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陳星的演唱,使劇團的演員驚喜不已,那一個下午和晚上,他們幾乎都唱起了流行歌曲。清風街的年輕人都跑了來,酒樓前的街道上人擠得水泄不通。演出結束后,劇團拉二胡的演員誇獎陳星音樂感覺這麼好,問是在哪兒學的,現在做什麼?陳星說他是外來客,在清風街承包著一片果園,還為人做鞋,修理自行車和架子車。那個演員就遺憾不已。翠翠說:「他還會作曲哩!」演員說:「是不是,你給我唱一曲你的歌。」陳星張嘴就唱。陳星一唱歌就投入,頭搖著,眼睛不睜。一唱畢,演員說:「你會識譜?」陳星說:「我只是愛哼哼,心裡高興的時候和不高興的時候就哼,翠翠說好聽,我就反覆將那一句記著,又往下哼,十遍八遍的,我就能哼出一首來了。」演員問翠翠:「你是誰?」翠翠說:「我是他的歌迷。」演員說:「陳星你有追星族了!」翠翠說:「你覺得他能不能到縣上的歌廳去唱歌,能不能成為一個歌手?」演員說:「很有天賦,當然他還只是純自然狀態的,若能學學音樂知識,我想該不會再在清風街做鞋修車務弄果園吧。」陳星興奮得當場要拜那演員為師傅,周圍人說拜師要給師傅送禮的,陳星就給師傅磕了一個頭,說:「以後我供師傅蘋果!」就又喊丁霸槽。丁霸槽過來說:「誰稀罕你的爛蘋果呀,給師傅買酒喝!」陳星說:「沒問題,今晚飯的酒算我的,我請師傅和全體演員的客!」果然晚飯時陳星從供銷社提來了四瓶燒酒和兩箱啤酒,喝得滿院都是空酒瓶子。

吃過飯,白雪招呼演員們到婆家去坐坐,夏天智自然高興得不得了,原本大家才吃過了飯,卻要叫四嬸下挂面煮荷包蛋。演員們都阻止,連白雪都說算了,夏天智說:「吃不吃也得做呀,咱鄉下還有啥招呼人的?」就又對白雪說:「秦腔唱得好好的,咋就唱開歌了呢?」白雪說:「有人嫌都是那一板戲,幾十年遲早聽厭煩了!」夏天智說:「他懂不懂秦腔?就講究老唱段差不多的人熟悉,唱起了台上台下能交流。聽秦腔就是聽味兒么!陳星唱的啥呀,軟不沓沓的,弔死鬼尋繩哩?!」白雪說:「我也吃驚,那麼多人愛聽陳星唱的下午街上人都擠實啦!」夏天智說:「你要耍猴也是那麼多人!秦人不唱秦腔,咱夏家的娃娃起別人家的姓?」說完,覺得話說得不妥,不說了。

一人一碗荷包蛋挂面,演員們都吃得坐在那裡不動了。中星爹在院門外叫白雪,白雪出來,中星爹說:「劇團人在你家裡?」白雪說:「都在,你進么。」中星爹說:「演員到咱村上了,中星不在,我該來招呼一下。」白雪領他進來,向演員們說:「這是咱夏團長的爹!」演員們身子都沒有動,說聲「噢」,也就沒話了。中星爹就笑著說:「大家辛苦啦?」王牛說:「夏團長辛苦!」中星爹說:「大家都晒黑啦!」王牛說:「夏團長更黑!」演員們倒哄地全笑了。演員們一鬨笑,中星爹就難堪了,一隻雞躡著步兒走過來啄他鞋上沾著的一粒米,他說:「這雞,這雞。」趕著雞到了廚房門口,就一步跨進去和四嬸去寒暄了。

院子里,白雪和演員們商量起了明日演出的內容,說著說著,意見發生了分歧,一部分主張唱秦腔,一部分主張還是唱流行歌,雙方爭起來,紅脖子漲臉。偏偏一個家住西山灣的演員晚上沒吃飯,回家看望老娘,這時趕來說了一件事,兩派徹底分開。事情是西山灣一戶人家死了老爹,希望劇團能去,條件是每人給六十元。當下有演員說:六十元不少,比這兒多十元錢,咋不去呢?去!有的說:咱是「龜孫」,吹喪去呀?頭搖得像撥浪鼓。主張唱秦腔的就說:「既然清風街熱乎起流行歌,那我們去西山灣。」主張唱流行歌的說:「不嫌丟人!」要走的人說:「丟啥人了,死了人去唱是丟人,人家開了個酒樓就來唱是贏人啦?」白雪傻了眼,拉這個,留那個,但最後那些要唱秦腔的沒留住。白雪也惱了,說:「不就是多了十元錢么,你們不給我面子,要走就走吧,留下來的,我讓丁老闆每人每天再補二十元!」

兩撥人當下分開,一撥直接就去了西山灣,一撥去了酒樓睡覺,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中星爹一直在廚房裡和四嬸有一句沒一句地閑,這陣走出廚房,見夏天智獨自在院里的捶布石上坐著,便說:「都走啦?」夏天智沒理睬他。中星爹又說:「中星離開劇團是明智的,人常說,要生氣,領一班戲……」夏天智說:「你回去歇著吧。」中星爹說:「啊,是不早啦,都歇著。」出了院門。

酒樓的演唱又延續了一天,給劇團的演員每人多發了二十元,陳星卻一文未付。翠翠去尋丁霸槽,丁霸槽說:「給陳星啥錢?給他尋了師傅了,他還得謝我們哩!」氣得翠翠說:「還沒做生意哩就學會坑蒙拐騙了!」

翠翠回到家,家裡已經吃過了晚飯。雷慶早就出車回來了,和家富在堂屋裡下棋,梅花用濕毛巾拌攪笸籃里的麥子,說:「這個時候才回來?吃飯,推磨子呀!」翠翠在廚房裡見是蒸了屜軟包子,吃了兩個,又拿了兩個揣在兜里要給陳星送去,說:「又推磨子呀?」梅花說:「吃飯咋不說又吃飯呀?」翠翠說:「我困得很,明日推吧。」梅花說:「吃的時候都是嘴,幹活就沒人啦?你困啥哩,你去找陳星就不困啦?你給我把包子放下!」翠翠從兜里掏出包子,一下子就扔到笸籃里。母女倆又要吵架了,三嬸正在燈下用刀片割腳底的雞眼,忙丟下刀片過來把翠翠拉到廈屋,說:「你娘和你爹剛吵了嘴,你再犟,你爹肯定就上火了!你乖乖的,跟你娘推磨子去。」原先的東街是每家每戶都有一盤石磨的,也都是牛拉磨,現在沒牛了,石磨也只有夏天智家那條巷道口有一座。梅花收拾了笸籃,圓籠,磨繩磨棍,把麥子倒在磨頂上,她沒有再讓雷慶來推,雷慶是從來不幹家務活的,剛才提到推磨子還吵了一架,翠翠又一直耷拉個臉,兩人推不動,就嘟嘟囔囔地罵,罵了一會兒,只得去了慶滿家。月亮光光,地上是一片白,慶滿家的院門關了,旁邊的窗子還透著燈,梅花說:「三嫂子三嫂子,你沒睡吧?」窗里的慶滿媳婦說:「才黑了,就睡呀?」梅花說:「你來幫我推推磨子。你幾時要推了,我再幫你,咱換工。」慶滿媳婦說:「你別說換工的話,我能指望你換呀?我後晌去看戲崴了腳,我叫你三哥給你推去。」就叫:「慶滿,慶滿,梅花推磨子沒人,你去吧。」慶滿說:「喝酒不叫我,幹活就尋到我啦?」梅花在窗外聽了,說:「雷慶啥事都給人幫忙哩,輪到自己了,求人倒這麼難!」慶滿說:「我可沒坐過一回雷慶的車!」我開了門出來,梅花可憐兮兮地倚在牆上,我說:「沒人去了,我給你推去!」梅花說:「自家人不如旁人世人!引生,你幾時要用車了,你就來給我說。」

那天晚上,我碰巧是在慶滿家。看戲的時候,慶滿在人窩裡向我提說要借鋼釺子給他們建築隊,我說這鋼釺子是我爹留的遺產,借是不借的,可以賣,便宜著賣。吃罷晚飯我就把三根鋼釺子掮到了慶滿家。我說我要幫梅花推磨子,慶滿的媳婦還嘲笑我會巴結有錢的人,其實我有我的主意,因為石磨子在夏天智家的那巷道口,在那裡我能看著白雪夜裡從酒樓那兒回家來。說實話,我也是最煩推磨子的,我幫著梅花和翠翠只推了一會兒,頭就暈起來。翠翠一直是閉著眼睛推了磨棍走,一句話也不說,梅花卻不停地罵慶滿兩口子。我沒有應她的聲,眼睛一直盯著夏天智家的門口。夜已經深了,白雪從酒樓那邊還不見回來。翠翠突然在低聲地唱,她故意唱得含糊不清,但我還是聽明白了,她唱的是:「愛你愛你我真的愛你,請個畫家來畫你,把你畫在吉他上,每天我就抱著你。」我說:「陳星給你唱的?」她瞪了我一眼。我說:「這歌詞真好!」她哼了一下,臉上的神氣在嘲笑我:你懂什麼呀?!麥子第二遍磨過了,梅花開始用羅兒篩面,我和翠翠歇下來,她還在唱。這碎女子,以為只有她才有愛!我抬起頭看月亮,月亮像個銀盤掛在天上。我想起了今天早晨起來,在炕上坐了半天回憶昨晚的夢,甚至還翻了翻枕巾,看有沒有夢把圖畫印在上面。梅花篩完了面,把麥麩倒在磨頂上,說:「推。」我沒有聽見,她說:「發什麼呆!」拿掃面笤帚敲了一下我的頭。她這一敲,天上的月亮立刻發生了月蝕。你見過月蝕嗎?月蝕是月亮從東邊開始,先是黑了一個沿兒,接著黑就往裡滲,月亮白白的像一攤水,旱得往瘦里縮,最後,咕咚,月亮掉進了深洞里,一切都是黑的,黑得看不見翠翠的牙,伸手也不見了五指。我們在黑暗裡推磨子,一圈一圈的,走著怎麼也走不到盡頭的路。待到月亮又逐漸地亮起來,麥子磨過了四遍,還要磨,翠翠就不耐煩了,說:「好了!好了!」梅花說:「趁有你引生叔,多磨幾遍。」翠翠說:「引生叔是牛啊?!」我說:「磨吧。」倒擔心既然已半夜了,如果不磨了偏偏白雪回來,那就白出了一場力。梅花又磨了一遍后還要磨,只剩下麥麩子,磨子輕了,她就篩面,讓我和翠翠繼續推。磨頂上沒有及時往磨眼裡填麥麩,空磨子呼呼響,翠翠又是瞌睡了,雙腿還在機械地走,我腦子裡昏得像一鍋糨子,眼睛還瞅著夏天智家的方向。梅花喊:「不撥眼,推空磨子呀!」翠翠從睡夢中驚醒,生了氣,就把磨棍抽下來,不推了。巷口閃著手電筒,有人走了過來。我冷丁腦子清了,以為是白雪哩,走近了,原來是四嬸。四嬸說:「成半夜的推磨子呀!」梅花說:「四娘這是從哪兒回來的?」四嬸說:「我在酒樓那兒……」卻往菊娃的院門口去,哐哐地敲門。門開了,菊娃說:「是四娘呀,啥事?」四嬸說:「睡得那麼死,該起來尿啦!」菊娃笑了一下。四嬸說:「劇團人連夜要回去,留了半天,才留下讓明日一早走,白雪也要去,你知道她有了身孕,總得有人照顧著給做飯洗個衣的,我實在是走不開,你四叔一輩子讓人侍候慣了,我走了他把嘴就吊起來了,臘八不是整天嚷著要外出打工呀,就讓她跟了白雪去,我給出工錢,你看行不行?」菊娃說:「你把我嚇死了,三更半夜來敲門,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四嬸說:「要是行了,你連夜給臘八收拾幾件衣裳,明日一早就去縣上。」菊娃說:「這你得給慶玉說!」四嬸說:「我剛才去找過他了,他說他不管。」菊娃說:「他不管我了,他也不管他娃?他現在只和黑娥黑天昏地的日哩,他不管他娃?!四嬸,你說,她黑娥×上是長著花啦?」四嬸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說:「高啥聲的!他慶玉不管,你就拿個主意。」菊娃說:「哎呀,臘八也離不得呀,丁霸槽已經說了,讓臘八去酒樓當服務員的,每月答應給五百元,這一去縣上,那酒樓就去不成了?」四嬸說:「五百元?你這是吃人呀!」再不和菊娃說,擰身到自家院門口,進去了,呼地關了門。梅花說:「引生,你說現在人心黑不黑?」把篩過的麥麩又倒上了磨頂,還要磨。我說:「黑得很!」扔下磨棍轉身就走了。

也是在這一夜,雞叫的時候,落了雨。可能是我推磨子推累了,在僅有的兩個小時里,睡得不蘇醒。我夢著劇團里的演員坐著拖拉機要回縣上了,白雪就坐在車廂沿上,兩條腿擔在空里,許多人在送他們,有夏天智,也有四嬸和翠翠,我就站在送行的人群里看著白雪。白雪似乎也看見了我,她很快地又轉了臉和四嬸說話,但那一雙擔在空里的腿一晃一晃的。嘴能說話,腿也會說話的,白雪的腿在給我說話。我盯著兩條腿,在心裡說:讓鞋掉下來吧,讓鞋掉下來吧!鞋果然就掉下來了一隻,我立即鑽過許多胳膊和腿的縫隙,近去把鞋撿起來,說:「白雪,你的鞋掉了!」夏天智把我撥了一把,說:「好啦好啦,拖拉機要開啦!」那拖拉機怎麼發動都發動不起來。我盼著拖拉機永遠發動不起來!但我卻突然尿憋,想找個僻靜處放水,走到哪兒,哪兒都是人,急著尿了還要送白雪的,就是沒個地方尿。這麼三憋兩憋,憋醒來了,天早已大亮,屋外的雨下得刷刷響。我趕忙跑去酒樓,白雪和劇團的演員已經走了一個小時了。

別人都說我的病又犯了,我沒有,我只是沿著拖拉機的兩道轍印往前跑。雨硬得像射下來的箭,我想我是楊二郎,萬箭穿身。街道上的浮土經雨淋后變成了紅膠泥,沾得兩隻鞋是兩個碗砣,無法再帶動,腳從鞋裡拔出來,還是往前跑,石片子就割破了腳底,血在水裡漂著。麻巧從地里摘了青辣子,攔我沒有攔住,辣子籃被撞翻在地上,她大聲喊:「引生犯病啦,把引生攔住!」路中間就站上了啞巴。啞巴鐵青個頭,嘴唇上有了一層茸毛,我往路的右邊跑,他攔了右邊,我往路的左邊跑,他攔了左邊,我低了頭向他撞去,他沒有倒,把我的頭抱住了。新生說:「引生,你跑啥哩?」我說:「我攆拖拉機哩!」新生說:「你攆拖拉機幹啥?」我說:「白雪走啦!」我一說到白雪,啞巴是知道我以前的事的,就把我扭了脖子摔倒在地上。新生說:「白雪走了?」我說:「走了!」啞巴把我提起來又摔在地上。我一說白雪,他就提我摔我,我就不敢說了。夏天義穿著雨衣站在一旁,他是一直皺著眉頭,這陣說:「不要打引生啦。」過來拉我,說:「回去吧,快回去!」我不知怎麼就抱著夏天義的腿哭。夏天義說:「哭吧,哭吧,哭一哭心裡就亮了。」他這麼說,我心裡倒真的清白了,倒後悔剛才說到了白雪,蹴在地上只是喘氣。但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夏天義說:「不回去了,那就跟我走!」

我就是這樣跟著了夏天義,鞍前馬後,給他支桌子,關後門,端吃端喝,還說趣話,一直跟到了他去世。夏天義養了兩隻狗,一隻是來運,一隻就應該是我。中星爹說人的一生幹什麼事都是有定數的,我和我爹,前世里一定欠著夏天義的孽債,這輩子來補還了。

我永遠地記著這一天,雨在嘩啦嘩啦下,我跟著夏天義,還有新生和啞巴,拿了一卷油毛氈去七里溝苫那個棚子。棚子是他們頭一天搭的,就搭在夏天義的墓前頭,雖然簡陋,卻很結實,矮牆是石頭壘的,塗了泥巴,人字架幾乎是樹股子挨著地,裡邊有床有灶。我們把帶來的油毛氈在棚頂上又苫了一層,雨就下得更大,棚前的泥腳窩裡聚滿了水,來運就跑來了。來運能獨自跑來,它是認識夏天義的腳印,還是嗅著了夏天義走過的氣味?我以前是見不得來運的,一看見它和賽虎連蛋,就撿石頭砸它,這個時候卻一看見來運就感到親切。我說:「來運,你的賽虎呢,你咋捨得離開你的賽虎?」來運嗚的一聲,眼淚都流下來了。狗會流淚你信不信?它的眼淚渾濁,順著臉頰,在那裡留著發黃的痕道,然後低了頭,嗚哇不停。我是體會到了,人是能聽懂動物話的,當然只是瞬間里,來運在告訴我,鄉政府的李幹事又把賽虎看管嚴了,不許它出來,它一去他們就攆打。我把來運夾在兩腿間,可憐地撫摸著它的腦袋。新生問我和狗說啥哩,我說了來運的意思,新生說:「和賽虎不成了,清風街還有的是狗!」新生說的屁話!我扭過了頭,對新生怒目而視,這當兒哐?一聲,一個黑影子突然從天而降。待我們清醒過來,一隻像雞一樣大的鳥撞掉了掛在木樁上的搪瓷缸子,而鳥也撞昏了,掉在地上亂扇翅膀。這是一隻誰也叫不上名的鳥,黑頭紅喙,當然不是錦雞,尾巴短,但翅膀非常大,也非常漂亮。有這樣一隻大鳥能突然飛進了我們的小木棚里,這是一樁喜事,它撞落的搪瓷缸子是夏天義的,是六十年代農業學大寨時縣上獎給他的獎品。見大鳥在地上亂扇著翅膀,來運忽地撲了上去,一下子就把它噙住。我大聲喊:「來運!來運!」把大鳥從來運口裡奪過來。新生踢了來運一腳,說:「這是鳳凰!」我說:「哪兒有鳳凰?!」新生說:「它像鳳凰就權當它是鳳凰。這樣的鳥誰在哪兒見過?它飛進來撞著天義叔的搪瓷缸子,是吉利呀,天義叔是人中龍,這是龍鳳見面呀!」夏天義笑著說:「你狗日的新生會說話!」新生說:「這是事實么!」夏天義說:「借你的吉言,但願這七里溝的事能弄成!」我就把大鳥抱到棚門口,雨還在下,它完全地緩醒了過來,雨落在它身上像油珠一樣滑下去,脖子扭動了一個優美的半圓,張開了口接飲著雨,然後一聲長吟,嘩啦啦展翅飛了。我卻琢磨夏天義的話,說:「天義伯,你在這裡搭棚弄啥事呀?」夏天義說:「住呀么。」我說:「騙人,你能住在這兒?」夏天義說:「咋不能,當年栽蘋果的時候,我就搭了棚吃在那兒住在那兒的。你來不來?」我當然來的,就那一點稻田,種完了平日又沒事,而且在村裡浪蕩著沒意思,如果真的跟著夏天義住在這裡那倒好哩。我說:「我來的!」夏天義看著我,突然間不言語了。雨越下越大,棚檐前像掛了瀑布。夏天義說:「當年淤地的時候,我是帶了清風街三百人來的,現在跟我的卻只是你們三個了!」我說:「還有來運哩!」他說:「啊,還有來運。」眼角里卻有了一顆淚。我說:「天義伯你哭啦?」夏天義頭沒有扭過來,說:「我沒哭。」直直地站到棚檐外,讓雨淋在臉上,臉上分不清了哪是淚哪是雨,喃喃道:「要是四十歲五十歲,我啥事都可以從頭乾的,現在是沒本錢了,沒本錢了……可我夏天義還是來了!」就解開了褲子,也不避我們,面朝著溝里尿起來。夏天義一尿,新生和啞巴也跑出去尿,尿得很高。我也出去尿了,但我是蹲下的,啞巴向新生做著鬼臉,夏天義踢了他一腳。

七里溝有了人氣,也有了尿味,我那時便忘記了白雪帶給我的痛苦,和村人對我的作賤,快活得在棚子里蹦躂。後來,我們肚子都飢了,我說,我給咱回村弄些吃喝去,說完就往溝下跑,夏天義緊喊慢喊沒有喊住。

白雨是不過犁溝的,確實不過犁溝,從七里溝下來到了312國道,路面上一半是雨,左邊的路溝里全是水,另一半卻沒了雨,而且路面差不多都要幹了。我沒有在雨地里跑,也沒有在沒雨的路上跑,雨從天上下來把空中劈開一條線,我就沿著那條線跑。中星爹說,這世上是由陰陽構成的,比如太陽和月亮,白天和黑夜,男和女,快慢高低輕重緩急,那麼,我是在陰晴線上跑,我覺得我的身子一會兒分開了,一會兒又合起來,我是陰陽人嗎?我是陰陽人,說是男的不是男的,說是女的不是女的,哎呀,我以前總是羞愧我的身體,現在反倒為我的身體得意了!我唱起了《滾豌豆》:「海水豈用升斗量,我比雪山高萬丈,太陽一照化長江。」我想著我應該去書正媳婦的店裡買半個鹵豬頭,再買一瓶酒,當然還得買一盤涼粉,夏天義就好一口涼粉。我還想著把酒肉買了拿到七里溝,須要把夏天義喝醉不可,他酒量不行,但酒拳好。於是我一邊跑一邊練拳。我分開的身子都長著一隻手的,兩隻手就划起來:一點梅呀!五魁首呀!四季來財!八抬你坐!到了清風街,雨又是白茫茫一片子往下下,書正的媳婦驚叫著我身上怎麼一半濕一半干,更不明白我怎麼就買了這麼多的豬頭肉?我沒有告訴她。店門外的屋檐下站著夏天禮,他穿了一身新衣服,鬍子也颳得乾乾淨淨。我說:「天禮伯,下雨天往哪兒去趕集呀?」他說:「盈盈和她女婿要到省城去,一定要孝敬我也去逛逛,在這等你雷慶哥的車哩!」我說:「天禮伯要進省城呀,你應該去省城逛逛!」夏天禮說:「娃們須讓去么,逛什麼呀,我看在清風街就好得很!」他是給我燒包哩,我就不願意與他多說,提了吃喝就往七里溝去。跑過了東街口牌樓,腦子一轉:夏天義年紀大了,應該身子累了要在棚里展展腰,就自作主張又去了夏天義家取一床被子。我為我能想到這一點而高興,但偏偏就是我這一想法,聰明反被聰明誤,以致釀成了以後更大的是非。瞎眼的二嬸問我取被子幹啥,我說天義伯在七里溝搭了棚,要在那裡住呀,二嬸是把一床被子交給了我,卻放長聲哭了起來。

這哭聲先是驚動了前來給娘送來一捆鮮蔥的慶金,他雨傘沒來得及放下就問娘你哭啥呢?二嬸說你爹住到七里溝去了,慶金著實吃了一驚,就出來給慶堂說了,又直腳來找夏天智。夏天智卻沒在家。

夏天智被張八哥請去給他的堂兄弟分家,堂兄弟是中街困難戶,分家本不該請夏天智,但中街組長主持分了幾次,兄弟倆都嫌不公平,要求重新分定,中街組長和張八哥就請了夏天智出面。兩個兄弟一個剃了個光頭,一個頭髮長得綉成了氈片,把所有的家當都搬了出來,老二說老大有媳婦而他沒有,就該把那個大板櫃分給他,老大說,不行,家裡他是主事的,憑啥他分不到大板櫃?老大的媳婦叫羞羞,是個弱智,一臉的傻相,只是嘿嘿嘿地笑。老二就主張,要分就把羞羞也當一份家產,要羞羞的不要大板櫃,要大板櫃的不要羞羞。夏天智就罵道:「你說的屁話!舊社會都沒有這種分家法!」夏天智一罵,兩個兄弟都不吭聲了。夏天智說:「房一人一半,老大東,老二西,廁所給老二,屋后的大榆樹給老二,老大拿大板櫃,老二拿三個瓮再加一把頭一個笸籃,紅薯窖共同用。有啥分的?就這樣弄,今天就刀割水洗,分鍋另灶!」說完坐在中堂吃他的水煙了。中街組長說:「就這樣定。四叔,那些雜七雜八小的零碎呢?」夏天智說:「這還用得著我再給分呀?」中街組長和張八哥就提一個小板凳給了老大,提一個搪瓷盆給了老二,老大老二不時地有異議,夏天智就哼一聲,他們又再不敢爭執。破破爛爛的東西堆成了兩堆,夏天智說:「我該走了!」才要起身,門裡進來了狗剩的老婆和她的兒子,大聲地說:「四叔,聽說你過來了!」狗剩死後,夏天智承包了禿頭兒子的學費,這禿頭兒子在學校期中考試得了九十八分,狗剩的老婆摘了一個南瓜,領著兒子來給夏天智報喜的。夏天智情緒立即高漲了,也不說再走的話,當下把考卷看了,說:「不錯,不錯,我的錢沒打水漂兒!」卻發現考卷上還有一個錯別字老師沒批出來,就拿筆改了,又讓禿頭小兒在地上寫,寫了三遍。狗剩老婆說:「四叔待我們的恩,我們一輩子不敢忘的,他要以後學成了,工作的第一個月工資,一分不少要孝敬你哩!」夏天智哈哈笑著,說:「我怕活不到那個時候吧?來,給爺磕個頭吧!」禿頭小兒趴在地上嗑了個響頭。夏天智說:「這瘡沒給娃治過?」狗剩老婆說:「男娃么,沒個羞丑!」張八哥說:「現在小不知道羞丑,長大了就該埋怨你了!你弄些苦楝籽、石榴皮和柏朵子,熬了湯,每天晚上給娃洗。」夏天智說:「別出瞎主意,明日去找趙宏聲,就說我讓來治的,不得收錢!」有人梆梆地敲門扇,門口站了慶金,給他招手哩。夏天智說:「啥事?」慶金說:「家裡有事,得你回去哩!」夏天智說:「啥事你進來說!」慶金進來卻只給他耳語,夏天智臉就陰沉了,說:「你就從來沒給我說過一句讓我高興的話!」站起來就要走,卻又對中街組長和張八哥交待:「把事情處理好,甭讓我下巴底下又墊了磚!」

回到家,慶滿、慶堂、瞎瞎已經在等著,夏天智在中堂的椅子上坐了,說:「到底是咋回事,你爹就去了七里溝?」慶金說:「他先前讓我和他一塊去,說他慢慢修地呀,我以為他隨口說的,沒想真的就去了。」夏天智說:「一把年紀了,他倒還英武啥哩?!」慶金說:「就是呀!他幹了一輩子,啥時候落個人話,可這一半年不知是咋啦,總不合群,自己糟踏自己的名聲。四叔你要給我爹說哩!」夏天智說:「我說是我說,你們做兒子的,出了這事,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瞎瞎說:「我覺得丟人!外人已經對他說三道四的,他這一去,唾沫星子還不把人淹死!」慶滿說:「爹只管他逞能,從不為兒子們著想,上次替種俊德家的地,我們就一臉的灰,現在又到七里溝,知道的是他要去給清風街修地呀,不知道的又該咬嚼我們對老人又怎麼著啦。」慶堂說:「他修什麼地,做愚公呀,靠他在那兒就是呆二十年,能修出多少地?!他是咋去的?」慶金說:「娘說是新生給蓋的棚子,啞巴和引生廝跟著的。」慶堂說:「引生是瘋子,那啞巴是幹啥吃的,讓他呆在爹跟前照顧老人,他倒是瞌睡來了就給送枕頭!不說修地,就是住在那裡,得下個風濕病了,是啞巴負責呀還是誰負責?」慶滿說:「誰負責?事情說事情,別胡拉被子亂扯氈!」夏天智說:「又吵開呀?咱還笑話張八哥那兩個堂弟爭哩吵哩,咱也這麼吵呀?要吵就不要來尋我!」夏天智一說畢,慶金就拿眼睛瞪慶堂,慶堂說:「我說的不是實情?怎麼就胡拉被子亂扯氈?!」慶滿說:「自己把自己管好!」慶堂說:「我咋啦,我又咋啦?」慶金氣得發了恨聲。夏天智喊:「把茶給我拿來!」四嬸忙端了茶杯。夏天智見是上午喝剩的陳茶,呼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說:「新茶呢,那新茶呢!」四嬸又沏了新茶,夏天智喝了一口,又放下茶杯了。屋裡一時安靜,屋檐上的水刷刷地響。夏天智說:「說么。」卻都沒有再說。夏天智說:「全撮口啦?」慶金說:「你說咋辦呀?」夏天智一下子火了,說:「咋辦呀,他的墳不就在那兒嘛,讓他就死在那兒吧,咋辦呀?!」慶金頓時瓷在那裡,嘴裡吐不出個完整的話。瞎瞎起了身就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說啥哩,不說了,逢上這號老子,他願意幹啥就讓他干去!」慶金說:「老五你給我坐下!」夏天智說:「走吧,走吧,既然他要走,你也走,我無能,我二哥也可憐,他還英武啥哩嘛,甭說村人怎麼待他,兒子都是這樣么!你走,你們都走!」把慶金往門外推,推出了慶金,又把慶滿慶堂推出了門,門隨即哐?關了。兄弟四個站在院里讓雨淋著,慶玉就也打了一把傘來了,說:「四叔是啥主意?」瞎瞎說:「碕!」夏天智在門裡聽著了,破口大罵:「日他娘的,我說話都是碕了?!」四嬸說:「你好好給他們說,發的啥火,人家又不是夏風夏雨。」夏天智說:「你瞧瞧這成了啥門風!咱二哥做人失敗不失敗,他講究一生在人面前英武要強哩,倒生了一窩啥東西!」慶金在院里罵了瞎瞎,瞎瞎不做聲了,五個兒子就商量了先把爹叫回來再說,當下就去了七里溝。

我在木棚里陪夏天義喝酒,夏天義沒醉,我卻醉了,就昏睡在床鋪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爹也在木棚里坐著。夢裡我還想,我爹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又在這裡坐著?我爹始終不和我說話,他是拿了個小本本給夏天義說七里溝的地形,他說七里溝是個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淤地的堤應該建在×的下邊。說這話的時候,木棚角背身坐著的一個人罵了一句,身子一直沒有轉過來,而我知道那是俊奇的娘。我也奇怪,俊奇的娘來幹什麼?似乎我爹和夏天義為著一個什麼方案又吵起來了,夏天義指頭敲著我爹的腦門罵,而我爹一直在笑,還在對俊奇娘說:你怎麼不說話?你怎麼不說話?我正生氣爹的脾氣何必要那麼好,爹卻突然跑出木棚,跑出木棚了竟然是一隻大鳥!我叫著:爹,爹!就被瞎瞎踢醒了。五個兒子跪在木棚里求夏天義回去,夏天義嘆息著兒子們不理解他,但也念及著兒子們畢竟還關心著他,就同意先回去,瞎瞎便拿腳把我踢醒,說:「回村!回村!」我醒過來極不情願,看見來運已經被慶滿吆進棚來用繩子拴著,而棚外三百米遠的一塊青石上站著那隻大鳥,就是曾經撞進棚里的那隻大鳥,黑頂紅嘴的鳳。我說:「住在這裡多好,為什麼回去?」瞎瞎說:「你是野的,你不回去了就和那鳥過活去!」我說:「我認得那鳥哩,那是我爹!」慶金說:「這瘋子胡說八道!」我說:「我爹說七里溝是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形。天義伯,我爹是不是這麼說的?」瞎瞎又踢了我一腳。夏天義看著我,又朝溝里看,他是看到七里溝也真的是溝口窄狹,到溝腦也窄狹,沿著兩邊溝崖是兩條踏出來的毛路,而當年淤地所築的還未完工的一堵石堤前是一截暗紅色的土坎,土坎下一片濕地,長著蘆葦。整個溝像一條船,一枚織布的梭,一個女人陰部的模樣。夏天義往溝里看的時候,我也往溝里看,我也驚訝我爹說的話咋那樣準確呢?夏天義說:「引生,你懂得風水?你爹給你說的?」我說:「我爹說的!」夏天義說:「你爹啥時給你說的?」我說:「剛才不是給你和俊奇他娘說的嗎?!」夏天義說:「誰,還有誰?」我說:「俊奇他娘么。」夏天義怔了一下,他還要問我什麼,嘴張開了沒有出聲,就把捲煙叼著,使勁地擦火柴。瞎瞎說:「爹,你和瘋子說啥的,他的話能信?」夏天義默默地吸了幾口捲煙,煙霧沒有升到棚頂,而是平行著浮在棚中,他走過來摸我的頭,說:「引生,要回都回吧,今日下雨,睡這兒要患關節炎的。」我說:「我就睡在這兒。」夏天義說:「還是回去睡吧。」我說:「睡在哪裡還不是都睡在夜裡?」新生說:「回,回!辛辛苦苦倒是給你蓋了棚子?!」我們就是那樣離開了七里溝。溝口外的312國道上,雨還是一半路是濕的一半路是乾的,他們都走在幹路上,我讓雨淋著。

夏天義要住到七里溝的計劃被限制了,清風街的人大多已知道夏天義去住七里溝又被兒子們叫了回來,議論著夏天義在清風街活得不展拓,在家裡也不滋潤,有些可憐他,也有些幸災樂禍。夏天智用手巾包了幾塊生薑去看他的二哥,但他並沒有直接進屋去,而是坐在塘邊的柳樹底下,打開了帶著的收音機,放起了秦腔戲。正好唱的是《韓單童》:「我單童秦不道為人之短,這件事處在了無其奈間。徐三哥不得時大街游轉,在大街佔八卦計算流年。弟見你文字好八卦靈驗,命人役搬你在二賢庄前。你言說二賢庄難以立站,修一座三進府只把身安。」柳條原本是直直地垂著,一時間就擺來擺去,亂得像潑婦甩頭髮,雨也亂了方向,坐在樹下的夏天智滿頭滿臉地淋濕了。二嬸坐在雞窩門口抱著雞,用一根指頭在雞屁股里試有沒有要下的蛋,聽見了秦腔,就朝著窗子說:「天智來啦!」窗子里的炕上直直地坐著夏天義。二嬸說:「你出來轉轉么,天智來了你也還窩在炕上!」二嬸說這話的時候,夏天義已經從堂屋出來,又向塘邊走,但有著雨聲,二嬸竟然沒聽見,她放下了雞,拿拐杖篤篤地敲窗欞。

夏天智感覺身後立著了夏天義,卻始終沒有回頭,任收音機里吹打「苦音雙錘代板」:

夏天義就也坐在石頭上了。夏天智說:「你聽出來這是誰唱的?」夏天義說:「誰唱的?」夏天智說:「田德年。」夏天義說:「就是那個癩頭田嗎?」夏天智說:「他一死,十幾年了再沒人能唱得出他的味兒了。」夏天義說:「……」沒說出個聲來。一團亂雨突然像盆子潑了過來,兩人都沒了言語,用手抹臉上的水。夏天智回過了頭,看見夏天義眼裡滿是紅絲,下巴上的鬍子也沒有剃,有十根八根灰的和白的。說:「這雨!」夏天智又說的是雨,他沒有提說七里溝的事,絕口不提,好像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件事。夏天義見夏天智不提,他也不提,說:「天旱得些些了,這一場雨倒下得好!」夏天智說:「只是膝蓋疼。」夏天義說:「我這兒有護膝。光利那娃還行,一上班給他婆買了個拐杖,給我買了個護膝。」夏天智說:「你用么。」夏天義說:「我用不著。」夏天智說:「我到商店裡買一副去,都上了年紀了,你還是戴著好。昨兒晚上,我倒夢著大哥了,七八年沒夢過他了,昨兒晚上卻夢見了,他說房子漏水哩。大哥給我託夢,是不是他墳上出了事啦?」夏天義說:「他君亭是幹啥的,他做兒子的也不常去護護墳?」夏天智說:「我還有句話要給二哥說的,你咋和君亭老是不鉚?」夏天義說:「我就是看他不順眼!」夏天智說:「咋看不順眼?他是在任上,你和他不一心,一是影響到他的工作,再者,他沒了權威,別人對你也就有了看法。」夏天義說:「我還不是為了清風街,為了不使他犯大錯誤!可你瞧他,一天騎個摩托車,張張狂狂,他當幹部是半路出家,都經過啥事啦,就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夏天智說:「誰當幹部不是半路出家?他哪兒沒做好,你給他好好說么。」夏天義說:「要是旁人,或許我會好好說的,但對他我還用得上客客氣氣地求他嗎?你是不是要說我當了一輩子幹部,現在失落啦,心胸窄了要嫉妒他啦,故意和他作對來顯示我大公無私啦?我不是,絕對不是。但我說不清為啥就見不得他!」夏天智說:「這話能理解,人有好多事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或許這就是書上說的,人和人交往也是有氣味的,你們氣味不投。」夏天義說:「我是不是有些過分啦?」夏天智說:「你是他叔,你就是打他,他又能怎麼樣?是這樣吧,我把君亭叫來,咱一塊說說話?」夏天義說:「你不要叫他,他來了我就生氣哩。咱到大哥墳上看看去。」兩人到了夏天義家,夏天智把生薑給了二嬸,讓整了薑湯喝了,頭上都冒了汗,沒再說話,拿杴去了夏天仁的墳上。墳上側果然老鼠打了一個洞,流水鑽了洞里。夏天義和夏天智忙活了半天,將老鼠洞填了,又把墳上面的流水改了道。回來路過了君亭家院門外,夏天智喊:「君亭!君亭!」夏天義卻沒有停,快快地回家去了。

那天君亭並沒有在家,麻巧在門道剁豬草,聽見叫聲出來見是夏天智,問有啥事,夏天智也就沒再說什麼。第二天晴了雨,夏天智在農貿市場上購買南山人賣的木馬勺,碰著了君亭,說:「你到你爹墳上去過沒有?」君亭說:「好久沒去了,我聽文成說墳上那棵干枝柏讓誰家孩子砍了,尋思著今冬了再多栽幾棵。」夏天智說:「你爹墳上老鼠打了洞,你不去填填,下雨讓水往裡邊灌呀?」君亭說:「是不是?我今黑了去。」夏天智說:「等你去墳都塌了,昨兒你二叔都去填了。」君亭說:「二叔到我爹墳上啦?」夏天智說:「你不顧及我們兄弟四個了,我們還不自己顧著!」君亭說:「四叔好像這話裡有話?」夏天智說:「你不要逼著你二叔!」君亭說:「你是說我二叔去七里溝的事吧?我聽說了……這與我可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夏天智說:「是嗎?」君亭說:「他接二連三地給鄉政府反映,七里溝沒換成,我說什麼了,我沒說什麼呀!是不是二叔覺得把七里溝爭奪回來了,急奪回來就那麼個蒼蠅不拉屎的山溝溝,他於心有愧了?」夏天智說:「他有啥愧,他爭競的是他的庄基還是房產?他為的是集體的利益!你說你沒逼他,僅你這個想法,就是逼他么!」君亭說:「好,好,我不說也不想啦,行了吧?四叔,你吃過飯了嗎,夏雨他們酒樓上的菜還真的不錯,你先去那裡歇著,過會兒我來請你吃一頓。」說罷去了東頭一家攤位,很快地和攤主為收費的事吵了開來。夏天智沒有去酒樓,擰身往大清堂去,說:「我沒吃過啥?!」

夏天義在家悶了兩天,就上了火,嘴角起了一個燎泡,脾氣也大起來,嘟囔飯沒做好,米里有砂子硌了牙,再訓斥啞巴沒有把那一串煙葉掛到山牆上去,天已經晴了,還壓在屋角尋著發霉嗎?二嬸說:「你出去吧,你在家裡就都是我們的不是!」夏天義是領狗出了門,狗要往中街去,他不去,狗要往鄉政府門前去,他不去,他大聲罵狗,罵得狗坐在地上嗚嗚地哭。夏天義自己也覺得過分,說:「你走吧,你走到哪兒我跟你到哪兒。」來運順著東街口過了小河石橋,竟一直往七里溝去,夏天義眼睛潮濕了,把狗抱起來,說了一聲:「你到底懂得我!」

就從那天起,夏天義又開始去了七里溝,一連數日,竟然誰也不知道。但我說過,夏天義有兩條狗,一條是來運,一條就是我,來運已經和夏天義去了七里溝,我就有了感應,當然我去七里溝是別的原因去的,這就是我的命,生來是跟隨夏天義的命。

我是極度的無聊,在清風街上閑轉,哪裡有人聚了堆兒就往哪裡去,而人聚了堆都在說是非,我就呆那麼一會兒又走了,他們罵我屁股縫裡有蟲,坐不住。我轉到了東街,把一隻雞滿巷子攆,攆到中星他爹的院門口,中星他爹趴在院牆外捅過水道,他人黑瘦得像一根炭,趴在地上氣喘吁吁。他說:「引生你幹啥呢?」我說:「我攆雞哩!」他說:「快來幫我捅捅。」我說天下雨的時候你不捅,天晴了捅的是啥道理?他說他近來病越發重了,自己算了幾次卦,卦卦都不好,可能今年有死亡的危險。我說:「榮叔,你讓我幹活我就幹活,你別嚇我!」他說:「你差點見不到你叔了。昨兒夜裡,我去大便,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鼓完了,就是拉不下來,先前是稀屎勾子,現在又結腸,疼得我大哭大叫,用指頭摳下來核桃大一疙瘩糞。我吃了一片『果導』,不行,用玻璃針管給肛門裡打了五管菜油,又捏了一個『開塞露』,還是拉不下來。勾子撅起頭低下,肚子脹疼得只有疼死人啦,疼得罵東罵西,罵娘,只剩下沒罵神,又拚命暗數一百個數,才拉下了四五個硬糞塊,又拉了兩攤稀糞。今早起來,我想我沒虧過人么咋就得下這號病,突然醒悟這水道不暢道,而我平常又往這裡潑惡水,怕是水道的事,就算了一卦,果然卦象上和我想到的有暗合之處。」他說得怪害怕的,我就趴下去捅水道,捅出一隻爛草鞋、一把亂草還有一節鐵絲。他把鐵絲拉直,放到了窗台上,說:「引生你是好娃,你要是自己沒傷了自己,叔給你伴個女人哩!」我不愛聽他這話。我說:「你給你伴一個吧,好有人照顧你!」他不言傳了,過一會兒又說:「叔問你一句話,前一向你跟劇團下鄉啦?」下鄉巡迴演出的事我最怕清風街人知道,我說:「你說啥?」他說:「我知道你要保密,可別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中星哥……」我說:「我中星哥沒回來看你?」他說:「你中星哥現在才叫忙呀,當領導咋就那麼個忙呀?!」我說:「忙,忙。」抬腳就走。他把我拉住了,說:「你肯不肯幫我一件事?如果肯,我給你一輩子不愁吃喝的秘方。」我說:「啥秘方,你肯給我?」他說:「我要是身體好,我不會給你,你要是富裕,我也不會給你。你得了秘方,對誰都不要露,尤其不能讓趙宏聲掌握。」我說:「啥秘方呀,說得天大地大的?!」他把他那個雜記本翻開一頁,讓我看,上面寫著:「此信封內所裝之方為治婦女干血癆之仙方。為南劉家村一老婦人掌握極為靈驗。她吃了一輩子鴉片煙從不缺錢花,口頭福不絕,即得益於此方。臨死只傳兒女一人。從清末民初到共和國成立,由小范村乳名孫娃之母所掌。婦女面黃肌瘦,月經一點不行者,將葯碾成細末,分三份以白綾縫小包三個,包上各留長繩子一條,在烈日下暴晒一天。一次一包,從**以指放入子宮內,一晌功夫以繩拉出。第一次,多無反應。第二次放入有黃水樣的東西流出。第三次月經行病好。若三次放之無反應者必死。一定要是干血癆病,否則絕不可施此葯,血會把人流死的。」他說:「信了吧?」我說:「那秘方呢?」他說:「你得給我辦一件事呀!」他要我辦的事是去山上尋找雷擊過的棗木,雷擊過的棗木可以刻制符印。他說:「你找到了,一手交貨,一手給你秘方。」

我就是為了尋找雷擊的棗木,先去了屹甲嶺,又去的七里溝,在七里溝遇見了夏天義。我見著夏天義的時候先見著的是來運,這狗東西身上有一道繩索,兩頭系著兩塊西瓜大的石頭,我還以為它犯了什麼錯誤,夏天義在懲罰它。可一抬頭,百十米遠的那條溝畔的毛毛道上,夏天義像一個肉疙瘩走過來。他竟然也是背著一塊石頭,雙手在後拉著,石頭大得很,壓得他的腰九十度地彎下去似乎石頭還是一點一點往下墜,已經完全靠尾巴骨那兒在支撐了。我看不見他的臉,但看得見臉上的汗在往下掉豆子。我大聲喊:「天義伯!天義伯!」跑過去要幫他,路面卻窄,他幾乎佔滿了路面。他說:「快讓開!」我靠住了毛毛道靠里的崖壁,盡量地吸著肚子,讓他經過。他企圖也靠著崖壁歇歇,但崖壁上沒有可以擔得住的塄坎,就碎步往前小跑起來,他小跑的樣子好笑又讓我緊張,因為稍不留神,石頭帶人就會掉到溝底去。我又急了,喊:「天義伯!天義伯!」他不吭聲,一對瘦腿換得更勤。我又喊:「天義伯!天義伯!」他瓮著聲罵了一句:「你喊叫個×哩!」他是在憋著一口氣,任何說話都會泄了他的勁,我就不敢再喊叫,看著他終於小跑到一處可以靠歇的塄坎邊,石頭擔了上邊,人直起身子了,他才說:「你狗日的還不快來幫我!」我跑近去幫著把石頭放在了塄坎上,他一下子坐在了毛毛道,呼哧呼哧喘氣,而兩條腿嘩嘩地顫抖,按都按不住。我說:「你背啥石頭呀?!」他說:「到溝壩上來,總得捎一塊石頭呀。你咋也來啦?」我說:「我不來,你能把石頭背上來?」他說:「那好,現在你就背!」

我把石頭背上了那截溝壩上,就把尋找雷擊棗木的事忘到腦後去了。人和人交往真是有說不清的地方,中星他爹要給我一輩子不再愁吃愁喝的秘方,我偏偏不愛和他呆在一起,而夏天義總是損我罵我,我卻越覺得他親近。夏天義說:「明日把啞巴也叫上,咱就慢慢搬石頭砌壩。」我說:「家裡都願意啦?」他唬著眼說:「我都由不得我啦?!」他噎著我,我嘟嘟囔囔地說:「你一輩子修河堤呢,修河灘地呢,修水庫水渠呢,咋就沒修煩嗎?!」他說:「你嘟囔個啥的,你吃了幾十年的飯了咋每頓還吃哩?!」他把我說得撲哧笑了,我說:「好,好,那我每天就偷著來。」他又罵了一句:「把他娘的,咱這是做賊啦!」

我們這定的是秘密協約,夏天義仍然哄著二嬸,只是說他到新生那兒搓麻將去了。連續了三天,二嬸一早起來做飯吃了,就說:「今日還去搓麻將呀?」夏天義說:「能贏錢,咋不去?」二嬸說:「你咋老回來說你贏了?」夏天義說:「那沒辦法,技術高么!」二嬸說:「今日拿一瓶酒去。酒越喝越近,麻將越搓越遠,你再是贏,誰還和你搓呀?」

吃過飯,夏天義領著來運走了,二嬸又是把每個母雞的屁股摸了摸,凡是要下蛋的雞都用筐子反扣了起來,就閂上了院門,拄拐杖到俊奇娘那兒去說話。差不多是前十多天,俊奇來家裡,說二嬸你沒事了到我家跟我娘說說話吧,二嬸是去了一趟,俊奇娘很是熱惦她,留她吃飯,還送她了一件包頭的帕帕。這個地主老婆年輕時二嬸是不願接近的,但人一老,卻覺得親了。兩人脫了鞋坐到炕上,二嬸說:「你眼睛還好?」俊奇娘說:「見風落淚,針是穿不上了。」二嬸說:「那比我瞎子強,世上的景兒我都看不見……你去市場上了嗎?」俊奇娘說:「我走不動了么!」兩人就木嚅木嚅著沒牙的嘴,像是小兒的屁眼。俊奇娘說:「老姊妹,你說,這塵世上啥最沉么?」二嬸說:「石頭。」俊奇娘說:「不對。」二嬸說:「糧食是寶,糧食沉。」俊奇娘說:「不對。是腿沉,你拉不動步的時候咋都拉不動!」四嬸就「嗯嗯」點頭,說:「瞧你年輕時走路是水上漂呢,現在倒走不動了!」伸手去捏俊奇娘的腿,一把骨頭和松皮。說起了過去的事,已經沒成見了,就說土改,說社教,也說「文化大革命」,不論起那些是是非非,倒哀嘆著當年的人一茬一茬都死了,留下來的已沒了幾個。俊奇娘就說:「天義身子還好?」二嬸說:「好啥呀,白天跑哩,夜裡睡下就喊脊背疼。」俊奇娘說:「他那老胃疼還犯不犯?」二嬸說:「不當幹部了,反倒慢慢好了。」俊奇娘說:「他年輕的時候可是一吐一口酸水哩。」就又想起了過去的事,不再怨恨,倒有些得意,然後不出聲,眯起眼睛靠在了炕牆上。二嬸說:「你咋不說了?」俊奇娘說:「我作念起一個人了。」二嬸愣了一下,長長出了口氣,說:「你還好,還有個人作念哩,我一天到黑在屋裡,啥都想想,啥都想不出來。」兩個人嘿嘿笑起來,二嬸突然住了笑,歪著頭聽,說:「鬼,咱說的啥話呀,別讓人聽到!院子啥在響?」俊奇娘趴在窗縫往外看,說:「是貓。」就又沒鹽沒醋地說閑話。

這一天,二嬸地點著拐杖到了俊奇娘的廈屋門外,聽見俊奇娘在和人說話,就拿拐杖敲門,俊奇娘一看,忙扶她進去。二嬸說:「和誰說話的?」俊奇娘說:「和俊奇他爹么。」二嬸說:「和俊奇他爹?」俊奇娘說:「我再不和他爹說了,那死鬼害了我一輩子,再打我我也不說了!」二嬸說:「他還打你?」俊奇娘說:「我沒事了就和他說話哩,可昨兒中午我出門,咣地頭就撞在門上,一定是死鬼打了我。你摸摸,頭上這個包還沒散。我讓俊奇一早起來去他爹墳上燒紙了,讓他拿了錢走遠!他打我哩?!」兩人又說笑了一回,就都不言傳了,差不多默默坐了一個小時,二嬸說:「太陽下台階了沒?」俊奇娘說:「下台階啦。」二嬸說:「才下台階?天咋這麼長的!」俊奇娘說:「又沒要吃飯呀。你說咱活的有啥作用,就等著吃哩,等著死哩么。」二嬸說:「還死不了呢,我得回去做飯呀,他是個餓死鬼,飯不及時就發脾氣呀!」摸著到家,卻仍不見夏天義回來,罵了一句:「那麻將有個啥搓頭!」自個去籠里取饃要到鍋里餾一餾,可籠里卻沒有了饃。

籠里的饃是夏天義一早全拿走了。在七里溝里,我們在溝壩上的一片窪道里清理了碎石和雜草,挖開席大一塊地,地是石碴子土,就拿頭扒溝崖上的土,再把土擔著墊上去。夏天義告訴我們,好好乾,不要嫌墊出的地就那麼席大,積少可以成多,一天墊一點,一個月墊多少,一年又墊多少,十年八年呢,七里溝肯定是一大片莊稼地,你想要啥就有啥!」我說:「我想要媳婦!」夏天義說:「行么!」他指著地,又說:「你在這兒種個東西,也是咱淤地的標誌,要是能長成長大了,不愁娶不下個媳婦!」夏天義肯定是安慰我說的,但我卻認真了,種什麼呢,沒帶任何種子,也不能把崖畔的樹挖下來再栽種在這裡呢?我把木棚頂上的一根木棍抽了下來,插在了地里。啞巴就格格地笑,他在嘲笑一根木棍能栽種活嗎?我對木棍說:「你一定要活!記住,你要活了,白……」我原本要說出白雪,但我沒敢說出口,啞巴又撇嘴了,手指著我的褲襠,再擺了擺手。他是在羞辱我,我就惱了他。那個下午,我沒理啞巴,他在東邊搬石頭,我就在西邊搬石頭,他擔一擔土,我也擔一擔土。夏天義說:「賭氣著好,賭氣了能多幹活!」他每一次拿出兩個饃分給我一個啞巴一個,吃完了再拿出兩個饃還是一人一個,他卻不吃。我說:「天義伯,你咋不吃?」夏天義說:「我看著你們吃。」我說:「看著我們吃你不饞呀?」夏天義說:「看著你們吃我心裡滋潤。」啞巴就先放了一個屁,但不響,又努了幾下,起了一串炮。

晚上回來,夏天義脊背癢得難受,讓二嬸給他撓,又喊叫渾身疼,二嬸覺得奇怪,三盤問兩盤問,才知道了夏天義一整天都在了七里溝,就生了氣,和夏天義搗開了嘴。夏天義沒有發火,倒好說好勸,末了叮嚀不要給外人提說,他以後每天都去七里溝,只需早起能給他蒸些饃饃,調一瓦罐酸菜就是了。他說:「不累,我這麼大年紀了還不知道照顧自己嗎?」這樣又去了幾天,二嬸終於把事情告訴了慶滿,慶滿就有些生氣,他知道爹能去七里溝,得仗著力氣像牛一樣的啞巴,就在啞巴晚上回家換褲子時教訓啞巴。啞巴個頭已比慶滿高出半頭,一臉的紅疹疙瘩。他的褲子破了,露出半個黑屁股,脫了讓娘補,慶滿的媳婦忙著擀麵條,說尋你爹去,慶滿就大針腳補,一邊補一邊埋怨啞巴像土匪,新褲子穿了三個月就爛成這樣,是屁股上長了牙了?啞巴只坐在那裡吃饃,一個饃兩口,全塞在嘴裡,腮幫上就鼓了兩個包,將柱子一樣的腿搭在門檻上,腳臭得熏人。慶滿說:「你是不是跟你爺去七里溝了?」啞巴的舌頭撬不過來,來運在旁邊說:「汪!」慶滿又說:「你長心了沒有,你爺要去七里溝你不阻攔還護著他?」來運又說:「汪!」慶滿罵道:「你不願意著你娘的×哩,我是問你了?」來運沖著慶滿汪汪汪了三聲,慶滿把來運轟出去了。再對啞巴說:「明日不準去七里溝,聽見了沒?我再看見你去了,我打斷你的腿!」啞巴忽地站起來就走。慶滿說:「你往哪兒去,我還管不下你了!」過來就拉啞巴,啞巴一下子把慶滿抱住,慶滿的胳膊被抱得死死的不能動,接著被抱得雙腳離了地,然後咚地又被摁坐在椅子上。慶滿驚得目瞪口呆,看著啞巴走出去了。

慶滿把啞巴摁他的事說給了慶金慶堂,慶金慶堂都嘆了氣,說爹一根筋的脾性,又有個二杆子啞巴跟隨他,他們要去七里溝就讓去吧,箍盆箍桶還能箍住人?便安排了瞎瞎的媳婦白日里幫娘擔水劈柴,照應著。瞎瞎的媳婦個子小,力氣也怯,嘴還能說會道,照應了二嬸一天,第二天心裡卻牽挂起了去南溝的虎頭崖廟裡拜佛的事,而將三歲的孩子用繩縛了腰拴在屋閂上,倒托二嬸把孩子經管著。等到夏天義從七里溝都進門了,她還沒回來,孩子尿濕了褲子,又用尿和了泥抹得一身臟。夏天義訓斥了她,她沒脾氣,卻笑著給夏天義說:「爹,我想和你商量個事。」夏天義說:「說么。」她說:「我今日原本半天就回來的,沒想朝拜昭澄師傅肉身的人很多,我就多呆了些時辰。」夏天義說:「聽說昭澄師傅死了身子就是不爛?」她說:「師傅修行得好,沒有爛,看上去真的像睡著了。爹每天去七里溝,我也去七里溝,給爹在那裡做熱飯吃。」夏天義說:「你想把七里溝也變成廟啊!」瞎瞎的媳婦沒再還嘴,起身去淘米做飯。吃飯的時候,卻又說:「爹,你說中星他爹德性夠不夠?」夏天義說:「你得叫叔的!」瞎瞎的媳婦說:「我這個叔的德性夠不夠?」夏天義說:「咋啦?」瞎瞎媳婦說:「他說他死了也會肉身不壞的。」夏天義說:「扯淡!」瞎瞎媳婦說:「他說他準備做個木箱鑽進去,讓人把箱蓋釘死,他就餓死在裡邊,給世人留一個不壞的肉身。」夏天義說:「你讓他死么,他能尋死?他害怕死得很哩!」就讓瞎瞎媳婦抱了孩子快回自己家去,別再亂跑,好好過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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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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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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