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我和他一前一後走在田壟上,他在我身後擎一個手電筒。膛內的電池快耗盡了,光是黃的,毫無力度。月亮圓了大半,在天中央,雪白的。我想看天上,又想看四周,看一孔窗也不亮的村落。那些給天和地擠得扁扁的泥房。

有狗叫,兩三聲,很無力的。一輛火車很遠地拖著自己,嚓嚓嚓剁碎黑暗。卻是剁不碎的。徹底的無拘無束。西伯利亞流放的夏夜。我和我的許多同齡人一樣,俄羅斯情調。

我們都沒有講話,就那樣聽著彼此忽深忽淺的腳步,忽深忽淺的喘息。記得碰到一條蛇橫在路上,我叫著向後跌,賀叔叔從後面接住我,直是大聲笑。他用根棍把它挑進田裡,跟它說話:再給我碰見你,就拿你氽湯啦。他與什麼都這樣輕聲講話,看見一隻小西瓜給偷瓜的人丟棄了,擱在田埂上,他抱起來拍拍說:你看也不要咱們了,咱們不成孤兒了?一隻蛤蟆,他說:歇歇吧,啊?喉嚨都叫爛了!那時我在鄉村也生活了一年多,卻第一次感到它全是童話。

手電筒明暗了幾次,再明不起來了。他給我一隻手,讓我拉著。他說:小夥子出汗了。現在他走前面,就那樣拖著他的孩子。無奈、溺愛,不時慢幾步,等著她歇口氣。他一路聽著我的幽默,聽得出我是快樂的,想從此被他收留下來,窩藏起來。他還知道終有一日我要把話講出來:我爸爸負了你,因為你欠了他;用什麼能結得清你倆的狗肉賬?

我們就坐在微濕的土包上。賀叔叔對我講起:西瓜大豐收把這兒不少人留住了。不然大隊支書說要派民兵守路口,把出去逃荒的一家一家堵住。一些人家趁半夜走了。

西瓜越旱越甜,把人救了;光吃瓜不吃五穀村裡孩子們嘴裡都長了西瓜瘡。他慢吞吞說給我聽,他也聽我說我朋友當兵或者進縣裡酒精廠工作;也聽我說,秋後就去小學校掙工資了。他知道我專程來講的話就頂在那裡,一次一次被扳上膛。

坐下來一陣,我的手還攥著他的手,完好的那隻。太暗,不攥著我看不見他。他後來抽出手,去掏煙。是煙袋,這一帶老農抽的那種帶毒辣氣味的煙草。如填裝火藥一樣被他填在煙鍋里,然後慢慢地,很技術地去點。硝煙就冒起來了。賀叔叔過去是不抽煙的,他一直是個沒有惡習、缺乏弱點的人。他借抽煙一口口深深嘆息。

我只能看見他的側影。瘦削幫了忙,使這個側影很不錯。我們不時搭兩句話,不時笑一笑。我問他還記不記得在上海火車站那個以木盆擺渡逃脫洪水的女乞丐和她靜悄悄的嬰兒。他笑,說他不記得了。我說,你還給了他們四十斤糧票呢!他說:我給了嗎?

他笑了,我也笑了。

他說,我是給過糧票給逃荒的。

他又說:你知道為啥?

我說:你別說,看我猜得對不對!就為《紫傀》里那個母親吧?

他說:那是小說呀,小夥子。

我說:真是你母親嗎?

他說,你小時候聽這故事還哭了!有一點點驕傲和不忍,他又笑了。他又濕又熱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髮辮,撫慰一番童年的我。那個小女孩很習慣他的撫摸。小女孩還沒學會憎恨;從他對她爸爸的勒索和盤剝中,一點點懂得憎恨。還沒從她媽媽向他的乞討中學會忍受,也沒從她爸爸當眾的變節中學會蒙羞和愧怍。他撫摸的是那個小女孩。

我在他手掌的撫摸下一動不動。內在的,卻是一股哆嗦。有無盡的感觸在他那兒;他的手摩娑在我被麥收太陽曬得如麥芒一樣枯和焦脆的頭髮上。彷彿由於力量過足它變得輕極、亦柔,融化了掌心上苦役結成的老繭。我不能動彈,不再是童年了,不能再在如此撫摸下自在。

有一種如願以償在我心裡。新異的一番滋味在我體內,我暫時還不能反應它是什麼。像個嬰孩初次嘗試除了甜味之外的一種陌生,不友善卻十分有趣的美味,那嬰孩整眉皺臉一時還不能決定自己是不是喜歡它。

我牽著賀叔叔的手從另一條田埂走回家。他的瓜棚。

已經下平夜了。我倒在床上便睡著。凌晨來得特別早,窗紙在我睡去不久就自了,透出看瓜老漢貼的剪紙。我躺在草席上那個賀叔叔留的人印上。他的體嗅和汗水長久地蝕著席面,他的身高和體寬,準確地在席面卜投下一個形影,一片微黑顏色在草席中央,蓄積了三個夏天的灼熱體溫和忍耐。我就睡在那個印記上。它給我保護,讓我感到安全。草席還有很重的燈芯草氣味,和很重的賀叔叔氣味混合。原來他自身就帶著草味的。我趴在那上面,那燈芯草編織成的一層皮肉,熟韌而略帶黏性。

我的一邊是書垛起的牆。一本字典給翻得紙頁全膨發起來,似乎還受過潮又曬過,整個地裂露在兩片深綠硬殼封皮之外,一種飛張之勢。牆角有一個暖壺,一肩的塵土,不知賀叔叔是隔過灰塵倒水來喝,還是壓根把它從過日子裡省略掉了。這裡什麼也沒有,連個收音機也沒有。

或許他是高興沒有它的。

我坐起來,褲子和上衣都向上捲去。就那樣臉頰上帶著清晰深刻的草席印痕,走出門去。門給賀叔叔關得很嚴,用力拉開時整個棚子都給掀起一下。

賀叔叔睡在那條線毯上,在離瓜田十多米的地方。連堆柴草也沒有。他躺得卻很伸展,舒適,完全沒有落荒者的猥瑣。

我和他從來沒有一個交流的辦法,也役有資格交流。

我們只知道我們在彼此心裡都佔一些地方。我在他身邊坐下去,並不面對他,用打哈欠之後淚汪汪的眼睛呆望他。

這個少女從來都是眷戀他的。他是一個好看的中年男人,並在吃盡苦頭,曉得厲害之後變得更好看。更有形有色。

從很小,女孩子就得到灌輸,好看就是他這樣的高度、膚色、力量、出生背景。她從小就得到那種審美尺度:那樣的音容笑貌叫做純樸,那樣的目光叫做做主人公。還有美德和理想,都在他的舉手投足中,少女一直是愛他的;她的時代把她造出來就是讓她去愛他的。她此刻想把頭埋到他頸窩裡。他的長輩式的巨大擁抱是她從小就渴望的。

真的是和那些傳遞情書,使個眼色的感覺完全不同的。可我不知我希望什麼。我只知道我希望一個接觸,需要觸碰;那祥的觸碰,他十分捨不得似的。

他或許會同意收留我。我會求他:就把白天混過去,我們只在夜晚啟用我們的真實身份。十八年活下來,原來這女孩一直藏著此番心計。她真的就想這祥和他待下去,混下去,走永遠的瓜田夜路,牽著他殘缺或健全的大手。

他輕動一下,蓋在他身上的線毯向下滑一點。是冷的感覺。我想替他蓋嚴實,露水激著,他會生病。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呆看,沒法在夢幻里完成現實中的動作。一個屬於願望的未來的動作。我在未來的樣子我可以看見,系著本地女人的紅方格子頭巾,在男人睡著時悄然把她一生的溫情都給出來。她只看他一下,他受的痛苦、委屈和他早白的頭髮她都懂得,都憐惜。一個最成熟最會享受男人的女人,像那乞婦一樣,擁有異常誘人的飽滿胸部。

我坐在旱晨的清涼中,眼睛很慢地眨動。其實一切都在昨夜開始了。他難道不知道這個女孩子長成一副嶄新模樣到他面前為了什麼嗎?還可能為了別的什麼嗎?接近和觸碰都借了其他名義發生了。那件事早就在進展。他抽了許多煙,才漸漸睡去。一個在三年寂寞的田園生活蓄積了愛和慾望的男人非常吃力地睡著了。

太陽露出個邊,我起身回瓜棚去。我在幾步之外回頭,看見他躺得如同地平線。孤苦清新的流放生活在他眉宇間蘊生出一種純潔。它或許最早就是他的。社會帶來的,都斷在這兒。如此的純潔,在一個中年男人身上,那麼動我的心。

整個白天我都在嗡嗡的蒼蠅聲中睡覺。賀叔叔敲了幾次門,也有一次輕推開門,長久地看了我一眼,把門又掩緊。我聽見看瓜老漢同他胡聊。拍著硬紙殼做的蒲扇。聽見老漢哼八百年相傳的逃荒調。我對周圍發生的都有知覺卻都不參與。我聞到看瓜老漢特意為賀叔叔和他「侄女」

做的豆麵條。那種不帶油味醬油味,有一點野地青氣的晚餐。暈眩的長睡忽然退去。

就著賀叔叔打來的半盆鹽鹼很重的水洗了洗臉和脖子,重新編結了髮辮,我到棚外和賀叔叔、看瓜漢一塊吃了飯,便上路了。賀叔叔送我,背著我的黃帆布包。他在我身後走了一截,又到我前面,回頭來打量我。他笑著說:唉,還是個娃娃。

你不知道他那句話里有多少情感。鍾愛到極致的無可奈何。他是看著女孩長大的,看著她薄薄一片胸脯上有一天淺淺聳起兩個小丘。很小,讓他看一看都捨不得。看著她為此而有了要害似的,從此有了點陰暗。他在前面幾步等她跟上來。她磨蹭著,推說睡得渾身沒勁,走不動了。

他說:誤火車嘍。她索性站住了,給他看她很成人的眼睛里凸起不舍的眼淚。她和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調轉頭,往回去。離別後他們在這世上就不再有親愛。他對她一向是那麼親的一個人,有可能甚於她父母,因為他身上潛伏著一個男性,潛存著她最根本的那個需要。

頃刻間我拗不過自已了。

他慢慢走到我身邊,看著我低頭飲泣,一手拄著一棵很幼的泡桐。他明白少女對他是怎麼一回事,但他表面上裝著他完全沒往那兒去想。還帶點恐懼和受寵若驚:就他這條早早白了頭的漢子——地位和權力如同當年橫空飛來那樣又一夜間飛去。他還有什麼去和她這樣一把青春等值?他束手無策,兩手在身上摸了摸,沒摸到任何可為她拭淚的東西。

他問,聲音很體己的:你咋了?

我搖搖頭。

他把手伸過來。沒有任何男性對女性的,只是長輩對晚輩的。他捏了捏我濕漉漉的臉頰。退回去十年,他是同樣一個做法。他微笑,微微苦澀,讓我看見他的迫不得已。我看見他網在皺紋中的眼睛,深處有最後一道防線。

他從昨天這女孩剛出現就明自她的來由。這女孩是痴的,是不要命的。她在最後這一刻擺脫了她始終用來做遮擋的無邪。禁忌不存在了。

他又說:你看你,還是個娃娃。

還能說什麼別的?他這句話是暗語,把他對她六歲、八歲、十歲、十二歲的全部感情,都表達了。然後,他還願一樣垂下手。再次說:要誤火車嘍。

我跟著他,垂著頭,在一分鐘的小火車站上,火車誤點誤得沒譜。最後幾個滿頭長癤子的男孩也收了西瓜攤走了。只剩下一個老太太和兩隻細瘦黝黑的燒雞。賀叔叔過去買了半隻,拿一塊報紙托著捧過來給我。他肯定把所有錢買掉了。他的九根於指頭一起捧著那沒什麼具體分量的珍食,一夜失眠的黯淡從他臉上倏然退去。他看著我吃。

他看著他的孩子吃,自己一口也不碰。我要他一塊吃。他大聲答應著,敷衍著,仍是一口也不碰。

我們等在煤渣鋪的站台上,累了就蹲一會。一盞日光燈是陰冷的藍灰色,它是蟬聲扎耳的悶熱中惟一令你涼爽的東西。

火車快進站的時候,整個世界雪亮起來。我看出他忽然抱一線希望。我不知那希望是什麼,但它明顯是個希望。希望是個被幸運和痛苦擱在半途的茫然表情。他希望一列火車不停;那時代火車反正常常這麼干。他希望我能拽他一道走,走一站是一站。他希望我把性子使到底:突然不走了。他希望我最終把那句話說出口:賀叔叔,我和我父親跟你,從此了結了。我不知他希望什麼。可能僅僅希望我走向他懷抱讓他抱一抱。火車停了,一個人拿著手提喇叭大喊大叫:停車一分鐘。

在一分鐘的希望里,我走到離他只有一尺的地方,相互的汗氣先一步進入了對方的生物感知。他和她只有性別,沒有其他。沒有背景,輩分。她所希望的僅是一個動作。動作成為一個記號。一個惟一的物證。女孩所有的需要都濃縮在這一個需要里。他卻沒有動。雙臂充滿抱她的感覺卻乖在那兒。我又看到他那奇異的純潔在嘴角上、眼梢上。

我現在看著小站上的兩個人,看憎恨怎樣就飛快地變成了少女的初戀。

明白。

恨與愛是相互的假象。我十八歲時和許多少女一樣慣使自己的感情。再不合理也聽任它。少女們心裡暗暗崇拜和愛戴敵對部落的征服者。正是敵不過他使她們著魔於他。征服之後的權力和統治,讓她們的迷戀愈來愈深。原來最深的迷戀是從憎恨那裡來的。憎恨,卻無力聲張。十八歲那年我一年都著迷於夏天的那場相遇,瓜田夜晚和小火車站。我感到它含有比愛要重大的東西。愛與恨為彼此形成的禁忌,被它破除了。還有背叛,為自己部落棲牲的同時背叛了它。真是一種悲壯的感覺。

是:他是征服者。

征服了所有的城市。城市階級。我爸爸。

他身處的逆境已無關緊要。他或者得意或者失意,他的征服已被證實了。他可以毀我,卻沒有毀,這使他更楚楚動人。那可敬可愛之處就在他能夠毀滅而不願和不忍去毀。這不忍使我發瘋般愛起來。一切都賴以他仁慈而原狀存在。

你說對了;我的敵意和愛戴不肯相互讓步。

他連抱我一下都不忍。秋毫無犯:他不肯敗給自己的弱點。

火車蠢動時我才跳上台階。他後悔莫及地用手在我后脖梗掃了一下。不知要推還是拉。我和站台上的他迅速錯開。他兩條腿很堅毅,稍稍有點羅圈,站在無人煙的站台上。我真奇怪自己居然(竟敢)真的來了一趟。這事弄成了真的。真的去愛他了。

確實。我完全沒有想到這次旅行的初衷會是如此。

還可能因為他的分寸,節制,絕不把事情弄糟的一股永遠的清醒。這些都註定他還要繼續征服,沒人能真正治住他。他那麼本能地控制局面。他的「不毀滅」證實他有絕對的摧毀力量。等一下,他似乎還在竭力避開一個因果報應的圈套。

你看他那樣站在小站台上,像個佔領軍,看女孩給火車拖走。女孩將回到他們真實的人物關係中去。所有相互障礙又相互助長的亂鬨哄的希望沉寂下來。他眼睛看著她,微笑,無望卻全是疼愛。

沒關係。候診室里有新一期《時代》雜誌。

坐這裡很好。這不礙事。

我很隨和嗎?該聽聽我媽媽怎麼說!

在另一個城市。和一個工程師結婚了。已經十來年了,比我爸爸晚一年再婚的。

我?在和我的前夫暗中同居。他是那麼無可挑剔一個人。在當時。宋峻認為他很了解我,很忍讓我,我在他眼裡是快樂明朗的人,時常哈哈地笑。就是我爸爸那種笑的女性版本。我第一次把他帶到旅館去見我父母。我父母都不在,只有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讀稿子,那人是賀叔叔。

他起身同宋峻握手,指一張椅子讓他坐,推過暖瓶讓他自己泡茶喝。其間他看了我兩眼,好像說,你是做這些事的時候了嗎?你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嘍。

那是宋峻同他惟一的一次會面。他穿米色羊毛背心,襯衫又白又挺,全是回到省城重新置買的。他們談得很短,卻談得鄭重。似乎感到有鄭重的必要。其實宋峻從不把那時期的著名作家放在眼裡。

他見我拿著一隻洗凈的茶杯從浴室出來,放在宋峻面前,放些茶葉進去問宋峻夠不夠。他看出我已是另一個人。不再是要他照料的孩子,是個情願照料男人的女人了。他手比畫一個高矮,對宋峻笑著說:我頭回見她她才這麼點。六歲!說完他想起這話他已在宋峻進門不久對講過一遍。不過宋峻很識相,和第一遍聽到一樣地笑。

他告辭了。知道我和宋峻等著用這地方。我請他慢走,彷彿往很遠處送行。在輕輕關上我們這扇門時,聽見隔壁的房門剛一開就嗡起寒暄。一屋子客人早守在他屋裡。都剛從鄉村的角落回來,人們瘋了似地串門。他聊不動的時候就躲到我爸爸這邊來。

宋峻和我進了卧室。你知道我們那時有多少法子來過我們零碎的同居生活。多少法子在瞬間恢復衣冠楚楚。我二十三歲,在經驗第三個男朋友。宋峻把前面兩位在我這兒開始卻沒來得及完成的,完成了。我們可以在所有地方以最快速度決定如何去做,如何應變,如何因地制宜。如何恢復現場。稚拙和熱烈,不知怎樣就完成了。常常是在研友和長輩在場時,在倆人不約而同對視的一瞥目光與微笑中,才把囫圇吞咽的感覺重新玩味。而這時只是不顧一切地止住床的動響。聲音通過地板、牆壁張揚出去。傳到隔壁。我希望和生怕有這種傳導。隔壁不斷發出嗡嗡的笑聲。他向後梳去的花白頭髮此刻該零散些許,隨基因中安排好的那種節拍震蕩起伏。什麼時候梳起這樣一種髮式、那麼莊嚴,帶一種威嚇。那麼像一個主子。這次進城不能像第一次那麼馬虎了。要雪白的襯衫,挺直如刀刀的褲線,要這樣攏向腦後的白髮。

也許我緊緊閉了眼。睜開也不見得能看見真實的什麼。

兩隻手抱住了我。感覺那皮膚的熱度。太陽能給儲備起來,又從那皮膚髮散給我。因而你不用去接觸就碰到了那股熱度。我摩娑它。

即便床和地板不聲張,隔壁仍會感覺到的。我恐懼和渴望。它被感覺到。那頻率可以被平空接收,就在我們一同呼吸的空氣里。他在一圈子海闊天空的客人里茫茫然的,無法不接受那頻率。

盡興盡致也成了頻率。心跳、呼吸、汗水,兩眼中對那股永遠不能到達的歡樂的渴望,都成了那頻率。還有冒天大危險的勇敢和膽戰。

我想他是接收到了。不可能接收不到。

隔壁嗡嗡的談笑剎時就在我這同一空間里。牆移了,或許原先就沒牆。我使勁在黑暗裡摸索那歡樂。他掏出煙鍋,靈巧的大手相互掩護,遮去人們向那殘缺伸探的目光。我的頭髮給揉得一塌糊塗,他從此不再揉我的頭髮了。我再也沒有力氣去找到歡樂。得放棄了。他抽起最純的第一口煙,對客人們講起瓜田中的一件瑣碎趣事。

他明白他在一分鐘的火車站上差點開始的擁抱被圓滿完成了。

這是我要他明白的。也許我根本不在乎他明不明白。

我希望他知道:我成長得很好。

或許我想讓他知道:一份美好的成長一直擦著他的邊在溜走。

是否想以此刺痛他,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展示他可望不可即的,也有可能。

事過我恍惚看見宋峻在匆匆著衣,手如抹壇口一般沿褲腰將襯衫下擺掖進去,他背向我,膝蓋微曲,阻止褲子滑坡。他明白這是我們走進各自幕後的時間。他忽然轉頭著著倚在床上的那個年輕女人。女人消耗透了,長辮成了酥酥兩攤。他氣急敗壞地說:快點,有人來了!他以嘴努著一牆之隔的客廳。門開了,主人送客,卻都在門口想起被耽擱掉的上百句話來。

宋峻把衣服拋在我身上。說:快點啊!

他見年輕女人先理起頭髮來,對他笑。笑容如同爵士樂一樣放浪和不著邊際。也不見得有任何針對。

他起急了,說:你怎麼回事?!(恬不知恥?蔑視公德?褻瀆長輩?還要連累我?!)宋峻黑臉也急紅了,毛手毛腳要來幫我,非常可愛地抹煞了所有的成熟和老練,抹煞了他在賀叔叔那類農民驕子而前的低調的優越。

我卻還是開心,嘴銜著一根髮夾,他一直在門口與客人講話。宋峻終於看不下去,對我說:你磨蹭吧,我走了!真走了。若有人闖入,只剩我一個也不成什麼戲劇。

我大聲喊走到樓梯口的宋峻:你不吃晚飯了?

估計誰都聽到了。走廊上的客人們都釋了一霎。

此後賀叔叔卻我成了真的長輩和晚輩。時而從學校回來,聽聽我父母的爭吵,洗洗澡(那時只有在相當級別的旅館才有非公共的浴室)。或看一會電視。電視也是奢華玩藝,因此找們從不在乎什麼節日。偶爾從電視熒幕土突然回頭,見我爸爸眼睛鼓起瞪著牆壁,手裡握的那桿蘸水筆染得他手指頭全黑了,他一直在寫什麼我一點也不清楚,一陣絞緊的感覺扼在我心裡:什麼時候開始,我對我爸爸的寫作如此漠不關心了呢?我很小很小,它就是我生活生命的一部分——我爸爸的寫作:我那麼孤獨的童年,僅僅因為我不能夠把朋友帶到家來放聲說話和笑,不能不在他們進門前壓低嗓音、伸出食指放在唇前說:噓!我爸爸在寫作。可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對這個寫作的父親如此麻木了呢?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寫什麼。從他完成了上方指派的那個電影劇本之後,這一年,他在苦苦地寫什麼。

僅是在偶然回眸中;我看見一個早衰的男子,並不知道自己的後腦勺已裸露,伏在案前。我偶然發現這個已老的人是自己父親。長久長久地佝僂伏案,使他頗高的身體中出現了一種矮小。頭髮並沒有白許多,而相比之下,賀叔叔的白髮是那樣一種年輕。

這一年,我完全沒在意他。我帶了女同學們來洗澡,和宋峻談笑,就隨他去坐牢一樣地坐,隨他桌角上的稿垛高起來;煙缸空了又滿。

我一向對我爸爸那種不近情理的憐惜突然回來了。我聲音很輕地問:爸爸,你在寫什麼?

他回頭看,認出是我。又把頭轉向牆壁。什麼也沒回答。他的後背出現煩躁。他原以為此境界中只有他一人。

我有點尷尬。大家都要下台階,我只好說:是長篇小說吧?

他回答,嗯。非常勉強,好像給頂外行又頂熱心的人問著了,快些報答一下他的好心與愚蠢,好讓他及早閉嘴。

我說:我說呢!你一直在寫長篇小說呀?

他就像不再聽見我說話。

我明白我不該再多說什麼。卻又來一句:嘿,現在有句時髦話爸你知道嗎?叫做:打撈失去的時光。

他一下子站起身。但沒有看我。匆匆在桌上看一下,端起茶杯,把冷盤潑進馬桶里,一邊微微清理喉嚨,泡了一杯新茶。照例地,開水濺得哪裡都是。他背駝得厲害多了,整個人看上去那麼累。

他端著顫巍巍一杯茶,瞅定我。

他說:每次宋峻說九點鐘一定送你回來,都要過十點!我很不喜歡你們年紀輕輕就說話不負責!

忽然是這麼個借題。

我微笑,叫他自己看他自己多麼怪。

他坐回桌前。我視線又回到電視上,餘光見他把筆放進墨水瓶里蘸蘸,提出,又回去蘸。

我越發想知道他在寫什麼。一天我爸爸出門去,我媽媽照例裝著翻找臟衣服實際翻找我爸爸的外遇疑跡。從抽屜里找到一些紙片,上面有賀叔叔五大三粗的字跡。馬上明白它是什麼。就是賀叔叔那些最原始、粗淺的生活記錄。我爸爸又在為他寫作。

不知道我媽媽有什麼樣的感觸。她的階段性生命焦點暫不在我爸爸為誰寫作、寫什麼的問題上。我把那頁記錄仔細放回原處,眼不自禁地久久盯視桌角那摞稿子,一陣莫大悲哀。似乎整個國家、民族、我父親和我自己所煥發的隱約希望都沉沒下去。原是沒有希望的,原是要循原先的因果走下去的。我永遠最理解我的爸爸:他若沒有這個機會來贖回他那一記耳光,他不可能去寧靜地死。他心中那罪與罰的概念純樸、孩子氣到了極點。他的良知也簡單、脆弱到了極點。

我知道我無法把我爸爸從這樣的自我苦役,這種犧牲下解救出來,我只有隨他去,以他自己的方式去解脫。只能是這樣垂手而立。眼睜睜看他坐在日日增長的稿垛前老弱下去。他五十歲了,我的老父親。他日夜在趕啊趕啊,只怕自己餘下的時間不夠服完他心靈上這場刑。

一種東西在我心中涼下去。

宋峻,大學生活燃起的那種東西;那種頗溫暖的東西,在我心裡涼下去了。

是從賀叔叔越過他一臉正義的妻子,走向我爸爸的那個瞬間;是他真誠地把殘疾的手拍在我爸爸肩膀上那個瞬間,我爸爸徹底拜倒在他的風度、胸襟前面,徹底拜倒在他們這場友情前面。

接下去賀叔叔擺設的那場宴席,我當然更明白:他和我爸爸在所有人面前正式恢復了友誼。不久,各報紙的角落出現了對老作家賀一騎近況的介紹,都提到他正在和另一位作家合作的又一部長篇小說。我爸爸對這個待遇很滿足。他從來不知我微笑里的悲哀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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