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而那一瞬間里,舅舅就站在門口,他披著一身的陽光,眯著眼睛在看我們了。)

我們和舅舅的再次聚會就在這兩間醜陋的土屋裡。我和爛頭喜歡得抱住了舅舅;舅舅看著我們,他沒有那麼張狂,一臉的難堪和愧疚,但他的眼角潮濕了。我們卻不提他離開的那一幕,問他的身子,問他這麼幾天的日子。富貴和翠花就挽作了一團在門前小土場上打滾兒,直打得塵土飛揚,台階上的雞群也亂了,嘎嘎大叫。舅舅說:「這都是緣分,這都是緣分!」我當然是把槍交給了舅舅,還有那塊金香玉。舅舅怔了怔,雙手在衣襟上擦拭,末了還是把槍接住,但他沒有接收金香玉。

「舅舅見到老道士了嗎?」

「他病得很厲害,已經沒有金香玉了。」舅舅說,「這家老漢十幾年來一直自願去寺里掮石頭修寺前塄坎,老道士把剩下的那些金香玉交給了他,我是來問老漢的,老漢說金香玉讓村長拿走了。」我和爛頭立即叫苦不迭,才明白了村長曾說過的話,爛頭是×娘搗老子地罵了一通,甚至要折回村去尋那村長。舅舅擺了擺手,說:「看來,得金香玉也得有緣分,這就像十四號一樣。」「十四號?是十四號狼嗎?」

舅舅沒有回答,卻要我們見見屋中的老漢。走進屋裡,黑黝黝如進入一個山洞,停了半會,才看清屋裡一個大土炕,炕洞前有著大的火炕,明著疙瘩柴火,火上有一根鐵絲吊了的大瓷罐,咕咕嘟嘟地煮著什麼,旁邊窩著一團坐著的一個老漢和一個老嫗。

我們在門外說話的時候,他們沒有出來,我們走進去,他們只抬眼看了看,深山裡的貧困和寂寞,常常使山民對外來人有極端的反應,要麼過分的熱情,要麼過分的冷漠,我說了一句:「大伯大媽好!」回應是:「坐吧坐吧」,他們終於說話了,很白的眼仁又翻下去,從身後拉過幾個木墩子,並用手使勁擦了擦墩子面。

「大伯,」我說,「我從下邊村子來的,你們村長讓捎話,讓你修屋后坡上的梯田哩。」「我不修!」老漢倔倔地說。

「梯田總該修的吧。」「不修!」「…………」老漢突然站起來,惡狠狠地盯著我,我還以為他要撲過來打我,卻猛地雙腿一分開列個騎馬勢,他穿的褲子沒有襠,垂吊下一根黑肉,他說:「我沒褲子!」這場面使我大吃一驚。

爛頭卻似乎並不以為然,他蹴下去用手抓起一個柴棍點火吸煙,說:「沒褲子?!越不修田越窮得沒褲子,懶和窮是連在一起的,兩個人輪流著穿褲子也得修田啊!」「我才不給他褲子哩!」老嫗神經質地叫起來,而且起身離開了火炕邊,坐在了門檻上。「我給了他一條我的褲子,三天兩晌褲襠就磨爛了。」「大伯,」我制止了爛頭,「我們只是捎個口信兒,村長說五天後他來檢查的,田堰還沒修好,春季的救濟款就徹底沒有了。」老漢破口大罵:「沒有了?國家給我的救濟款就沒有了?狗日的劉天水,他說把金香玉給他了,他給我發救濟款的,現在又說不給我了?他不就是嫌我沒給他狼崽子么?」

「狼崽子,什麼狼崽子?」

「我就是不給他!大前年秋里,西林窪張家老二捉了一隻老鱉,我要了去放生,他說他去放,結果他拿回家煮著吃了,我要放狼崽子,他知道了又要狼崽子,我看清他的心肝子,他不但不放狼崽子還要用狼崽子招引狼哩!他心沉得很,給啥吃啥,不給就黑著臉要哩!」「狼崽子是哪兒來的?」

「不就是老道士給的么!」「狼崽現在呢?」

「讓狼領走了。」「這兒是有狼?」

我看著舅舅,舅舅卻別轉了臉,我恍然大悟,明白了舅舅離開我們當然出自於內疚和難堪,但他是帶走了狼崽到紅岩寺的,見老道並不僅是為了再討要金香玉,而是為了狼崽。突然腦海里浮現出一幅圖景:在紅岩寺有一個秘密的地方,或許是木頭圍起的場子,或許是洞穴,那裡餵養了各種幼小的野獸,一旦這些野獸有了生存的能力,老道就放生了。舅舅於是就將狼崽帶了去,但老道卻病了,病得厲害,便將狼崽託付給了這位貧窮的山民,山民餵養了幾天,然後讓別的狼領走了。我相信我的感覺是準確的,歪了頭從門洞里往外看,土屋外那個茅草搭成的廁所邊,一根木樁上拴著一隻老母羊,母羊的奶頭老長,這羊的奶供應著這對夫婦的飲用,也曾餵養過狼崽的。我離開了火炕,直直向舅舅走去,舅舅蹴在那裡吸煙,用的是老漢的竹管子長煙袋,我拿過了煙袋吸了一口,說:「舅舅,你偉大哩!」「偉大?」舅舅似乎沒有聽懂,目光有些散亂。

「我只說你把狼崽子摔死了,原來你帶到了紅岩寺,紅岩寺真應該建立一個基地,專門餵養失去生存能力的幼小野獸。」「你說些什麼?子明,我聽不懂。」「老道是野生動物保護者?」

「這我不知道。」「是你把狼崽給了老道?」

「這,這怎麼可能?這不是害我嗎?」

舅舅貓腰從門洞里走出去。

一直瓷了眼看著我們說話的爛頭,見舅舅走出了屋,便大聲說:「這不可能的,隊長是獵人,他怎麼養狼崽子?!富貴你說是不是?」富貴汪了一聲,爛頭說:「你們文化人不如一條狗,靈起來就你們靈,笨起來卻比誰都笨!」哦,我算是醒開了,拿巴掌拍我的腦門。走出屋子,屋外紅日當空,伸長四肢活動了一下筋骨,對著舅舅說,屋子裡的酸菜味太重,熏得我快出不來氣了。舅舅說這裡是商州最窮的地方,讓你能到這裡來,真是丟人了。我說也確實丟人,這日子怎麼個過呢?舅舅說也正是在這樣的地方才有狼哩。我說了在半路上見到過的那隻狼的事,舅舅定住了眼光,詳細問了狼的肥瘦大小和毛色,說那是九號狼,這一帶還有四隻的。

就是為了再為另外的四隻狼拍照,我們決定著還將在這一帶留下來。但我和爛頭不肯住到山民家裡去,首先是衛生條件難以接受,更有一點,老夫婦這般窮,拿什麼給我們吃喝?舅舅就提議還是再到紅岩寺老道那兒為好。於是,我們留給了老漢一百二十元后,離開了土屋,爛頭又突發怪論,說凡是燒香念佛的沒一個能發達,一心向善放生的也都是窮光蛋,這老漢長的那個模樣,一看就不是個有福的相。正說著,天上飛過一隻鳥,不偏不倚一粒鳥屎掉在他的鼻樑上,他再也不敢言語了模又是一個大半天,我們趕到了一座山崖下,崖是紅沙石崖,並沒有特別出奇處,沿著之字形的小路上去,是一個紅石層疊起的平台,而平台北又是一個崖,密密麻麻長著柏樹,鑽進柏樹林子,路旋著往上,紅岩寺就到了。紅岩寺實在是小得可憐的一個石洞,石洞並不怎麼深,依洞口蓋了小小的土廟,廟門口的一棵古柏老得空了樹身,幾乎像是一塊木板豎在那裡,但頂梢上的柏葉卻綠,樹下的石碑上刻著一句話:汝砍我樹我不語,吾要爾命命難逃。老道士已經十分地年邁力衰了,坐在一塊發綠的方石上,皺皮包骨,面如土色,一對發白的長眉撲掛在臉上,而束起來的頭髮是那麼稀少、乾枯和骯髒,發束挽在頭頂,別著一個柴棒兒。廟裡冷冷清清,沒有塑像,也沒有香客,案桌上燃著一炷香,你不知道是敬的神仙還是老道自敬,案桌下堆了一堆算盤珠般大的土豆,而且顏色發綠。

說實在的話,我滿懷了虔誠和莊嚴的心情而來,這環境這老道的形狀,使我覺得這老頭兒住在這裡似乎並不是為了傳道或修鍊,倒更像如同路上見到的那一對老年夫婦一樣,在困苦中熬度殘年罷了。面對這樣的寺廟和道士,我不明白他竟有尋到金香玉的緣分,而且會餵養和放生幼小的野獸。爛頭壓根兒就沒有一絲敬畏,他在我和舅舅招呼老道的時候就一屁股坐在案桌下,脫了鞋揉腳,一邊揉一邊問金香玉的事,老道只說了一句:「我沒有金香玉了,我也不知道哪兒還有金香玉,」氣得爛頭哼了一聲,靠在案桌腳上就垂頭呼嚕開來,立時涎水流濕了一大片胸衣。

做晚飯的水是我們親自去崖后的山泉舀的,柴火是在廟門前撿的,飯也是自個做的;苞谷麵糊糊煮洋芋,沒有辣子醋,只是一股兒鹽。爛頭就嘟嘟囔囔地不滿。

飯後,難得的風清月白,老道又在案桌上的香爐里焚香,而爛頭就歪靠在案桌腿吸煙,他吸了一根又一根,我示意他不該在案桌前吸煙,他卻讓我給他照張相,說:燒香供神,吸煙自敬嘛!虧他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但老道卻明顯地冷下臉,坐在那裡把眼皮撲沓下來。舅舅便尋著別的話頭,可畢竟問十句老道常常只應酬一句,爛頭又總是說困,大家就說睡吧,上炕睡了。

廟裡只有一面土炕,原本是東西睡向,現在南北一排兒睡,腦袋就都枕在炕沿上。我很快就睡著了,但不久又醒來,因為渾身發癢,且有什麼在腰裡爬動,手輕輕伸過去,感覺是按住了一個東西,揉了揉再捏住,微微睜開眼,廟裡黑乎乎地,而窗子發白,我將那小東西放在窗檯,就勢用指甲去壓,啪一個小響。「是虱嗎?」一個聲音說,「虱咬著你了?你把它揉一揉扔了就是了。」我嚇了一跳,抬起頭,模模糊糊的光線里,發現老道士靠坐在炕牆角的。「師傅你沒有睡?!」「睡著哩。」「是我們佔了炕,我坐起來,你老睡吧。」「我是坐著瞌睡的。」老道士也是坐著瞌睡的?我看了看炕那頭的舅舅,舅舅的身下鋪著狼皮,盤腳搭手也剛醒來,爛頭熟睡著,張著嘴,樣子十分可怕。

「睡吧睡吧,你的睡相好哩。」「師傅一輩子都是這麼睡的,我是上回來見了師傅,才學著師傅的樣兒的。」舅舅小聲說,「我怎麼心裡慌慌的,這狼皮也紮起來了,師傅,這附近有了狼了呢。」「盼它來領狼崽的時候它不來,這陣兒它來幹啥?」

我立即過去拍醒了卧在炕下的富貴,我相信舅舅的感覺,但老道又說了一句「來就來吧,這裡除了鬼就是狼蟲虎豹的,你不要讓狗驚動它。」我一時毛骨悚然,又拍著富貴睡了,但富貴偏是不睡,兩隻耳朵聳得直直的。舅舅就把富貴抱上炕,捏了一下它的下巴,富貴就伏下睡著了,也有了細細的鼾聲。一切又都安靜了,各人又都睡下,約摸個把小時,我偷偷地在堅持著清醒,卻不知不覺又要迷糊時,隱約聽見了門被抓撓的聲音,忙支起身,看見老道士趴在窗口往外看,而舅舅也趴過駿,是老道士在悄聲說:來了。

「誰呀?」老道士高了聲。

「刷。」一把沙土打在廟門上。

「是狼嗎?」

「刷,刷。」兩把沙土打在廟門上。

老道士起身下炕去開門了,吱地一下,門半開,跌進來的是一片三角形的白光,一大一小兩隻狼出現在白三角光里。我立即認出那小狼就是曾經被我抱過的狼崽,它明顯地強健多了,但有些羞怯,先在大狼的前面,後來就躲到大狼的身後,使勁搖尾巴。

老道士在說:「怎麼不是我治的那隻狼了?」大狼嗚嗚了兩下,聲音頗像個結巴。老道說:「不是的。噢噢是你碎崽子領來的,尋我有什麼事?」大狼轉了一下身,掃帚一樣的尾巴先是夾在屁股上,慢慢伸長翹高,半個屁股上沒有了毛矛腫得一個大包。「喲,你也要看病呀,長這麼大的瘡,這我怎麼治?」大狼的頭彎過來看著老道,又是嗚嗚地叫,像是哭了似的。老道士開始在地上摸,什麼也沒摸到,他就從頭頂的發束上拔下了那根木棍兒,對著那個大包猛地一戳,大狼嗷地大叫了一聲,後腿倒在地上,而一股膿血噴出來,難聞的氣味頓時熏得我閉了氣。幾乎是過了一分鐘,大狼方從地上爬了起來,迴轉身了,這回竟將前爪跪地嗚嗚嗚了三聲,然後兩隻狼從三角白光里消失了。老道士重新關上門,回坐在炕牆角合眼又睡了。

這一幕如天方夜譚,說給誰誰也不肯相信,但確確實實是我親眼看到的,也是我當時目瞪口呆忘掉了去拿照相機,等狼從廟門前土場的月光下消失之後,我後悔得直扇自己的臉。

「師傅還是醫生呀?」舅舅說。

「屁醫生。」老道士還閉著眼,「狼尋到我了,生瘡出個膿就行了。這是怎麼啦,前不久一個狼病懨懨地來了,這一個狼也是生瘡,現在你們不獵殺狼了,狼自個倒不行了?!」「師傅」我說,「狼還會再來嗎?」

「這得問狼哩。」「狼要再來,我能為它們照個相嗎?」

「這更得問狼了。」「你能聽懂狼的話,狼也能聽懂你的話?」

「狼通人性么。」我對老道肅然起敬了。佛教是崇尚虛無的,但也有活佛,道教講究的是修鍊成仙,這老道一定是仙了!這回進商州,山民們常說到狐狸精,蛇精,老樹精,如果任何東西真能成精,老道就該是人精了。第二天,我說起夜裡的事給爛頭聽,爛頭卻是不信,「他還是郎中?」爛頭說,「我說個郎中的故事吧。有一個人娶了三個老婆,臨終時,三個老婆圍著哭,大老婆抱住了男人的頭,哭道:郎的頭呀,郎的頭呀!二老婆抱著男人的腳,哭著叫:郎的腳呀,郎的腳呀!小老婆是男人最疼愛的,見兩個姐姐分別抱了男人的頭和腳,她就抱了男人的塵根,哭著說:郎的中呀,郎的中呀!這老道就是這樣的郎中!」我惱了,不理他,他也覺得說了不該說的話,越發唆弄著舅舅離開這裡,說吃不好,睡得也不好,渾身儘是虱咬的紅疙瘩。但我堅持不走,我相信再住下來,肯定還會有狼出現的。這一天里,我殷勤地去山泉里給老道士挑水,並幫他把那些南瓜切成片,用繩一片一片串起來掛在廟牆上,下午又和舅舅爛頭去掮石頭砌廟前的地堰。黃昏時分,突然間遠處有了激烈的吶喊聲,甚至能聽見車馬號角的嘶鳴,約摸幾秒種,聲響消失。我以為是產生了幻聽,問舅舅:「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這是山響。」舅舅回答得很坦然。

「山響?山裡怎麼有吶喊聲,還有馬的嘶鳴和號角?!」「你知道李自成在商州屯過兵嗎?」

「知道。」「當年這裡有過戰爭,山把聲音吸進去,現在時不時就放出來了,打獵的時候我遇過幾次。」「有這事?」

「不信你問爛頭。」爛頭點點頭,見我還是疑惑,便說:「我給你說一件更奇的事你聽不聽?」

我說聽的,但不許說髒話。他講就在沙河子,他們老家東邊五里地有個叫甘溝村,村後山根下原來有個學校,十年前一次滑坡,把學校三十個學生埋在裡邊了。後來半夜裡就常能聽見一片驚喊聲,他是聽過一次叫喊聲中有叫「敏敏,快跑!」他親自做了了解,果然被埋的學生中有一個叫敏敏的學生,那年才十五歲。爛頭說完了,仰頭朝空中呸呸吐了幾口唾沫,又讓我也呸呸地吐,「甭讓鬼魂尋著話附在咱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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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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