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那時還不是春天,還下著大雪。姆姆還懷著身孕,坐在門口見一個陌生男人走來。它想吠,但立刻被制止了。小點兒對姆姆打了個手勢。她正巧出門刨雪,見他便問:「一清早你怎麼找到這裡了?!」獸醫只是往她跟前走。
她一看見他,立刻在他臉上看出通宵失眠的痕迹。這種痕迹她和他都有,早就有。現在只是漸漸擴大、顯著,形成了他們固定的面部特徵。他眼神錯亂,對她說:「她要死了。」
「就用這種惡毒的詛咒來騙我回去嗎?」小點兒齜牙咧嘴,端正的鼻子通紅,「你再跨一步,我就把全班人都喊醒。讓她們打死你這流氓。」
他用同樣的語氣重複:「她要死了。」聲音平板,連應有的音調都失去了。
小點兒漸漸從一隻小狼還原成人,「你說什麼,姑父?」
「她要死了。」獸醫像生來只會說這一句話。直到她和他雙雙騎馬奔到病人床前,他還怕她不懂似的,指著快咽氣的女人說:「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終於要死了。他之所以一遍遍重複這句話、這個念頭,是因為他如願以償又罪有應得。他對此時此刻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恐懼;有多深的欣慰就有多深的痛悔。始終不渝愛他的好妻子這回真要離他而去了,把他撇給這個卑劣的小女子。她每次在昏迷的間歇中,總向他投來一切都明了一切都諒解的目光。他在那目光中跪下了:他的心跪下了。
她拉著侄女汗涔涔的手,把她向懷裡拉,似乎硬要把她和罪證拉到一起。垂死的女人再也說不出話來。但他倆懂了她遊絲樣的聲音在空蕩的屋裡繚繞:你們的醜事可怎麼結呢?你們這樣胡鬧可怎麼了呢?你坑了她,她好歹是個女娃,終要嫁人。你也坑了他,沒有你,他品行上是沒有疵點的。好啦,不說啦。我曉得你們也苦也難。你們冒死偷歡,那滋味好得了嗎?……
獸醫這時用極平靜的聲音說:「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和小點兒。我會好生待她,她也會好生待我。」
這男人公然逼她表態。他想要垂死的女人對他們的關係認可。他只需這個女人來裁判他們的關係,只要她首肯,他們無法無天的關係便合法了。而她半闔上眼,再次昏迷過去。
「姑父,快送姑去醫院,你去場部要輛吉普車來。你去吧,我得守她。不能再耽誤了,要馬上送醫院急救!你怎麼還不去?!」
倆人爭執著,然後動手拉扯起來。獸醫向門口邁幾步,又退回來。小點兒去抓那個單線電話,它一向打不通,形同虛設。倆人終於不再忙亂,很默契地守著心裡不可告人的夙願。他們並肩而立,等天一點點黑下去。
到天黑時,女人忽然有了幾聲強勁的呼吸。他們倆人感到害怕,似乎她只是從一次鎮痛劑的昏睡中覺醒,如平常每日重複多次的覺醒。她活轉來了。獸醫感到小點兒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便緊緊將它握住。在這種時候,他們只有結盟,狼狽為奸,才能抵抗這個突然復活的女人。
過一會兒,她呼吸減弱下去,看來她一點一點對他倆撒開了手。他倆誰也不提議開燈,就像誰也不提議搶救她。這個唯一的見證人死了,唯一的罪責消除了。在這時再開燈,他們好堂而皇之地為她收屍。
一支二十瓦的日光燈照著死者。他倆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對看起來。小點兒猛地跳開:「你害死了她!你見死不救!」
獸醫用同樣無辜的表情說:「你害死了她!你為什麼不打電話?!」
「本來她還有救的,起碼能多活幾天!是你裝聾作啞等她死!」小點兒以性命作武器,朝獸醫衝去。
他也想就此把命拿出來,拼掉算了。他們打,扭絞,她咬他。他與她都以淚洗面。他們以大量的淚水澆灌在他們久旱枯死的良知上。死去的女人用超脫的目光看著他們打作一團。好吧,你們自相殘殺吧。只有你們自己才知道該受多重的懲罰。你們彼此嚴懲,這再合適不過了。誰也代替不了你們自己,來當你們的打手。
「自殺吧!」獸醫從小點兒咬緊的齒縫裡拔出變形變色的手指。
她點點頭。自殺是一切英勇的廢物們最拿手的一著;他們被動了一輩子,只爭取到唯一一次主動權,那就是自作主張地把自己處理掉。就像這個善良軟弱的女人。「難道到了陰間,咱們三個自殺的人還要糾纏在一塊,過這種不明不白不清不爽的日子?難道你到了冥界還要一個獨霸兩個女人?難道這三個人肉麻的亂七八糟的輩分、天倫、感情關係還要一直拖到那個世界?……」
「你的意思是說:不死?你想跟我活著?」
「不,我活我的。你隨便怎樣都行,你願陪姑就去吧。你一頭撞進骨灰盒也行,我認為那樣也不錯。」
「我撞死,你留下?」
「我是說,我不管。你隨便就是了。」
「就像這樣挖個坑,把我的骨灰也埋進去?你的主意真不錯。這下再也沒人知道這段罪孽了。你也像這樣在土上踩一踩,踩實了,把腳印用手抹掉。一點痕迹都不留。你不用往雪裡點葵花籽,明知它活不了。裝得多像,多像個真的悲悼者!多像個守喪的晚輩!你這小騙子!」
「你想想看,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你,你連我身上一共幾個痦子都清楚。你不用擔心,這些花會活。春天你等著瞧吧!」
參加送葬的十幾個老墾荒隊員全散了,他和她才慢慢抬起頭。
二十瓦的日光燈照著這個奇形怪狀的房間,從牆至屋頂都是牲畜器官的剖面,所有內臟擁擠在空間內,沒有一絲縫隙。那些褪了色的、已腐敗的臟器早已為這屋裡的人司空見慣,而此刻、今夜,它們突然這樣新鮮逼真。整個屋子都在蠕動,所有臟器都各干各的。
活著的人看著死去的人,才發現死去的人多麼好、多麼靜。一切矛盾都和諧了,一切缺陷都完善了,一切器官都不再嘈嘈切切地開動,不再生出要求、慾望、花招、心計,以至於不再吵鬧自己,煩擾別人。她把總閘關了,所有的嘈雜歸於寧靜,然後她棄捨這一整套停工的設施。她離開了。他們親眼見她悄悄走出窗口,從此去雲遊自由的原野。自殺吧,活著的人在這一刻開了竅,在死者飄然離去的眼神中,他們體會到她的幸福。
她還沒咽氣時,她用最後的氣力除去口罩。被口罩捂住的皮膚鮮嫩潔白,酷似嬰兒;而常裸的上半張臉又黑又皺。一副面容如此割據,既滑稽又可怕。她的目光越來越柔順。沒有開燈,但暮色反使一切都真實而逼近。他倆眼看著死亡怎樣一點一點將那難看的肉體吞掉,將那美好的靈魂驅走。他們想,這就對了,丑與美合而為一的生命是個矛盾,正是這不可調和的矛盾要對她的死負責。
牧馬班的姑娘們見辦完姑母喪事的小點兒回來了。遠遠看去,她銀灰的臉失卻了往日的光亮,她鍍了層鉛。她面頰留下兩條境蜒的曲線,那是淚水衝出的溝渠。大家小聲地問長問短,表示尊重她的悲痛。
她們連紅馬失蹤這樣重大的事也沒及時告訴她。老杜剛對她嚷了聲:「紅馬……」柯丹順手給她一巴掌。她們相信她的悲痛太沉重了,不能再有任何復加的壓力。她們把嚷慣的大嗓門全都壓低,對她進行著牛頭不對馬嘴的安慰。
小點兒的心緒複雜到何等程度,她們就是將一輩子的生活經驗相加,也無法測量。小點兒突然感到自己在這幾天里似乎想念過她們。在姑家暖和但畸形的屋子裡,她真切地想念過這頂又薄又冷的帳篷。那是喪事就緒的當天晚上,她依偎在獸醫懷裡,一股猛烈的思念湧上來。她想到她們的出牧、吃喝、睡覺,沒有一件事是多餘的。對這種簡單明朗的生活懷念,使她推開了他。他把爐火燒得那麼旺,她卻寧可到外間去挨凍。她閂上門插,任他把門搞得山搖地動。而在這之前,她想念過誰?父母兄弟?情人?都沒有。現在她坐在她們中間,對當時那股油然而生的思念詫異極了。就想這一切嗎?出牧、吃喝、睡覺?有了點矛盾就大聲讀語錄,直讀到聲音整齊刻板平和。她明知道這一切沒什麼值得懷念,而偏偏懷念的就是這一切。
那還是冬宰之後,草地剛變成雪原,毛婭被逐步升級的講用會送到總場、自治州。這期間有個男知青常來幫她修改講演稿,他也是先進知青講用會的代表。有天他把改好的稿子交給她時,附了封信: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看開頭這兩句偉大的詩,她立刻明白了信的屬性。因為知青中凡寫情書,一律用這兩句詩開篇。然後他和她握了握手,表示盟誓。
她將這事如實彙報給指導員叔叔。叔叔的學習班恰巧離她住處不遠。他聽她尖聲尖氣地說完,又問:「你跟他咋個整的?」
她說,只不過握了個手。毛婭將男知青傻話連篇的情書遞給叔叔,他卻仰著臉,一口氣將它撕得粉粉碎。他不識幾個字,也不信這一套。他認為一男一女住一條走廊,天天見時時見,絕不會用筆用紙來干這件事。他不理毛婭的辯解,從隨身背的軍用水壺裡倒出酒來喝。毛婭見他喝酒,立刻取下辮梢上的橡皮筋,又很快為他弄到一小碟豆瓣醬。
女子牧馬班的姑娘都熟悉他這奇怪的習慣。從第一次看見他喝酒,就津津有味吱吱作響地嚼什麼,吐出來一看,是女孩們扎頭的橡皮筋。他把橡皮筋放在血汪汪的辣豆瓣里蘸蘸,然後擱進嘴裡嚼。起初以為他嚼它是因為沒有任何下酒菜的緣故,後來發現有肉有菜他也嚼它。每個姑娘辮子上的橡皮筋都被他嚼過,他嚼得那麼響。咯吱吱,開始她們不敢聽,後來聽順耳了,只要叔叔摘下酒壺,馬上有姑娘解下橡皮筋遞上去,然後披頭散髮微笑著聽那咯吱聲。他嚼得香噴噴又惡狠狠,末了,吮乾淨上面暗紅的醬汁,它還是根完好的橡皮筋。有次帳篷里馬燈沒油了,叔叔摸黑喝酒,吱吱地嚼一會兒,便說:「老杜你這根是新的。」她們奇怪地想,伸手不見五指他卻嚼得出老杜的味。
毛婭披散頭髮等他喝完酒。他一隻假眼盯著她的臉,真眼卻瀏覽她的全身。
「那個小驢日的,就把你整上手了?」
「指導員!就不過……」
「去!他就這樣整上你了?」叔叔站起來,毛婭開始往牆角退。他想,他該早預料到這點:男女知青在一起開會,開會!非開到一塊兒去不可。「男女知青在一塊開會,恐怕要開出小知青來。」他低沉地說。
毛婭覺得叔叔的手在咋咋響,猶如春夜竹筍拔節。「你侮辱人!」她再無退路,順勢一坐。她恍惚覺得坐錯了地方,卻又納悶怎麼會坐得如此穩當舒適,整個身心都因這一坐而暖洋洋起來。
叔叔一見,立刻去拖她。她卻死賴著不起來,一面尖聲哭。她坐在火爐上,帶著一屁股火苗子,哭得呼天搶地。叔叔將她連火抱起,他積滿多年油垢的襖袖頭立刻吱吱帶響地著了。他不顧自己,先將毛婭仰面朝天放在地上,使勁捺住她,邊捺邊揉,她被他揉得愜意起來。毛婭睜開眼,指著他兩個袖筒叫「火!火呀!」他仍不理會,將毛婭翻了個身,看看,差不多了。還有幾星火,便用手一一抓熄。毛婭見叔叔兩個袖子猶如煙囪,雖不見火苗卻濃煙滾滾。他不慌不忙,用兩隻手相互抓捏袖管,三把兩把,將一處處火苗都捏掉了。再看看他焦黑的手心,布滿露珠般的水泡。毛婭輕摸他的手。「噝」地吸口涼氣。
「疼不疼?」她問他。
叔叔不說話,神色十分古怪。他這張臉表現柔情在女性看來就是怪誕。毛婭又垂眼看他的手,頓時覺得他捧了滿把珠寶。
「肯定很疼!」毛婭說。
她黃黃的發梢如同秋天的草穗,叔叔突然揪住它們。毛婭感到所有頭髮連整張頭皮都要被他撕下去,就像他剝馬雞。他卻嘿嘿笑著,手從頭髮上一櫓到底,再慢慢展開手心,毛婭目瞪口呆,因為上面所有晶瑩的泡都被她頭髮拉破,流出水。她大眼睛緩慢地眨一下,又眨一下。
叔叔從她大受刺激的根根神經里聽到了令他陶醉的顫音。他滿足了。他因在精神上虐待了這個小兔般乖順的少女而心滿意足。
一會兒,毛婭和叔叔都發現了淡色的血漬。叔叔沖她點頭,然後撫摸她汗淋淋的頭髮,如同摸一匹鍾愛的坐騎。
寬闊的胸膛草地般無垠,毛婭感到永遠也探不到它的邊緣。她從這胸膛上捧起一把沃土,就足以將自己深埋。她嗅著土裡油膩膩的芳香,過去她卻把這股味叫做膻、腥、臭,不衛生。現在才發現味覺嗅覺也是一種概念,可以改變和更換。她讓土地般的胸膛包容她。她抬起頭,看見他巨大的下頦上長著黑刺林。他對她說:「知青到這裡來,就要跟牧工結合到一塊兒。男女知青自家打平伙,還要你們來幹啥?」
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好老好老,他的樣子也變得很古很古。他站起來,走了,完全是個幾百年或上千年前的獵手,那樣浪蕩而傲慢。這時她想起一句重要的話,她忘了說早在這之前就愛上了他。
從此毛婭把自己播進了土地。讓土地埋沒她,使她紮下根。她要為土地開花結果。這些話被她添進講演稿。她已聲名大振,全省都通過這張登了報的一馬平川的扁臉,了解到天之涯、地之角,有一幫女孩子在牧馬。
軍馬應徵大會上,毛婭碰上了那個男知青。倆人好不容易穿過各式人馬走到一塊,下了馬,都呆站著,不說話。最後她想開口時卻被他搶了先。他說:他的全家都到省城的報亭看了她的形象,看后的結論是,不行。這姑娘幹得太漂亮長得太不漂亮了。他傷心地解釋,他本人並不認為她丑。
她裝著去看應徵馬披紅挂彩,心卻賭氣地想:這話該由我先說。但她什麼也不計較,以漂亮的姿勢跨上馬,跟著自己的姊妹朝回春的草地跑去。
柯丹清清楚楚感覺著腹內生命的形狀,甚至它的表情和動態。太陽照著她的大腹與雙乳。姆姆怔怔地看她,她認為它能看透她體內的一切。姆姆剛埋葬了最後的孩子,她曾經也埋過,也像它那樣不做任何記號地埋了。它站在淺紅的雪地上看了她很久。她忽然想上去給它些安慰,剛向它走幾步,它卻扭頭走了。從背影看,它的脊背已像刀刃。她沒想到它一去不返。
姆姆把第一隻小狼摔死在母狼前,再次闖進狼穴時,發現僅存的兩隻小狼已奄奄一息。它們顫抖著,一齊向它仰起沒有視覺的臉。
姆姆不動了。它想,要不了一會兒它們就會餓死凍死,這個惡棍家庭也在一天一夜內死絕了。
老狗姆姆在離家出走了一個月後,竟活著回來了,並年輕了許多,連眼睛毛皮都泛光了。大家發現它所有奶子都鼓脹著,奶水充盈,一觸即發的樣子。按說小狗沒了早該回奶。
冬宰到初春這段,它走進任何一個門戶都不會挨餓。「當了一個月叫花子竟當肥了哩。」驚異地說。
起初沒人對它的行徑留神。它早晨吃飽便急匆匆跑了。中午又會準時出現在帳篷門口,等飯吃,一吃飽又跑,開晚飯再按時回來。然後就是夜不歸宿。
人們開始說:「哇,我們拿家食喂野狗。這老東西天天像趕點辦公一樣,准得很呢。不給它吃,斷它伙,我們運趟糧也不易。」見狗食盆空著,一頓兩頓三頓,頓頓都空。它望望這些人,她們全都冷眼瞅它。它窘窘地搖搖尾巴,仍不被理會,這晚,姆姆有生以來頭一次偷竊了主人的食物。它感到此舉有悖於它的信條,也有礙於狗的種族聲譽。但它無奈,人們逼它太甚。
人們很快發現姆姆的墮落行為。她們想,這一個月它出息不小,不但學會了討口,還學會了偷吃扒喝;再看它每天朝外跑,弄不好外面有了野漢子,還道你溜光水滑呢!
姆姆見路給堵了,便老老實實坐下,耷拉著頭,一副坦白交待的樣子。它用低低的喉音供說自己不得已偷竊的原因,它請求人們放了它,它還有重要事情。
人們將它捆了,拴在帳篷支柱上。狗食盆里盛滿食物,放到它跟前。要吃,可以,不能吃家飯屙野屎。但人們到晚上發現姆姆一整天不吃不喝,眼睛總痴獃無神地望著遠處某個地方。白天它用絕食靜坐來抗議,夜裡便發出種種怪叫。所有人都讓它折磨得一夜不眠。第二天一早,人們全怒不可遏地對它又打又踢,它卻不吭氣了,沉默地緊縮身子,樣兒既倔強又謙卑。
「放了它放了它,讓它滾得遠遠的,永遠不准它再回到這裡。」繩索剛鬆開,姆姆撒腿便跑。一直跑,最後消失在遠處一個草垛後面。人們在草垛里發現姆姆的秘密老巢。
姆姆正給兩隻身份不明的小東西餵奶。姆姆知道躲不過去了,索性安然,要打要殺請便。人們對它們指指點點,它乾脆閉上眼。
有人突然銳聲叫道:「好,這兩個小崽子恐怕不是狗!……有點像狼!」
有人說:「胡扯胡扯,姆姆是條老狗了,難道連狼跟狗都不分?」
「那它從哪整來這兩個崽兒,未必這點時間又整大了肚子,下了一窩?你們看,怎麼撥弄它倆都不叫,是狗就會叫。」
「姆姆,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只有你曉得了。你一把歲數了,若干出引狼入室的事,可是白做一世狗,白活一輩子。」
人們斷斷想不到,與狼征戰一生的老狗姆姆正在引狼入室。它屈服於母性,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仇敵之後。這是善是惡還是蠢,連它自己也不能判斷。它自食其果的日子不遠了。姆姆永遠不會被同類原諒,它與狼私通,將遭到整個狗族的拋棄。它站在狼穴里,當兩隻小狼戰戰兢兢向它仰臉張嘴時,它已在一瞬間把自己可悲又可恥的唯一下場想過了。
大概它叼過頭一隻狼崽,在殺害它之後沾了它的氣味,於是兩隻狼崽嗅嗅它的嘴,便立刻拱進它的懷裡。見狼崽毫不見外地吮著它的乳,它竟被深深打動了。待人們議論著疑惑著離去后,姆姆想,它生產了一輩子狗,每條狗都是剿滅狼的精良武器;但它最終卻哺養了狼。它感到,作為狗,它是叛徒;作為母親,它無可指責。它情願在奇恥大辱中,在大罪大罰中,通過乳汁,將一種本性輸入到另一種本性中去。
很久很久以後,一條老得可怖的母狗在荒原上走。它想,它以身試法,世界還是不容它。
然而外出十個月的叔叔剛回來便馬上盯住姆姆身後的兩隻畜生。他一眼看透了它們,這是兩頭狼。「千真萬確,是狼!我跟狼做了半世冤家,連死對頭也不認得嗎?你們好哇,姆勒子們,居然跟狼過到一塊去了。」叔叔往腰裡摸,在摸出槍的同時子彈已上膛。
「它們是姆姆養的,姆姆咋會養狼!」她們集體求情。「再說,再說它們如果是狼,肯定會吃我們的娃兒。」叔叔槍口垂下來:「娃兒?!」他看著她們:「誰家娃兒?!」他一步邁進帳篷的同時,看見暗影中有個赤裸的棕黑嬰兒,不哭不笑,用老熟人的目光瞅著他。
他感覺他離開了十個月,一切都變得太厲害。張紅李紅趙紅走了,換了張平李平王平。然而,個個女子都變得他不敢辨認,她們上馬下馬那樣隨便,甚至帶幾分油滑;她們再也不是各有各的步態,而一律跨著懶洋洋的大步,似乎懂得了在偌大的草地上該節約步子,兩步並一步或三步並兩步;她們的目光隨便投向哪兒都能一眼看穿;她們有時倒騎馬,有時偏坐在馬背上蹺著二郎腿打盹。無論再近的距離,她們相互間講話也粗氣大嗓;她們喜歡敞開棉襖紐扣,喜歡把棉帽壓到眉毛而讓後腦勺露出,完全學著那些男牧工班的老痞子;她們使起柯丹那條會自行扭動的老皮鞭也像柯丹那樣擊得准;她們打起口哨比男人更婉轉、更俏皮、更刺耳、更流氣;她們講起某公馬被騸,某母馬發情,某馬駒是誰跟誰交配的雜種時毫不臉紅避諱;她們還學會了喝酒,偶爾也搶柯丹的煙袋抽幾口。有了這全套功夫,她們在草地上就算站住了腳。行了,從此不用對她們太費心,她們已成了真格的牧馬人。變得太多了,甚至變出個一百四十一天的孩子。他心煩意亂地跨出帳篷。
在帳篷外轉了半圈,忽見一個陌生人扒在帳篷上,既像窺視又像竊聽。叔叔悄悄跟在他身後。這人在此處扒一會兒,又扒到彼處,幾乎圍著帳篷扒了個遍。叔叔無聲無息地走近一些,發現陌生人正在修補帳篷。過一會兒,又見他走到那幾匹騎馬跟前,解下匹馬。這人走路腿很不靈便,上馬不靠鐙子,而是撐著一根木杖往上一躍。
叔叔騎上另一匹馬,跟蹤上去。一直跟了幾十里,前面出現一群馬,陌生人才發現身後的跟蹤者。
叔叔嚴陣以待地逼視他。陌生人轉過臉,瘦臉紅得發黑,皺巴巴的。白牙齒閃了閃,用沙啞低沉的嗓音叫道:「指導員!」他納悶極了,這陌生人怎麼會如此親切地叫他。
他躊躇片刻,跑上去,低聲而嚴厲地問道:「你是誰?」
陌生人用完全陌生的嗓音說:「你怎麼啦,指導員?」他摘下破舊的軍帽,露出婆娑的烏髮。原來是個女人。她溫和地笑笑:「聽說你剛從自治州學習回來,馬上就到牧點來視察呀?」
他用更低的聲音再次問:「你是誰?!」
她立刻抿上嘴,奇怪地瞪著他。過會兒她說:「你真能開玩笑啊,指導員同志!」她打一下馬,向前跑去。
叔叔氣得狂喊:「你到底是誰?!」
她遠遠回過頭,眼神那樣寧靜。這才使他突然認出這個陌生的瘦高個女子原來是沈紅霞。後來他聽別人說,自從丟了紅馬,沈紅霞的嗓子完全變了。因為在紅馬丟失后的那些天里,她一天到晚騎著馬四處跑,整整喊了一個月。最後,一聽她那嘶啞的「哦嗬」聲,所有人都會不知不覺落淚。於是這個步履蹣跚、不斷長高、聲音低啞的沈紅霞就變得陌生了。在叔叔看來,唯一不變的就是小點兒。
她站在那裡,似笑似嗔,彷彿在原地等了他十個月,連站的地方都一點沒變。
闊別草地十個月的叔叔回來了。草地還那樣。走啊走啊還是那樣——沒有足跡,沒有影子。
卻有人在這裡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