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章
霜降跨進地鐵車廂。到最後兩班車時,丑姑娘都會被人盯著看了,何況霜降不醜,旁的鄉下女孩,頭回到北京這樣的大都市,一瞅就讓人瞅矮了,她不。她一雙墨墨黑的眼剎時就反咬住無論從哪方伸過來的目光,逃得再及時,也難免被那眼咬著攆一截。
霜降下了車,嗅到自己身上淡淡的汗臭。她沒有買火車票,到北京的一路被檢票員攆下車四五回,她換乘了四五趟車,總算一分錢沒花在路費上。她穿一條假絲裙子,光線稍微亮一點,就透出裡面的彩色內褲。很快她就懂得,裙子貴賤不要緊,襯裙是一定要穿的。男朋友迎出來,怨她不打個電報通知一聲火車班次。男朋友是她中學的同班同學,比她大好幾歲,後來她升到高年級他卻仍留原來的班。他參軍后給霜降來了封老厚的信,說他和班裡其他男同學一樣,一直是悄然無望地愛著霜降。通了一年多的信,他在最後一封信里夾了二十元錢,邀霜降逛逛北京。許多鄉下女孩都在北京給人做女傭,他認為霜降一定能在頂好的人家混上事由。就像他服務的那種深宅大院。
霜降打量著他身後高院牆裡的小樓,問:「我住哪?」
「有空房,」他鬼笑。「老爺子的大兒子一家出了國,叫我常給他們房子開開窗透氣,抹抹灰塵什麼的。我獃子啊?給他們使著不掙一個錢。你住進去手腳一定要輕,要出去逛,早上早早就跑,除了老爺子,這院里都是夜裡吃白天睡的人。老爺子看見你不要緊,反正有七八個小保姆都和你差不多年紀,他分不清誰是誰。」
他說的「老爺子」是這院的主人,一個名氣很響、有許多英雄傳說、軼聞的老將軍。他是老將軍的警衛員。他光著背,卻掛著手槍,霜降覺得他看去像舊時打手或家丁。他接過霜降手裡的一隻竹簍,每上一步樓梯脖子都伸一下再縮一下。霜降笑,說他像個偷瓜賊。
霜降很快被引進一間大房,地是兩色鑲的拼花地板,所有窗戶都墜著紫紅的絲絨窗帘,開燈不礙事,樓上有幾隻腳有板有眼地跺著:什麼入時音樂在惹他們發瘋。
見男朋友把竹簍擱在門邊,霜降提醒他別讓簍子倒了。問裡頭裝了啥,她笑,笑里有戲。霜降用手輕輕觸那床,彷彿它是脆的或嫩的。然後拿屁股小心著壓上去,又驚又興奮地一縮頸子。之後她橫下心似的往上一躺,人浮沉幾下。
男朋友靠攏過夾,帶一種企圖和試探的表情,霜降喝住他。緊急當中,她連他名字也忘了。他名字又土又拗口。並且他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像霜降這樣靈透靈透的姑娘一旦開始了自己的故事,馬上就跟他沒關係了。
「你還不走?我想睡了。明一大早我要出門!」霜降說。
「明天我好好跟老爺子求,請出半天假來,我領你逛北京!」
「我一人逛,北京城敢不認我?」
「北京人聽人講外地話,還不把你往死里欺負!」
「那我,就講北京話,」她一變腔:「前門兒到了,有到******、大柵欄兒……」僅僅一路地鐵乘過來,她把報站廣播學了個活脫脫。這時她拉開壁櫥門,愣住。她原以為這門后是廁所,男朋友笑起來,壞笑。
「笑什麼,我曉得裡頭不是茅房!」她嗆嗆道。她知道他等她犯錯誤,或少見多怪地驚叫,他好為她解釋這個那個。比如梳妝台上那個扎著刺的、像仙人掌的玩藝是女人刷頭髮的;天花板上的四片船漿叫電風扇。霜降偏偏不問,心想,等我一個人時,我來慢慢研究怎樣用每樣東西。
男朋友打開另一扇門:「這才是茅房!」
霜降截了他的話:「我曉得那是馬桶!曉得城裡人編鄉下姑娘的故事,說她們在馬桶里洗腳洗衣裳!」她心想:
學會坐著解手可不是件容易事,就怕手解不出,坐那兒打起磕睡。
睡到大擦黑兒,霜降被什麼響動驚醒。一看,沒拴緊的門被風吹開了,再看,門邊那個竹簍倒翻了,裡面十來只鱉跑得一隻不剩,聽人講鱉在北京賣百來塊一隻,霜降沒帶錢和衣裳來,這簍鱉就是她全部行李。她顧不得穿整齊衣服就順走廊找去。走廊那頭的一間房烏蒙蒙亮著燈,她發現一群甲魚全聚在角落裡。有一隻探了半個身進那屋,門底縫太窄,它進退不得,正被夾得張牙舞爪。她將其他甲魚捉進竹簍,便來處理門縫裡最淘的那隻,剛一動作,門砰一下開了。慌壞的霜降仰起臉,見門裡站了個灰白臉男人,滿面孔煩躁,頗年輕的身坯,頭卻是半禿了。
「呀,對不起!……」霜降站起身,想在他盤問前逃掉。她手已被逮住。
「你是誰?」男人問,樣子不凶,卻很陰,怎麼有這種臉色?灰得像水泥。霜降編不出妥當的謊,只有被他捉著男人又悶:「新來的?」
霜降快快點頭。聽說這院子的小女傭不斷被辭舊迎新,一時誰搞得清。男人從頭到腳細瞄她,已不再逮緊她手了。霜降一身碎花薄棉紗短褲褂。舊了,也嫌窄,胸脯在裡面撐得滿滿的。
「進來。」男人說,根本不問:你願不願、想不想之類的話,也不說「請」。
「你一個人?」霜降問。
「兩個,」等他將她讓進屋,他又說:「加上你。」
霜降立刻扭頭去看門。門已被掩緊,門下那隻鱉在拳打腳踢。她轉身踏住鱉伸長的頭與頸,抓住它背與腹,從門縫拔出它。「看!」她歪頭一笑,呲了顆虎牙出來。
男人掩飾著驚嚇與嫌惡。「才從鄉下來?看樣子是才進城,還沒來得及學壞。十八歲?」他很順手地捏捏她下巴。輕浮到如此自如的程度,反而讓人服貼了。
霜降昨晚聽說這院的將軍老爺子娶過三房老婆,結髮的那位在他跟紅軍走後便不知流落到哪裡去了。第二位生了兩個孩子后讓將軍當時一位上司看中,被將軍拱手相讓了。第三位生了七個孩子,其中一個生出來與老頭的秘書長得一模一樣,從此夫人便在這家中大氣不出了。霜降斷定面前這位是老將軍的九個龍種之一。
「你怕?」霜降把甲魚肚皮朝天擱在地上:「這回看你再動彈!」她對甲魚說。「青肚皮呢!青肚皮比紅肚皮難覓,因為紅肚皮的住在水淺的地方,長的也比青肚皮快!……」她認真瞪著甲魚,眼不閃,鼻孔也撐圓了。男人在一步以外的地方再從腳將她看到頭,霜降曉得自己生得很俏。即使世上沒鏡子,男人們的眼神也會告訴她。
他請霜降坐。這屋有地毯,滿地是枕頭、毛巾、毯子。不久霜降知道,他一鬧失眠就這樣造反。他懶散地轉身往冰箱走,褲子寬大,飄得像他沒腿也沒屁股。他從冰箱里取出一聽Coke扔給霜降。
「喝。我叫四星。是我家老爺子升四星上將時生的。」
說著,他盤腿坐在地毯上,手指飛快地捻動一副撲克牌,擺起某種牌戲來,但不超過兩分鐘,他準定攪和了它們重擺。
「唉,你跟我說話。」他說。
「我叫霜降,……」她看出他一點不老,半禿的頭造了一個老氣橫秋的假象。
「接著講。你沒聽見?你得跟我聊天!」
「現在幾點?」
「管它呢:唉,講活講話!」
「……我要回去睡覺。」
「就睡這兒,那是床。」
「……我要回去。我走啦?……」霜降覺出一點兒蹊蹺和恐怖。這屋和這男人都不對勁。她輕輕擱下未啟的Coke,實際上她根本不知它是什麼,一隻冰冷的金屬筒,只讓她感到幾分兇險。
「站住。你不能出去。這裡是牢。」叫四星的男人說。
「你進來了,就跟我一樣,別想出去。這屋真的是牢。」
霜降環視一眼,倏地笑起來。這屋有點瘋癲迷幻的氣氛,但怎麼也不可能是牢。她笑得燎亮;從裡到外笑透了。霜降就這點好,不怵生人,不在乎高低文野。她笑時四星停了牌戲盯著她看,既驚訝又羨慕:她笑得多麼好啊。霜降笑時想,好日子容易養瘋人:這屋雖一團糟,但沒不精緻不高檔的物件。地毯、壁毯、水晶吊燈就有三隻不同的。一屋子擺設足足夠裝璜十間屋子。若它被稱為牢,天下人都會去殺人放火情願被囚進這種「牢」。
「你笑什麼?我神經?喝醉了,滿口胡話?狗娘養的騙你!這裡真是牢房。」
霜降仍帶著逗醉漢或瘋人的神情,問:「你不能出去?」
「出去會被五花大綁綁回來。」
「跑快點,跑遠些!」
「槍子兒會攆上我的」
霜降咬住下唇:笑憋得她鼓了兩腮。四星又開始擺另一局牌,沒擺完就一把收攏了它們,他瞅定霜降,浪氣地半眯眼。「知道嗎?你是一帖補藥,男人看你一眼就是大補。」他擱下手中的牌,站起身。霜降想,他可別由文癲子變成武癲子。
「我困死了,我要回去睡了。」她仍笑,但眼已四下掠了一遍,看看有什麼能操到手,一旦他瘋得動粗,她好砸他個劈頭蓋臉。
「我告訴過你:床在那兒。」
霜降發現他已逼得相當近。她一下站起來,拳頭捏得實實的。近看,四星的臉清濯,還有幾分典雅。那雙眼不像所有瘋人那樣空白,帶著魂魄散去后的超然。四星眼僅盛著深極的寂寞,絕對的疲憊。他半點不瘋,霜降斷定。
但他究竟怎麼了?
「你長得……」四星伸手,又想捏她下巴或臉頰,她用力躲掉了那手。「你長得比較混賬……」
「你嘴乾淨點。」她斥道,並非真惱。霜降並不是個天真得連打情罵俏都不懂的女子。
「這院子沒人嘴乾淨。媽的,我喜歡你。你的混賬小樣讓我喜歡你了!」他將兩手搭在她肩上。它們是懶的,冷的。
霜降有種感覺:只要她一撤身,他就會倒伏下來;似乎他的重量全擱在兩手上,她架著他,或被他拄著。
「摸摸我的臉。」他說,霜降照辦了,「我他媽的不配喜歡你嗎?小鄉下妞兒?」他柔情地說出這些流里流氣的話。
霜降從未設想過事情會這樣開始。也未料到會有四星這樣的男人存在著:把他突發的鐘情表達成輕賤。一種遙遠的卻與生俱有的騷動在霜降身心中出現了。下一步該發生什麼她似乎並不清楚,但她知道會有下一步。她拿不定主意到時候要不要呼救和踢打。不知怎麼,這情形與她聽說的****或誘姦都不相同;她的肉體似乎正違背她的良知,正趨迎那「下一步」。她不情願那「下一步」的發生,卻也並不覺得十分嫌惡和懼怕它。
瘦長的四星站在那裡,看上去那麼不結實,要從他手裡掙脫出去太不難了。霜降想象不出一位闖天下雄關的將軍的血,流到這副身軀里已近乎死寂。一位挂帥三軍的武士,竟投下一個如此單薄的影子。
霜降往後撒一步,他手墜下來。她拾起四腳朝天的甲魚:「你要不放我走,我就……」她猛地將甲魚向前一送,一臉肌肉都在使勁,越發顯出一種孩子氣的、不當真的威脅。
這回是四星笑了。以後,他們熟了,霜降知道,直到見到她,他己很久沒笑過。四星還告訴她,不知她的哪一點引起了他抽風般的快樂。當然,他解釋了好些天才使霜降明白:他一開始說的「坐牢」並非戲言,無論從形式到實質,他都是個服大刑的囚徒。
四星一把抓過甲龜,眼也不眨地從窗口扔出了它。霜降「哎呀」一聲撲向窗口。
「我拿它賣錢的!你得賠!……」
「賠,賠你。」四星微咬著牙。他拉住她頭髮,把她臉拉得仰向他。他個高,並下因為半禿和面色惡劣就失去全部瀟洒。「我有的是錢,小村姑。」他也不像她想得那樣羸弱,很快就將她平擱到床上。
霜降想:她若叫喊,人們可以救她,但之後就會攆走她。她是那樣不明不白潛入這座將至宅院,人們很可能會先制裁她。
霜降見那張死灰的臉「呼」地向她壓下來,卻沒有碰她。那冷的、乾澀的臉在她耳鬢處拱了幾拱,便離開了去。等了一會,霜降感到自己仍被完好無損地擱在那兒,一股香煙味飄向她。她睜開眼,發現四星不知何時側卧在距她一尺的地方,吸著煙。
霜降剛想坐起,他按住她。「安分待著,我不會****你。你是怎麼來的?怎麼闖到我這牢里來了?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嗎?全家小保姆都知道我干過多少缺德事。沒人理我,老爺子不準任何人理我。」
霜降不得不講清自己的來歷。四星在她敘述時抓著她的手,不時將一截截煙灰彈進她掌心,再將它們捻碎。
「想聽聽我的事嗎?」四星眼珠向上翻一下,像認真追憶什麼:「我走私。嗯……受賄,透露國家經濟情報。還干過軍火販子。我爸把我送上了法庭,後來又保我出來,指定這屋子做我的小號——懂嗎?就是牢監。我已經兩年沒出過這道門。真的牢監好歹有伴,急了還能越獄。可父親給的牢,人是逃不出去的。我知道沒機關槍對著,沒電網圍著,可就是沒法逃。」
霜降瞅著他,猜度著他幾分真話,幾分瘋話。
「法律只是一個牢,出去了,就不再有牢。我這個牢呢,出去了還有法律的牢。實際上我是被關在雙重牢里。
在真正的牢里一定可以睡著覺。去干苦力多好。去出臭汗,去捧著大碗喝糙米粥,去聽別人打鼾,去讓人成群結隊趕著,跟牲口一祥,今天趕到這兒明天趕到那兒,你可以忘掉自己是個人,去找一種牲口式的快活。在這個牢里,你看見了吧,沒一樣東西變動,會變;什麼都不是新的、活的。我哪兒還是個人,我還沒死就成了塊臭肉,孤鬼……」霜降聽他絮叨,不完全懂。尤其不懂他怎麼拿應有盡有、富麗堂皇的屋去比真的牢監。霜降抽身,四星沒捺住。他吼起來:「你敢走!」吼時,眼很絕望的樣子。
「誰說我要走啦?」霜降說:「你說這屋跟死了一樣不會變,你自己不會變變它?你又不是死的!」她快手快腳地把散亂滿地的印有電影女明星大臉的畫報疊折好,放進擱滿酒瓶的書架,又把幾十隻酒瓶扔進一個塑料筐。她想著干著,把一些傢具和小擺設也挪換了位置。四星在廁所擺了幾把牌,出來說:「是跟換了個地方似的。不過還是個牢。」
「誰讓你作孽作多了?」霜降一手挽住長發,嘴裡叼著發卡,露出粉茸茸一張臉。
四星翹著一隻嘴角打量她:「你過來,小鄉下妞。」霜降牙齒銜著發卡搖搖頭。「我們來做這協議好不好?」
「不好。」霜降別發卡說。又問:「不過,什麼叫協議?」
「你不要走了。我給你錢。在這裡陪我……」
「陪你坐牢?」
「你給我住口。」四星盤腿坐下,並打手勢讓屋那端的霜降也原地坐下。「我不對你幹什麼,我就是想有個伴。
沒人知道你在這裡,我給你錢,你伺候好了我,我會多給你。不錯吧,小村姑。我怪喜歡你的。你看,你那雙混賬眼睛敢這麼看我。去問問看,哪個小丫頭敢對四星這麼瞅?找死啊。在全北京的高幹崽子里,四星指哪兒打哪兒。我有的是錢。兩年前判我時給找過選擇,要麼坐二十年牢,要麼把錢都吐出來。我選了坐牢:我們老爺子很快就把我的二十年刑減掉了十年。哎,你喜歡錢嘛?」
「喜歡。」霜降答。
「喜歡我嗎?」
「不喜歡。」說完她笑了。
「每個跟我湊近乎的女人都說一樣的話:不喜歡錢,喜歡我。真讓我想吐。我這人沒錢是糞土一堆,我比誰不清楚。我都是愛我的錢超過愛我自己,不然怎麼會為保住錢讓自己坐牢呢?好,好,好。現在我和你有了個絕對好的基礎——百分之百的誠實。我這人壞,但是誠實地壞,我讓所有人都對我做好充分防禦。」他邊說邊拿一隻電動剃鬚刀在臉上磨,五官不斷變位置。
霜降打了個長哈欠。天已大亮,麻將聲,音樂聲沉杳了。霜降正要開門,四星停了手裡哦啦響的剃鬚刀。
「你現在不能出去了。聽——」
樓下傳來一聲迴腸盪氣的大罵:「祖宗的!都是瘋狗——車撞掉老子那麼多櫻桃!」
霜降從窗帘縫隙往下看,見一位身段極直,黑眉白髮的老頭站在院子當中。他穿一條軍褲,上面是一件士兵的黃襯衫。軍制服被他環系在腰上,像剛結束一場拳術練習。他倒不是人們印象中那種臃腫痴肥的老軍人。
「只要他一罵娘,人人都知道天亮了,他是我們家的報曉雞。」四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