才覺得與蚯蚓隔絕了。
老杜在把牆塗白之前,自己先成了石膏像。她機械地揮動著蘸了石灰漿的掃把。「昨晚猜我做了個啥子夢?」沒人理她。「我夢見指導員了。」大家都停了活計,一齊看著她。她渾身雪白,本身就是個又怪又疹的夢。「我夢見指導員叔叔啦。」「喲,真不簡單,你夢見毛主席沒有?」「指導員拿把大鎖頭,那鎖不用鑰匙開。『咔嗒』一扯就扯開了。」「沒有啦?」「沒有了。」「什麼屁夢。」「啊。指導員就那麼坐著,老玩那把大鎖,『咔嗒』扯開,『咔嗒』關上,來回玩。能扯開這把大鎖的人是世界上力氣最大的人。」老杜在一片噓聲中認真地說。
正在屋頂鋪柳枝的叔叔不動了。老杜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他躡手躡腳走到老杜身後,機警地四處望望,然後一把纂住她胳膊:「哎,你那個夢是真的?」
她說:「啊。」
他聲音壓得更低:「老實點!你肯定瞎編的。」老杜嚴肅地搖頭。等叔叔放開她,她仔細去看手臂,上面留下花瓣一樣五個青紫的指印。她慌忙看看左右,把那些指印捂住。
叔叔看著這個丑姑娘的背影,怎麼也想不通她的夢。她竟夢見他親身經歷的事。他的確有那麼一把大鎖頭,很古很古的。是個犯人留下來,送他的。犯人說,這鎖是古物,打鎖時就沒打鑰匙。能把它拉開的人是頂了不得的大力士。他當時問:你拉得開嗎?犯人謙卑地直搖頭。槍決那犯人的是叔叔。犯人說,這鎖給你吧?叔叔說:不用。犯人背著他跪下,等待著。叔叔瞄準的時候覺得他兩臂在用力。叔叔開槍之後,用腳翻過屍體,只見銹住的古老的大鎖已被拉開。他從血泊里拾起它,「咔嗒」一聲又將它合住。以後的歲月,叔叔每天都在拉這把鎖,他的力量和腱子肉就這樣發達起來。可鎖再未被拉開過。
獸醫站擴建后明亮多了。到處潔白,小點兒輕手輕腳生怕造次了這森嚴的凈地。一個白色人影擋住她的去路,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我來領疫苗。再給我些五號注射器。」她飛快地說。
他轉身走了,知道她會緊隨著走進這間密室,它封存著他們當年造孽的密聞。她一進這間房就完蛋,就把兩年來養出來的假模假式假正經的硬殼蛻下。他輕輕替她解下黑雨衣,像揭下一具標本的蓋布。
獸醫將她、他的前侄女一把抱起,如抱孩子那樣省力順手。「你躲了我近兩年了,沒有你我活得像頭閹牲口一樣素凈。我想忘掉你根本不行,想重新做人根本就不可能。」他說。她聽著,正因為他說的全是真話才如此枯燥。「你呢,你跑到牧馬班的好姑娘里混著,你以為什麼都是能從頭來的嗎?」
她被他抱著在這間充滿消毒液氣味的屋裡來回走,外面是什麼?是草地,是一幫姑娘肅穆地向草地深處遷徙的背影;而這裡面卻發生著聲名狼藉的事。她從他懷裡連滾帶爬地逃出來。她剛到草地來那時,就像現在這樣奔逃過,在這斗室里無聲無息地奔逃。那時她就講過我們不能、我們要記著自己輩分之類的話。
他無聲無息地追逐她,對她說:「擴建的獸醫站需要人員,所有人都在設法往裡面塞自己的舅子老表,我也趁機把你塞進來。」瞅她一個虛當,他逮住她,當年就沒這麼費勁。那時她半推半就地說:我是為幺姑來的。他說:你扯謊,你是追我追到這裡來的。你在省城就能跟我斷乾淨,為啥還追到這裡來?她說:你不能這樣,我們輩分清楚了!他說:在城裡我知道你我的輩分關係就決定永不再見你了,你要我的地址,我沒給你留,你沒皮沒臉地攆我後腳就來了,還說為看你姑!她說:我沒法子,我實在沒處安身。
「你想調我到獸醫站來就調了?我不肯,你也莫法。我就在牧馬班蹲到老蹲到死也不來當你什麼狗屁助手!」她現在態度硬得令他驚訝。當初她只是用兩隻可憐的小手抱住自己,可身體從四面八方泄漏:不啊,不能再開頭了!……
「我調你來你就得來。你沒有正式的知青身份。在牧馬班蹲著,是她們不了解你是個什麼東西。到這裡來,穿白大褂,領工資,你不早就這樣痴心妄想過?」那時她求他幫她謀個合法位置。現在她否認她有過那份痴妄。那時他已得了手,說:別躲了,不是已開過頭了嗎?頭一次,你既知道我們的輩分為什麼還自己送上門?你為啥在完了事才告訴我你是誰我是誰?從那一次,我一下子就不是人了!
她現在不顧一切地抵禦他,說你再不放我我就喊啦。他說:「你喊吧,現在我們沒輩分了。」那時她問:姑父,要不是我姑,你會娶我嗎?他那時堅定地說當然,說他發誓。
現在他說:「結婚?我不配。你呢?你配結婚?」那時她就糖一樣化在他的旦旦信誓里,讓他吃盡甜頭。現在她知道他把一切正道堵死,留了個洞讓她屈辱地鑽。
那時她倒下了。
現在她站起,殺開血路般衝出密封的屋。
沒有,還好,沒到最糟的地步。她出神地望著明凈的藍天。藍天如鏡,照出她越來越單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