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石頭所在的新兵團數百人被鬼子三面包圍,背後是絕壁,下面是黃河。他們子彈打光了,新兵們用刺刀、用槍托和石塊繼續與鬼子對抗。日軍知道對手沒有了子彈,他們也停止射擊,端槍壓過來,越逼越近。
石頭等數百新兵被逼上黃河岸邊一百八十多米高的懸崖。所有新兵都身負重傷,他們流著血,緊緊靠在一起,瞪著日本兵。日本兵並不喊話,沉默地端著槍,一步一步逼過來。
刁在飛痛苦地呻吟著:「我寧死不當俘虜,石頭,給我一刀!」
石頭將昏迷的刁在飛扛在肩上,一步一步走到懸崖邊上,數百名年輕中國士兵站在高高懸崖上,身後是奔騰咆哮、一瀉千里的黃河,面前是密密麻麻、張牙舞爪的鬼子。放眼望去重巒疊嶂,雲霧飄緲處則是他們的故鄉……
石頭看著腳下滾滾黃河,將刁在飛放下,雙膝落地,向著西北方向,喊了聲:「爹!娘!兒沒給祖宗丟臉!」說畢,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站起,抱起刁在飛:「兄弟,咱們死也不當俘虜!下輩子還做中國軍人!」說完,石頭抱著刁在飛一頭撲進黃河。
石頭身後,數百名小戰士學著石頭樣子,齊刷刷地跪在懸崖上,向著家鄉跪拜,吼著:「爹!娘!兒打鬼子為國死!值!」然後起身,跟著石頭一起跳進奔騰的黃河。
不知是誰,在跳河前吼了幾句秦腔:
「兩狼山,戰胡兒啊……天搖地動;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啊……」那慷慨激越嘶啞蒼涼的聲音,覆蓋了滔滔黃河水的咆哮,在圍上來的鬼子兵頭上久久迴旋。
龍紹欽清楚看到了石頭和新兵們跳河的悲壯場面,他瘋了般揮刀撲入敵陣,拼盡最後力氣,和鬼子搏鬥,眼前恍惚一片血光。他在心裡默念:「好兄弟,我來了!石頭,我來了!」
主陣地上,警衛連企圖保護段旅長突圍,和日軍肉搏。段旅長身邊的士兵一個個倒下,但突圍不出去。段旅長看著槍中最後一顆子彈,他把手槍對準了自己頭部。老兵錢國良看到了,撲上去拚命奪下段旅長手中槍:「旅長,你死了,新八旅就徹底完了!」
段旅長滿眼是淚:「生為中國軍人,慘敗如此,還有何面目見家鄉父老!」
就在這時,主陣地側面響起了嘹亮的衝鋒號,八路軍林團及時趕到了。大春在高喊:「同志們,沖啊!」
段旅長和錢國良同時轉過臉,看到八路軍戰士老虎下山般衝來。已經快要佔領主陣地的日軍潰敗了下去。這是完全出乎日軍意料的一次策應,由於沒有想到,日軍重新組織力量,分兵對付林團,這給段旅殘部突圍提供了最寶貴的時間。畢竟這是自己的駐地,地形比較熟悉,加之天色漸黑,這就是段旅殘部能夠逃出去的有利條件。
龍紹欽被鬼子兵槍托擊中,倒在地上,身邊一個短壯日本兵高舉起上了刺刀的步槍就要紮下來。一聲槍響,日本兵應聲倒下,九兒衝過來,扶起龍紹欽,跟著段旅長往包圍圈外衝去。龍紹欽渾身是血,狙擊步槍仍背在背上,手裡則提著一挺機關槍,他兩眼赤紅,瘋狂掃射。大春沖龍紹欽說:「你和段旅長走!我們掩護!」龍紹欽根本不為所動,竟舉著機關槍沖著敵人跳出去瘋狂掃射。九兒跟著他衝出,手裡的槍不斷地射向敵人。大春讓大刀、二勇準備手榴彈,幾顆綁在一起,朝著鬼子扔過去,日軍的追擊速度被阻慢了。
而芥川一直在尋找龍紹欽,剛才混戰失去了目標。在黃昏中,他從望遠鏡里突然發現了龍紹欽和大春等人一起阻擊日軍,掩護段旅長撤退。他立刻瞄準龍紹欽,毫不猶豫一槍擊出。長於夜間射擊的九兒敏感地覺察到不妙,瞬間推開龍紹欽,自己站立不穩,即將倒地瞬間,順過槍朝芥川藏身處射擊;龍紹欽也在倒地瞬間沖著芥川一通點射。
芥川眼看著龍紹欽等人邊打邊撤漸漸遠離他的射程,越發憤怒。他拎起槍,正要追趕,忽地一顆子彈襲來,芥川躲閃及時,子彈正中芥川身旁一個士兵頭部。芥川被迫就地卧倒,這一槍耽誤了他追擊龍紹欽,芥川眼中殺氣越來越濃,他忽然拽過身邊一個士兵,猛地推出去,自己緊跟在這名士兵之後舉起槍射擊。
對方果然中計,一聲槍響那名士兵頭部中彈應聲倒地,同時芥川子彈也已經射向對方。等了片刻,對方毫無動靜,芥川悄悄撲過去,衝到對手隱蔽地點,卻沒有看到屍體。等他舉起望遠鏡再追尋龍紹欽,已經看不見人影了。
芥川臉陰沉下來,身邊人此時可不敢理他,離他遠遠的。
段旅殘部基本跳出了包圍圈,但是追擊的日軍仍然死死咬住不放,大春的小分隊和九兒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龍紹欽和大春兩個人在一起。大春讓龍紹欽先撤,龍紹欽不肯,看著一隊隊日軍朝著段旅殘部撤退方向追過去。兩人互相掩護著往山裡退,退到一處小山洞,龍紹欽還要往上沖,大春一把拽過,隱進洞內。兩人從埋伏地點悄然探出頭去,只見日軍匆忙行軍,山炮跟著前行。
龍紹欽和大春互看一眼,龍紹欽拉開狙擊步槍槍栓,才想起早就沒有子彈了。大春伸手拿出一個子彈夾遞給龍紹欽,龍紹欽看大春一眼,大春眼神仍是冷冷的,龍紹欽一句話不說,接過子彈夾壓進膛內。
兩支槍管伸出去,瞄準鏡套住山炮旁的炮彈箱,扣動扳機,擊發。炮彈箱轟然炸響,龍紹欽和大春迅速轉移陣地。
大春手榴彈跟著扔出去,大吼道:「一營左邊,二營右邊,打小鬼子!」隨著大春吼聲,龍紹欽跑動射擊,一槍一個,專揀機槍手、炮手、當官的打。
日軍隊形一時大亂,后緩過神來,沖著龍紹欽衝過來。龍紹欽和大春撒丫子就跑,不時還回身打上一槍。追擊段旅殘部的部分日軍被兩人引了過來。
大野聯隊部里,手上拿著一張電報的大野表情興奮,差點兒手舞足蹈:「剛剛截獲段旅發給第一戰區長官電文,稱段旅有生力量基本被我殲滅,如果不是八路軍來得及時,差一步就能活捉段之凡!按照國際慣例,段旅在中國軍隊中的番號說不定從此也會消失。段之凡從軍以來無敗仗經歷可以終結了。哈哈,芥川君居功至偉啊!」
芥川卻並無喜色,看著大野的興奮,他甚至顯得有點兒無動於衷。大野的興奮受到影響,不高興地看著芥川:「如此完勝,芥川君好像並不愉快?」
芥川看著大野,表情淡定,語調平穩:「段旅必亡早在你我預料之中,而我的主要目標是消滅龍紹欽,現在龍紹欽未死,我任務未完,當然說不上愉快。」
「覆巢之下,你何以見得龍紹欽未死?」
芥川兩眼上翻看著夜空:「你不知道,除非找到他的屍體。否則,我依然寢食難安!」
沒有等大野說話,芥川說:「我要主動出擊,趁龍紹欽立足未穩,再殺他一個冷不防。」
此時,剛剛突出重圍的龍紹欽和大春衣衫襤褸,臉上身上都是血。他們踉蹌走到河邊,立刻跪倒在地,兩手捧水大口喝著。
龍紹欽手捧起水,水波蕩漾,手上的血浸到水中,水染出一片紅色。龍紹欽怔住,眼前恍惚看見石頭沖家鄉長跪磕頭,然後抱著戰友撲進滔滔黃河。
龍紹欽慢慢癱倒在地,長跪不起,痛不欲生。他沉浸在深深的痛苦和內疚之中,他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把這些一臉稚氣的學生兵救出來,是那麼無能。
一旁大春看著,知道龍紹欽是為石頭傷心,不知如何解勸,但戰事未結束,不便長久停留此處,於是大春留他一人在此,自己起身去觀察敵情。不遠處仍有敵人在搜尋。大春觀察了一會兒,返回龍紹欽處:「此地不可久留,走吧!」
龍紹欽卻不動,彷彿沒聽見一樣,大春走到龍紹欽身邊低吼:「仗還沒打完呢!快走!」
龍紹欽仍像沒聽見一樣。大春伸手去拽龍紹欽,碰到了龍紹欽的心肝寶貝狙擊步槍,他猛地驚醒,一把推開大春,單手迅速順過槍,子彈刷地上膛,完全是本能,槍口對準大春,眼神狂野,低吼道:「滾開!」
大春心裡憋著一肚子火,此刻大怒,他瞬間順槍在手,槍管猛地挑開龍紹欽槍管,大吼一聲:「你他娘瘋了!」
龍紹欽槍托猛地朝大春砸過去,大春一動不動,龍紹欽槍托愣生生砸在樹上。大春看著龍紹欽瘋狂的樣子,偏過臉,不忍再看。在兩人身邊,是滾滾黃河水滔滔向前。
兩人正在僵持,忽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兩人循聲正要舉槍,已經來不及,就聽到一片「不許動,放下槍,舉起手!」的吆喝聲,忽忽啦啦躥出一群身著國軍軍裝的士兵,將大春和龍紹欽團團圍住。大春趕緊雙手高舉起槍,喊著:「我們是自己人!我是八路軍,這位上尉是段旅的!」
龍紹欽卻一動不動,手緊緊攥著槍,表情陰冷。幾名士兵上前要下大春和龍紹欽的槍,龍紹欽就要用狠,大春趕緊上前一步,攔在龍紹欽前面,厲聲道:「讓你們長官出來說話!」
為首的一個兵油子上士罵道:「媽了個巴子,什麼長官,老子就是長官!瞧你們倆這熊樣,軍容不整,丟盔卸甲。說什麼上尉,連個軍銜都沒有,肯定是逃兵!」
大春怒罵:「你混賬!老子剛打完仗。」
上士上前抬手就是一個大嘴巴,大春不是吃素的,反應神速,一閃身就是一拳,上士被打倒在地。一群士兵立刻一擁而上,將大春和龍紹欽團團圍住,大春和龍紹欽與這幫兵痞拚命打著,終究是自己人,大春和龍紹欽都沒有痛下殺手,很快處於下風,被這幫人控制住,五花大綁起來,槍也下了。
上士爬起來,擦一把鼻子流出的血,吼著:「奉蔣委員長令,戰場逃兵格殺勿論!」
上士說著點了兩個兵:「這兩個逃兵,就地槍決!立即執行!」
上士說著,氣哼哼帶隊離去。兩名士兵身上挎著龍紹欽和大春的槍,手裡端著自己的槍,押著大春和龍紹欽往河邊走。
龍紹欽一言不發,似乎已經認命。
大春卻不失時機教育兩名國軍士兵:「弟兄們,你們知道這位是誰?第一戰區頭號射擊英雄,龍紹欽龍長官啊。」
兩名押送士兵聽到大春這麼說,表情各異,一個似乎吃了一驚,轉頭仔細端詳龍紹欽,另一個卻滿臉不屑:「什麼他媽英雄,狗熊!」
大春不大高興了,接著對那個兵痞說:「段旅這一仗打得有多慘烈,死了多少弟兄你們知道嗎?你們那時候在哪裡?!」
那士兵上前猛踹大春一腳,罵道:「死到臨頭話還那麼多!媽的段旅打敗仗那就是活該!平時不是中央軍老子天下第一嗎?真打仗怎麼著?還得求老子們幫忙,那還得看老子們有沒有工夫。」
話音未落,忍無可忍的龍紹欽怒吼一聲,飛起一腳,將這名士兵踢倒在地。大春跟著上前,一腳踢開此人手中槍,龍紹欽再一腳踢昏此人。另外那個一等兵樣子很老練,連忙退後一步,猛拉槍栓,吼道:「都不許動!」
龍紹欽和大春終究五花大綁,只好停下,瞪著那人。那個人手裡端著槍,槍口朝著龍紹欽和大春,蹭到同伴身旁,腳踢了他一下。看那傢伙還在昏迷中,他立刻放下槍,跑到龍紹欽身邊,邊替龍紹欽解繩子,邊叫著:「長官,受委屈了!不認識我了?」
鬆開繩子的龍紹欽和那人一起給大春解繩子,一面辨認那兵,卻仍然沒有想起來。那兵笑了:「我叫方義球,和錢國良是老鄉嘛,長官你忘了我們在段旅見過的。」
龍紹欽哦了一聲,他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兵……兵……」販子兩個字到了嘴邊,他硬是沒有說出來。方義球卻無所謂,嘿嘿笑著說:「兵販子,無所謂啦。」
龍紹欽立馬沉下臉,不想再理會這個人。方義球卻沒有注意龍紹欽的臉色,問道:「長官,錢國良怎麼樣?」
想起了不知道下落的戰友們,龍紹欽心情沉重地搖頭:「不知道。」方義球嘟囔說:「這老小子命大,應該不會有事兒!」大春揉著手問:「你們哪部分的?」方義球一個立正:「報告長官,兄弟晉綏軍保安旅13團2營三連一排二班任職!」大春哼了一聲:「難怪!此次段旅被圍,你們部隊距離最近,可見死不救,還趁火打劫!」
方義球的表情也有點兒沉重了:「不能全怪弟兄們,長官不讓動,我們當兵的沒辦法。其實我們也想上前線打鬼子,我們有弟兄親人在段旅。」說著踢了一下那個還在昏迷中的士兵:「這小子就是個敗類!」
龍紹欽不想和這個兵販子多啰嗦,拔腳就要走,突然又想起什麼,回頭沖方義球道:「放了我們,上頭不會找你麻煩嗎?」
方義球立正:「長官這叫什麼話!方義球也是中國軍人,五尺高漢子,能為二位英雄出一點力,是方某平生最大幸事!」龍紹欽點頭,輕聲:「謝謝。」轉身就走。大春也朝方義球點頭表示謝意,轉身跟著龍紹欽走了。
方義球立正看著二人背影,注視著他們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偵察兵回來報告的情況令林團長等人心情沉重。「段旅這次損失巨大,元氣大傷,恐怕一時半會兒很難恢復。」林團長頓了一頓,「中條山少了一支勁旅啊。」九兒滿頭是汗,匆匆進來:「報告!」
林團長問九兒:「大春還沒有回來嗎?」
「是,團長,我帶人接應一下吧!」
「你知道去哪裡接應嗎?」
九兒說:「我知道他們突圍的大致方向,肯定能找到他們!」
見林團長點頭同意,九兒回身就跑。
天已黃昏,九兒和二勇、大刀等人還沒有找到大春。附近小樹林中,忽然驚起一片鳥群,九兒等人趕緊隱蔽起來。她沒有想到,芥川分隊竟然也來尋找龍紹欽的下落。芥川惱怒地盯了一眼部下,趕緊潛伏下來,把槍筒慢慢伸出,瞄準鏡漸漸套住九兒。
九兒在隱蔽處靜靜地傾聽,她獵戶出身,聽力超常敏感,她感覺到一股殺氣。就在芥川手指扣動扳機的一剎那,九兒猛地大吼一聲:「卧倒!」
九兒撲倒在地面的瞬間順過槍,射向芥川藏身所在。芥川一擊未中,挪開身體,還想繼續開槍。忽地從另外一個方向飛來一顆子彈,子彈擦著他的頭皮飛過,驚出他一身冷汗。他只好匆匆收起槍,靜靜趴在潛伏點等候時機。
九兒卻不會再給他機會,她察覺到有人幫自己,立刻大吼:「打!」
九兒和大刀、二勇等人機槍手榴彈都招呼過去,芥川兩面受敵,他們只好扔出幾顆手榴彈后,邊打邊撤離。看到鬼子已經離開射程,九兒放下槍,問部下:「剛才有人幫咱們,看到了嗎?」
二勇高興地猜測:「是連長吧。」說著就朝叢林里大喊,「連長!連長,是我們!」
叢林里無人應答。九兒等人納悶,不是大春,究竟是什麼人呢?幾個人邊猜測邊靠近小樹林。九兒眼尖,忽見前方林中人影一閃,立刻拔腳就追,一邊吼著:「嗨,別跑,我們是八路軍!你是誰!」
那人卻跑得飛快,只看到黑影閃動,九兒跑得更快,眼看要追上了,只見那人閃到樹后,飛來一槍打落九兒帽子。九兒猛地站住,既驚又怒。轉眼間,那人迅速消失。大刀和二勇跑過來,大刀撿起九兒帽子,咋舌:「好槍法,比龍紹欽不差啊。」
二勇也說:「這一帶超過姓龍的槍法的可不多,真是他?」
九兒接過帽子,看著帽上洞穿的槍眼兒,喃喃自語:「不可能是他,他為什麼會躲我?」
龍紹欽和大春狼狽不堪,直到傍晚才找到一個草垛,兩人躲在草垛里打盹。
龍紹欽無法安睡,一閉眼,眼前就是種種恐怖畫面,被他擊斃的小戰士血淋淋的頭部,杜占明逃跑時恐懼的表情,石頭等學生兵壯烈跳河……
龍紹欽在睡夢中掙扎,彷彿大石頭壓住,憋得喘不過氣,被夢魘住,無法動彈。
大春醒了,見狀伸手晃動龍紹欽,把他叫醒。龍紹欽臉上全是冷汗,見大春盯著自己,爬起身走幾步,身體發軟,一屁股坐下,面無表情。龍紹欽從入軍校拿槍那一刻起,就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他的教官和長官都說過,不要有不能有這種負疚心理,這是戰爭,鮮血、死亡是通往勝利的途徑,可是他們都沒有說,為什麼要有這些戰爭,為什麼死去的是這些年輕可愛的生命。龍紹欽的腦子一刻不停,使他無法放鬆下來。
太陽升了起來,照在黃河水上。大春在河邊停住腳步,怔怔地看著河裡,龍紹欽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一具屍體沿上游慢慢漂浮下來。漂到了岸邊,可以看到是個國軍士兵。龍紹欽和大春幾乎同時奔向河裡,兩人七手八腳將那名國軍士兵屍體拖上岸。
屍體臉部已經泡白,渾身血已經淌干,右臂已斷去。龍紹欽看著士兵年輕的臉,喃喃地說:「是刁在飛。」
一具接著一具的屍體從上游漂浮下來。龍紹欽和大春不約而同衝到河裡,在齊腰深的水中,把那些屍體抓住,推向河邊。他們瘋了似的企圖攔住所有屍體,但更多屍體飄了過來,全是年輕的學生兵,全部身體前部中彈,傷痕纍纍,血水染得河水也變成紅色。
龍紹欽渾身濕透,泡在河裡再無力支撐,抱著懷裡年輕的屍體欲哭無淚。又一具屍體隨著波浪順流而下,龍紹欽在浪里掙扎著抓住那具屍體,緊緊攬在懷裡,定睛看去愣住了,竟然是石頭。只見石頭緊閉雙眼面無人色,龍紹欽夾著石頭,一邊叫著石頭的名字,一邊拚命朝河邊游去。
大春聽見龍紹欽在呼喚石頭,趕緊踩著水衝過來,兩人七手八腳,把石頭抬到岸上。龍紹欽將石頭緊緊攬在懷裡,胸膛深處發出狼一樣痛苦的聲音。
從不掉眼淚的大春,此刻眼睛濕潤了。他轉過臉,看著痛不欲生的龍紹欽,上前一步,想接過龍紹欽手裡的石頭。龍紹欽無知無覺,將石頭抱在懷裡死不鬆手。大春手用了點勁,龍紹欽抬頭看著大春,眼睛里一片茫然。他突然低吼一聲,一掌擊向大春,沒有防備的大春被龍紹欽推了一個大跟頭。龍紹欽一手緊攬石頭,一手持槍對著大春,眼睛野獸般通紅,一句話不說,只是大瞪雙眼。
大春一躍而起,猛地一拳砸出,吼道:「你這樣他也活不了,你要活著!為石頭為那些學生娃報仇!」
這拳砸在龍紹欽身上,他晃了一下,石頭身體猛地晃動,喉嚨里發出咯咯聲。瘋狂的龍紹欽沒有聽見,他一手攬石頭,另一隻手掄槍狠狠砸向大春。大春閃身躲開,朝著龍紹欽大喝一聲:「石頭還有口氣!」
龍紹欽一聽,立刻甩掉槍,回身放平了石頭,給他做起人工呼吸。大春伸過手去,在石頭的胸口按下鬆開,再按下鬆開。龍紹欽伸手拍打石頭臉部,吼道:「石頭,醒過來!」
大春看著石頭臉色沒有變化,仍一動不動,拿起他的手腕摸脈,沒有脈搏。龍紹欽接著給石頭做人工呼吸,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淋。大春不時拍打搖晃石頭的頭部,喊叫道:「石頭你醒醒!醒醒!」可是,石頭一點反應也沒有。
大春慢慢停下,看著石頭安靜的臉,輕聲對龍紹欽說:「讓他安靜地走吧。」
龍紹欽像沒聽見一樣,一次一次壓迫石頭的胸膛,就是不放棄。大春難過地轉過臉,不忍見龍紹欽如此瘋狂。龍紹欽忽而狂壓石頭胸部,忽而猛烈晃動石頭上身,瘋狂地大吼:「石頭,石頭!」
龍紹欽終於筋疲力盡地癱軟在地,他像泥胎般一動不動,神色木然。身邊石頭的腦袋居然動了一下,他嘴裡湧出很多水,劇烈地咳嗽起來。龍紹欽驚喜異常,一下子來了精神,猛地翻身起來,抱住石頭。大春也是驚喜若狂,過來幫著龍紹欽將石頭的身體擺好,讓他頭部朝下,輕拍他背部,石頭劇烈咳嗽著,往外吐水。
龍紹欽和大春看著石頭,兩人眼睛濕潤。生命如此脆弱,又是如此頑強。
這是晉西南的一個小山村。剛剛突圍而出逃過大難的段旅長呆站著,看著文軒在組織士兵建立臨時的旅指揮部。一位副官在向段旅長報告:「第一團,團長以下,軍官半數陣亡,營級軍官三人重傷,其餘陣亡,連級軍官損失殆盡。」
段旅長眼神茫然地聽著。副官繼續報告:「學生團一千人,二百人與敵拼殺陣亡,餘八百人子彈打光后,全體跳進黃河,下落不明……」
眼淚從段旅長眼中慢慢淌出,他的耳邊也同樣迴響著學生兵最後留下高亢悲涼的秦腔: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啊……那聲音一遍遍在夜空中回蕩,在人們的心頭回蕩。
段旅長收拾文件準備去戰區述職,文軒在一旁與其交接工作。段旅長表情沉重地收拾著文件,文軒一旁看著,也是一臉沉重,氣氛壓抑。
段旅長收拾完畢,拎起文件夾,看了一眼文軒,淡然道:「我此去不知何時能返回,能否回來也未可知,副旅長負傷不在職,大小事務均要參謀長操勞了。」
文軒勸慰道:「旅長不必如此悲觀,此次戰役,我部打得頑強勇敢。從上到下,無一人有軟弱投降之舉,可謂雖敗猶榮,況且敗局職罪並不完全在我,上峰定會明查。」
段旅長淡然一笑,走幾步回過頭,目光沉重地交代文軒:「有一事,一定要做!」
文軒立正,聆聽命令。
「那些學生,八百個孩子,一定要找回他們的遺體,讓他們乾淨體面地上路。」段旅長聲音哽咽著,再說不下去,匆匆走出。
文軒略感茫然地看著段旅長的背影,不知道段旅命運何去何從。這時小特務張桅鬼鬼祟祟地進來,遞給文軒一封電報。文軒沒有接,看了張桅一眼。張桅立正,念道:「重慶方面來電,此次戰役我軍損失巨大,據我情報人員報告,大野聯隊此番進攻,早有預謀,並得到新八旅內部敵間諜多方配合。因之洞悉我方作戰意圖,我方所至慘敗,與其有重大關聯,命你等迅速查明,對特嫌人員,嚴懲不貸!寧可錯殺,不可錯過,必要時就地正法!」
文軒接過電文,目光冷酷。張桅接著挑撥道:「龍紹欽下落不明!」
張桅走後,蘇雲曉回來了,她一臉硝煙,神情疲憊。文軒右手臂負傷打著繃帶,匆匆迎上前,蘇雲曉停下,看著丈夫,眼裡有深深的痛。
兩人上前一步,緊緊擁抱在一起,蘇雲曉渾身顫抖。文軒劫後餘生地說:「你可回來了。」蘇雲曉聲音哆嗦著問:「這次傷亡多少?」
文軒頭伏在妻子肩上,聞到妻子身上硝煙味兒,滿臉傷感,不願回答。蘇雲曉眼睛發澀,流不出淚,只是用追問的眼神看著丈夫。文軒傷感地說:「旅長活著,你我活著,已經很幸運了。」蘇雲曉眼淚慢慢流下,接著泣不成聲。
大野聯隊部,剛剛回到聯隊的芥川一臉的不高興,不但沒有尋找到龍紹欽,還被八路和一個不知名的槍手聯手打得奪路而逃,他沮喪懊惱之極。
大野聯隊長得意洋洋地笑道:「這一次芥川君算得上功德圓滿了。此番回總部述職定能得到上面嘉獎。我打算設盛宴歡送芥川君。」
芥川眼睛盯著窗外走過的戰俘說:「大敵未除,我豈能離開?」大野卻滿不在乎地說:「芥川君何至於對一個龍紹欽耿耿於懷?龍紹欽槍法再精,也不過是一己之力,於中國軍隊整體弱勢微不足道啦!」
芥川冷冷打斷了大野:「大野君對中國歷史稍作研究就不會妄出此言!」大野被潑了冷水,不高興地說:「此話怎講?」
「中國有句話,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芥川盯住大野,「況且,在我面前並不止一個龍紹欽,還有八路軍那幾名神槍手,而那個神秘莫測的狙擊手,至今未暴露身份,這些難道不值得我們警惕嗎!」
大野心念一動,哈哈大笑:「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芥川君願意留下,在下求之不得,你有什麼想法,我都會全力配合你。」
芥川來回走動著,一邊對大野說:「敵人在戰前已經開始重視狙擊手培養,我軍也不可怠慢。建議大野君應選拔優秀射手,我負責集中訓練,務將龍紹欽等人徹底消滅掉!」
龍紹欽、大春、石頭三人面朝黃河,石頭撲通一下跪下,龍紹欽、大春沒有動,雕塑一樣沉重。古老黃河蒼茫天空,迴響著關中子弟兵高亢悲涼的秦腔:「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啊……」
龍紹欽的眼睛痛苦悲傷壓抑,復仇慾望一點即燃,他在心裡默默念誦那些新兵的名字:「刁在飛、李文煥、賀永新、孟慶春、柴明俊、顧立華、孫世哲、程永亮、林玉書、趙大偉……弟兄們,你們的名字我記住了,你們的犧牲是光榮的,是有價值的。」
龍紹欽、大春、石頭三人走著,都不說話。龍紹欽關心石頭的身體,過一個坎時,伸手要攙石頭一把,石頭低聲說:「我沒事,哥。」這聲哥叫得龍紹欽心裡一熱,下意識抬頭看石頭,石頭目光清澈誠懇。龍紹欽無言,緊握了石頭肩膀一下,繼續前行。就在這時一陣密集槍聲響起,三個人立刻警覺起來,迅速持槍閃到路旁樹叢。
只見一隊國軍瘋狂奔來,跑得急,丟盔卸甲的,有的跑著摔倒,翻個跟頭爬起來再跑,人人臉上充滿恐懼。大春一把拽住一個小兵,喝道:「怎麼回事兒!」
小兵驚惶失措,語無倫次:「快……快跑,鬼子……來了。」
大春手稍松一點,小兵飛一般跑掉。龍紹欽、大春、石頭正憋著一肚子怒氣,聽說鬼子來了,立刻緊張興奮起來。石頭手裡無槍,看準一個小兵跑得丟盔卸甲,槍挎在脖子上,晃里晃蕩,上前喝了聲:「老兄,槍借我使使!」上前一把拽過步槍。那被搶了槍的兵居然也不理會,繼續逃跑。
三人迎著日軍的方向飛奔而去,穿過一道土坎時,看到遠處駛來一輛日軍吉普車。上邊除司機外有五個日本兵端著機槍瘋狂掃射,除此之外別無日軍大部隊跡象。
大春冷笑一聲:「真他娘給中國軍人丟臉!」說著舉槍瞄準。一旁龍紹欽也是又氣又羞,抬槍就打,一槍擊中司機,吉普車立刻打著轉失去控制。幾個日本兵殺得興起,立刻跳下車,端著槍就奔過來,邊跑邊射擊。
龍紹欽、大春、石頭三人壓根兒不隱蔽,直立射擊,龍紹欽和大春一槍一個,很快解決掉四個,只剩一個,見勢不好,掉轉頭往回跑,一邊跑一邊打槍。石頭大吼:「這個算我的!」
龍紹欽和大春護在石頭左右,石頭身體虛弱,舉槍不穩,未經調適的槍有偏差。石頭邊走邊打,幾槍出去都打偏了,石頭不停地拉槍栓,一槍一槍地射擊。就是打不準,石頭眼淚流下來,最後一顆子彈打光了。石頭扔掉槍,沖了上去,龍紹欽和大春緊跟著他。日本兵回頭看了一眼,發瘋一樣狂奔。
石頭跑不動了,腳步踉蹌,跌跌撞撞。龍紹欽和大春要照顧石頭,跑得不快。那鬼子看看三人追不上了,竟回身射擊,龍紹欽早就盯著鬼子,抬手就是一槍,打中鬼子右手,他怪叫一聲,槍支落地。大春再補一槍,鬼子被打中,撲倒在地。
石頭踉蹌跑來,瘋了般撲過去,拾起日本兵槍,高舉起,用槍托瘋狂砸過去。砸得鬼子兵不成人形,大春喝一聲:「夠了石頭!他已經死了!」
龍紹欽和大春上前一邊一個緊緊按住石頭的手。石頭無力地倒在龍紹欽懷裡,哭泣著罵著:「我打死小狗日的,我打死你小狗日的!」
龍紹欽悲憫地看著石頭,他知道從前那個單純可愛的學生娃石頭已經不見了,戰爭、死亡徹底改變了他,留給世界的是另外一個石頭。
大春、石頭和龍紹欽三人在尋找各自的部隊,一路走來,可以看到沿途到處是國軍丟下的槍支、軍帽和鋼盔。遠處山村被戰火洗劫,不時有村民躲在斷壁殘垣旁邊,可憐無助地看著三人。
見此情景,龍紹欽和石頭越走越垂頭喪氣,甚至都不敢抬頭看村民。大春則怒氣衝天,罵著:「六個小鬼子,攆他娘一個連跑,趕鴨子一樣,丟不丟人啊!娘的也配做中國軍人!」
龍紹欽、石頭一聲不吭。大春一肚子話要說:「唉,我說你們哥倆乾脆棄暗投明跟我干八路吧,跟著中央軍,不是被鬼子攆得到處跑,就是老打敗仗,太憋屈啦!咱八路軍雖然裝備差,可咱得民心,常勝之師啊!」
龍紹欽一直忍受大春的冷嘲熱諷,躲都躲不開,乾脆和大春吵起來:「八路軍有什麼了不起?成天就知道鑽山溝,游擊游擊,游而不擊!算什麼常勝之師?」
龍紹欽心裡有火,痛恨中央軍內部派系複雜,相互傾軋,心裡鬱悶無處發泄,但被大春指責就覺得更加丟臉,大春卻偏往槍口上撞,一點不留情面,龍紹欽實在氣不過。
大春生氣了,他是老紅軍老黨員,絕對不允許別人攻擊自己的軍隊:「這都是國民黨頑固派的胡言亂語!龍紹欽,我說你這個人平時不說話,怎麼張嘴就放臭屁!看看你們蔣委員長,什麼曲線救國,只曲線不救國!成天互相內訌,你們自己掐比打鬼子時間還多!」
石頭聽得目瞪口呆。龍紹欽惱羞成怒:「你他媽給我閉嘴!」大春卻越說越來勁:「再看你們那什麼少帥張學良,聽他娘老蔣話,幾十萬大軍一槍不放丟掉東北!千古罪人啊!」
龍紹欽不理大春,自己干生氣。大春掉頭沖著石頭指手畫腳的:「石頭,你聽說過沒有?三十個小鬼子追得你們國軍一個師狼狽逃竄啊!兩個小鬼子押一千國軍俘虜,就沒有一人敢跑。小兄弟你說說,這還算軍人嗎?把咱中國人的臉丟太平洋去了!」
龍紹欽不想繼續聽大春嘲弄,只得喝一聲:「石頭,我們走!」說著龍紹欽加快了腳步。
大春卻不依不饒,追著二人說:「跑什麼跑!說中你心事啦?老實說,你們段旅長是條漢子,抗日英雄,可惜他明珠暗投。中央軍那個爛泥塘,任他英雄蓋世也無力回天。昨天那晉綏軍小子話難聽,可一點沒錯!你們打敗仗那是早晚註定的!各派各系相互拆台,明曰抗日暗裡都在保全實力爭地盤!拿著國家利益百姓性命士兵生命當籌碼,真他娘無恥!小鬼子那是早看準你們中央軍一片散沙了,一打一個準!可憐那些學生娃死得真冤!」
大春話音剛落,龍紹欽忽地撲過去,一拳擊出。這一拳是真打,帶著滿腔無處發泄的怨氣。大春哪裡是好惹的,你真打,我也來真的,一個翻身跳開,揮拳還擊。兩人扭打到一處,基本上不分勝負。結果一個不留神,龍紹欽被大春一拳擊倒,龍紹欽在倒下時一把攥住步槍,倒地瞬間舉起槍,猛拉槍栓,眼神瘋狂。
大春罵了聲:「王八蛋你瘋了!」就地滾到一旁,也是瞬間舉起槍,子彈上膛。
龍紹欽的子彈射出,擦著大春耳邊掠過。大春幾乎與龍紹欽同時開槍,龍紹欽迅速閃身,子彈也是擦著龍紹欽頭皮過去。石頭看傻了,也嚇呆了,槍聲響過之後,兩人也都住了手。龍紹欽忽然悲從中來,平生第一次厭惡地將從不離身的狙擊步槍扔到了地上。
他表情獃滯自言自語:「身為中國軍人,被日本人打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人世!我們都是罪人!」龍紹欽壓抑了兩天的鬱積情感忽地暴發了,他抱住頭,蹲在地上狼一樣嚎哭起來。
大春手中的槍也慢慢放下,眼睛逐漸潮濕,聲音沉重:「中國軍人,誰也逃不掉責任!」三人無話,繼續趕路,在前面不遠處的交叉路口,龍紹欽、石頭和大春要分手了。三個人停下腳步站在那裡,龍紹欽和大春互看對方一眼,幾乎同時伸手,給了對方一拳,然後轉身離去。
石頭跟著龍紹欽走幾步,回頭看大春,只見他早將槍扛到肩上,晃里晃蕩,走遠了。
再看龍紹欽,仍是綳著臉,不苟言笑。石頭為兩個人和好高興,想笑但不敢笑,龍紹欽感覺到石頭的情緒變化,眼神溫和地看著他。龍紹欽知道,這場戰鬥下來,和大春的關係已經徹底改變,他們成了生死之交,不管政治立場有多麼不同,但他知道,如果他有什麼難處,第一個可以依靠的是大春。
龍紹欽和石頭默默走著,忽聽一聲厲喝:「口令!」石頭還沒來得及說話,那人已舉槍躥了過來,一見石頭愣住,舉槍的手開始哆嗦,聲音發哽:「石頭……」原來衝過來的竟是站崗的老兵錢國良。石頭見到錢國良也是恍如隔世,輕叫了聲:「錢班長。」錢國良撲過來緊緊抱住石頭,哽咽著說:「小子,你還活著。」
龍紹欽看著兩人相擁,眼睛也濕了。隨著錢國良的叫聲,附近又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龍紹欽轉過臉去,看到文軒帶著張桅等憲兵,持槍攔住去路。文軒還沒有來得及和龍紹欽說話,看到石頭活著,他也感到震驚,叫了聲:「石頭!」
石頭從錢國良懷裡掙脫,立正敬禮:「參謀長!」文軒看著石頭,嘴唇哆嗦,不敢問話:「石頭,就回來你一個人?」石頭點頭,眼淚慢慢流下。
眾人沉默著。文軒聲音哽咽:「你先去休息吧。」
錢國良拽石頭一把,石頭回頭看龍紹欽。文軒眼神變得冷靜:「龍中尉,你請留步,有些事情要談一談。」
石頭還想說什麼,錢國良拽走了他。
龍紹欽沒有表情,文軒和龍紹欽目光對峙,也沒有表情。他來回踱了幾步,聲音冷靜:「我沒想到你會回來。」龍紹欽冷冷地看著文軒,沒搭茬,知道落到他手裡沒好果子吃。
文軒不看龍紹欽:「這兩天你在哪裡?」
「打散了,找部隊。」
「就你一個人?」
「和八路軍洪大春連長在一起。」
文軒停下,看著龍紹欽:「怎麼找到石頭的?」
「從河裡撈上來的。」
文軒盯住龍紹欽,聲音很冷:「此次日軍襲擊,對我部行動掌握得一清二楚。戰前我部曾接到可靠情報,日軍將於凌晨五點半發起總攻,但實際進攻時間整整提前七個半小時。據我情報人員透露,我旅內部有人泄露我方行動計劃!」
文軒說話時,一直盯著龍紹欽。龍紹欽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他知道文軒是什麼意思,他感到悲哀和絕望,一切正如大春所說,國民黨內部一直都是永無止境的相互猜疑彼此傾軋。
文軒冷冷道:「我在等你回答。」龍紹欽聲音更冷:「回答什麼?」
「這一切!你怎麼看?!」
「查出內奸,抓住特嫌,是參謀長的職責!」
「那你為什麼要回來?」
龍紹欽被問蒙了:「什麼意思?」
文軒有意刺激他:「想知道新八旅現狀如何?我告訴你,半個旅沒了,段旅長去戰區述職,新八旅番號不知能否保留。還有那些新兵,一千人,還是學生,都沒了。」
龍紹欽面無人色,渾身哆嗦,痛苦地問:「你到底什麼意思?你想說什麼!」文軒忽地提高了聲音:「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
忍無可忍的龍紹欽沒等文軒話音落地,一拳擊出,正打在文軒臉上,文軒摔倒在地。龍紹欽接著撲了過去,這時隨文軒而來的憲兵一擁而上,控制住龍紹欽。
張桅趕緊上前攙起文軒,文軒甩開張桅,伸手拔槍,嘩啦啦子彈上膛,對準龍紹欽。龍紹欽掙扎著,破口大罵:「新八旅就是你們這幫狗特務敗壞的,不打鬼子,專門對付自己人!要殺我是嗎?狗日的朝這兒打,日本鬼子殺不了老子,你這狗特務殺呀,你殺呀!」
文軒握槍的手不斷顫抖,臉上的表情也漸漸猙獰。龍紹欽滿臉冷笑:「開槍啊,打啊!」在一旁的張桅陰冷冷地拱火:「參謀長,委員長手諭,特嫌人等格殺勿論!」
龍紹欽早就對張桅一肚子火,聽到他要借刀殺人,忍無可忍,猛地飛起一腳,踢飛張桅。張桅翻身起來,惱羞成怒,舉槍就要打。一個嚴厲聲音喝道:「不許開槍!」隨著喊聲,蘇雲曉手裡拎著個東西,愣生生插到龍紹欽和文軒之間。龍紹欽見到蘇雲曉,面無表情。
文軒手槍硬生生收回,瞪著蘇雲曉說:「『你不要插手這件事!」蘇雲曉不動,看著文軒:「他不是特嫌!」說著猛地將手裡東西摔到地上,厲聲道:「這是證據!」
那東西摔在地上,四散開來,眾人看去,竟然是一部無線發報機。文軒吃了一驚:「怎麼回事兒?」
「機要科一直懷疑旅部附近有特務電台,就派人盯著,最後證明我們猜對了!」
「人呢?」
「跑了。」
文軒看著發報機:「那不能說明問題,你怎麼證明發報人就在現場。」
「機要科截獲了電文,時間是半小時前!」
龍紹欽沒有表情地站著。文軒看了龍紹欽和妻子一眼,咬牙把槍插進槍套,冷冷道:「沒有抓住內奸之前,一切都沒有定論!我們走!」說完丟下龍紹欽和妻子率眾離開。
龍紹欽和蘇雲曉呆站著,不知道說什麼。
忽地聽到有人喊:「旅長回來啦!」龍紹欽和蘇雲曉同時轉身,奔向旅部方向。
重創后的旅部布置更加簡潔,疲倦沮喪的段旅長垂頭坐在桌前。眾人推開門,站在門前看著段旅長。段旅長慢慢抬頭,看著眾人半晌才哽咽道:「弟兄們,新八旅的旗幟還要打下去!」段旅長再也說不下去,猛地垂下頭,眼角一滴英雄淚緩緩落下。龍紹欽等一臉肅穆,眼角濕潤。
第二天,段旅和社會各界人士在八百壯士跳河的河灘上舉行公祭。
段旅長率官兵肅穆站立,黑紗纏臂,河灘上紙錢飄飄,一根根燭火被河風吹得明明滅滅。段旅長眼含熱淚,端起酒碗,將酒灑進黃河。
段旅長率眾將士面對黃河,攥拳起誓:「此仇不報,我段某自當引頸自戮,以謝國人!」
眾將士跟著怒吼:「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誓畢,石頭一臉肅穆,舉槍朝天鳴槍;龍紹欽、文軒、蘇雲曉、錢國良和將士們朝天鳴槍告慰死難烈士。
新八旅重建之後,龍紹欽和石頭很快投入練兵活動,他把石頭帶到靠近日軍據點一帶的路旁埋伏,用實戰來強化對石頭的訓練。
幾輛日軍軍車過來,石頭瞄準。龍紹欽輕聲道:「先打最後那輛,打司機。」
石頭滿腔怒火,只想殺敵,瞄準時槍身有點抖,龍紹欽伸手幫他控制住槍身,輕聲說:「心沉下來,記住要領。」
石頭慢慢沉靜下來,深呼吸一口,身體和槍都穩下來,準星套住司機,正要扣動扳機,那輛車忽然顛簸一下,司機跳離石頭準星。石頭心急,起身就想打,龍紹欽立刻按住石頭,厲聲道:「不想活了?」
兩人再次抬頭,見那輛軍車居然停下來了,司機跳下車來,撅著屁股看車底盤。龍紹欽沖石頭點頭。石頭沉下心穩穩瞄準,就在石頭扣動扳機的瞬間,那司機突然直腰,轉過身來,正面沖著石頭,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看到石頭,眼中透出恐懼。石頭持槍的手突然哆嗦起來。
龍紹欽見狀,立刻舉槍射擊,司機應聲倒下。前面幾輛軍車走遠了。只剩下這輛軍車,車上的鬼子聽到槍聲,紛紛跳下車來,舉槍亂射。石頭心急火燎地射出一槍,打傷敵兵,子彈襲來,龍紹欽一把拽倒石頭,讓他隱蔽,自己舉槍射擊,日本兵一個一個倒下。不一會兒這輛車上的鬼子全部報銷了。走在前面的軍車聽到後邊槍聲,開始掉頭回來接應。
龍紹欽一聲:「走!」拎槍就往回撤,石頭卻不願意走,他今天還沒殺死一個敵人。龍紹欽喝道:「服從命令!」
石頭無奈拎起槍,一步一回頭,眼裡充滿復仇慾望。龍紹欽沉著臉走得很快,石頭跟在左右,看龍紹欽臉色不好,就檢討:「我笨,你生氣了?」
「不是笨!」龍紹欽沒想到石頭會這樣說。
「我就是笨。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那個司機眼睛,手突然就抖,我知道他是鬼子,可就是下不了手。」
龍紹欽邊走邊說:「我告訴過你,你不適合當兵,更不適合當狙擊手!」
石頭拚命搖頭:「不,不是的。我在戰場上,和弟兄們一起衝鋒陷陣,就想著殺敵人,打勝仗,一點兒不怵。可剛才躲在犄角旮旯,瞄著人腦袋開槍,我這心裡,挺彆扭……挺不舒服的,像懷裡揣條蛇似的。」
龍紹欽自己也是經過這樣的心路歷程,他無言地看著石頭,不知道如何告訴單純的石頭,要經歷怎樣的心理煉獄之路,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狙擊手。看到龍紹欽不說話,石頭更加沮喪:「你失望了是不是?」
龍紹欽看定石頭:「你是有用的人才,戰場和軍隊不適合你。你這樣會毀了自己,你去學校吧,學點有用的東西。」
石頭執拗地說;「不!我要打仗,報仇!」
龍紹欽一把拽過石頭,看著石頭的眼睛:「我知道你想報仇,可是你不知道要面臨什麼,你會受不了!」
石頭看著龍紹欽,眼神逐漸狂熱:「我不怕,我要像你一樣!」石頭說著舉起槍,伸到龍紹欽面前:「你看著,打死一個鬼子,我就劃一個道。我要打死一千個鬼子,給我犧牲的那一千個同學報仇!可我,我還沒劃一個道呢!」
龍紹欽看著石頭充滿復仇慾望的眼睛,手慢慢鬆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感覺不安。
與此同時,大野聯隊練兵場上,芥川正在訓練日軍狙擊手。一排日本兵舉槍練臂力,芥川拎棍巡視,見手臂不穩有抖動者,掄棍就打,被打士兵悶叫一聲疼得彎下腰去,但立刻端起槍,挺直腰,一聲不吭。
這個訓練結束后,他們被帶到靶場,列隊持槍站立。他們對面是一排衣衫襤褸的中國戰俘,他們雙手被縛,高舉著,手裡捧著一塊石頭。他們眼神充滿恐怖,不知道日本兵要幹什麼!一個日軍軍曹喝令:「舉槍!」日本兵齊刷刷舉起槍。
芥川陰沉著臉站在隊前,聲音陰冷:「今天要訓練你們的心理承受能力,你們要盯著敵人的眼睛射擊。」
日本兵睜大眼睛,瞪著對面的中國戰俘。中國戰俘們有的眼神獃滯,充滿恐懼,有的冒出仇恨的火焰……
有的日本兵不敢與中國戰俘對視,眼睛垂下。芥川陰冷的聲音繼續著:「盯著敵人的眼睛,對他們不要有絲毫憐憫同情之心!你們必須記住!你們的敵人,不是軍人,不是人,是豬,支那豬!」
軍曹喝令:「目標正前方,瞄準。」
日本兵們拉動槍栓,中國戰俘開始騷動,訓練場兩邊兩挺機槍虎視眈眈對準他們。其中一個戰俘猛地甩下手裡石頭,沖著日本兵撲過來,嘴裡喊著:「狗日的小鬼子!要殺要剮沖爺爺來!」
芥川陰著臉,突然舉槍射擊,一槍爆頭,鮮血噴洒旁邊戰俘一身,戰俘們被嚇呆住了。芥川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冷冷地對戰俘們道:「想活命,就別動!」芥川說著再次舉槍,一槍擊中一名戰俘手中的石塊,那石塊應聲落地,戰俘卻被嚇呆了,愣在當場不會動了。
軍曹喝令:「射擊!」
日本士兵一個接一個開槍,絕大多數都沒有打中石塊,而是打中了戰俘的手或者胳膊,戰俘們呻吟著倒下。芥川陰冷著臉,一聲不吭。幾名上士模樣的軍曹揮動槍,衝到沒射中石頭的士兵旁邊吼著:「雙腿分開!」
日本兵老實地分開雙腿,彎下腰。軍曹們揮動槍托,左右開弓,槍托猛砸下去。日本兵被打倒在地。軍曹暴喝:「起來!」日本兵立刻站起分開雙腿,軍曹再打。
受傷的中國戰俘被拖走,又押過來一批新的人靶。軍曹喝令:「舉槍。」一名日本兵舉槍的手劇烈哆嗦,突然彎下腰,劇烈嘔吐,然後轉身就跑。沒跑幾步,芥川鐵青著臉一槍擊出,日本士兵倒下,一槍爆頭。
軍曹喝令:「射擊!」
日本兵們哆嗦著開槍,中國人靶一個一個倒下。軍曹再次衝到沒打中石塊的日本兵身旁,揮起槍托砸過去。剩下的中國戰俘們見左右都是死,突然爆發,五花大綁著沖向日軍,一旁守候的日本機槍手,立刻開槍掃射,中國戰俘一個個倒下,死不瞑目。芥川陰冷的眼睛掃視著。
一輛軍車駛來停下,日本兵們卸下幾具屍體。芥川和大野走來看屍體,全部一槍爆頭。芥川陰冷的眼神緊盯著那些屍體。大野問芥川:「是龍紹欽乾的嗎?」芥川冷冷地道:「除此人,段旅再無第二射擊高手。」
「為什麼我們事先不知道他動向,情報員在幹什麼!」
芥川冷冷道:「我也想知道。」
大野心存疑問:「這個人,會不會……不再為我們服務了?」
「不可能。」
「芥川君為何如此有信心?」
芥川冷笑:「我了解中國人,這個人,會對我們忠實的。」
大野聽完芥川的話,毫無顧忌地表現出滿臉的不信任。
晉西南某縣城樸素的小教堂,光線半明半暗,祈禱的人很少,唱詩班天籟般的童聲飄渺傳來。
蘇雲曉一身便衣,跪在聖像前,虔誠祈禱懺悔。她嘴裡默念著什麼,只能聽到:「主啊,饒恕我犯下的罪過吧。」
教堂暗處一些披神父外衣的男人在走動,其中兩名盯了一眼蘇雲曉,然後互看一眼,沒有表情。蘇雲曉虔誠祈禱,淚流滿面。一個一身白衣的嬤嬤迎面走來,她一臉微笑,蘇雲曉看著嬤嬤朝自己走來,身體漸挺直,眼淚漸干。
嬤嬤走近蘇雲曉,手畫十字:「教友早安。」
蘇雲曉深深低下頭:「嬤嬤早安。」
上完教堂返回部隊的蘇雲曉,還是一身便服。她看到路旁倒著一輛車,散落一地民服,鮮血灑地,浸透衣衫。蘇雲曉呆若木雞,不敢動,也不能動。
此時,新八旅參謀長文軒正給幾名手下交代任務:「敵電台雖然被破獲,但人沒抓住,上峰給我們三天時間,一定要抓住這個人!你們幾個帶人在附近搜索,不要放過一處隱秘可疑之處!」
幾個人都立正:「是。」然後離去。文軒叫住張桅:「你留一下!」
張桅停下,文軒示意他關上門,聲音很低:「你怎麼看敵台事件?」
張桅左右看看:「我覺得這個內奸不一定在外圍,很可能就在咱們內部,而且非常熟悉我們的情況。」
「我們只有三天時間,近日旅里沒有大的行動,很難暴露此人行蹤。」
「參謀長仍然懷疑龍紹欽嗎?」
文軒有些遲疑:「發報機被發現,洗清了他一些疑點。但這個人身上仍有一些不清不楚的東西,段旅長如此信任他,我們不能沒證據就抓人,不過……」文軒以手為刀切向桌子。
「參謀長有什麼打算?」
「我們需要有足夠的誘餌才行啊。」
「參謀長這樣,會不會代價太大?」
「這內奸,欠了我們多少烈士血債!就是要不惜代價,抓住他!」文軒咬著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