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走了一條街,就上了茂海路。往北,是東海大戲院,隔壁的咖啡屋兼是餐館已經開門了,我挽著彼得往那裡走。彼得像個乖覺的盲人,任我領路。

我們在附近一個中國人開的早點鋪坐下來。

彼得對中國式的猶太麵包圈也將就吃得挺好。他告訴我,這家中國餐廳老闆人很大方,允許難民們賒飯吃。難民們中偶然也有一兩個敗類,欠了一串麵包圈的賬從此沒影了。

因為糧價和其他物價飛快上漲,彼得必須做兩份工作:在船運公司上大半天班,再去畢勛路的猶太醫院上六小時晚班。彼得是住院病房的監護醫師,在主治醫師下班后,臨時處理住院病號可能發生的緊急情況。用這兩份工資積攢出去美國的船票?彼得呵呵呵地笑了幾聲。

彼得現在某些句子不說完,用這種「呵呵呵」的笑聲來結束。「我父親還想著他埋在維也納家裡的一包鑽石呢。以為將來……呵呵呵……」「我母親受一個英國女客戶邀請參加茶餐會,發現那女人原來是想雇她做狗的保姆,呵呵呵………」「我妹妹異想天開地想買一架鋼琴,呵呵呵……」「好了,現在太平洋上打起來了!去美國?別逗了!所有猶太佬只能爛在上海,呵呵呵……」

彼得走過了什麼樣的心路,才笑出如此不快樂的笑聲?我回到美國的那段時間,跟表姐們逛寄賣行首飾店,跟傑克布蕩來蕩去,他在這裡經受了怎樣的日子,讓他現在笑得我渾身發冷?這樣笑著,他還能相信任何事物嗎?我呢?他這樣一笑,還能相信我嗎?相信我可以要他而不要命嗎?

我告訴他,最多一個月,我們就可以去澳門,在從那裡乘上去葡萄牙的船,然後,就直奔美國。一切都在準備中,放心好了,萬無一失。

萬無一失?呵呵呵。

我心裡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沖他叫喚:這種笑聲太不可愛了,太不像你了,親愛的!可我使勁忍著。他向我訴過苦嗎?有過一句怨言嗎?一天上十四小時的班,在城市裡蹬著咔啦啦作響的自行車飛竄,他自哀自憐過嗎?沒有。還不允許他為這樣的重負打幾個冷哈哈?

下面他說了一件讓我非常意外的事。在此之前他說了兩遍,船票可以解決。

船票的費用相當可觀,靠我從家裡偷字畫和擺設出去變賣(此勾當我從美國一回上海就著手了),根本辦不到。彼得說他做了幾筆生意,做得還不錯,賺到一些錢。

彼得做生意?我看著他。我回美國不過才大半年,他不止學會對失望和希望打冷哈哈,以及吃中國式的猶太麵包圈,他竟然學會了做生意了。

做什麼生意?大米。大米?!對,是大米,有時也做做麵粉和珍珠米(他用上海話把玉米說成珍珠米)。怎麼……做呢?別問了,May,反正什麼錢都不是那麼好賺,呵呵呵。

我慢慢拿起盛著豆漿的粗搪瓷勺子。一勺豆漿舉在我嘴巴前面,動蕩不停。綠色的笨頭笨腦的勺子上面,我的臉一定很傻。奸商們囤積糧食,造成糧食大恐慌,這在前一年就有。難道彼得也干這個?在人為的糧食大恐慌中,撈哄抬米價的油水?

我喝下豆漿同時對自己說:這是你死我活的年頭,若想不死,他們或許就要置他人死活於不顧。他一家的命是從希特勒手裡搶出來的,現在正要從日本鬼子手裡再搶一次。

豆漿里的糖精片放過頭了。

彼得告訴我,他是向菲利浦貸了第一筆款做糧食生意的。他工作的那家公司一個部門經理從中搭橋,給彼得提供了門路。從美國回來后,我去過菲利浦家。一進門就發現氣氛不一樣,下人們都靜悄悄灰溜溜地在曲里拐彎的傢具和擺設的夾縫裡擦灰、打油,比以前更像影子。我坐在客廳里等待菲利浦的幾分鐘里,留聲機一聲不響,鋼琴也一聲不響。在這幢房子里,這兩樣東西從來不會一塊兒沉默。果然,菲利浦一看見我眼睛就紅了,世海不見了,不知去向。好好一個世海,某天傍晚出門去看美國對英國的拳擊賽,走前還要他媽媽給他留一碗他愛吃的閩南式花生豬蹄湯,結果就沒了這麼個人了。菲利浦斷定這個小鬼頭不知怎麼又惹了日本人,讓日本人收拾掉了。日本人加上汪偽政府的特務,收拾起人來快當得不得了。溫太太在如此打擊下得了嗜哭症,晴天雨天都讓她想到兒子從出生到十八歲的一個個細節,熟人生人面前,她頭一句話總是「儂阿曉得阿拉世海……」眼淚就下來了。

菲利浦自從失去世海,對聚財斂富無心無意,船運生意隨它自己的慣性去運轉。誰上門去求職,他都對總管說:弄樁事體給伊做做吧。總管若說:做啥呢?沒空缺呀!他便說:隨便做點啥,事體是人做出來的,多做就多出事體來了。一年之內,他公司雇了七八個猶太難民。有一個猶太人是化工天才,用垃圾提煉天然氣,可以作燃料。所以菲利浦就開張了一個分公司,讓猶太人去研究垃圾提煉。菲利浦把款項借貸出去也懶得問彼得做什麼。彼得和他的協議是一個月之內還本加五分利。物價天天飈升,五分利息的貸款等於菲利浦在送禮。

囤米是危險的事,日本當局和汪偽政府都會給這種商人判重刑,我不做任何道德評判地勸阻彼得。我父親偶然託人帶回的信中,談到在內地的學生和教授已經談不上什麼營養和口味,現在只圖餓不死。奸商和官僚,一個哄抬物價一個貪污腐敗,輪到師生們,通常一天只吃得上一頓飯。我曾經當過代課教師的那個江灣的私立中學,教師們幾次參加示威遊行,要求嚴懲發國難財的糧販子。那些教師都餓急了,這一會可以撲上來生撕了彼得。

十分婉轉地,我說如果賺夠了船票錢,就趁早洗手退出。我非常含蓄地勸他千萬趁早,在日本人和汪偽政府沒有把目光轉向你這猶太癟三,把你當製造糧荒的奸商除掉之前,趕快金盆洗手。

彼得說他在上海可飽嘗了做下等人的滋味,到美國,他至少要和體面的白人站得差距不大。再說他是家裡的主要收入來源,一想到母親和妹妹走街串巷,推銷傘具……呵呵呵。

彼得!我突然拉緊他的手。才半年多一點,這雙手上,那白皙的貴氣不見了。這是很實際的,拿得起放得下的手。彼得這麼個人,他可以把一切事情做到理想。作一個囤糧的奸商,他也勤勉無比,事必躬親,每花出去一份氣力,就完成一份任務,收到一份成果。一旦彼得這個事不厭精的人來了,大多數人是要敗給他的。

這是我一貫愛彼得的地方。

沒什麼可說的,世道連一個無邪的彼得也不放過,活活地要把他逼邪,逼惡,逼成江洋大盜。一旦愛上了,就愛上了,他是江洋大盜也沒辦法,我的愛非常包容,非常護短。哪一個死心塌地的女人會去挑三揀四她愛的人呢?我的愛也像一件衣服,彈性極大的衣服,可體隨身,包裹著彼得,他胖也好,瘦也好,長著長著長歪了,畸形了,都不要緊,它是隨著伸縮的。

彼得說到他的下一宗買賣。所有的環節都鋪排得完美無缺。誰誰需要送錢,誰誰卻只需要兩張日本相撲的門票,誰誰需要引見一下猶太醫院的董事長,等等等等。他的周密和認真簡直可怕。每天每時,他從來沒有隨心所欲做任何事,事事都達到他的預期目標。

而我,做十件事至少八件是因為「我開心」!不做,因為「我不開心!」

聽彼得頭頭是道地說著,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傑克布來。他和我狠狠地嘲笑過中國和猶太人的共同點,其中一點就是目的性。這兩族人因為受夠了災難,因此都非常現實,每做一件事都要得到一個結果,有結果的事還來不及做,何況沒結果的事。

我突然笑起來。彼得的囤糧計劃做得多完美呀,他那雙曾經不諳世故的眼睛多麼咄咄逼人啊?我還為著傑克布相片上和彼得形象的差異擔心什麼呢?

彼得問我笑什麼。我不說話。他又催問一句。我叫他現在別問,留著,等我們上了去美國的遠洋輪上,再提醒我回答我現在笑什麼。

你好漂亮啊。彼得說。他這方面教養太好,過頭的話和太有想象力的辭彙都屬於非上流。不自覺地,我又想到傑克布,那是個絕不掩飾慾望的傢伙。

謝謝了。我說。我還能怎麼說?我一心只想打扮漂亮,討他歡心,討出他一句不同凡響的誇獎。可他在我們見面一小時后才看到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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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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