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葉青兒余怒未消,拿起報紙狠狠擦拭著張軍坐過的椅子。韓陽默默地看著她,萬般滋味在心頭。她看見韓陽,神情黯淡下來,請他坐。
韓陽溫和地問她恢復得怎樣,能不能到院子里走動走動。青兒心情鬱悶,正想散心,便點了點頭。
經歷過這番生死磨難后,青兒變得更加沉默,有什麼心事都深深埋藏在心底,就是捂霉了,也不讓它發芽。
韓陽見她眉頭緊鎖,眼睛里痛苦不堪,便問她哪裡不舒服。青兒沒回答,直截了當問韓陽,雷雷並沒有對她進行性侵犯,為何連她母親都不信她的話。韓陽對這種事情有著本能的抵觸情緒,不願正面表態,含糊其辭說他知道雷雷不是流氓。青兒對韓陽頗感失望,知道他同樣不相信自己是清白的。
韓陽勸說事情已經過去,要往前看。青兒悲憤絕望,說經過這事兒,她就是清白之身,可是誰肯相信?連她父母都不相信,還能指望別人嗎?
韓陽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勸慰青兒。她搖著頭說,他跟她父母是一種態度,他們這些知識分子太相像了。韓陽愣住,百口莫辯。
這時,一個女警察客氣地走過來,請葉青兒跟她去做筆錄。
葉氏夫婦在對待女兒的事兒出現分歧,老葉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相信女兒。至於雷雷,讓看守所關他幾個月,好好教育一番,不准他再接近女兒,也就行了。
葉母堅決不同意,她害怕女兒跟雷雷發生關係,愛上了他。不嚴厲處罰雷雷,她誓不罷休,最好判他個十年二十年的。不知為何,她對雷雷的仇恨是那麼刻骨銘心。
老葉看問題更深入,更理性,他擔心女兒聲譽就此毀於一旦。葉母斬釘截鐵地說,可以讓她搬家轉學,改名字,托關係出國。說這話時,她的刻骨仇恨溢於言表,讓老葉既陌生又懼怕,他問有必要趕盡殺絕嗎?
葉母目光如劍,直刺丈夫,咬牙切齒地問:你難道想讓你女兒一輩子跟這種流氓,垃圾,人渣混在一起嗎?
老葉痛苦地說:要那樣,青兒就得出庭指控,要接受法庭無數次詢問,這對她會是很大的折磨,造成無法估計的精神傷害。
葉母歇斯底里地喊:你有什麼辦法讓女兒不痛苦,不受傷害?你說啊!
他是個沒主意的懦弱男人,在老婆的盛怒之下,只能沉默。
雷母平時咋咋呼呼,骨子裡還是怕老雷的。老雷能來看兒子,她甚感欣慰,為了方便這父子倆溝通交流,她悄悄走出病房。
老雷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雷雷見他面容疲倦,滿頭華髮,心裡既內疚又痛苦,可臉上毫無表情。老雷長出一口氣,扭頭看兒子,他渾身上下纏滿紗布,活脫脫一個傷兵模樣。燈光下他閃閃發亮的手銬分外刺眼,小時候他聰明伶俐,人見人愛,一眨眼就變成了無法無天的小流氓。老雷在心裡自責感嘆著。
父子倆相對無言,雖血脈相連,可情感生疏。老雷站起身,面無表情地說,你現在是犯罪嫌疑人,我跟你媽來看你,已經違紀了。
雷雷不知他想說啥,也不想聽,他不願意跟父親交流。
老雷走到病房門口,心口一陣疼痛,他忙扶住牆,喘著氣說:你媽為你整夜地哭,眼睛都流出了血。你老子一滴眼淚也沒流。像你這麼大時,老子受得傷比你嚴重,一條腿差點鋸掉,十個腳趾頭沒了仨。那是跟小日本鬼子打仗負的傷,值!光榮!你小子算什麼?綁架女人,為非作歹,無法無天,流氓!惡少!你要是活蹦亂跳跟這兒站著,老子非打斷你幾條骨頭不可,好叫你學會怎麼做人。
雷雷一動不動,聽父親大罵,他的確該罵。
老雷歇了會兒,放低聲音道歉說,他忙著工作疏於管教,致使兒子走上邪路。他一直以為男孩兒不需要像女孩子那樣呵護管教,看來他錯了。
雷雷眼睛濕潤了,他寧願挨一頓揍。也不願忍受父親的道歉。老雷大口喘著粗氣,神情激動得難以自持,他的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兒。雷雷見父親痛苦的樣子,很是擔心,想上前扶住他,可是手銬限制了他的自由。
老雷盯著他問:你還要讓你媽傷心到什麼時候?
雷雷低下頭,等父親推門出去,眼淚噴涌而出。
老雷捂著胸口走出病房,雷母和陳副局長忙上前攙住,扶他在長椅坐下。雷母遞過藥片和水,老雷服下,氣色逐漸好轉。他嘆氣說,老陳,找女方家長談談吧。陳副局長點點頭,雷母大感欣慰。
陳副局長安排葉氏夫婦跟老雷夫妻見面,氣氛既尷尬又彆扭。葉母像焦躁的母豹子,在屋裡一刻不得安寧,她質問陳副局長警察把她女兒帶到哪裡去了?陳副局長冷靜地說,按程序規定,葉青兒要配合警方調查做筆錄。
葉母急了,大聲叫嚷說她女兒腦子不清楚,眼下不能受刺激。陳副局長鎮定地說,他問過醫生,醫生說葉青兒神志清醒,身體康復得也很好,她有義務配合警方做筆供。
老葉膽小,拉妻子坐下。葉母不依不饒地問,她女兒如果有什麼意外,誰負責任?雷母受不了葉母的喋喋不休,請她少安毋躁,找出能幫助兩個孩子最好的辦法。葉母一聽她將女兒與雷雷相提並論,火上心頭,怒斥說,她把傷害者與受害者混為一談,是混淆是非。
雷母低眉順眼說,她兒子讓葉青兒受了驚嚇,犯了錯誤,請她原諒。不過,他已經受到懲罰,受了重傷,差點喪命。葉母打斷說,你兒子受傷和你兒子犯罪,是兩回事兒!
雷母忍著氣,一再道歉,希望他們高抬貴手,給她兒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以後保證雷雷再也不會跟她女兒有任何關係!
見妻子低聲下氣求人,老雷心裡不是滋味,開口道:如果雷雷真的侵害了你女兒,犯下不可饒恕罪行,我們做父母的絕不會估息他,一切嚴格依法處理。問題是,現在你女兒證明,雷雷並沒有這樣做。雷雷是犯了法,可也沒到不可饒恕的地步,他應該負的責任,一定會承擔。我們想做的只是怎樣將壞事向好的方向轉變,不把事態擴大化。
老雷說完,坦誠地看著葉氏夫婦,希望得到答覆。葉母一時無話,便用眼睛狠狠瞪著老葉,示意他出馬。老葉被逼無奈開口說,他們夫妻不認為雷雷沒有侵害他女兒。
老雷有些傻眼,狐疑地看著老婆。雷母再也壓抑不住怒火,問老葉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女兒可以馬上做婦科檢查,如果真是雷雷乾的,就判他無期,她一句怨言也沒有。
葉母覺得這話難聽,跟雷母吵起來。雷母憤恨地問,她陷害他兒子,對她有什麼好處?
兩個女人劍拔弩張,他們的男人卻神色木然,不知如何化解僵局。這時,陳副局長陪著葉青兒進來,她臉色蒼白,坦然地對父母說,她已經做了筆錄和婦科檢查,雷雷沒有侵害她,她放棄起訴。
老雷夫婦暗暗鬆了口氣,葉氏夫婦卻傻了眼,葉母急了:他綁架了你,犯了法!怎麼能這麼放過他!
青兒冷漠地說:爸媽,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再理雷雷,你們放過他吧。不然就是我害了他,我會一輩子忘不掉他。
她大義凜然,神情決絕,葉氏夫婦無話可說。
第二天,葉氏夫婦幫女兒辦出院手續,收拾東西。雷雷拄著拐棍看見,忙將目光移向別處。青兒一家三口目不斜視,從雷雷身邊走過。
雷雷神情木然,青兒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直直地向前走,像是機器人,消失在走廊的盡頭。這是一次不告而別,彼此情感未及挑明,就這樣分道揚鑣。
莎莎拎著一兜水果迎著青兒一家走來,她在青兒眼中看到死灰般沉寂的絕望。而在雷雷的眼裡,她看見的是一片茫然。
她攙著雷雷走進病房,讓他躺下。他像玩偶一樣,機械照做。莎莎從袋子里拿出很難吃到的熱帶水果龍眼、荔枝、芒果等,又拿出託人從山東買來的阿膠,說是補血的佳品。
她熱情地嘮叨半天,卻換不來他一個笑臉。她忍著,剝好龍眼送到嘴邊,他機械地張嘴,嚼都不嚼生吞硬咽,噎住嗆得直咳嗽。護士聽見忙進來,雷雷吐出龍眼,冷冷地讓護士攆莎莎出去。莎莎氣得不走,護士說,病人情緒不穩定,她還是別刺激他為好。莎莎憤怒地衝出病房,一路走一路流淚。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有太多的回憶和故事在這時發生,故此感情脆弱得不堪一擊。雷雷孤零零拄著拐棍在院內草坪上走,坐在長椅上看著傍晚泛紅的天空發獃,醫院外商業街隱隱傳來鄧麗君歌聲: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他的眼睛濕潤了,心裡最軟的地方被這歌攫住,動彈不得。大頭遠遠走來,看見他閃動的淚光,一句話也沒說,在他身旁坐下,掏出煙點燃,遞給他。
兩個半大的男人笨拙地吸著煙,嗆得直咳嗽。雷雷的傷口因劇烈顫抖綻開,疼得他嘴唇哆嗦,他強忍著,不管不顧大口大口地抽煙。
大頭告訴雷雷,黑皮父母聽說他要判重刑,嚇得把黑皮送到外地親戚家躲避,跟那兒找了份工作,不打算回來了。雷雷把煙頭掐滅,半晌無言,連累了朋友,他心裡有些內疚。
大頭遺憾地說,如果他最後一門考了,分數肯定能提檔,上個普通大學沒問題。雷雷苦笑說,他跟大學沒緣分。
沉默了片刻,大頭看了看雷雷,欲言又止。雷雷抬手給了他一拳,讓他有屁快放。大頭認真地問他和葉青兒的事兒就這樣算了?
雷雷嘆氣說:還能怎麼著?聽說她父母恨不能判我無期,還逼著女兒承認被我強姦了。唉,真想不明白,他們為啥這樣恨我。他說著身體靠在椅背上,仰面出神地看天。
大頭感嘆他倆的愛情太像"羅密歐與朱麗葉"了。
雷雷沉默片刻,搖頭說:它媽胡扯!她當我們雙方父母發過誓,這輩子不會再理我;我也向我父母保證過,不會再見她,我們就這樣了。對了,你要是和你女朋友分手,什麼感覺?
大頭看著雷雷,慢慢搖頭:我們是正常人,不會像你們這樣瘋瘋顛顛。
雷雷聽了自嘲地苦笑。
暮色漸濃,葉青兒呆在卧室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母親推開門,"啪"一聲打開燈,青兒一驚,見是母親,後面站著韓陽。母親笑著說韓陽來看她,隨便聊聊吧。
葉母將韓陽讓進屋,出去時隨手把門帶上。青兒端坐書桌前,一言不發,韓陽怎麼呆著都感覺彆扭,於是走到窗檯前站著。
他看著青兒說:我知道你心裡苦,不願意跟人講,可是老這麼憋在心裡會出毛病的。
青兒尖刻地說:我心裡怎麼想的,你和我父母會不知道?你們只在乎自己的想法,真正關心過我感受嗎?
韓陽很反感她把自己與她父母混為一談,情緒有些失控: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懂事兒孝順的女孩兒。在398的時候,你母親一直為你驕傲,我那時候真的尊敬你。可你現在,變得這麼自私,你父母為你傷心難受,你就當沒看見?
青兒慘然一笑:以前父母為我出污泥而不染驕傲,現在,他們卻以我為恥,為什麼?因為,他們覺得我袒護了一個小流氓,因為我沒有撒謊……
韓陽不能接受她的說法兒,認為這話說得太偏激。青兒正在氣頭上,說講真話沒人聽,講假話反倒讓他們心安理得。她和雷雷究竟做了什麼,他們要這樣如臨大敵?
這事兒讓青兒恨眼前虛偽的世界,她不再相信有人真正關心愛護她。韓陽對此感到痛心,索性打開心井的蓋子,聲音顫抖道:你知道的,除了你父母,這世上最關心、最在意的人是我。
千難萬難的話兒終於說出口,而且是在這種窘迫的氛圍下,他呆不下去,推門出去。青兒再也撐不住,撲倒在桌上,失聲痛哭。
韓陽帶上門,站在門邊兒,聽著身後女孩兒凄然的哭聲,黯然神傷。葉氏夫婦聞聲趕來,擔心地看著韓陽,他輕聲說:讓她哭一哭吧,對她有好處。
新學期開學了,華華從外地趕回來,發覺葉青兒臉色蒼白,神思恍惚,像是大病初癒。問她吧,總敷衍不肯說。很快,幾封匿名信便讓葉青兒成了醫學院沸沸揚揚的焦點人物。
系主任考慮再三,把韓陽找來了解情況,說他跟葉青兒是什麼關係,系裡不好追究,可她是醫學院的學生,出了事兒不光系裡要負責任,他這個班主任也得負責任。
他說著把一封信遞給韓陽。還沒看幾行韓陽就火了,說"文革"都結束四五年了,怎麼還有人搞這一套,這明擺著是造謠誹謗。系主任不高興了,敲著桌子說,他問過公安局,信里的事兒也不全是捕風捉影。
韓陽情緒激動,說他很了解葉青兒和雷雷,他們都很單純,絕對不是寫信人說的那種骯髒關係。這個人居心險惡,應該把信交給公安機關,請他們處理!
系主任看著韓陽,態度認真地說,以前是沖著他的面子學院才接受了葉青兒。現在她在學院里名聲太糟糕,如果這事兒學院較起真來,葉青兒的學籍都很成問題!
韓陽吃了一驚,沒想到事情如此嚴重,忙解釋說,他跟葉青兒父母很熟,那些事兒純屬子虛烏有。她做過婦科檢查,還是處女。
系主任停了片刻,說葉青兒和那個小混混之間的事兒,學院不感興趣。校園是學習場所,一個學生老是被流言蜚語包圍,對學院形象和學生學習氛圍很不利,一定要注意。
韓陽深知,流言傳開了了,就會有人相信,根本就解釋不清,他能再說什麼呢?他為葉青兒的處境感到焦慮不安。
女人對流言蜚語的興趣最濃厚,凡是女人扎堆兒的地方,都會嘰嘰喳喳響成一片。葉青兒一走進教室,就聽見這種嘰喳聲。
班上叫胡美月女學生仗著自己有些背景,怪聲怪調地問:哎,葉青兒,聽說你暑假住院了。
另一個女生低聲道:聽說看的是婦科。
青兒臉色很難看,還沒等她說話,華華便挺身而出,讓她們把心思用在正經地方,少胡說八道。一個女生低聲嘀咕說,大家都是學醫的,誰不知道誰怎麼回事兒啊。胡美月嘲笑說,都不知道做幾次了。
女生們憋不住嗤嗤地笑,華華見青兒臉色鐵青,忙把她往外推,勸她甭跟這幫俗人一般見識。青兒掙脫華華的胳膊,衝到胡美月跟前,憤怒地盯著她,厲聲道:你說什麼,講明白了。
胡美月嚇得變了臉色,尖聲叫著問,你想幹什麼?青兒威脅說,今兒不說明白了,你別想離開這間教室。
胡美月向那幾個女生求援:趕緊告訴系主任,葉青兒耍流氓。
葉青兒怒不可遏:誰是流氓,你敢再說一遍!
胡美月仗著人多勢眾,提高嗓門叫板:葉青兒,別仗著韓陽護著你,誰不知道你什麼東西啊!你自己交待,你跟幾個男人有過關係啊!
青兒臉色鐵青,抓起桌上的書本猛地朝胡美月砸過去,書擦著她的臉飛過去,她先是一愣,然後"哇"一聲大哭起來。
韓陽聞訊趕來,見狀不禁愣住。
青兒站在教室當中,臉色陰沉,冷冷盯著哭泣的胡美月說:我告訴你,胡美月。你造謠誹謗,污辱我的人格,你必須當著全系老師同學面,向我道歉,給我平反昭雪。否則,我就去法院起訴你!
胡美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青兒說完昂首挺胸轉身走出教室。所有人都傻了眼,他們見識了綿里藏針的厲害。
匿名信不僅寄給了醫學院,還寄到了市信訪辦。幸好大頭的母親老杜是信訪辦負責人,她把信扣下給了雷雷媽。雷雷媽看了氣得直哆嗦,寫信的人不但心理陰暗,而且人品極其齷齪,他在毀了雷雷和葉青兒聲譽的同時,附帶著敲山震虎,告老雷利用權勢庇護兒子。
雷雷媽將信給老雷看,老雷也氣得夠嗆,他沉思片刻,冷靜下來說,這種流言蜚語都是撲風捉影,過眼煙雲,不能跟它太較真。他已經和部隊的戰友老趙打好招呼,等雷雷身體一痊癒就去當兵。
雷雷媽擔心老趙那個軍要上南疆前線打仗。老雷不高興地說,當兵就得流血,不然怎麼能成熟?雷雷媽讓他給找個既舒服,又能保送上軍校的部隊。老雷生氣了,說他不管了,她有本事自己去找。雷雷媽被噎得乾瞪眼,無話可說。
張軍對葉青兒始終念念不忘,背地裡使壞搞臭她的名聲,明面上理直氣壯地托姨媽劉所長上門提親。因劉所長曾關照過女兒,葉母不好駁她面子,推說大學期間學生不讓談戀愛。
劉所長說那些規定都是虛的,其實邊讀書邊戀愛兩不耽誤最划算。葉母說感情上的事兒家長不好干涉太多,讓他們自己去處理比較好。劉所長說她外甥忒老實,家長不出面,這層窗戶紙就甭想捅破。
葉母推脫說得跟孩子商量一下。劉所長淡然一笑,現在這節骨眼兒上還商量啥?她外甥也是想幫小葉。葉母臉色變得很難看,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劉所長說,聽張軍講葉青兒跟雷雷的事兒在醫學院都傳遍了,影響很不好,系主任、校長要找她談話,說不準要開除學籍呢。她外甥想跟葉青兒確定關係,好託人說情。
葉母氣得直捯氣兒,說她女兒做過婦科檢查,很清白。劉所長逼問,難道她還能把小葉的檢查結果公之於眾?一個未婚大姑娘不能不顧及臉面吧?
葉母推說頭疼,心臟不舒服,不能再陪劉所長說話了。劉所長站起身,胸有成竹地說,她外甥畢業後分配進國家機關,他倆要是能成,對葉青兒將來的畢業分配很有益處。希望她三思。
劉所長走後,葉母終於支撐不住,癱軟在沙發上。
葉青兒極端消沉又偏激的情緒狀態讓韓陽憂心忡忡,他去女生宿舍、圖書館、教室等地方都沒找到她,問華華也不知她去了哪裡,不禁心慌意亂。他急匆匆出了校園大門,沿著馬路忙無目的地四處轉悠,左右觀瞧。
在一個車如流水的路口,青兒滿臉茫然,夢遊似的站著,根本就不去管來往的車輛。韓陽嚇得出了身冷汗,邊躲避車輛,邊擔心地扯著嗓子喊。他的聲音淹沒在嘈雜的噪音里,青兒毫無反應。
一輛長途貨車呼嘯著朝青兒疾馳而來,她不躲也不閃,韓陽大驚失色,衝過去猛地一把將她推開。青兒茫然地看著他,韓陽責怪道:你冷靜點兒,幹嘛要想不開?
青兒問,她要怎麼做才算冷靜。韓陽把她拽到路邊樹下,安慰她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別去管那些流言蜚語,挺直腰桿,千萬不能倒下。青兒困惑不解的是,她和胡美月她們是同學,既無怨又無仇,幹嘛非要當著面兒糟蹋她?
她凄楚無助的眼神讓韓陽一陣心疼:你漂亮,單純,比她們好。她們嫉妒你,所以才造謠生事兒。
青兒搖搖頭:我一點兒也不好。我是個不祥的女人,接近我的人都會倒霉。
韓陽的心疼得抽搐成一團,他緊緊攥著青兒柔弱無骨的手,卻不敢將她摟入懷抱輕輕安慰,反覆地說她是個善良的好女孩兒,一定要珍惜自己。不然有人會傷心的。
晚風拂面,暮色漸濃。韓陽怕葉青兒父母擔心,就攔了輛計程車送她回家。果不其然,葉氏夫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看見女兒葉母便撲過去緊緊抱住,眼淚奪眶而出。老葉與韓陽對視一眼,黯然神傷。
葉母扶著青兒進卧室躺下,坐在一旁垂淚。見母親這般難過,青兒心裡也不好受,她勉力微笑說,她沒事兒,就是有些頭暈,休息一下就好了。
葉母看著女兒憔悴的面容,抹了把眼淚,掖好被子,悄然起身出屋。
老葉在客廳唉聲嘆氣,一籌莫展。韓陽勸慰說,事情也沒那麼嚴重,一起想想辦法補救。
葉母給韓陽倒了杯綠茶,坐下便開始掉眼淚:這孩子連罵人都不會,怎麼可能動手打人呢。肯定是那女生欺人太甚,給逼急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老葉聽說胡美月的父親是省里高幹,緊張得連聲說,這回可捅了大婁子啦。韓陽勸慰說,葉青兒雖動了手,可並沒有傷著人。學校那邊他會全力斡旋,爭取一個好的結果。眼下他最擔心的是青兒的身體和精神狀態。
老葉點點頭說,他想讓女兒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再不成就休學一年。葉母憤恨地說,那些匿名信一定雷雷寫的,他得不到青兒,便使出這種流氓手段,想毀了青兒。當初就應該判他重刑,讓他在監獄里呆一輩子。
老葉一臉茫然,說這個傢伙怎麼這樣黑心?韓陽搖搖頭,認為雷雷沒有必要這樣做。葉母咬牙切齒地說,像他那種小流氓,有什麼思維邏輯?他除了仗著老子的權勢為非作歹,胡作非為外,啥都不會。
他們的話斷斷續續落入青兒耳中,她再也忍不住,起身打開卧室的門,語氣堅定地說,雷雷不是流氓!匿名信不是雷雷寫的。葉母壓抑著怒氣,讓她回床上躺著。她冷靜地說,明天她要去上課。
仨人聞言吃了一驚。老葉說他們已經商量好了,想讓她在家裡休養一段時間。韓陽隨聲附和說,眼下這種情形,還是迴避一下好。
青兒立場堅定,毫不動搖地說,她不去上課,就是她心裡有愧。她要堂堂正正地走進教室,讓大家知道她是光明磊落,清清白白的。
南疆前線戰鬥正酣,雷雷在家養傷期間,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解戰事時局上。他將一張巨幅軍用地圖鋪在地上,爬在上面研究地形和軍事部署。
雷母推門進不來,嚷著問他幹什麼呢。雷雷埋著頭說,正研究作戰計劃,讓她別搗亂。她見兒子那股子認真勁兒,很是欣慰,問他是否真想上前線打仗。雷雷理直氣壯地說,當兵不上前線,那叫什麼當兵!他想現在就去,不然等仗打完了,當兵就沒啥意思啦。
雷母是一百個不情願讓兒子上前線,又不好當面掃他的興緻。心裡暗想,還是等老雷回來做他的思想工作。
老雷下班回家,聽母子倆聊天提到上前線的事兒,便問前線怎麼了?雷雷聽見爸爸回來,連忙跳起身,一瘸一拐蹦著出來說,他現在就要入伍當兵,跟趙伯伯的部隊上南疆前線。
老雷笑著說,這是軍事機密,他個毛頭小子跟哪兒知道的,簡直是造謠嘛。
雷雷嘿嘿直樂,說他有渠道來源,暫時保密。老雷說,當兵得有好身板兒,一天一百個仰卧起坐,一百個伏卧撐,一天跑步一萬米,身體練結實了上前線才跑得動。
"是。"雷雷嚴肅地立正敬禮,腿上一陣疼痛,趔趄著差點兒摔倒。夫妻倆見了哈哈大笑,這個家好久沒有如此快樂了。
雷雷是野慣的馬駒兒,哪裡憋得住。他趁著父母上班沒人監督,偷偷溜出院子去了街邊的修車鋪,不想後面居然有個盯梢兒。他從車棚里推出那輛舊三輪摩托車,剛要踩油門,車後座被人拽住。回過頭去,見莎莎正滿臉得意地瞅著他。
雷雷懶洋洋地問,不好好上學,撒什麼野啊?莎莎跳進車斗,戴上頭盔,一本正經地說,他媽說他沒好利索,讓她當監督員,監視他的任何行動。雷雷譏笑說,撒謊都不帶撒圓點兒的。
莎莎實話實說,學校那些課她膩歪透了,他就是不帶她,她也不會去學校。到時候家裡人問起,就說跟他在一起,讓她媽跟雷家要人。雷雷氣得大罵,說他不需要保姆,讓莎莎趕緊滾蛋。
莎莎鄙視說,連個玩笑都開不起,一句話不對就翻臉,一點兒爺們兒勁都沒有。以前怎麼說都嬉皮笑臉,現在他簡直太不像雷雷了。
聽了這話,他怔住,一言不發,腳底下狠踩油門,摩托車箭一樣駛出。莎莎沒有防備,尖叫起來,接著瘋狂大笑,摩托車在莎莎尖叫與大笑聲中疾駛而去。
兜了一大圈雷雷送莎莎回省委大院,她興高采烈地跳下車說,今兒沒玩兒痛快,明兒跑得遠點兒吧。雷雷懶懶地說,沒油了,你給油票啊。莎莎滿不在乎地說,跟她爸的司機要,不給就偷,這事兒不勞他費心。
雷雷感嘆說,國家培養她這種人簡直浪費資源!莎莎不屑地說,要是他上這學,連一天都學不下去。
雷雷懶得搭理她,駕車離去。
周末,雷雷在家裡鍛煉身體,為了早日康復上南疆前線,他給自己制定了詳細的運動計劃。大頭拿了幾張歌碟送給他解悶兒。
兩人關上門聽了一會兒歌,大頭神情嚴肅地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看著雷雷思量要不要給他看。雷雷笑問,鬼鬼祟祟幹嘛呢,有屁就放,沒事兒走人。
大頭盯著他問:有個人的死活你還關不關心?
雷雷皺著眉頭:有話直說,上了幾天大學不會說人話啦。
大頭把信遞給雷雷,一臉深沉:看看這封信,然後再談談感想。
雷雷好奇地打開信讀了幾句,臉色變得陰沉可怕,問大頭這信是哪裡來的。大頭說從他媽那兒偷來的,信訪辦有好幾封這樣的信。
雷雷拖著瘸腿,著魔似的在屋裡轉來轉去,低聲嘀咕著,猜測這信是誰寫的。身邊知道這事兒的人被一一排查,茫無頭緒。他罵道:老子到公安局對筆跡去,全市大排查,非要找出這個畜牲不可。
大頭說就是找到有什麼用,眼下惡劣影響已經造成,得想法子怎麼去解決。醫學院已是滿城風雨,葉青兒還打了一個罵她的女生。她真夠剛烈的,這個女人不尋常啊。
雷雷緊張地問,葉青兒現在怎麼樣啦?大頭說,班上同學集體抵制她,系裡說要讓她休學呢。
雷雷急了,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說是去找一個人。大頭問找誰,他不說,攔又攔不住,只好跟著他往外走。
葉青兒在醫學院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連華華都迫於壓力,跟她疏遠了許多。她在人群里顯得那麼孤獨憂傷,似乎到處都是嘲諷的眼神,竊竊的譏笑。
她面無表情地走進教室,同學們故意當著她的面兒,說什麼始亂終棄,破鞋打胎等字眼兒。前方哪怕是地雷陣,她也毫無畏懼地去平趟,犯了眾怒她也不在乎。
青兒死死地盯著那些說閑話的人,他們也冷冰冰地以眼還眼。她從容地掏出書本、筆記本放在書桌上,腰桿挺得筆直,目不轉睛看著黑板方向。同學們盯著她,互相耳語著,一個接一個站起身,魚貫走出教室。他們拒絕跟她在一個教室聽課,她被人遺棄了。可她並不屈服,像標槍般一動不動地筆直坐著。
此時的華華處在兩難之間,她抱著書本在操場徘徊,心裡痛苦不堪。韓陽見了奇怪地走過去問,怎麼不去上課。她支支吾吾地說,因為青兒在,班上同學都不上課。韓陽大惑不解地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華華帶著哭腔說,韓老師,讓葉青兒休學一段時間吧。她現在這種理直氣壯的樣子,大家都不能接受。我也想幫她,可我真的不敢得罪全班人……
韓陽吃了一驚,忙急匆匆往教室奔。
上課鈴響了,老師夾著教義走進教室,看著空蕩蕩的桌椅發獃。葉青兒面無表情,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黑板。老師一句都沒問,板著臉走了出去。
韓陽悄悄走進來,看著滿臉倔強的青兒,滿眼憐惜,可不知道怎麼勸,跟著在教室前排坐下。
青兒的眼淚一點一點地湧出,眼前逐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