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沙河子的原獵狼隊員家裡,我第一次為我的奶油麵色和沒有鬍子而感到了羞恥。)
當天晚上,我們返回了州城,我打電話通告專員我們翌日就出發為十五隻狼去拍照了。專員卻在第二天一早就趕到了賓館,他甚至設了簡單的餞行儀式。「老傅同志,」他端起酒杯向舅舅說,「過去捕殺狼那是對的,因為狼威脅了我們的生存,捕狼隊和你這個隊長是有功的。現在狼卻要滅絕了,我們保護狼,你也是有功的,我代表商州人民和行署感謝你,也祝你這次陪同高子明同志把拍照的工作做好!」
舅舅當然很激動,他不僅仰脖喝下了專員敬的酒,而且還要感謝專員,說他沒有〔么可以感謝的,他再喝酒,就把半瓶酒一下子倒在碗里要喝下。專員忙勸他,要和他分開碰杯喝,他說:「專員,我有話要對你說哩!」他說的是以國家的法律規定民間是不能擁有槍支的,而原捕狼隊的獵槍也都上繳了,剩下他是惟一的持槍人,但普查完狼后,到這一日也該是他上交槍支的時間了,他請求在為十五隻狼拍照的過程中能允許他繼續保留槍支,「槍是半個獵人,獵人沒槍狗貧疾皇牽本司說那肭笪頤揮邢氳劍ㄔ幣參蚜耍烈髁誦砭茫詈笸飭慫那肭螅司司掛幌倫游兆∽ㄔ鋇氖鄭負躋螄鋁恕!笆欽庋桑依賜ㄖ忝竅毓簿職桑弊ㄔ狽鱟×慫疤厥餷榭鎏厥獯礪錚惱展討行枰梗惱脹炅艘不箍梢員A裘矗愀瞪酵居Ω貿鍾星梗慊故橇勻嗣矗院蠡箍梢源蟶郊β錚綳勻說某坪藕土鄖苟雜誥司聳嵌嗝蔥枰ㄔ鋇奶乇鴯卣帳刮乙參司爍噝耍〉牽司嗽誄醞攴褂胱ㄔ備奼鷙螅炊暈宜擔骸傲勻司褪譴蟶郊β穡渙隕郊σ菜閌橇勻耍浚本司吮暇棺詈笫嗆芨噝說贗疑下妨耍頤巧下凡⒉喚黿鍪俏頤橇餃耍褂辛硪桓觶薔褪搶猛貳@猛吩謚莩峭獾氖致房諫系茸盼頤塹模孔諏饗攏媲笆且桓銎談薔磯桓鼉坪繽飛狹⒆乓恢幻ǎㄈ險嫻匕閹耐販⑾蚝笫嶗懟N乙暈饈且恢止歐紓瘛端啊分諧3C櫳吹哪茄搶次司撕臀揖淳葡嗨偷模詞羌峋齙匾蟾頤且豢槎摺
「隊長,你得讓我跟了你,我好賴也曾是獵人!」他說,貓還立在肩頭上,前爪合抱了像是作揖。
「你也去?」舅舅和我都愣住了,我們在沙河子的時候,他毫無要跟隨我們的跡象,舅舅說,「你說誆話,你害頭痛那麼厲害,你跟我們去?!」「我要是再在家呆著,我這頭就炸成八瓣啦!」爛頭說,「我要死,死在獵中……」「這哪兒是去打獵,去為十五隻狼拍照呀!」「可總是和狼打交道啊!我想過了,狼是鐵頭麻稈腿豆腐腰,我這頭痛起來得用拳頭砸,活該也是個鐵頭,或許和狼在一起,頭痛病也就會好的。再說,我有貓,貓給我搔頭全當是老婆為我按摩哩,還有芬必得嘛,我給你們鞍前馬後做個苦力還不行嗎?」
舅舅痴在那裡,末了看我,我說:「也好。」「這可是你說的!」舅舅說,「那他也就是個獵人了。」「費用我會讓行署報銷的,」我明白舅舅的狡黠用意,眨眨眼說,「但讓專員為他批一桿槍,我可是辦不到的。」就這樣,爛頭以編外人員參加了我們的行動,爛頭的加入使我想起了《西遊記》中豬八戒和沙和尚,更使我想到了《堂吉訶德》里的禮拜五,於是我曾叫過他一回「禮拜五」,他抬起頭說:今日是禮拜四呀!我就趕緊不敢再說什麼。爛頭卻很興奮,一定要為我們這個小組每人命名,他照例稱舅舅是隊長,稱我卻是書記,因為三人中我是惟一的黨員,他自封了秘書,「有外人時就叫我秘書,沒人了就喊我爛頭」。舅舅的細狗名叫富貴,他為了貓名費了神,貓是女貓,最後叫了翠花。富畜和翠花是廝配的,雖然沒有生猛的氣象,但民間俗味很濃,憑這一點,我越發喜歡他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把貓叫翠花?」他悄聲說。
「叫著順口。」「我初戀的女人就叫翠花,昨天晚上還夢著她了!」「這麼愛的,那怎麼沒娶了她?」
「人家看不上咱的人嘛。」他做出一個怪相來,下巴突出,嘴唇回窩,一對眼睛向上翻著白,臉一下子拉扯得很長,腮幫又下陷成坑,活生生一個狼樣。在以後的日子裡,爛頭是喜歡給我講他的艷史的,他誇耀著他長得丑是丑,但卻有桃花運的,他和他們村十幾個女人有一腿的,巷中姓秦的娶媳婦,他在頭一天和人打賭,要在那女子來拜堂前他可以做成那事的,別人不信,他果然就得手了,還拿回來了那女子的一條花褲頭。「你要硬下手,女人經不起硬下手,可你還得有真本事,她一舒服,她不恨你倒會謝你。」他說打零食是身子的需要,若真要來點感情,那就得找相好的,他除了胖老婆外,也還有兩個相好,以前打獵,常將錦雞肉、黃羊肉給她們送,為此隊長數次生氣要開除了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和舅舅這麼長日子,怎麼就從來沒有聽舅舅說過他的家。
「他沒有家。」爛頭說。
「你狡兔三窟的,他沒有家?」
「兔子是弱者,兔子才有三窟的,你見過老虎有家嗎,老虎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家。」「這麼說,我舅舅的相好多?」
「他哪兒有,他是大熊貓哩。」「啊?!」爛頭低聲說:「這你千萬不要對外人提說,你舅舅他那傢具不行,先前找過一個,就是不中用,自己從此便怯了,老是怨悔曾經手淫過度……」我驀地想起舅舅小便時遮遮掩掩的事,可憐起他了。
「這我不信,沒了那事,男人常常就沒了志氣的,可舅舅那樣子,誰不說他英武?」
「他只有使自己更像個獵人嘛!」我們在這邊低聲說話,舅舅就側身躺在遠處的草坪上,草很深,是冬天枯乾的菅草,枝莖稀落,絮縑飛白,躺著像一塊卧石,而慵懶的樣子,真又像一隻虎。他半睜了眼睛看旁邊樹梢上的一隻麻雀,麻雀嘰嘰喳喳叫,他忽地將一枚石子兒從手中彈上去,動作迅而捷,又平靜地躺卧在那裡,麻雀卻掉在我們面前的地上,腦袋碎了。爛頭快活地喚我撿柴燒火,自個兒用一根樹棍兒塞進了雀的屁股里,在火上來回地燎烤,我不明白他這要幹什麼,燎烤得半生不熟了,說:「你吃不?」我說昂「這也能吃?」他說:「好吃,」咬一口,像是突然想起來還有隊長哩,舉著麻雀向舅舅:「你吃不?」舅舅說:「瞧你那吃相!」
爛頭的吃相難看,發出響聲,但他真會吃,一隻麻雀很快吃得僅剩下了一疙瘩內臟。
爛頭是一個愛戲謔的人,除了犯頭痛外,總是不停地說些有趣的話,或作踐著自己而取樂於我和舅舅,雖然舅舅只比他大五歲,他又比我大五歲。一路上,我們沒有請什麼民工,我的攝像機和照相機,相機架,膠捲,以及舅舅的行李卷,幾乎都是他馱背的。有一次將照相機掛在富貴的脖子上,我大聲訓斥了一通,他就不敢了,卻偏將翠花系一條長繩拴在富貴的脖子上。翠花走著走著是差不多走累了,跳上富貴的背上坐著,我笑了說:「咱活得倒不如一隻貓哩。」爛頭卻說:「活得不寸富貴,咱們都是男的,富貴倒還有翠花這個老婆哩!」舅舅拿眼睛瞪他,說:「爛頭,這回是有書記在哩,你別犯你的賤毛病啊!」爛頭說:「我有病的,哪兒還敢?!」每到歇息地,找吃的找喝的找住的,一應生活雜事都是爛頭的事,他為我們鋪好床,舅舅的床上當然鋪了那張狼皮,我是單獨的床,要挑最乾淨的被褥,再鋪一個地鋪是給他的,富貴和翠花卻早早就卧在上邊,他就大聲地罵富貴,說白天你們在一塊兒,晚上還要在一處,你真的要發生作風問題呀?!就抱了貓睡下。
富貴氣得罵一聲:汪!悄悄跳上舅舅的床,在舅舅的腳下卧著睡了。爛頭的缺點是夜裡咬牙子,是萬般仇恨地那麼咬,而白天愛放屁,不顧場合地方,還半抬了屁股努出聲響。
「舅舅,」我說,「應該叫你隊長了,你注意到沒有,爛頭好像沒有叫喊他的頭痛。」「看樣子出來走走還真能治了他的病,」舅舅說,「不要說破,一說破他就又想著要頭疼了。」依照規劃,頭一天我們從州城搭乘公共汽車到了丹鳳縣,在離縣城十里地的一個小站下車,沿丹江河往下走,走到趙峪,又到黑風崖。
當時我聽著孝歌滿臉是淚,爛頭過來把我拉到一邊,悄聲地說:「你哭的什麼,咱又不是孝子,讓亡魂附上了咱,尋著以後晦氣嗎?」我就不敢哭了,他還暗中教我用手捏手印,說是可以避鬼鎮邪的,我學著他的樣兒做手印,舅舅和案桌旁的人說話。
「老人多大年紀了?」
「八十四了。」「那也是高壽。」「是高壽,白事也算是紅事。」「幾時下葬呀?」
「等老八兒子哩。」「這麼多兒子?」
「你是過路人,你怕不知道哩,老人一生沒自己生育過,可她收養了十個兒子,原本今日該下葬的,入土為安嘛,老八兒子卻在外地打工,電報讓人發去了,說不一定明日就回來哩。別人不回來送終,老八他得回來,他娘從狼窩裡收養他的時候,他才一歲……」「老人是汪老太太?!」「這你也知道?」
舅舅再沒有回答,又去了案桌前將酒壺提了,在那堆紙灰上奠酒,然後鐵青了臉招呼我和爛頭就走。
我們就這樣走過了村寨,拐進了另一條溝,這條溝里有一條河,路就隨河道彎彎曲曲,高高下下,越走人家越少。我腦子裡仍記著那孝歌,順口輕輕哼著,卻不明白舅舅為什麼插過香了又去案桌前奠酒,奠了酒就招呼我們上路?爛頭不讓我唱,說咱們上路要辦大事呀,唱什麼孝歌,我也不好頂碰,住了口拿相機拍河面上的風景。河面並不寬,流水卻急,繞著對面山根下來,沿河灘蒼蒼茫茫的野蘆葦和蒲草,有路繞過了一叢河柳,河柳下系著一隻小船。
「喂——!」爛頭大聲地吆喝著,希望葦蒲里有人應聲,會跳上船劃了過來。他說那船是沒主兒的,誰要過來自個兒撐了過來,誰要過去,再自個撐了過去。吆喝聲傳到了對岸山嶺上又返傳回來,船依然橫著,紋絲不動。
「爛頭,那一回來這兒剿狼,你在不在?」舅舅突然說。
「沒有。」爛頭說。
舅舅卻不再說了。
「舅舅要說什麼事嗎?」我問了一句,舅舅卻指著嶺頭上的一棵樹,獨獨的一棵樹,說那裡曾是一個狼窩,住著一窩三隻狼,都是母狼。狼並不是都長得兇惡的模樣,這三隻狼生得有狐相,雪白皮毛,眼睛邊有細細的一圈黑,算做是眼線吧,均勻細緻得比州城的姑娘們畫得還好。但每年有一次二次,不知從哪兒就涌集來幾十隻狼,就像是朝拜或開會似的,這些狼全要帶著禮物,不是豬羊就是雞,害搔得方園溝岔里的人家十戶走了八戶。捕狼隊進行過一次圍剿,打死了那三隻母狼,在7毀樹下的狼窟時,窟里儘是豬骨、羊骨和人的發毛衣服,奇怪的是還有一頭活豬和一個嬰兒。
「嬰兒?」舅舅的話有些天方夜譚,我沒有覺得恐懼,而有些可笑了。但舅舅的臉是嚴肅的。
「是這樣的。」舅舅說,「我讓成義把嬰兒抱下山讓人收養了,成義向收養人要了二百元錢,我罵了他一頓,把錢又退了。」「這是真的?!」我尖叫起來,「狼是把嬰兒和她的母親一塊叼進窟去的嗎,它們怎麼沒吃掉嬰兒?」
「這誰知道!嬰兒肯定是狼用自己的奶水喂著的,那嬰兒一絲不掛,身上也長了毛了。」「嬰兒現在呢?」
「他就是村寨里死去的老太太的八兒子么。」我跳起來了,怨怪舅舅怎麼剛才不說?!狼奶餵過的孩子,到底長得像人呢還是像狼,這是多大的奇聞異事,若能為這孩子拍攝一張照片那又多有意義!我立即要求再返回去,但舅舅並不以為然,倒後悔他多嘴提起了往事,「老八人不在的,出外打工了,鬼知道幾時能回來!」
我讓爛頭幫我說情,即便照不上老八兒子,也可以為汪老太太留一張照片吧。爛頭卻尖叫道:「人死了你還照,你讓孝子們揍咱們呀?」
一捂肚子,叫嚷他要屙屎呀,提著褲子去了崖背後。
我只好打消了返回村寨的念頭,跟著舅舅走。又走了七里八里吧,抬頭還是可以看見山樑上的那棵樹,再見河這邊的溝溝岔岔,一些荒廢了的房屋全都塌了頂,三堵牆四堵牆地豎在那裡,還有著磨盤碾盤。這是不是當年逃走了的人家呢?一群烏鴉就在空中盤旋成圓圈,領頭的又從圓圈中飛出,像演練著太極圖。
舅舅叮嚀:把乾糧護好!爛頭將裝有饅頭的布袋抱在懷裡,以防被烏鴉叼去。
烏鴉卻並沒有朝我們飛來,抽風似的驟然棲落在石子碾盤上,呱呱地叫,天漸漸黃昏了。
在山溝里行走是艱辛的,尤其對於我,都市中的馬路走慣了腳步抬得低,但現在卻因抬腳太低常常腳趾頭就踢撞了路面上的石頭,先是把左腳的大拇趾甲踢裂了,拿蓖蓖芽草用嘴嚼爛敷上包好,接著傷口處又踢撞了一回,疼得我抱了腳單腿蹦,哭不得也笑不得,噝噝緊吸冷氣。爛頭卻是笑,還問:「吃什麼了,吃什麼好東西?」
舅舅罵他一句,他彎下腰幫我揉腳,說:「城裡人嬌氣,腳離心遠著哩,死不了的!」
疼是疼過去了,我渾身冒了一身虛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舅舅用一手無可奈何的目光看我,只好招呼坐下來歇息。
爛頭牽了富貴到溝岔的小溪邊去洗澡,他嚷道要把黑富貴洗成個白富貴的,把富貴剛剛按倒在溪邊的石頭上了,向我提個問題:兩個烏龜在溪邊做愛哩,做愛完了,公烏龜爬起來走了,母烏龜還仰面朝天地睡在那裡,你說母烏龜為什麼還不起來?我說母烏龜在回味吧,他說不對,我說是不是還想來一次,他搖了搖頭。沒想這一搖頭,他的頭痛病犯了,雙手一抱頭,翠花就發現了,箭一般跑過去,用雙爪為他梳頭,疼痛顯然是沒有止住,臉色發白,額頭上的血管蚯蚓一樣暴起來,叫道液「隊長隊長,你來給我砸砸!」舅舅在他的背包里翻尋著芬必得藥片,爛頭吞下了兩片,趴在溪邊喝了一口水咽下,舅舅就用手背像剁肉絲一樣嘣嘣嘣地來回敲打。
舅舅的每次敲打,我都感覺到敲打在我的頭上,我真擔心敲著敲著那腦殼就敲裂了,可憐的爛頭卻還在催督:再重一點,再重一點,就這樣,就這樣!直到最後緩解了,臉色漸漸顯出紅來,爛頭便向我擠擠眼,說:「你真笨,母烏龜不起來是沒人給它翻背嘛!」舅舅一把將他推倒了。
看樣子,今天是很難翻過前邊的黃花峁了,可翻不了黃花峁,夜裡得睡在樹林子用繩縛成的吊床上嗎,饅頭就三個,且剛才吃過了,餓著肚子只有待明日什麼時候才可以有食物填充呢!我沒有想到為十五隻狼拍照的工作是這麼的艱苦,但我不能有一絲埋怨和懈怠,因為舅舅和爛頭都是在陪同我啊!暮色中,看峁坡上有一條細繩般的白花花的小路,一直從半坡凹處垂到了溝底,我想這細繩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如果繩子的一半縛住我們,那麼一甩,就把我們甩過黃花峁那邊去了,或許,繩子能吊下來一隻燒雞,一筐饅頭。果然,繩子上就有了燒雞,我哦地一聲銳叫起來,再看時,卻是一個人,背著一個大的木桶往下走,腿是羅圈,一搖一晃地,隨時會咕咕嚕嚕地滾下來似的。
「喂,喂!」我招喊了。
那人仰起頭來看我,表情木木,看了一會兒,沒有驚叫,卻嘿嘿嘿地沖我傻笑。
「他有病?」我問爛頭。
爛頭說:「你才有病哩,人家熱火地招呼你哩!」果然那人在說:「到家裡去嗎?」
「家在坡凹里?」舅舅問。
那人點點頭,看看我們腳上的鞋。
「家裡有吃的嗎?」
還是點了頭,看我們腳上的鞋。我們三人除了舅舅是麻鞋,我和爛頭都是皮鞋,並沒有什麼特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