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特達之知
在湯斌升任內閣學士以後的四個月,海內最重要的一名巡撫出缺——江蘇巡撫。
江蘇巡撫本來是湯斌的同年余國柱。他是湖北大冶人,中了順治九年的進士,授職為山東兗州府推官;康熙三年內升行人司行人,又做過一任山西的考官。到康熙十五年經過考試,授職為戶科給事中。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給事中,與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還有放出去辦實際政務的可能,如「巡漕」、「巡鹽」、京師中的「巡城」等等,而給事中則純為言職,以明朝的慣例,在本科範圍之內,有極大的發言權,所以余國柱當上了戶科給事中,在籌糧籌餉方面,頗有建議,刻苦地方,以為軍用,正當三藩亂起之際,他的才具頗為皇帝所賞識,同時也為明珠所羅致,很快地成為心腹。
當時的朝中,分為兩大派,一派首領是索額圖,滿洲正黃旗人,為「顧命四大臣」之一的索尼的第三子;索尼的孫女兒,被立為皇后,所以索額圖以勛臣而為國戚,頗見重用,康熙九年就已當到保和殿大學士。
明珠則出身「海西四部」中,最後被太祖征服的「葉赫」部,姓「那拉」氏,由侍衛起家,一直在內廷當差,雖居高位,但勢力遠不敵索額圖。等到撤藩議起,索額圖反對,明珠贊成,就這一個意見上的分歧,成為失寵與得寵的關鍵。強者消,弱者長。彼此的勢力由分庭抗禮而凌駕以上,到三藩之亂將平定時,索額圖自覺無趣,請求解職;至此,明珠就幾乎沒有對手了。
余國柱因為是明珠的心腹的緣故,官運扶搖直上,康熙二十年年底,由左副都御史,外放江蘇巡撫;明珠的貪是出了名的,而余國柱則是他搞錢的第一號爪子,假公濟私,自己也颳了好多錢。這樣一個人到了富庶甲天下的江蘇,自然饒不過地方,到任不久,就上了一道奏摺,請求為蘇州織造,增設機房四十二間,製造寬大的緞匹,想趁此機會,增加織造經費,以便從中侵吞。
皇帝有個特別的想法,能夠容忍貪污,只要用心辦事就行;辦事不力而貪污者,才會獲咎。當然,又能辦事,又清廉的,必獲重用。對余國柱的貪污,他是知道的;雖不加以懲罰,但也不准他騷擾地方,所以降旨說道:「寬大緞匹,非常用之物,何為勞民糜費?所奏不準,並予申斥。」
這樣當了兩年多的江蘇巡撫,地方上怨聲載道,明珠深怕鬧出事來,而且又要他在京幫忙,因而建議將他內調為左都御史,留下來的江蘇巡撫一缺,由九卿「會推」。
九卿按資歷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內閣學士孫在象,一個是浙江藩司石琳。奏報御前,皇帝對這兩個人選都不同意,特旨派一個人接任江蘇巡撫。
這個人就是剛當了四個月內閣學士的湯斌。
這時的皇帝正巡幸塞外,在蹕路的黃幄中,召見扈從的明珠說:「道學之可貴,貴在身體力行,見諸事實。現在講道學有名的人很多,仔細考究,大都言行相違。照我看,只有湯斌是真道學,說的話這樣,做的事也這樣。以前派他當浙江考官,操守極好。江蘇巡撫叫他去好了。」
恩命到京,無不意外;因為他除公務以外,從沒有私人的應酬,明珠在什剎海的巨邸,大門朝南朝北,他都不知道。這樣一個冷官,忽然會放作天下第一肥缺的江蘇巡撫,豈不可怪?
在湯斌自己,同樣也深感意外;然而更多的是感激知遇!棒旨涕零,又不免恐懼不勝;徹夜思維,決定用諸葛武侯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個字,來答報君命。
「太太,」他跟他的馬氏夫人說,「我今年五十八了,還有這樣的機遇,是從古以來少有的。去日無多,一天要當兩天用,萬一死在任上,家事都要靠你主持。」
說到這話,即令有陞官的喜事,也不能遮掩湯夫人的哀傷,「好端端地,老爺說這話幹什麼?」她也是賢德剛正婦人,所以雖在垂淚,卻又毅然答道:「老爺請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奉養婆婆,管教兒女,都是我的責任。」
「你能這樣替我挑起擔子來,真太好了。」湯斌欣然之餘,又歉然說道:「四十多年夫妻,你不曾跟我享過一天福;如今到了蘇州,那裡是有名的繁華之地!」
一聽這話,湯夫人就懂了,帶些好笑的神氣說:「老爺當我這一趟想到蘇州去享福?真正是『門縫裡張眼,把人看扁了』!」
「是,是!夫人至明,下官清罪。」湯斌學著崑腔的道白,一躬到地。
不苟言笑的「老爺」,居然有此戲德,在湯夫人的記憶中幾乎找不出來,不由得癟著嘴笑了。
「皇上要到八月底才能回京,我總要見了皇上才能動身;還有一個多月的工夫,正好把史稿趕一趕。」
湯斌自從當了明史館總裁官,任事更勇,負責撰寫天文志、五行志、歷志,以及正統、景泰、天順、成化、弘治五朝的群臣列傳,還有太祖本紀及后妃傳;明知一個月的工夫,絕不能完工,但卻不肯藉此推倭於人,依舊夜以繼日,孜孜不倦地趕寫。幸好長成的四個兒子,都能替得了他的手,抄繕、查檢之役,也省了他許多工夫。
九月初皇帝回京,立即召見湯斌;他磕了頭,謝了思,只聽皇帝問道:「湯斌,你知道我為什麼派你到江蘇去?」
「臣愚昧,恭請聖訓。」
「吳中財賦之區,不過從前明以來,賦額就特重;如果地方官再予取予求,百姓就太苦了。你的操守我信得過,想來一定不負我的付託。」
「是!」湯斌答道:「臣已約束家人,到任以後,絕不敢妄取民間一文錢。」
「你居官清廉,境況清苦,我是知道的。我給你五百兩銀子,貼補你的家用。」
「臣清貧自守,蒙皇上天恩,使臣得以甘旨無缺;臣母亦感激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說著,便又磕頭。
「你的母親是繼母?」
「是!」
「這才是。」皇上表示嘉慰,「為人子的,奉養生身之母,是天經地義,談不到孝字;二十四孝,都是繼母。你到江蘇,能夠身體力行,自然可以移風易俗。」
「臣職司民牧,這一層不敢忽略。」
「聽說你從前在關中、嶺北,對振興文教,很用了些心,」皇帝說道,「吳中風俗奢靡澆薄,你這一次去,要替我著力整頓。」
「是!臣謹記在心。」
「你預備哪天走?」
「臣請訓以後,立刻就走。」
「好!」皇帝點點頭,「我馬上也要動身了。」
這是說皇帝已下了南巡的詔令,目的是去看江浙的運河海塘;與漕運及農田有關的國計民生,但恐不兔糜費地方。湯斌意念到此,便試探著說:「臣當星夜趕到任上,預備接駕。」
「我這次南巡,不是去覽江南之勝,你到了任上,傳我的話,不需過於鋪張。」
「是!」湯斌異常安慰,「聖德如天,臣不勝欽服之至。」
「你下去吧!後天再『遞牌子』,我還有話。」
等湯斌退了出去,隨即便有侍衛來傳旨——這名御前侍衛名叫納蘭性德,是大學士明珠的長子,驚才絕艷,所作的詞,可比之於李後主,是皇帝最親信的貴族子弟;他奉旨傳示,御賜鞍馬一匹,彩緞十匹,白銀五百兩。於是湯斌敬謹拜受;具折謝恩。到了第三天,又遵照皇帝的面諭,進宮遞俗名「牌子」的「綠頭簽」請見。
一早遞進牌子去,直到巳刻才傳諭進見;皇帝賜了三幅御筆的條幅,寫著幾首御制的詩,說是「見字如見我」。等湯斌謝恩退出,皇帝又命納蘭性德追了出來,撤了四樣御膳,命湯斌在南書房食用。
九月十一起程,先從陸路南下,十月初二到了淮安府清江浦,這是有名的一個水陸交會的大碼頭,已經有差官在那裡備了船在等了。
兩名差官是護理江蘇巡撫、江南江西總督王新命所派的,一個是文官,江寧府的通判王祥永;一個是武官,撫標——巡撫直接管轄的親軍游擊李虎,帶來了巡撫的關防,八面可以先斬後奏的「王命旗牌」,以及人馬銀錢的四柱清冊及所有的重要文卷。
湯斌這就算接了印,設首案望北磕頭謝恩以後,立刻開始執行江蘇巡撫的職務,在船上細看案卷。六天六夜工夫,趕到蘇州,正式開印視事,第一件事是奏報到任日期,說是「自謂終老邱壑,蒙我皇上,召自田間,備員侍從」,五年之內,超擢為內閣學士,「自顧何人?遭逢聖主知遇之恩,直古罕聞,感激涕零,常終夜不寐。」這是實話,從清江浦下船起,他就曾有兩天,徹夜治公。
在湯斌還不曾到任時,皇帝已在九月二十八,自京師啟蹕南巡,事先曾有詔旨,說明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了解民生疾苦;一是察看河工——皇帝從親政以後,就以撤藩、治河、通漕之事,列為大政的首要,三藩之亂既平,皇帝決定要清除黃河潰決之患。
這一次南巡,先由陸路南下,十月初六到濟南,初八到泰安,登泰山巡覽;然後由大路向南,過臨沂在郯城駐蹕。
這裡是山東邊境,已臨近江蘇,一面驛馬飛報。湯斌與總督王新命,準備接駕;一面由河道總督靳輔,先期在郯城迎候,備皇帝顧問。
靳輔是漢軍鑲黃旗人,與湯斌同一年人仕,但他是以「官學生」的資格,考取為國史院編修,由於勤慎奉公,升遷順利,在康熙九年已當到安徽巡撫。
那時的黃河自明朝萬曆年間,治河名臣潘季馴以「築堤束水,借水攻河;蓄清掃黃」的辦法,整治安瀾以後,已歷時八十年,中經明末的大亂,河道失修,歸仁堤、王家營一帶決口,淮安、揚州兩府的田地,淹沒無數;接著桃湖縣、高家堰等地,又潰決三十餘處,淮水灌入運河,而黃水則逆上至清水潭,清口變為陸地,徐州以東所謂「下河」所經的七州縣,一片汪洋,加上濱臨東海的寶應、興化等地,災區達十八州縣之多。是清朝開國以來,最大的一次水患。
河道總督王光裕治理無功,於康熙十六年解職,繼任的就是靳輔。他帶了一個幕友一起到任,此人名叫陳潢,字天一,杭州人,真所謂「學究天人」,飽讀經世致用之書,冥想深思,周諮博訪,對治河有獨到的心得,然而懷才不遇,滿腹牢騷,在北游途中,經過邯鄲呂祖廟,想起黃粱一夢的典故,在壁上題了一首詩,出語豪邁不凡,終於遇見了識家。
靳輔正膺新命,人覲后出京赴任,在邯鄲由題壁一詩,邂逅陳潢,接談之下,相見恨晚;於是羅致入幕,一起到了淮南,踏遍黃、淮、運三河交錯的地區,白天跑得腳上起了水泡,晚上宿臨時搭蓋的茅蓬里,每每談到深宵。陳潢對潘季馴的論理有極深的研究;認為前明自潘季馴去世以後的五十年,治河風氣一變,不背尋求黃河故道,順勢導引,以致下游淤塞,不能歸海。上游則多宣洩於四旁支,水勢雖緩,而淤塞的情況,愈來愈嚴重。為了通漕,往往又儘先疏溶旁支,捨本逐末,以致治絲愈棼。
因此,陳潢主張「順河性」以為正本清源之計,如果有災患,一定要研究成災的原因,從根本上去著手。他不主張為了省錢,因陋就簡,圖一時的安逸,認為這一來河工堤防容易敗壞,結果為節省反而浪費。他又認為治河無一勞永逸的可能,唯有用「謹小慎微」四個字,時時刻刻加以防備。如果有什麼地方潰決,先鞏固兩面堤防,不使擴大,然後修復故道,從引河中疏引河水,歸入正流。這些議論都非常平實,在急功好利的人看,是無法人耳的,但靳輔是講求實效的人,知道他這些話是出於真知灼見,所以極其信任。
陳潢跟顧炎武是一樣的心情、抱負,平時遊蹤所至,一定要訪察「郡國利病」,早知黃河下游,人海那一段的地形,此時陪著靳輔實地視察,同時廣泛訪問鄉里父老,確實掌握了情況、提出了他的看法和做法。
「紫公!」靳輔號紫坦,所以陳潢這樣叫他,「泰州、安豐、東台、臨城這些地方,形如釜底,倘或溶深海口,就是打開一道缺口,一到潮漲,海水倒灌,下游泛濫,上游亦無可宣洩,絕非長策。」
「是的。」靳輔深以為然,「我本來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應該港深海口,還是築提束水,以攻海潮。你現在這一說,我的主意定了!」
所定的主意,就是以築堤為主,他在一天之中,拜發了八個奏摺,提出了治理黃河下游的全部計劃,預定二百天完工,每天用民夫十二萬三千。工程費總計二百十四萬八千,籌措的方法是借征直轉,江南、浙江、山東、江西、湖北各州縣,康熙二十年錢糧的十分之一;工成以後,由涸出田畝及經過商船,分別納費償還。
皇帝同意靳輔的計劃,但三藩之亂方熾,軍務至上,部議動用民夫過多,會影響軍務的需要,主張擇要興修,於是重擬計劃,改為四百天完工,可以減少人力一半。皇帝批准了修正的計劃,旨到之日,立即動工,其間因為經費超支,許多細節,有所修改,但築堤的工程是成功的,山陽、高郵等七州縣,慢慢地水都退去了,有田可耕了。
然而整個河工是長期的、艱苦的奮鬥,所以至今不能說是完工。皇帝在郯城召見靳輔,一決定親自到黃河北岸去視察一番。」。
此時蘇州正在忙著接駕,由王新命與湯斌會同主持。依照部里發下來的公文,蘇州將是皇帝南巡駐蹕的主要地點之一;由北面人城,需要開一條極寬的曄道。
「這一開,起碼要拆除幾千戶人家的房子,」湯斌在實地勘察后,這樣對王新命說,「事屬萬難,只好不開。」
「不開怎麼行?」王新命大搖其頭,「出警入蹕,自古就是這樣的定製,不開蹕道,且不說有損天子的威儀,而且難保沒有人犯蹕,那時候怎麼辦?」
「保護聖駕,當然警戒要嚴密,與開蹕道的關係不大。」
「怎說不大?」王新命指著鱗次櫛比的人家說,「這裡面隨處可以藏奸隱究,萬一疏虞,冷不防沖了出來,豈是兒戲的事?」
「王公!」湯斌這樣說道,「拆數千民居,以開蹕道,我總覺得期期不可。皇上此來,問民疾苦,不但早有上諭,且亦見諸行事,昨天有人來說:親見皇上在高郵堤上,撫慰修堤的民工,聖德如天,或者反不以拆民居開蹕道為然。王公,這一層請再思。」
細細一想,王新命的原意有些動搖了,他害怕的是責任,「如果皇上怪罪,何詞回奏?」他問。
「有罪歸我承當。王公。」湯斌很快地說:「若蒙詰責,請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這一個疑難,總算由湯斌一肩承挑而解決,於是他即日就道,趕到淮安去接駕。船行的工夫,不肯白白消耗;實際上亦不容他有偷閑的機會,文案山積,就在船中處理;六天六夜,不曾上床,看到倦不可當時,只合一合眼,不久又見他手中握筆,埋頭於案牘之中了。
因此,一到淮安,被召人行宮時,皇帝大吃一驚,「湯斌!」他問,「你可是病了?」
「啟奏皇上,臣頑軀粗健。」甲
「那麼,你的臉色為何這麼難看?」,
「此當是缺少睡眠所致。」
「身子也要緊。」皇帝說道:「俗語道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須為我,為百姓珍重。」
「是!」湯斌感激與惶恐交並,伏身謝恩。
「你在蘇州,不必預備什麼!」皇帝說道,「今天已經十月二十了,我得在年前趕回京去;明天就由揚州、儀征直赴江寧。回京的時候,再看情形;如果能到蘇州走一走,也不必預備,更不可騷擾百姓。」
「是!」湯斌萬分欣慰,「臣仰體聖意,務絕紛華,力求儉樸,已飭臣屬下,唯以一片實心,上答至知。」
「這才是!」皇帝說道,「你就回蘇州吧,略為料理料理公事,趕到江寧等我,河工上的事,我要好好問一問他們。」
「是!」湯斌退出行宮,隨即上船,解纜向蘇州而去。
回到蘇州,忽然接得鎮江知府專差飛報,御駕行程改變了計劃。皇帝原來由運河南下,與揚州由長江折而往西;這一夜泊舟儀征,忽然西北風大起,往江寧是逆風,往蘇州則是順風,所以臨時決定,揚帆而東。
於是乘沙船啟程,第二天一早到了鎮江,幸金山寺盤桓了一整天,當夜開船;沿運河往東南走,過丹陽、常州、無錫,都未停留,順風順水,一晝夜走了三百六十餘里,在滸墅關泊舟。湯斌和王新命,都趕到船上謁見。
「不想在這裡又見面。」皇帝笑道,「冬風得便,讓我能一覽靈岩、虎邱之勝。」
「是!」湯斌這時不能不實說了,「臣死罪,不曾預備蹕道。」
「喔!」皇帝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督臣原曾擬修治蹕道,臣以需拆除民居數千,而且日子上也來不及,故而不曾預備。臣請罪!」
「請什麼罪!」皇帝十分欣慰地說:「你幹得好!這才是我的意思。」
王新命一聽這話,暗叫一聲:好險!如果不是湯斌阻止,一定大拂聖意;而老百姓更要唾罵,搞得兩面不討好,非丟官不可。
「你們回去吧!明天我騎馬到蘇州。」
皇帝善於騎射,舍舟策馬,迎著晨曦,由閶門入蘇州;老百姓夾道跪香,而街道太狹,以致御駕不易通過,彈壓的差役兵丁,不斷拿皮鞭子抽打叱喝,皇帝大為不忍;一面阻止,一面下了馬步行,傳旨:百姓不必跪接。
蘇州的百姓,興奮若狂;從古以來,正統之君曾巡幸江南的,數不出幾位,民間不斷提起的,是「正德皇帝下江南」,名為「親征寧王宸濠」,其實是任性來玩一趟,一路騷擾,無所不為,以至於有幼婦少女的人家,無不是白晝閉門,夜不安枕。這一次聽說皇帝南巡,雖知道不會成為明武宗第二,但天威不測,又聽說江南總督有拆民居、辟蹕道的主張,但是由新任湯巡撫壓了下去,到底不知道皇帝的意向如何?萬一龍顏震怒,總是百姓遭殃,所以跪香之際,還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
現在看皇帝是這樣和顏悅色,好得令人不能相信;然而不信亦不可,事實擺在那裡,皇帝欣悅的笑容是裝不出來的,就算能裝得出來,也教人感激涕零;想想七品官兒的縣大老爺是如何威風,就知道皇帝的笑容多麼寶貴了。
皇帝是真的高興,因為他此來就是要收服民心;而民心向背,已經非常清楚了。他在想,如果不是湯斌堅持不拆民居,那麼他今天到蘇州來,就絕不會受到這樣的愛戴;即令自己有愛民之,依然不能為百姓所了解。照這樣說起來,湯斌實在應該獎勵,應該重用。
於是,皇帝特賜湯斌御書狐裘的蟒袍、美酒;並撤御撰命太監送到巡撫衙門。
等皇帝巡幸了拙政園、瑞光寺,駐蹕織造衙門;第二天啟駕,又命湯斌隨扈至江寧。
在御舟中召見,除了垂詢江蘇的政務以外,皇帝還問起幾個人,第一個是蘇州織造曹寅。
「臣到任未幾,與曹寅只見過一面,所知不深;」湯斌據實回奏:「聽人說起,曹寅居官,頗能實心效力,對地方亦沒有什麼騷擾,平時頗好翰墨,結交的名士甚多。」
結交名士,原就是皇帝交付曹寅的任務之一,因而皇帝又問:「蘇州的名士,可是跟曹寅常有往來?他們的感情怎麼樣?」
「臣對此並無所知,不敢妄奏。」
皇帝點點頭,嘉許湯斌肯說實話。「熊賜履呢?」皇帝問道:「近況如何?」
熊賜履也是理學家,頗得聖眷,但他的理學還是在口頭上的居多,遇到利害關頭,不免露了狐狸尾巴——康熙十五年,與索額圖、杜立德同為大學士;有件陝南總督的奏疏,熊賜履「票簽」錯了,深恐為皇帝所譴責,為求彌補,撕了一張屬於杜立德所用的「票簽」改寫,把原來的草簽嚼爛了吞在肚子里。他這樣做法,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哪知為一個在旗的內閣中書所發覺;等杜立德追究其事,那內閣中書說出實情,杜立德大為不滿,告訴了索額圖,面奏皇帝,交部議處。
吏部議奏:「熊賜履票簽錯誤,欲倭咎同官杜立德,改寫草簽復私取嚼毀,有失大臣之體,應革職。」皇帝雖對熊賜履的印象不壞,但他深知任何曠古絕今的賢主,只要不重視法紀,偏聽袒護,就絕不可能出現盛世;因而以異常遺憾的心情,批准了吏部的奏議。
熊賜履罷職以後,不回湖北原籍、僑居江寧;皇帝寬厚,命江寧織造常加接濟;此時問到湯斌,也是一番念舊之意。
湯斌到任不久,而且還未到過江寧,自然不會了解熊賜履的近況,照實回答。皇帝便又問起另一個人。
這個人叫于成龍——同時有兩個于成龍,而小于成龍曾受老於成龍的提拔。老於成龍字北溟,是山西永寧人,明朝崇禎年間的副榜,順治十八年赴吏部報到選官,選上了廣西羅城知縣。這個地方在萬山叢中,瘴癘甚烈,而且都是瑤人、苗人,擴悍無比;以前是化外之地,新近才隸人版圖,四十五歲的于成龍,是羅城破天荒的一個縣官,自然也是破天荒的一個漢宮。
于成龍持著孔孟,行必忠,言必信,所以蠻貊之鄉,居然能大行其道,農田水利,教育社倉,次第興起,在官七年,與瑤苗相親如家人父子。
康熙六年,于成龍以總督盧興祖特薦,升任四川合州知州;四川經明末之亂,張獻忠殺人如麻,幾千里人煙蕭條,合州老百姓只有一百多人,賦額只有十五兩銀子,而大兵過境,供應浩繁;這樣一個地方,于成龍有本事在一個月以後,能夠增加到一千戶人家,免搖役,辦農貸。搞到欣欣向榮時,他又調了差,這次是當湖北黃岡同知。
同知是武職文官,手下有兵,職司治安;黃岡有一處岐亭,出強盜,白晝行劫,肆無忌憚,歷任同知都無法捕治,于成龍化裝成一個乞丐,深入盜窟,共同生活了十幾天,把他們做的案子、藏匿的處所,打聽得清清楚楚。回到衙門,發兵逮捕,如瓮中捉鱉,捉了來審問;叫強盜抬頭看了看,才知道是一同起卧的那個「乞丐」,自然不須狡賴。經此一治,黃岡就再無強盜立足的餘地了。
康熙十三年,于成龍署理武昌知府,遇上吳三桂造反,大軍征剿,命于成龍在岳州造浮橋,剛剛造成功,山洪暴發,沖毀了浮橋,因而丟了官。後來因為招撫盜賊的功勞復職,以後一路扶搖直上,升道員,升福建按察使,升藩司,康熙十九年升為直隸巡撫,皇帝召見,嘉許他為「天下清官第一。」
于成龍在直隸時,屬下的另一個于成龍,正當通州知州,此人字振中,漢軍鑲黃旗人,由蔭生當直隸樂亭知縣起家,也是個極好的好官;所以老於成龍調任江南、江西總督時,特地奏調小于成龍,升任江寧知府。
老於成龍已經死了,皇帝此時所問的是小于成龍。湯斌一到任就聽說此人能於而清廉,善政極多;當時便極口稱讚。皇帝便說:「我預備要升他的官。他跟靳輔同旗,如果和衷共濟,河工一定會大有起色。下游到底該不該溶,我亦不能聽靳輔的一面之詞。你回任后,細細打聽地方父老的意見,看是怎麼說法?定了定旨,我派于成龍去幫靳輔,務必要除河患,方能於民生有益;踵事增華,開幾條大路,造些大房子,而老百姓常常泡在水裡,這叫什麼善政?」
湯斌銜命回任,立刻遵照旨意,親自赴沿河各地,問民疾苦。
老百姓對地方興革,什麼是批政,什麼是好事,大致都是眾口一詞,唯獨對治理黃河,意見不一,有的說築堤束水的好,有的說應該溶深海口,因此對靳輔的評價不一,而不滿他的,卻居多數。
這就使得湯斌很詫異了,無論如何靳輔的勇氣毅力,清廉勤勞,是有目共睹的;而且治河七年,功績俱在,這樣的人,還會不得百姓擁戴,豈不教天下清官和好官寒心?
訪問得多了,湯斌終於明白了老百姓對靳輔的不滿,是因為他為了增加國庫的收入,將下游涸出的土地,改為屯田,老百姓領種必須納糧。雖說為了償還工程費用,但頻年災荒,還屬於與民休息的時期,湯斌亦覺得靳輔的做法,還有斟酌的餘地。
但是,對於靳輔的另一個計劃,湯斌卻是衷心讚揚。從來治黃河,必兼治運河,因為黃河不但與運河相通,而且有一段是黃運不分的;這一段是起於淮陰西南的清口,往西北一百八十里,借用黃河為運河,然後在宿遷以北再人運口;這一百八十里風濤險惡,南來的漕船,一不小心就會沉沒。靳輔的計劃,就是要避去這一百八十里的風濤之險,他預備從宿遷北面的駱馬湖,開一條渠,到張庄地方,定名為「中河」;這一下,運河的船隻,出清口幾里路,就可越黃河而北,自中河人運河,比較方便安全得多了。
這時參與河工的還有一個于成龍,他由江寧知府擢升為安徽按察使,奉旨幫助靳輔治理黃河上游;他的意見與靳輔不同,認為開中河毫無用處,仍以疏溶海口為宜。湯斌也參與會議,因為對治河還未有深切的研究,所以無從判斷其是非,只能奏請朝廷裁決。
河工雖然緊要,到底有專人在負責,不至於使湯斌增加額外的負擔,在他的本職範圍內,有幾件大事要辦,第一是清理田賦;江蘇賦額特重,蘇州、常州兩府的賦額,與大省一百多縣的總額相等,每年徵收不足,欠額愈積愈多,部里要求新舊並征,以致十天之中,倒有七天是比期;老百姓固然欲哭無淚,各州縣官亦受累無窮。彼此為了顧惜功名,或者皮肉少吃苦都是正賦不完,先送紅包,希望不要追比得太緊。這一來,新舊兩欠就永沒有完得清的時候。
湯斌知道了這些情形,特地召集屬下縣官到省,開誠布公地說:「你們送上官紅包,由於上官是巧宦,將來升了官可以照應你們。可是,我告訴你們,現在來做江蘇巡撫的——一就是我,已經絕意升遷;我將來亦不會陞官,亦無法照應你們。那麼,我倒請問你們,何苦拿了公款來賄賂我?過去的不談,從今以後,一起改過,如果你們稱職。我能提拔你們的一定提拔:如果不稱職,只要不鬧虧空,即令考成不好,罷官回去,還可以安享余年,想想看,你們常常提了前任官員的妻於,查問產業,追比虧空;他們的虧空,就是送上官紅包鬧出來的。如果不改,你們的妻子又會為後任追比,何苦來哉?」
江蘇的州縣官,在任往往不滿四年,移公濟私,挖肉補瘡,只求敷衍得上官在眼前不要追比賦追得太嚴;卸任時會發生怎樣的後果,無暇計及。尤其是余國柱當巡撫的那兩年,只求大飽私囊,根本不顧屬下的死活;現在大家聽得湯斌這一番大破積習、掃除陰霾而見青天的話,無不振奮鼓舞,磕著頭說:「這一下有活路了。」
但是,湯斌也知道光是他不要錢,還是不夠的,所以又找了司道來說:「我不要你們的錢,你們不準要知府的錢,知府不準要州縣的錢,州縣不準要書辦、百姓的錢。誰要錢,誰負責任,這是要刷新整個風氣,我不能容許『一粒耗子屎,壞了一鍋粥』」
「大人的告誡,屬員一定聽從。」有個道員說:「只是屬員有屬員的困難,也得求大人體諒。」
「你說。」湯斌這樣保證,「只要真的有困難,我一定替你們設法消除。」
「京朝官員,過境甚多,供應浩繁,賠累不起。」
「要如何供應?莫非頓頓要吃海菜席?」湯斌又說:「供應過境官員,一葷一素就可以了,准予在公款開支,其餘夫馬等等,一概按照規定辦理。如果有嚕嗦需索的,把他送到我這裡來,我自有辦法處置。」
「這就是了!」那道員欣然說道,「有大人擔待,屬員樂得省事。」
由於湯斌的清廉耿直,言行必符,早已為京中官員所知,因而公差路過江蘇,都絕了妄念,鼓掉而過,一概不擾。司道州縣既不必糜費招待,更不必送什麼紅包;自然也就不必動歪腦筋去「找外快」。江蘇的政風,在短短几個月內,丕然一變。
官員清廉,百姓的負擔減輕,完納錢糧,當然踴躍;湯斌又一再奏請減賦,免除舊欠。凡是能夠使得百姓獲得實惠的事,無不全力以赴;同樣地,足以騷擾地方的舉動,無不禁除。
有個縣分,上了一張稟呈,說是這一縣湖盪中的蓮子、芡實,出產甚豐,照例應報部列為貢品——進貢到京,備皇帝食用。
湯斌接到稟呈,批了兩個字:「不準!」
「不準!」是不準報部。想出這個花樣來的是一名積年書辦,藉此想立個名目,好假公濟私,從中侵吞;巡撫衙門的書辦跟他有勾結,他向湯斌進言:「大人,這是例規,地方上出產了好東西,照例要進貢。」
「例自人作。」湯斌這樣回答他:「寬一分則老百姓受一分之益。而況蓮子、芡實,不是年年豐收;一報部就成了定例,遇到歉收的年分怎麼辦?」
就因為他這樣處處顧念百姓的利益,所以半年工夫,就受到江蘇人極深的愛戴,令出必行,心悅誠服;到了這樣的地步,湯斌知道可以著手來移風易俗了。
蘇州婦女好人廟燒香,崇奉淫祀。這是湯斌在京里,就聽人說過的。改革風俗,他首先從此人手。
湯斌在京里與有名的詩家號漁洋的王士禎相熟,他是順治十二年的進士,授職揚州推官,一做做了九年,對於江南的情形,極其熟悉,湯斌受命赴江蘇之前,曾特地向他去請教江蘇的民情風俗。
王漁洋對於蘇州相當不滿,他說:蘇州人有嗜好,斗馬吊牌,吃河豚,敬五通神。又說:蘇州婦女人寺廟燒香,招引游蜂浪蝶,最是傷風敗俗的陋習。
湯斌不願先人之見亘在胸中,所以王漁洋的話雖記在心裡,卻不願一到任就出告示,雷厲風行地禁止;同時剛接印就忙著接駕,隨後又扈從到江寧,忙得連公事都在船上辦,自然顧不到此。
接上來是報災、勘災、清理漕糧,奏請減免緩徵,這都是與民生有關的要務,當然也沒有工夫去問,如何婦女人寺廟燒香,會做出許多傷風敗俗的事來?這時細細訪查,才知道王漁洋所說的「三好」,除了吃河豚是個人輕生以搏口腹之慾,與人無尤亦無害之外,其餘斗馬吊牌,敬五通神,其害不可勝言。婦女人寺廟燒香,實在是「冶遊」,無怪乎傷風敗俗了。
湯斌曾經微服私訪過,燒香婦女的裝飾,首先就讓他看不入眼。如說敬神還願,雖是迷信,但是持一片虔敬,也還罷了;濃妝艷抹,顧盼生姿,這哪裡是來燒香?上焉者,借「燒香」之名,稟明翁姑,名正言順地出來遊逛;下焉者,簡直就是來覓外遇。
而且燒香應該只在佛殿,事了就走,毫無沾染流連才是,蘇州婦女不然,往往「隨喜」到增資禪房,曲徑通處,花木深深,頭皮剃得又青又亮的年輕和尚,穿著簇新的玄綢僧服,算是「知客」僧,侍茶進齋,陪著說笑。然後是寫緣簿,大把的銀子施捨,逗留終日,是不是結上了「歡喜緣」,往往是無可究詰之事。
因為寺廟是靚妝艷服婦女集中之地,所以遊手好閒的浪蕩子弟、地痞流氓,每日必到,「小人閑居為不樂」,何況本來就沒有安著好心,於是爭風吃醋,哄嚇詐騙的情事。層出不窮。至於調笑戲謔,到兩情相悅時,或則私奔,或則苟合;這些風流罪過,更是不在話下。
香火一盛,必有賽會,這是店祝神棍的生財大道。也最容易歆動深閨幼婦、懷春少女,既然叫「賽」,就必得爭妍鬥勝,別出新裁,在雜陳的百戲中,出人頭地—一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花樣,有一種肉身提爐,明晃晃的一隻銅鉤,穿臂而過,鉤子上是一條長可及地的鏈子,懸著一隻擦得雪亮的銅香爐,燒著檀香,手臂平抬,昂步而過,那一副英雄氣概,襯著裸露的上半身,寬闊胸膛,雪白皮肉,這一副風流氣魄,真教幼婦少女,心裡有十七八個吊桶在起落。而銅鉤扎處,血痕斑駁,更教一寸芳心,憐痛不止。於是目挑眉語,哪怕是三貞九烈、閨訓謹嚴的大家女眷,也忍不住燭前月下,悄然思量。這都是由於婦女受到寺廟燒香引出來的魔障。
獻肉身提爐的這些無賴少年,十九好勇鬥狠;學了些花拳繡腿,自以為不可一世,瞧賢之怨,動輒加以暴力。其中還有專靠為人打架為生的,蘇州人文弱的居多,有些人與人有仇,憤無以泄,而自己又不敢跟人擠上一拚,便可以花錢僱用這些無賴去打人,打到對方告饒為止,名叫「打降」。打降的少年,為了得人錢財,表示賣命,每每棵著上半身上陣;此輩又喜紋身,胸前背後,手臂手背,刺出各種龍蛇斑駁的花紋,以示英武,這卻又是容易為蕩婦淫娃動心的一端。
至於沉湎於馬弔紙牌,又不僅廢時失業;最壞人心術的是,一面打牌,一面唱曲,而曲文則無不描寫私情,文雅的風情暗寫,粗俗的淫猥不堪,雖有婦女同座,照唱不誤,不以為怪。自然,藉此淫詞艷曲作挑逗,是常有的事。
蘇州還有一樣風俗,深為湯斌不滿,對於喪事,悖越禮法,喪家和弔客,往往毫無戚容,尤其是高年長親壽終,名為「福壽全歸」的「喜喪」,靈前設宴唱戲,弔者大悅。送殯執紼,看不見「麻衣如雪」,十九是彩服,湯斌不勝感慨地說:「仁孝之意衰,任恤之風微!」
「在我任內,絕不許有這種頹靡的風俗!」湯斌跟吳縣知縣劉滋才說,「不過不教而誅,亦所不忍。我想先請你約集地方紳士到我這裡來,加以勸導,再出告示嚴禁。如果辦不通,我就不能不採取激烈手段了。」
劉滋才是能幹的官員,依照湯斌的意思,約了紳士一起見湯斌;經過苦口婆心的解說,地方紳士無不內慚、散出歸去,先從各人自己做起,約束女眷,不準進寺廟燒香。劉滋才出了告示,又派隸役在各處寺廟巡邏;不準婦女進入。這一個改革,很容易收效。
但在城外就不行了。尤其是蘇州城西十里的楞伽山,俗名上方山;為「五通神」所盤踞、五通神不知起於何時,又有「五顯」、「劉猛將」、「五方賢聖」等等名目,在蘇州是家家奉把的神道。於是巫師、巫婆,借五通神造出種種荒誕不經的神話,斂財誘色,無惡不作,這樣已有數百年之久。
在上方山,就更加荒唐了,俗稱上方叫「肉山」,山下宋朝范成大的故里石湖,稱為「酒海」,僅憑這兩個地方,就可以想見那裡是如何一種淫奢的地方。
上方山的香火終年不絕,迎神賽會,亦是層出不窮,此外還願唱戲、酬謝豐收唱戲、久旱災荒、祈求雨雪亦要唱戲,酒食相邀,男女混雜,搞得烏煙瘴氣。五通神廟的廟祝極富,因而以放債為副業,據說借了五通神的錢營商,可以致富;所以不需周轉,亦來借債。還債時要燒香唱戲,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上方山上幾乎沒有一天不是歌舞笙簧,徹夜不斷。
五通神像古時「河伯娶婦」那樣,亦為娶陽間婦女為妻;絕色婦女偶有寒熱之類的癥候,立刻就有人斷定,說是「五通神看中了」。
這一來,她的家屬就不替她治病了,眼看她漸漸病重,至於死亡。也有些婦女,會跟母親嫂子悄悄說起,在夢中曾恍惚與五通神同上陽台。像這樣的情形,每年總有幾十家。
哪裡是五通神入夢,是些神棍假借名義,誘姦婦女——騙局拆穿了一次,被害婦女的家屬告到當官,湯斌知道了這事,怒不可遏:「光天化日之下,豈容此淫昏之鬼橫行!」他對劉滋才說,「更不容神棍、巫師假借名義作惡。你替我嚴辦、嚴禁!」
「是。」劉滋才說道:「不過回稟大人,禁者自禁,信者自信,一時的雷厲風行,終恐故態復萌。」
「何以見得?」
「數百年的積習,人心受惑已深,不是一紙告誡,一時嚴查,所能收功。」
「這也說得是。」湯斌想了一下說:「我自有區處。」
第二天一早,湯斌處理完了公犢,傳呼已升為撫標參將的李虎,到得後堂,吩咐他選二十名親軍,聽候差遣,然後傳轎到上方山。
上方山正在鑼鼓喧闐地唱神戲,吳縣知縣得到消息,趕緊派出隸役到山上彈壓,驅散香客閑人。大家一打聽,說是「湯大人上山」,心裡無不疑懼——歷任巡撫也有到上方山來拜五通神的,如前任巡撫余國柱就來過不止一次;但湯斌絕不會跟五通神攀交情,那麼,此來是為了什麼?
湯斌給蘇州人的感覺是既怕又敬且愛,所以心裡惴惴然,卻又為他深深擔心,怕他不賣「上方山老爺」的帳,會有災禍降身。所以都避開了窺視著,但願湯斌只是興到逛山,逛完就走。
等轎子到達山門,湯斌跨出轎來,四面一看,隨即喊道:「李虎!」
「李虎在!」
「把什麼五通神的泥土木偶替我拉下來!」
「喳!」李虎答應得很響亮,卻站著不動,滿臉驚疑為難之色。
「去啊!」
「大人,」李虎囁嚅著說:「沐恩不敢。」
湯斌心裡很生氣,但轉念就心平氣和了。看著廟外群情惶惶,奔走相告的百姓,心裡在想:如果五通神,迷惑人心不是如此之深,又何用自己來拆淫祠?不必怪李虎。這樣想著,便一言不發,大踏步往裡走去。行得不多數步,只聽後面人聲嘈雜,轉眼一看,一大群百姓正憂容滿面地趕了上來,見了湯斌,一齊跪倒。
為首的一個白須老者,磕著頭,用哀懇的聲音說道:「青天老大人,千萬慎重!老大人愛民如子,三吳黎庶,敬之如父,不敢不犯顏直諫。神道得罪不得,從前也有幾位大人,得罪了神道,一回去立刻就有災禍。崇禎十四,小人二十歲那年的知縣老爺,也是冒犯了神道,還不曾下山就中風在轎子里。青天老大人千萬動不得,請上轎回衙門吧!」
越是如此,湯斌的決心愈堅,微笑搖頭,「不要緊!」他說,「災禍我一身當。」
「大人的災禍就是三吳百姓的災禍!」
話說得如此懇切,湯斌不能不感動,決定因勢利導,希望說服,「你看我可是固執剛愎的人?」他問。
「大人絕不是那種人。」
「那就是。五通神是淫昏之鬼,這件事我想了又想,絕非心有成見。我不信有何災禍。」湯斌又說,「這兩年水旱災荒,民生疾苦,豈可將有限金錢,浪費在這傷風敗俗的荒唐淫祠上。我今天決定要革陋習,嚴辦神棍;你們不必怕,沒有什麼可怕的!你們都起來!」
等百姓站了起來,湯斌又引經據典,講了一套「怪力亂神、子所不語」和祭典須虔誠簡樸的大道理;無奈數百年根深蒂固的迷惑,絕非一時的解釋所能消除。湯斌看看空言無益,便命親軍守住殿門,大踏步走上前去,毫不考慮地將五通神的左臂一拉,只聽「克噠」一聲,泥屑紛落,一條斷臂已經在他手裡。
百姓無不驚駭失色,有的發抖,有的默禱,有的跪了下來,喃喃念佛,與湯斌的神色自若,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你們還不動手?」湯斌向親軍大聲下令,「你們受命於我,『冤有頭,債有主』,如有災禍,有我擋著,與你們絕不相干。」
看巡撫已經動手,神色如此凜然,言語如此透徹,再想到五通神降禍,固然可怕,現任巡撫,有八面旗命王牌,掌握著生殺大權,萬一由於違令的罪名,喊一聲:「捆下去斬掉!」也不是好玩的事!
這樣考慮下來,膽子便都大了,李虎在此時亦只得豁出一切,領頭行動,帶著親軍,把神案移開,將五通神抬了下來,放在當地。
「跟我來!」湯斌說了這一句,提著泥塑木雕的那條斷臂,首先走了出去。
一走走到山口,下面就是稱為「酒海」的石湖,湯斌使勁將那條斷臂拋了出去;回頭看了一下,示意照樣行動。
「五通神老爺,我是上命差遣,迫不得已!」李虎默默禱告:「湯大人是好官,你老人家看老百姓分上,饒過他一遭。如今請你先到酒海去住幾時。有機會再塑金身,我一定出錢出力,補報今天冒犯的罪過。」
說罷,揮一揮手,八名親軍合力往外一甩,將五通神拋人石湖,只見湖面起過漣漪,漸漸擴大消散,五通神就此失蹤了。
這時吳縣知縣劉滋才已經趕來伺候,見此情形,跪伏在地,不勝欽服地說:「大人為民除害,實為千古快事。百姓一時迷惑,久而自知,大人請回衙門吧!」
「好!」湯斌聽劉滋才這麼說,料知他必能體會自己的意思,徹底執行命令,便又吩咐:「尚有妖像木偶,不妨火而焚之;淫祠拆除,木料移作建學宮之用。除惡務盡,不可疏漏。至於神棍及淫祠執事請人,如果改過自新,不妨網開一面。」
不但蘇州,其他各地,特別是風俗相近、交通方便的松江府屬,亦有類似的淫祠,湯斌一律照此辦理,土偶拆毀,詞村移修學宮,神棍廟祝許其改過自新,不然嚴辦。
湯斌到任還不過半年的工夫,但威德俱著,下屬奉令唯謹,果然有辦不到的困難,照實申復,亦必有滿意的指示。所以這一道命令下去,數百年名山勝地的酒肉之臭、烏糟之氣,一掃而空。老百姓先為湯斌和自己擔心;看看湯大人每月朔望在義倉、社會,聚集老百姓講「孝經」,依然精神抖擻,聲音洪亮,不要說是災禍,連個小病小痛都沒有,這下才為自己也放下心來,都讚歎說:「果然邪不敵正。」又說:「湯大人命大福大,將來一定要入閣拜相,所以五通神不敢難為他。」最玄妙的是,據說上方山上掘出來一塊石碑:「肉山酒海,遇湯而敗!」這個以迷信破迷信的傳說,流行甚廣,收效甚宏,五通神的氣數終了,合該如此1就沒有人再怕它,也沒有人再提到它了。
這時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湯斌接到部文,舉行「大計」——考察百官,在明朝是六年一次,逢己、亥兩年舉行,京官稱為「京察」,外官稱為「大計」;人清改為三年一次,由吏部規定辦法,分行各省舉行。特別優秀的官員,由地方大吏,特疏「舉薦卓異」。湯斌接到公文,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吳江縣知縣郭琇。
此人是山東即墨人,字華野。以「榜下即用」的進士,分發江蘇,奉委吳江知縣,才幹卓越,頗有政聲,但有一樣名聲不好:「郭大爺就是喜歡錢!」吳江的百姓都這樣說。
湯斌對待屬吏,一向先教誨、后責成,真的不上進、不改過,才上疏奏劾;所以聽得郭琇的貪名,下了一道公文,召他上省面談。
吳江密邇蘇州,郭琇一到就上巡撫衙門,湯斌在花廳接見,看他年紀甚輕而衣飾樸素,不像是個飲食起居講究享受的人,於是這樣問道:「聽說你在吳江苛斂,不法之財很不少,是不是都寄回山東買回置產去了?」
「請大人行文山東巡撫衙門徹查,如有一分郭琇所置的田地,我甘受重典。」
「那麼你並無貪污的事實?」
「有!」郭琇答道:「前任巡撫,是大人的同年,為人如何?大人深知。如果我不能填他的貪壑,就得丟官,丟官就不能替老百姓做事了。」
「這也算一項道理?」湯斌笑道,「你自己不覺得強詞奪理?」
「遇見大人這樣的上官,才能講理、」郭琇說道:「我請大人寬我一月限期,倘仍如以前一樣,請大人立置典刑。」
「可以。我給你一個月限期。如果不改,請你自劾。」
郭琇連聲答應。回到吳江縣衙門,親自動手,率領僕役,將大堂內外,洗得乾乾淨淨;然後坐堂召集三班六房說:「以前的知縣郭琇,已經死了;現在是另外一個知縣郭琇。如果你們假借名義,在外胡作非為;你們要想到,現在是不要錢、不怕死的新郭琇當知縣。」
大家都知道郭琇的脾氣,凡事不說則已,說了一定做到,因而各具戒心,相約斂手。而郭琇也是一點都不肯放鬆,明查暗訪,不準屬下舞任何弊。這樣一個月下來,特地上省,稟見巡撫復命。
湯斌看到郭琇的手本,開中門親自迎接,一見面就說:「老兄的毅力決心,可佩之至。我一定要奏報朝廷,特予褒獎。」
「多謝大人成全之德。」郭琇深深下拜。「郭琇能夠無忝所生,都出大人之賜。能容我補過贖罪,已經感激不盡,何敢再邀褒獎?我今天來見大人,一則是復命,二則是有所報答。」
「不敢,不敢!請坐了細談。」湯斌猜想郭琇的所謂「報答」,一定是對地方的興革,有所建議,所以欣然接待。
郭琇倒是有一番建議,但與地方政事無關,「這一個月里,我不斷想到,廉吏易為亦不易為;遇到大人這樣的長官,做一個廉吏不難。推己及人,大人許我為廉吏,朝廷可許大人做清官?我不能不關心。」
「多謝厚愛。」湯斌答道,「聖主在上,沒有不能做清官的道理。我望六之年,捧檄復出,正因為時逢明主,是大有可為之時。老兄這話,我倒真要請教。」
「聖主在上,僉壬在側。大人可許我直言,可容我畢詞?」
「當然,儘管請。」
「前任余撫台與大人同榜,但知其人之深,大人恐不如我——。」
郭琇從余國柱談起,談到權臣明珠;余國柱在江蘇的搜括。為明珠所授意。此外則皇帝寵信的南書房翰林高士奇;熊賜履的門生、顧炎武的外甥徐乾學,攬權索賄,一時有「四方玉帛歸東海,萬國金珠貢淡人」的口號,「東海」是徐氏的郡望,淡人則是高士奇的別號,由此兩句口號,可以想見其中的卑鄙齷齪。舉世滔滔,眾濁獨清,便成為反常的現象;因此,郭琇提出兩個疑問:第一、朝中用事的大老,能不能容湯斌一塵不染?第二、倘或開口索賄,湯斌如何應付?
「我報答大人者,即是提醒大人這兩句話。」郭琇說道:「大人不曾體會得貪讀之心,不知此輩的險惡;江蘇膏腴之地,為此輩的利藪,豈肯容大人在此做清官?如果所欲不遂,一定設法排擠大人去位。聖主在上,固然不錯,但耳目畢竟有限,難免不受蒙蔽。這一層,大人可曾想過?」
湯斌靜靜聽完,久久不答;躊躇又躊躇,才慢吞吞地答道:「蒙老兄如此厚愛,論理料事又是如此透徹,我就跟老兄實說了吧,最近有人來跟我說,我奏報康熙十八年至二十二年積欠的錢糧,改為分年帶徵;睢寧、沐陽、邳州、泰州,以及西淮、揚州、徐州等地水災,豁免前兩年的欠賦,減了本年的新課,都靠明相國的力量,江蘇百姓,宜有報答,他們要我四十萬。」
「如何!」郭琇拍著大腿,「大人如何答覆?」
「我能答覆他什麼?唯有置之不理。」
「這絕不是辦法。」郭琇說道:「我有句話,不知道能不能說?」
「你說!」
「我與在籍紳士也曾談過,幾乎異口同聲,不願大人為難。」郭琇很謹慎地說,「大人如果不便出面,盡可不聞不問。」
這話說得語氣曖昧,湯斌一時不解,細想一想有些明白了;他當然知道老百姓的愛戴,巴不得他長生不老,一輩子當江蘇巡撫,所謂「不願大人為難」自是意指朝中有人索賄,由地方來應付;這應付無非是湊成一筆巨數,填京朝大官的貪壑。這話如果明說,知道他絕不能同意,郭琇所說的「盡可不聞不問」,正就是此意。
想是想明白了,總有些令人不信。前明好官獲罪要錢來折贖,部民醵金相援,如他老師孫奇逢救左光斗的故事,已經難能可貴;地方百姓湊錢來替長官行賄,那可以說是千古創聞,而況數目又如是之巨!
這樣想著,覺得表示態度,亦屬多餘,便即笑道:「老兄一月之前方自洗堂廡,如何又管此閑事!」
這一說,郭琇就無法再往下談了,但心跡不能不表明,「大人,」他說,「若非與大人有關,我何苦管閑事?」
「盛情可感!」湯斌說道:「但望與我一樣堅持,就是愛我了。」
「謹遵台命!」
郭琇果然言而有信,等吳江的紳士,得到風聲,與蘇州方面聯絡,有了成議,來見郭琇,請他代為稟達巡撫時,郭琇婉言拒絕,與朝中貪官,絕不妥協。
郭琇那裡碰了釘子,蘇州知縣劉滋才那裡亦碰了釘子,大家還不死心,居鄉的紳士以曾任大學士的宋德宜為首,聚會商議,決定請藩司章欽文出面,七府一州共湊四十萬銀子交給他轉送余國柱。
茲事體大,章欽文不敢擅自作主,特地去見湯斌,用江蘇紳民,只為求得湯斌無事,可以為民造福,所以送這筆錢是為自己打算,與湯斌無干之類的話,希望打動他。哪知湯斌一點水都潑不進去。
「此事有三不可,蠲賦出於天恩,如今變成江蘇百姓不得實惠,似乎皇上口惠而實不至,一不可。我生平自矢,不以一己富貴榮辱而降志,現在等於買官來做,良心何安?二不可。現在他要四十萬,給了他了,將來要四百萬,又將如何?三不可。因此,不但我不能理他,你們亦不能理他,否則造成陋規,害苦了百姓,我必指名嚴參。」
這一來,沒有一個人敢再管這件事。余國柱派來的人的失望,自然可想而知。
三年大計,湯斌認為該當舉薦的,除了郭琇、劉滋才以外,還有松江知府魯超、上海知縣史彩、通州知州邊聲揚、高淳知縣張象翀、六合知縣洪煒,但或者錢糧催科,尚有未清,或者因為盜案未破,不符部文規定,結果只能舉薦一個松江府儒學教授陸在新。他是蘇州人,舉人出身。府、道、按、布各長官,都有優異的考語;湯斌親考,列舉事實,共有四條,除了勤於訓詁,每月在明倫堂集合生徒講學課藝,寒暑不更以外,還有三項卓異的行誼。
陸在新也是講理學的,但絕不是腐儒,除了淡泊自甘,敦品勵行以外,又留心與國計民生有關的世務,農田水利,如何應興應革,都能講出一篇很深刻的道理來。至於約束松江府的秀才,最使得地方官感激的,就是不準秀才出入衙門、干預公事——江蘇的劣紳最多,相沿成習,最喜歡干預公事;秀才見縣官,只打躬、不磕頭,言語衝撞,亦不能打他的屁股,利用這些優於一般老百姓的地位,包攬訟事,關說人情,包繳漕糧,生財之道多得很,地方官當然頭痛,如今有陸在新管著,可以省了許多麻煩。
陸在新為人極其熱心,口才又好,所以經常接受府、縣的邀請,城裡城外,講解上諭,宣揚政令,對地方立推行政務的幫助極大。在義學講書,每日有課,極其辛苦,照例是有贄可收的,而陸在新一概不受。所以湯斌在敘明事實以後,下了這樣的考語:
此一官者,為學力追先賢,司教克端士習,更能闡明孝經小學之旨,使共識明倫敦本之修,有許風化,不愧儒林,所當特舉,以備拔抉擢。
以江蘇地方之大,好官之多,三年計典,唯一能登薦牘的,只有陸在新一個人;而又是出於湯斌的保舉,所以皇帝格外重視,特旨召見,親加考間,果然是品學俱優的人才,御賜蟒袍,放到江西文風最盛的廬陵去當卸縣,頗有政績。
湯斌在江蘇沒有一天不想到的一件大事,就是各地的災情;這年——康熙二十四年,淮安、揚州、徐州府所屬二十多州縣,自五月到八月中,飄風露雨,接踵而至;此處古稱天下的澤國,黃河、淮河、洪澤湖、高郵湖一齊漲大水,同時山洪暴發,水連天,天連水,一片汪洋,百姓幾乎無路可逃。傷心慘目,湯斌還是第一次看到,站在城頭上淌著眼淚,竟像傻了似地。
回到駐節的一條小漁船上,湯斌吩咐連夜回蘇州。天黑燈昏,風驟雨急,秋天竟如嚴冬,湯斌凍得瑟瑟發抖,風濕病大作,痛得腰都直不起來,船家看不過,說找個避風的地方油一夜,明天一早再走,湯斌不肯,非要加緊趕回蘇州不可。
一回巡撫衙門,連濕衣服都顧不得換,立即找了藩司章欽文、按察使丁永譽、蘇松督糧道來商議放賑。
「如今第一大事是辦米。今年湖廣、江西大熟,米價甚低,我們派人買米來辦平糶。」他問章欽文:「你看哪裡有公款可以動用?」
「公款是有,但未經奏准,不能動用。」
「轉眼嚴冬,等奏准了再去採辦,米運到已經是明年的事,災民早已不能活命。」湯斌又說:「反正辦平糶是本錢可以收回的;到時候歸墊,有何不可?這件事,我完全負責,將來上頭有處分,我一個人承擔。」
「為救百姓,沒有讓大人一個人擔處分的道理。」章欽文說,「我撥五萬銀子出來,請大人指派採辦人員。」
「你們公舉!肯實心辦事,清廉能幹的才合格。」
即席推定松江府海防同知李經政、蘇州府海防同知劉三傑,委任為採辦委員;米款亦議定在前任巡撫疏浚茆河,特開捐例,溢收的款項內,動支五萬兩,隨後平糶歸墊。
於是連夜辦公文,下委札、掃點起程;湯斌派了一名戈什哈通藩司,說李、劉三人動身以前,他要找他們談一次話。李經政、劉三傑便約齊了一起去稟見。
「你們是司道公舉的,操守才幹,我都相信得過。」湯斌問道:「你們是一起採辦,還是一個到湖廣,一個到江西?」
「卑職兩個已經商量過了,兩個人一起辦事,一則,遇事有個商量;再則彼此監督,務必仰體大人嘉惠災黎的仁心,每一文錢的米。都到得了災民嘴裡。」
「有此存心,我聽了很高興。不過災情緊急,你們要多多辛苦。還有,買米怎麼買法,你們想過沒有?」
李經政和劉三傑相顧愕然,拿錢買米,還有個買法,怎麼買?李經政想了想答道:「湖廣、江西兩省的公文,已經辦好了。到了那裡自然是先投文,請兩省幫忙,召集米商議價。」
「不是,不是!」湯斌搖著手說:「這一來就慢了。飽漢不知餓漢飢,討價還價,大費工夫;說不定還有不法惡吏,從中操縱把持。所以投文可以,不必期望那兩省幫忙。」
聽這一說,果然有些道理;看來買米確是有個買法,劉三傑便看一看李經政,老實說道:「我看請湯大人指示吧!」
「對!」李經政對湯斌說:「請大人示下。」
湯斌點點頭,屈著手指,從容說道:「第一,你們一到先打聽市價;第二,打聽好了,找米商自己打交道,能便宜就便宜,不能便宜照市價買;第三,隨買隨運;第四,買到一半不要買了,你們等在那裡聽消息。」
「是!」
「還有件事,學程、朱講究不欺的人,不肯做的;只是陽明之學,講究推求本心,本心可質天日,做也不妨戶
無端發這麼一段議論,所為何來?李、劉二人只好順著長官的語氣,同聲稱是。
「你們到那裡要說一半真話。說一半假話。真話是說淮揚災情之重,百姓之慘;假話是說此地米貴如珠,一斗一金。」湯斌問道:「你們懂我的用意不懂!」
說破了怎麼不懂?假報行情、跡近欺人無怪乎說學程朱的人不肯做!
因為其中別有妙用,李經政和劉三傑改變了計劃,一個到江西,一個到湖北,一面買米,一面照湯斌的指示說「一半真話,一半假話」。這一半假話,打動了米商的心,一兩銀子一斗米,那就何必在本地賣米?到災區去賣!
於是運河、長江中風帆相望,觸目儘是米商;到了淮揚,才知大上其當。有些米商不服氣,扳高不售;無奈「貨到地頭死」,你不賣有人賣,米多得是。湯斌一看這情形,通知章欽文,轉告李、劉二人,江蘇的米甚多,價錢亦不貴,不必再在產地買米。
接到章欽文的通知,李經政與劉三傑哈哈大笑,都覺得精明的商人,也會中了規行矩步的道學先生的計,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但也由此悟出了陽明之學的體與用,如果說湯斌所設的一計是詭道,則王陽明平宸濠,為了先聲奪人,讓叛逆驚疑遲徊,有所瞻顧起見,假造公文,說起兵多少萬,分途圍剿宸濠,豈非更不可取?
「持正體第一!」李經政這樣對劉三傑說,「欲行詭道時,盡不妨行。只是詭道亦須無礙於善類。」
「是啊!」劉三傑深深點頭,「其實湖廣、江西的米商,聞風而集,錢還是有得賺的,只不是求取暴利而已。」
「災民頭上取暴利,於心何忍?湯大人亦絕不會客商人求取暴利;不過話又說回來,能用這樣的手段,令人無從求取暴利,這才是為政的上乘功夫。」
湯斌就是在這樣實實在在,時時刻刻不忘記百姓的施政中,獲得了屬員的敬仰。平糶的米款,連運費只花了兩萬六千兩銀子,很快地歸還了公庫。當然,光是這些米是不夠的;只是先動公款買米的奏疏一上,足以看出災情緊急,皇帝特派一名侍郎專程到江蘇勘查,災情果然嚴重,特准動用鳳陽、徐州、淮安三府公倉的餘糧,及歷年的積穀,普施賑濟。秋冬水退,災民重理田園,但河患始終存在,皇帝決心,加緊整頓黃河下游。
在湯斌,由於江蘇天下膏腴之區,尚有餓殍,內心的感觸極深,自奉也更加刻苦,經常采巡撫衙門后國的野蔬供膳,由市上所買的萊,每天必有的一味是豆腐,因此得了個看似諧謔,而實為尊敬的外號,叫做「豆腐湯」。又拿他的施政予人的感受,編成一句口號,叫做「黃蓮、半夏、人蔘湯」,意思是蒞任之初,雷厲風行,百姓這也不便,那也不便,生活好像黃蓮般苦;以後苦得好些了,味道像半夏。而皆是「良藥苦口利於病」,最後才感覺到,這一點點苦味,是「人蔘湯」的味道?入口為大補之劑。
湯斌自己的生活,在衣食無缺的小康之家看來,苦得像黃蓮一樣,夏天,從典當鋪里買舊夏布帳子來用;冬天,湯夫人坐轎出門,西北風起處,有舊棉絮從轎簾里吹散出來——蘇州人一提到此眼圈就會發紅。
他有四個兒子,小的兩個帶在任上,親自課讀;老大、老二留在睢州,侍奉祖母,下帷讀書。有一次湯斌看家用帳,寫著「買雞一隻」,便即查問,老僕回報:「是大少爺來了,叫買的!」
湯斌大怒,把他的大兒子湯溥喚來,罰跪庭中,這樣教訓他說:「自從我到蘇州,從不曾買過雞!你以為蘇州的雞,像家鄉那樣便宜嗎?你想吃雞,回河南去!世上哪有讀書人不能咬得菜根而可以做大事的!你馬上回去,好好讀書!」
他的大兒子已經三十四歲,幼承庭訓,極其孝順,聽得這一頓責備,愧悔不已,涕泣請罪,而湯斌到底把他攆回去了。
一過重陽,湯斌的生日快到了;他的生日是十月二十,這年五十九歲,蘇州人做生日,講究「做九不做十」,所以湯斌的五十九歲生日,便等於花甲之慶。
地方士紳集議,湯巡撫待民如此,老百姓必須有所表示,表示江蘇人不是不識好歹、忘恩負義的人,所以他的五十九歲生日,必得替他「做一做」。
然而替湯斌做壽甚難,送壽禮不但不會收,說不定還要惹他生氣;開筵唱戲,更不可能。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送一篇壽序,湯斌不能不收,而且也正好在這篇壽序中,表達三吳父老的敬愛之憂。
這是篇大文章,而天然有個第一等的大手筆在那裡——歸院堯峰山的汪苕文,他單名琬,學者稱「堯峰先生」,自稱鈍翁,蘇州人。汪堯峰是順治十二年的進士,初授戶部主事,升員外,升到部郎中。這類所謂「部曹」是政務推行的中堅人物,有才具最易顯露;汪堯峰雖然文名甚盛,卻不是書獃子,在戶部盡心鉤稽,積弊盡出;在刑部以六經詮釋律例,是當時響噹噹的紅司員。
到了順治末年,江南發生「奏銷案」,株連甚廣,欠一文錢糧的,都會被革掉功名。汪家亦有舊欠,因而汪堯峰降官為京師北城「兵馬司指揮」,這是個不文不武的管街坊地面的小官,真所謂「風塵俗吏」,在王公大臣眼裡,就跟巨家大族看地保差不多;汪堯峰把這個官,做得有聲有色,當時親貴重臣的家人,許多是橫行不法,魚肉小民的豪奴,汪堯峰卻能不顧情面,不畏勢力,不遇到便罷,遇到了當街一頓板子,外加七斤二兩重的一面枷,要悔過了才放。
過了兩年,由兵馬司指揮再升戶部主事;這一次復入,更是銳意任事,最有名的一案,是裁減吳三桂的軍餉,替國庫省下了極可觀的一筆經費。
由戶部主事外放,汪堯峰當上了一個很不錯的差使,到江寧西新關去徵稅;稅差有陋規,汪堯峰看看宦囊所積,可以養老了,便起了急流勇退之心,辭官回蘇州,在堯峰山中築了一座「皆山閣」,閉門著書。康熙十八年應徵就試博學弘詞,授職翰林院編修,編纂明史,跟湯斌成為同年、同事,他們的交情就是這樣來的。
汪堯峰在史館只有兩個月,因為性情偏急,落落寡合,便告了病仍舊回到堯峰山;那時他的古文,幾乎可稱為海內獨步,名公巨卿的壽序、墓志銘,都要來請教他,否則不足為榮。他跟湯斌的交情極深,就是大家不請他,他也要自告奮勇;所以接到委託,一諾無辭,精心結構,寫成一篇洋洋洒洒兩千餘言的壽序,再請名家工楷寫在八條朱箋上;字是用泥金所寫,精工裝裱,外加紅木雕花框,裝潢得講究無比。
到了十月中旬,湯斌的生日將到,地方士紳雇了一班吹鼓手,將這八幅壽屏,抬到巡撫衙門。這件事,期前做得極為秘密,湯斌事先毫無所聞,一聽說地方士紳來送壽屏,大為不悅,不但不收,連見都不肯見。
「這是堯峰先生的手筆,湯大人豈可辜負人家的一番心血?」
這話也對,湯斌便派人把壽屏上的序文抄了下來:原件仍然「壁謝」!
這好像有點不近人情,令人難堪;但以知之有素,諒解他絕不是出於矯情,所以這種難堪,就好像人蔘湯中的一絲苦味那樣,事後體會,格外有味。
到了年終,接到吏部的公文,奉旨「行取」州縣官,以備言路之選。「行取」的意思等於征史,也就是說,選拔州縣官去當御史;品極同為七品,但職權地位大不相同,以明朝的規制,巡按御史,代天巡方,所到之處。「如朕親臨」,州縣官須以屬下的禮節參見。由明人清,雖廢除了巡按御史的制度,但言官的身分清高,遠非縣令所可同日而語。
因此,州縣官行取為御史,限制甚嚴,第一要合資格,須兩榜進士出身;第二要才德俱優;第三要任內不欠錢糧,沒有未破的盜案。前兩點操之在己。最後一點,在江蘇這樣「賦重役繁,甲於天下」的地方,就很難了。
湯斌認為這是好官吃虧的規定,決定據理力爭;因而他親自起草奏疏,保薦劉滋才和郭琇。他說:做州縣官,都知道皇帝的「知人之明,出自天授」,做臣於的,只要潔己愛民,一定能夠升遷,所以操守廉潔,政績可以表揚的,頗不乏人。但細考他的錢糧徵收成數,則無論如何不能完清,因為「勢處其難,智勇才力無所用」。如果一定要拘於成規,以合格的官員報送,那就只有揀小縣分,事情少,賦稅輕,容易藏拙,也容易見功的人來敷衍塞責。這樣的人,辜負了行取的美意良法,而且其人的才具,亦絕不能邀得皇帝賞識。這一來,豈不是有濫舉的責任?
如果真知其人而不保薦,則是「蔽賢」,罪過與「濫舉」相等。因此,湯斌說他與總督王新命,細心考查,決定保薦劉滋才與郭琇;他說郭琇稟性恬淡,頗有風骨,對百姓的撫慰啟迪,勤勞不倦,吳江的百姓對他的稱頌,眾口如一。任內亦沒有未破的盜案,但錢糧只有康熙二十二、二十三兩年全完。歷年的錢糧不能全完;而郭琇雖未能追完舊欠,至少已有任內的兩年全完,與歷任官員比較,可見得不是他的才具不行——湯斌希望能表達出這樣一層意思,如果都像郭琇這樣的縣令,那麼,根本就不會有積欠的錢糧了。
這道奏疏一上,劉滋才和郭琇都奉旨補為監察御史;去任之日,百姓自然攀留不舍,彼此有一場眼淚好流。
到了京師報到,郭琇因為身居言路,職責所關,所以經常考察吏治民生。遇見的人多了,才發覺朝中的派系,相鬥甚烈,或者是政見不合,或者是講學問的路數不同,形成門戶之見,而說到頭來,其實不脫爭權奪利四個字。
朝中的派系,最初是索額圖和明珠兩大派;以後又有徐乾學、高士奇、王鴻緒、李光地等派,用戰國連橫、合縱的手法,今天聯甲倒乙、明天又聯乙倒丙,搞得暗潮洶湧,糾紛迭起。熊賜履的罷黜,照徐乾學的說法,就是由於索額圖的陷害。然而熊賜履的「嚼簽字」,確是假道學的行為,所以連與索額圖為敵的明珠,亦不以為然。
當然,所有的爭權奪利的衝突中,以明珠和索額圖兩派的爭鬥為主。明珠的受知於皇帝,是由於力贊撤藩,但他的手段,也確比粗豪疏略的索額圖高明得多;素以輕財好義,禮賢下士知名,聽說郭琇是湯斌特薦而行取的御史,便託人來致意。但是,這個人恰是郭琇所看不起,而且深惡痛絕的余國柱,自然就更不會理他了。
不久,又有一個人來拜訪郭琇,這個人也是皇帝所寵信的,以理學出名的邁赫人物,他是郭琇的同年李光地,字晉卿,福建安溪人。康熙九年點了庶吉士,學得一口滿洲話,也會滿洲文,三年教習期滿,「散館、留館」,授職為翰林院編修,請假回籍省親。
第二年也就是康熙十三年,三藩亂起,耿精忠在福州起事。響應吳三桂。李光地跟他的同年,家住福州,同時國籍省親的陳夢雷合作投機,做了一次「買賣」。這個計劃是如此:一方面陳夢雷在福州投降了耿精忠;一方面由他與李光地聯名,用蠟丸呈上密奏,建議大兵進取的方略,密奏中這樣說:
竊聞大兵南來,皆於賊兵多處,盡為鏖戰,而不知出奇以搗其虛,此計之失也!
臣度:仙霞連浙江;彬關連江西;漳、潮連廣東,此三方者,本地守土之兵,自足以控制之。其汀州一路,宜因賊防之疏,選精兵萬人,或五六千人,作為入廣之兵;道經贛州,逆轉而入汀州,為程七、八日耳。二賊聞急趨救,非月余不至,則大軍入閩久矣。賊方悉兵外拒,內地府、州、縣,盡致空虛,大軍果從汀州小路,橫貫其腹,則三路之師,不戰自潰。仍忍小路崎嶇,更須使鄉兵在大軍之前,步兵又在馬兵之前,庶幾萬全。
這篇奏疏,看來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是紙上談兵,而且間關萬里,到達御前,亦已歸於無用。然而這些都不關重要;重要的是,要讓皇帝知道他們的「忠貞」。李光地和陳夢雷的如意算盤是,如果耿精忠成功,則有陳在,可以為李援引,同作新貴;如果耿精忠失敗,則有蠟丸書在,李光地可以為陳夢雷出面說話,說他是假意投降,埋伏在耿精忠那裡作內應的。這樣,依然得膺上賞。
這左右逢源的一計,到頭來李光地「如意」,而陳夢雷大倒其楣。毛病是在李光地出賣了患難朋友。
蠟丸書歸李光地製作,一小塊紙片上,寫滿了蠅頭小楷,用蠟丸封固,由李光地的叔叔,護送一個名叫夏澤的親信家人,出江西北上;走了一年才到京師。蠟丸密奏上達御前,皇帝降諭:「編修李光地不肯從逆,避人山中。具疏遣人前來,密陳地方機宜,具見矢志忠貞,深為可嘉!下兵部錄其疏,令領兵大臣知之。」
為什麼只有李光地一個人的名字?因為李光地根本沒有把陳夢雷的名字寫上去;照他的想法,如果耿精忠成功,陳夢雷就根本不會知道,密疏只是李光地獨上,因為這是無法查考的。倘或耿精忠失敗,則不但獨顯忠貞,更為難得;而且那時陳夢雷被捕,攀扯上自己,有口難辯,或許會變得弄巧成拙。這樣寫了自己打算,決定出賣朋友。
靖南王耿精忠響應吳三桂起事,是在康熙十三年三月,巡撫劉秉政,事先已經暗通款曲;顧慮的是總督范承漠——他是宋朝范文正公的後裔,清朝開國名臣范文程的兒子,耿精忠怕他不從,託詞請他到王府議事。范承漠坦然應約,一到就被耿精忠的衛士,以白刃相向,脅迫投降,范承漠挺身大罵,誓死不從。他在福建頗有政聲,耿精忠怕殺了他會失民心,只好拘禁起來,派了三十二名衛士,輪班看守,同時派劉秉政勸他多次,范承漠始終不降,於是惹惱了耿精忠,一面拘捕范氏家屬,一面佔據福州,起兵造反,發兵三路,分起邵武、福寧、建寧、汀州等地。
等整個福建落入耿精忠手中,他又分三路出兵北伐,東路取浙東沿海,西路取江西廣信、饒州;中路出仙霞嶺的浙江金華、衢州等地。
朝廷得報,亦分四路出師平亂。奉命大將軍康親王傑書與寧海將軍貝子喇塔,由浙江人福建,兵到衢州,大破耿精忠手下大將曾養性所部,進圍溫州。又大破耿精忠的另一大將馬九玉所部,乘機收復江山、常山。
中路如此,東路則為浙江總督李之芳力阻;西路又為清軍所取,耿精忠的部將白顯忠乞降。曾養性一看大勢已去,亦在溫州投降清軍。
這年十月,康親王傑書領兵到了福州。三藩之亂,猶有西藩未平,所以令以招降耿精忠,許以免死。耿精忠便率「文武官員」出城投降,奉旨恢復靖南王爵位,仍駐福州。可是范承漠卻為耿精忠事先殺掉了。
省城雖已克複,外縣還未平服,往泉州一路的清將是個都統,名叫拉哈達,從福州出發以前,奉命尋訪李光地;那時的清軍,每平一地,就要屠城,在安溪怕誤殺了李光地,下令禁止屠城。人城以後。沿路高喊,請李光地出見。結果,李光地到漳州見著了拉哈達,他懂滿話,拉哈達幾乎有他鄉遇故知之感,談得極其投機;為他在傑書那裡說了許多好話,專折人奏,升為侍讀學士。
這時的陳夢雷,雖以耿精忠免死,偽官亦都暫不置問而免於下獄,但內心極其不安,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李光地身上。兩人在省城相見,李光地表示:「你報國之事非一,我要—一人奏。你等我奏聞以後再進京好了。」陳夢雷聽了他的話,安心等待;及至京中旨到,只嘉獎李光地「矢志為國,顛沛不渝」,陞官褒獎,陳夢雷才知道蠟丸書上,沒有他的名字,這一驚一氣,自然非同小可。
於是康熙十六年秋天,陳夢雷與李光地相約一同赴京。哪知李光地人還在福州,突然接到家書,說他的父親死了。丁憂回籍守制,京里自然去不成了。陳夢雷在家越想越不安,第二年三月里,一個人進京;一打聽說是他曾做過耿精忠的「學士」,將來必會查辦。陳夢雷想上疏辨白,吏部不肯替他代奏。只好寫了稟呈,派家人口福建,照規矩由地方官一層一層轉呈。
正當他在京師坐卧不安之際,丁憂在籍的李光地卻是大為得意,因為他又建立了新的軍功。原來有一支李光地稱為「山賊」,而實與鄭經有聯絡的部隊,由蔡寅率領,自同安北上,進攻安溪。李光地招募鄉勇,死守危城;設法斷了蔡寅的糧道,始得解圍。這是李光地第一次所立的軍功。
第二次的軍功,對清軍來說,更為可觀。當時退守廈門的鄭經,遣劉國軒進攻泉州,水陸並進,連戰皆捷,海澄、漳平、同安、惠安等縣,都為劉國軒所佔領,斷了龍溪以東的江東橋及有名的萬安橋,南北隔絕,泉州發發可危。
於是,李光地派人向在漳州的拉哈達告急。清軍赴援,卻逢九龍江江水大漲,無法渡過;又靠李光地以熟於地形及熟習滿洲話的兩個長處,引導清軍,由漳平與安溪之間的深山小道,曲曲抵達前方。李家在安溪是大族,備了牛酒勞軍;李光地的叔叔李日(火呈),又為拉哈達作先鋒、打前站,逢山開道,遇水搭橋,深為得力。
此外,李光地又遣派他的兩個弟弟,率領一千鄉兵,渡過安溪以北的白鴿嶺,自永春引導巡撫吳興祥的軍隊南下。兩路夾攻,海澄解圍,劉國軒在閩南竟存身不住。
拉哈達當然要奏報李光地的功勞,朝廷特予優敘,陞官翰林學士;李氏一門的親屬子弟,都由康親王傑書「便宜行事」,給了許多「委札」,做起官來。
此時陳夢雷所遣的家人,已經到了福州;但巡撫吳興祥領兵駐在泉州,所以陳夢雷的父親,備了一個稟呈,派人到泉州去投遞,請求巡撫備咨文到京,為陳夢雷洗刷。李光地知道了這件事,便設法留住了陳家的家人,不讓他向吳興作投呈;做下人的,不明主人家的恩怨,聽李光地言詞懇切,說一定會為主人設法解救,自是信之不疑,一直在泉州聽候消息,三個月過去,毫無動靜,而陳夢雷在京師,度日如年,空等了六個月。
在這時局勢又起了一個很大的變化,吳三桂的女婿胡國柱,投降了清軍,消息傳來沖州,正值中秋,憑軒賞月的吳三桂,一看眾叛親離,連女婿都已背叛,氣得大叫一聲:「大勢去矣!」氣噎仆地,一命鳴呼。
雖然吳三桂的孫子吳世播,為馬寶等人擁立「嗣位」,改元「洪化」,但誰都知道,三藩之亂,至此已不足為患,因而在福建的康親王傑書上奏,要殺耿精忠。
皇帝下了一通密諭:「今廣西、湖南、四川俱定,賊黨引領冀歸正者,不止千百;驟誅精忠,或致寒心,直令自請來京,庶事皆寧帖。」這是想騙耿精忠進京,他不肯上當。遷延到康熙十九年,皇帝正式下詔,召耿精忠覲見,這下才不能不惴惴就道。
耿精忠一到京,他的兩個胞弟,早受了朝廷籠絡的耿昭忠、耿聚忠,合疏參劾耿精忠,說他「背恩為亂,違母周氏訓,脅迫以死」;這未免誣控,耿精忠的母親,不贊成長於謀反,憤郁絕食而死是有的,卻不至於被「脅迫以死」。反正此時的耿精忠,已人樊籠,身不由己,受了冤枉亦無法分辨,結果自是一命不保。而從逆的偽官,亦就紛紛被捕下獄;陳夢雷確是做過耿精忠的官,所以被判死刑。
其中有一個就是徐乾學,他跟李光地最不和,原因甚多,首先是門戶不同,徐乾學是明珠一黨,而李光地獨為索額圖所看重;其次是輕視,看不起李光地的假道學;還有一點,就是嫉妒他在皇帝面前得寵。當然,也可能有些抱不平的「正義感」。
為了陳夢雷,徐乾學不知是抱不平,還是有意跟李光地為難,要他上奏為陳夢雷辯白。
「我已經面奏皇上了。」李光地這樣答覆他。
「誰曾見來?」徐乾學根率直地說。
李光地實在不曾面奏過,所以對徐乾學這樣不客氣的話,只得忍氣吞聲,不作辯解。
「你們是同鄉,又是共患難的。其中的原委,亦只有你才明白,你不替他上奏,難道看著陳則震死!」徐乾學說——則震是陳夢雷的號。
「我不是不肯上奏,只因為無濟於事。」
「你不管它有濟、無濟,只要上一個奏摺,為朋友的心就盡到了。」
「是這樣子嗎?」
「是的。」
這一下李光地無可推託了,但他自己不肯寫奏摺,恐怕敘到當日之事,前言不符后語,為徐乾學抓住把柄,所以這樣答道:「我擬奏稿,恐怕不能盡心,你替我代擬一個。」
徐乾學答應了。擬好一看,大致無礙,李光地為了留下將來可以不承認出於己意的退步,一字不易,照繕呈上。
榮枯之間,相對映照有如天堂、地獄的,就是李光地與陳夢雷。此時一個在獄中含冤受屈,命已不保,一個卻是金馬玉堂,平步青雲——李光地到京,已授職為內閣學士。庶吉士散館,能夠留館授職為編修或檢討,已是令人艷羨的事,因為清秘之職,升遷特快;然而也快不過李光地,他授職即請假,待在家裡陞官,七年工夫,由編修一躍為二品大員,做的是最重文採的翰林官,卻以軍功超擢,這都是空前絕後的異遇。
然而李光地的功名雖得意,聲譽卻不甚高明,因為陳夢雷幾次呼冤,已經江謁老師同年,雖不便說出合作投機的行為,對蠟丸書應有他的名字,以及李光地如何請他的叔父李日(火呈)到福州探聽虛實,以定行止的情形,說得鑿鑿有據。李光地不夠朋友的名氣,在他的同年中,已經無人不知。
結果,陳夢雷免死,改為充軍奉天,但李光地卻不肯承認是他的力量。同時,他有心排擠陳夢雷,亦是彰明較著的事實。陳夢雷雖得活命,一口怨氣仍難咽下,在獄中寫下一篇與李光地的《絕交書》,其中有段話說:
年兄家居安溪,在六百里之外,萬山之中,地接上游,舉族北奔,非有關津之阻;徜徉泉石,未有徵檄之來,顧乃翻然、勃然忘廉恥之防,徇貪冒之見,輕身杖策,其心殆不可問。
這是因為耿精忠在康熙十三年三月起事,而李光地在端午之前還到已經淪陷的福州去過。
如果李光地真的是效忠清朝,則耿精忠在福州起事,閩南還安然無恙,大可出江西北上。潔身自保,而起初請他叔父到福州探聽消息;繼於端午節前,親入虎穴,此一行有何理由,目的何在?陳夢雷所指的「其心殆不可問」,真誠誅心之論。
這篇《絕交書》由於徐乾學的協助,廣為傳播,使得李光地的「賣友」之名,喧傳入口。這一來,他在京里,立足不住,不能不「避風頭」;在康熙二十一年,以奉母回籍為名,請假回到福建。一住住到康熙二十五年,才又進京,當了翰林院掌院學士。
這是個異常清高尊貴的職司,向來非德高望重的翰苑前輩,不足以領袖群倫。李光地的資望、人品、學問,都談不到此;所以大家都看不起他,特別是徐乾學,處處與他作對。如今因為郭琇同為同年,他來探望的用意,一則是拉攏交情;再則是看不慣徐乾學和高士奇的行徑,有意揭發,希望郭琇能夠以御史的身分,上奏嚴劾。
「『四方玉帛歸東海,萬國金珠貢淡人』這兩句話,我也聽見過。」郭琇問道:「我就不明白,高淡人有何神通?能這樣子得皇上的信任!」
「這話說來就長了。要從他的出身談起——。」
淡人是高士奇的別號,一字江村。他跟陸隴其同鄉,籍隸浙江平湖,但又自稱杭州人。
他的出身不高,而志向甚高,在康熙初年,自己挑了一擔行李,到京城裡去找機會。天子腳下,萬人如海,要找機會,真如大海撈針;兼以「長安居,大不易」,結果流落在報國寺,賣字糊口。
有個人叫祖澤深,是明朝的總兵,大渡河之役,投降了清太宗的祖大壽的兒子,偶然逛報國寺,看高士奇寫得一筆好字;不由得想起一件事——索額圖門下一個得勢有權的家人,要用一個讀書人,替他料理文字,順便教他的兒子讀書。有點骨氣的讀書人,豈肯做奴僕的門客?所以祖澤深雖「受人之託」,卻一直不能「忠人之事」,這時看到高士奇這般憔悴淪落,認為不妨試探一下。
高士奇心想,「宰相家人七品官」,做這個西席也可以;而且索額圖是椒房貴戚,聲勢煊赫,也許就此得能搭上了線,青雲直上,因而欣然許諾。
索額圖不好親近文士,與明珠門下,大異其趣。因此,有一天要寫封要緊的信,竟一時無人可找;高士奇的東主,索額圖的奴才,便把他薦了上去。這一下便升了級,成為索額圖的門客,相府里上上下下都稱他「高相公」。
「高相公」善於做低服小,機巧靈活;索額圖便把他舉薦到御前,做南書房翰林,成了天子的文學侍從之臣。
皇帝雖然崇信理學,也懂得西洋的天算之學,但文采方面,不過爾爾;卻好高士奇也是半瓶醋,跟皇帝談起來,程度深淺相似,趣味亦相彷彿,所以十分投機,加上他那一筆好字,著實可愛,便頗受信任。
高士奇事君,得個「小」字訣,皇帝只要找他,他一定在;皇帝問到什麼,他一定能夠回答——高士奇不是什麼博學高才,他另有訣竅,每天一早進宮,先找在御前當差的小太監來問,皇帝昨天看了些什麼書,說了些什麼話,講一件便送金豆一粒,多講多送,往往一袋子金豆,到晚上傾囊而出。因為如此,皇帝有所垂詢,他早有準備;同時皇帝的喜怒好惡,他亦無不了解,曲曲應付,自然合拍,成了皇帝左右少不得的一個侍從。
他在南書房的職司是繕寫密諭,加上他從小太監那裡所得到的有關皇帝的起居動向,因此他是最了解皇帝意旨的人,這就成了高士奇招權納賄的憑藉。禍福之間,往往決定於消息的靈通與否,高士奇在這方面獨擅勝場,所以他用「門路獨真」的話作招搖——這話不假,走別人的門路,力量達不達得到御前,大成疑問,亦無可究詰,只有高士奇,隨時可以找到跟皇帝進言的機會;當然他是用旁敲側擊,迂迴婉轉的方式,使皇帝在不知不覺中聽了他的話。
高士奇是很得意了,家貲巨萬,在老家置了千頃良田;杭州西溪蓋了一座很大的別墅。皇帝不論巡幸何處,都要帶著他走,既富且貴,尊榮無比,但有兩件事美中不足。一件是高士奇雖蒙特賜「同博學弘詞試」而成為翰林,人值南書房,而肚子里「火燭小心」,翰林任繕寫之事,豈不等於鄉試會試閣中的「謄錄生」?為此他發憤要著書,一本叫做《左傳紀事本末》,是東抄西襲,雜湊成書的東西,一本叫做《天祿識余》,是因為他能看到深藏禁中,為外間所難寓目的秘笈,想賣弄炫耀一番,結果弄得笑話百出,前人已經發明考證過的,他自以為獨得之秘,沾沾自喜。
此外,又花錢請人做了幾本書,都是關於《左傳》的,因而他便以專治《左傳》,自鳴得意。深於世故的,不過暗中冷笑;年少氣盛,而又才大如海像朱彝尊這樣的人,就免不了要說話了。
朱彝尊自己史館外放江南副主考,回京復命不久,即在翰林院供職;當時鴻博四布衣,李因篤不受職而歸,便成了三布衣,翰林院中凡有重要文字,都歸三布衣起草,名重一時,不兔遭忌。以後朱彝尊奉旨人值南書房,與高士奇成為同事,相形之下,好的愈顯得好,不行的愈顯得不行,高士奇便把他看成了眼中釘。
朱彝尊當然也看不起他,做了兩首「詠史」的七絕,作為諷刺:
漢皇將將屈群雄,心許淮陰國士風,不分後來輸絳灌,名高一十八元功。
海角文章有定稱,南來庾信北徐陵,誰知著作修文殿,物論翻歸祖孝征。
第一首借韓信的特受知遇,比作高士奇的得寵,倒還沒有什麼。第二首把他比作北齊的祖珽,便使得高士奇恨之切骨了,因為史家評祖珽:「珽之行事,小人之尤,言之污口。」
史傳說祖珽「不能廉慎守道,大有受納,豐於財產」,與高士奇頗為相像;最貼切的是,祖珽有本著作,叫做《修文殿御覽》,是由一本名為「遍略」的書,剽竊而來,與高士奇的託人著書,約略相似,巧不可言。
儘管有人說:以祖、高相提並論,對祖珽來說是委屈的。而高士奇依然切齒於朱彝尊,據李光地告訴郭琇,高士奇曾經跟他說:「像這樣的人,豈獨不可接近天子,連翰林都做不得!」
李光地如此回答他:「像這樣的人不能做翰林,還有什麼人可做?朱彝尊還算是老成人。」
高士奇一聽這話,大為生氣,將一隻手爐扔在地上,大聲說道:「什麼老成人!還說他老成?我斷不饒他。」
於是,不久便有翰林院掌院學士牛鈕參劾朱彝尊的案子發生。
這當然也要怪他自己失於檢點。朱彝尊那時正在寫一部叫做《瀛洲道古錄》的書,因為四方所進的秘籍甚多,在他的那部書中,需要引證其中的資料,所以私自帶了一個書手王綸,冒充聽差,在內廷抄錄那些秘籍。牛鈕受了高士奇的指使,參劾他泄漏機密,交部議處,降官一級,高士奇總算出了一口氣。
另一件使高士奇難堪的事,是索額圖對他的態度。索額圖的性格,本就出名的粗暴;又以為高士奇是自己一手提拔,所以對他更不客氣。一二品大臣與高士奇稱兄道弟,甚至遞門生帖子的不知多少;而索額圖依舊當他門下廝養,見了面,讓高士奇跪著說話,從不給他一個座位。索家的家人,亦仍用舊時的稱呼,叫他「高相公!」
這就是平時無事的情形,如果高士奇做了什麼令索額圖不滿的事,索額圖會把他喊了來,在院子里罰跪,不管有沒有人在,拍桌大罵,一點不留餘地,因此,高士奇亦頗忘舊思,打算著推倒索額圖。
由此一念,他便改換了方向,本來與明珠落落寡合,一下子變得很接近。索額圖與明珠是勢不兩立的政敵,看高士奇倒向對方,背叛自己,怒不可遏,派人把他找了來問話。
時方盛暑,索額圖光著上半身坐在竹榻上,高士奇剛剛磕頭請安,還來不及說話,索額國已經發作,這一頓罵,聲震屋瓦,厚及高士奇的父母妻子。而被罵的人不敢回嘴,唯有連連磕頭。
「有個姓曹的總兵,竟因此引疾而歸—一。」
「這——,」郭琇詫異,打斷李光地的說話:「何故?」
「曹總兵進京述職,正在拜訪索相,適逢其會地目睹其事。他心裡在想:高士奇這等不堪的情狀,落入自己眼中,事後一定會遷怒於人,不如躲避,免得受他陷害,所以引疾而歸。」
「原來如此。」郭琇問道:「照此說來,高江村已成了明珠一黨了?」
「不然。」李光地答道,「高談人已經自成一黨,不過與明珠相互為呼應接引而已。」
郭琇微吃一驚:「如此不學無術的小人,居然亦自成一黨?」
「不學有之,說他無術,」李光地搖著頭說,「華野,你小覷了此人。」
「喔,有黨必有黨羽,是些什麼人?」
「第一死黨是王鴻緒——。」
李光地把高士奇的一黨,王鴻緒和他的胞兄、與湯斌同為博學弘詞出身的王瑞齡,以及浙江「海寧陳家」的陳元龍叔侄等人的底細,和盤托出。郭琇都仔細記著,打算找機會先拿高士奇開刀。
存了這個心思,郭琇便要多打聽一下,「我還要請教,」他問,「高淡人是用什麼法子斂財?」
「這就要靠他那班黨羽,四處招搖,將高淡人說得在皇上面前,言聽計從,說一不二,哄嚇詐騙,無所不至。」李光地停了一下,又問:「華野,『平安錢』這個名目,你聽見過沒有?」
「聽見過,那不是明相定下的規矩嗎?」
「高淡人、徐健庵無不如此;都是巨門如市,饋遺不絕。此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外官不能不割一塊心頭肉,買得『平安』二字。」
「照這樣看起來,潛庵先生在江蘇,只怕難保其位了!」
「著!」李光地大點其頭:「潛庵先生的文章道德,並時無兩;只是結怨亦甚深,想來你總有所聞。」
「不就是為了獅子大開口,要幾十萬銀子,沒有理他嗎?」
「這是其一,還多得很。最近蘇州有人來,談起一件新聞:潛庵先生做得極正當,然而又結怨了小人——。」
李光地所談的「新聞」,是關於明珠的一個家人的。明珠馭下甚嚴而恩威並用,他的辦法是,廣置田產,交家奴分管,每年賞賜極厚,足可以過中人以上的生活;同時嚴禁干預外事,由個名為「主家長」的總管,綜理家政,管轄奴僕。「主家長」辦事的地方,形如公堂;如果奴僕有不法情事,可以「立斃杖下」,即令被逐,亦沒有人敢收留錄用,因為都怕明珠的勢力。
只是明相國家的豪奴,在京是這樣,出京又不同了;每到一處都為地方官奉為上賓。這一次到了蘇州,知道湯斌不好惹而銷聲匿跡,不敢招搖,但仍有許多人上門拜訪,想套交情,走門路。湯斌知道了這回事,頗為不滿。
他在想,下令禁止,不會有效,反倒替此人長了身價,越顯得他有多重要似地。不如找了他來,「以禮相待」,提醒大家,要尊重自己的身分。
於是他派了一個戈什哈去看那名豪仆,話說得很客氣:「湯大人有請!」
聽是巡撫請,不足為奇;聽是湯巡撫請,這面子非同小可,那人受寵若驚,趕緊諾諾連聲,跟著戈什哈到了巡撫衙門。
一到才知不妙,湯斌大開轅門等著。
這是很顯然的,湯巡撫就算看主人的面,特加優遇,也不至大開轅門歡迎。因此心裡嘀嘀咕咕,十分不安;而且外官權重,巡撫衙門的氣派,跟相府又自不同,親兵站隊,威風凜凜,越發惴惴然,以為有什麼劣跡在湯巡撫手裡,此刻要拿他開刀。
哪知到了湯斌面前,他是這樣發話:「我與你家主人同朝為官,你到了我這裡,看你主人的情面,當然要接待你。」
「是!多謝湯大人。」
「門房呢?」湯斌問說。
「小人在!」門房閃出來向上叩頭。
「這是明相國的家人,你不妨做主人,帶他去好好款待。」
這樣的款待,免了也罷。明珠的豪仆又羞又氣,還不能不叩謝湯巡撫的思典;心裡卻恨得不得了,以為湯斌有意羞辱他;回京以後,向明珠哭訴,加校添葉,說得湯斌是藉此羞厚明珠。
「是了!」郭琇聽完這段故事,這樣對李光地說:「我會請湯公在意。他聖眷正隆,諒此輩亦無奈其何!」
等李光地一告辭,郭琇思前想後,總覺得不盡言責,如骨鯁在喉,因而當夜就提筆擬奏稿:
皇上宵旰焦勞,勵精圖治,用人行政,皆出睿裁,未嘗纖毫假手於人,乃有植黨營私,招搖撞騙,如原任少詹事高士奇,左都御史王鶴緊等,表裡為奸,恣肆於光天化日之下,罪有可誅,罄竹難書,試約略陳之。
高士奇出身微賤,皇上因其字學頗工,不拘資格,擢用翰林,令入南書房供奉,不過令其考訂文章,原未假之與聞政事。為士奇者,即當竭力奉公,以報君恩於萬一;計不出此而日思結納連附大臣,攬事招搖,以圖分肥。凡內外大小臣工,無不知有士奇之名。夫辦事南書房者,前後豈止二人,而他人之聲名,總未審聞,何士奇一人辦事,而聲赫奕,乃至如此?是其罪可誅者一也。
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門戶,結王鴻緒為死黨,科里何楷為義兄弟,翰林陳元龍為叔侄,鴻緒胞兄瑞齡為子女姻親,俱寄以心腹,在外招攬,凡督撫藩皋、道府廳縣,以及在內大小卿員,皆王鴻緒、何楷等為人居停哄騙,而囗緣照管者,饋至成千累萬。即不屬黨援者,亦有常例,名之曰「平安錢」。是士奇之奸貪壞法,全無顧忌,其罪之可誅者二也。
光棍俞子卿在京縱橫有年,惟恐事發,潛遁直隸天津、山東等地方,有虎坊橋瓦屋六十餘間,值八千金,饋送士奇,求托照拂。此外順治門斜街並各處房屋,總令心腹出名置買,何楷代為收租,士奇之親家陳元師、夥計陳李芳,開張維號,寄頓各處購銀資本,約至四十餘萬,又於本鄉平湖縣置田千頃,大興土木,整修花園;杭州西澳,廣置國宅,蘇松淮揚等處,王鴻緒與之合夥生理,又不下百餘萬。
這樣,就不能不發生一個疑問:「以覓館糊口之窮儒,而今息為數百萬之富翁,試問金從何來?」當然,「非侵國帑,即削民膏。」成為「國之囊、民之賊」,不誅何待?
高士奇最後一款罪名,是郭琇在江南訪聞確實的,早就憤憤不平,此時越發激動,秉筆直書:
聖駕南巡時,上諭嚴戒債進,違者定以軍法從事。惟士奇與鴻緒愍不畏死,於淮揚等處,鴻緒招攬府廳各官,約饋萬金,潛送士奇,淮揚若此,他處又不知如何索詐?是士奇之欺君滅法,背公行私,其罪之可誅者四也。
更可駭者,王鴻緒、陳元龍鼎甲出身,亦儼然士林之翹楚者,竟不顧清議,為人作壟斷,不以為恥,且依媚大臣,無所不至;即以人之不屑為者,亦甘心為之而不為辱。苟圖富貴,傷敗名教,豈不玷朝班而羞當世士哉!
總之,高士奇、王鴻緒、陳元龍等,豺狼其性,蛇蠍其心,鬼域其形,畏勢者既觀望而不敢言,趨奉者更擁戴而不肯言。區若不言,有負聖思,臣罪滋大,故不避嫌怨,仰祈皇上立賜罷譴,明正典刑。
這個摺子一上,皇帝頗為動容,但他實在少不得高士奇,所以躊躇再三,才傳旨召見高士奇與王鴻緒。
「有人蔘了你一本,說你種種招權納賄,你自己說吧!」
聽語氣緩和,高士奇的膽使大了;要賴是賴不掉的,便這樣答道:「外省督撫,以臣蒙皇上天恩,召侍左右,所以平日多有饋贈,此是敬皇上的一片心,臣亦只感戴天恩。聖明在上,威福皆不旁落,凡有黜陟進退,臣何能參預一字?在那些人,誠為無益;在巨則寸絲粒粟,皆自天恩中來。」
「你是強詞奪理!」皇帝說道,「你們要弄些錢,為子孫之計,我都可以容忍,只是不能傷天害理,做害老百姓的事。你們的操守、才具,我都了解。這一次我不計較,以後看你們自己吧!」
這是皇帝駕馭漢人的手段。三藩亂平,正需休養生息;皇帝為了民生,日夜孜孜,只要有人能實心辦事,情願在支治上容忍——當然不是不講求吏治,但重在鼓勵,不重在懲罰,這是為了求得京師到地方政局的安定,不得不委曲求全。
當然,郭琇的忠誠正直,他是極其欣賞的;這道奏摺雖不曾發生怎樣的作用,而郭琇本人卻已簡在帝心,特遣侍衛賞賜綢緞筆墨等物;同時傳諭,郭琇忠貞諒直,益期勤慎,無負厚望。
等了幾天沒有消息的郭琇,正感沮喪之際,得到這樣的溫諭,頓覺精神一振。他知道皇帝並不護短,亦有清明的是非之心;而目前不能納諫,置高士奇、王鴻緒等人於法,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無論如何,建言無罪,在皇帝的這番恩賜中,已顯示得明明白白。自己只求心安,遇到應抨擊的人,無須顧忌。
因為皇帝是這樣處處以民生為重,所以只要真能為地方除弊興利的官員,雖有過失,無不曲有。特別是在河工方面,當河道總督靳輔,五年工成,而復有蕭家渡決口時,廷議不外兩派主張,一派要革靳輔的職,另行派人接替;一派是責令靳輔賠修。而皇帝對此兩派主張,都不採納——這是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所作的決定。
第一,靳輔革了職,卻也卸了責;後任以為一切都是前任的過失,出了毛病可以不負責任;因而該防的不防,該堵的不堵。推翻靳輔的成法,另起爐灶,說不定要前功盡棄。
其次,靳輔的廉潔,皇帝是知道的,要他賠修,他不敢不遵,悉索敝賦,借貸告幫,絕不會籌足應需的經費,於是因陋就簡,反而壞事。
為了這兩重顧慮,皇帝只下旨:靳輔革職留任,戴罪效力,勒限修復;應需經費,仍由國庫撥給。這樣體恤臣下,靳輔當然要加倍出力,終於堵塞了蕭家渡決口,使黃河直下故道,完成了他的「築堤束水,以水攻沙」的計劃。
然而下海口之處,不作根本之圖,則黃患始終存在,靳輔與陳潢親自視察以後計議,陳潢主用古代的「溝恤法」,在高郵、寶應等七州縣,築高過海潮,堤外為水淹沒的土地,乾涸成田,放領給百姓耕種,一方面使貧民得有屯墾就業,以謀衣食的機會;一方面可從屯田上收取租息,作為治河的經費。
照陳潢的計劃,共需四百九十萬兩銀子,但只需先撥一半,另外一半即以涸出的田畝,放領得價來撥補。
靳輔的奏摺一上,交下廷議,都以為應准許他的建議。但皇帝仍是以百姓的生計為優先考慮,下了這樣一道上諭:
靳輔奏請治下河之法,在築堤束水以注海,其工費將涸出田畝取價償還等語,九卿會議進行。朕思田畝洞出,便當與民墾種納糧,若取佃價償還,恐致累民。九卿等特不敢自為主張,故議准行耳。當詳議具奏。
因為皇帝有此德意,便有人起了私心——江蘇的紳權最重,在籍的大員,成為劣紳者,頗不乏人;京朝大員在家鄉的子弟,亦常多橫行不法,下河兩岸有涸出的田畝,常為此輩所侵佔,如照靳輔的奏議,領回繳價,自然不願,難得皇帝有此意思,樂得把靳輔的計劃反對掉。
正好安徽按察使,奉旨襄理河工的于成龍,也是反對靳輔的。他的反對,不含私意,而是出於見解的不同,靳輔認為近海口等地,形如釜底、開了海口,海水必將倒灌;于成龍認為海口應該開闢深廣,以泄洪流,所以反對靳輔的,便力贊于成龍,拿他作為對抗靳輔的擋箭牌。
這兩個人都為皇帝所信任,卻各執一說,無從調和,因而限期命靳輔與于成龍進京,作御前辯論,看看到底哪個的道理對?
靳、於到京,先由大學士傳旨詢問,九卿會議,亦分成兩派,大致沒有切身利害關係的,贊成靳輔,否則就站在於成龍那面。
皇帝對這件事毫無成見,既然相持不下,唯有聽諸公斷,所以特召大學士王照,當面指示:「自宋朝以來,黃河下游,不聞有什麼災害,自明末隆慶年間,河道淤塞,方始有漫溢的情事,康熙七年桃源縣堤防演決,寶應、高郵等七州縣才成巨災。此事古來無征,到底是築堤,還是溶口,我看靳輔和于成龍說得都有道理,我的宗旨是,總要以百姓無害有益才好。你可以問問這七州縣的現任京官,他們是本地人,所見必確。不過,絕不能因為自己有產業在那裡,徇私說假話;假話也只能騙一時,日久真相必出,我自然知道。你叫他們務必直言無隱。」
王熙領旨,分別知會有關的京官;於是由翰林院侍讀喬萊,召集同鄉,商議的結果,決定支持于成龍。
鄉紳的意見如此,百姓又如何呢?前者有產業,後者是無恆產的平民,所以皇帝對喬萊他們的意見,亦未必全信,特派工部尚書薩穆哈、內閣學士穆稱額,馳驅到江蘇。會同江蘇巡撫湯斌及其他地方官,實地調查民意,限期二十天內回奏。
另一方面,皇帝又特地臨御乾清門,召靳輔及于成龍,開御前辯論。兩個人都帶鄉黃河下游的詳圖,彼此責難,靳輔認為海口一浚深,由於高郵等處,地勢低洼,一定會造成海水倒灌的現象;于成龍則說築堤一丈五尺,束水一丈,堤防比人家的屋檐還高,萬一潰決,後果不堪設想。
皇帝只是靜靜聽他們辯駁,等告一段落時,他問:「淮安揚州這些地方,地勢本來很低,就算儘力疏導,能不能把有積水的地方都涸出來,成為可耕之田?」
「不能!」靳輔回答。
「不能!」于成龍也這樣回答。
「既然不能,無非減殺水勢,便與百姓有益了!」皇帝又說:「疏導下河,原非必不可省的工程,我的意思,總要於百姓有益。于成龍的辦法,費用較省,能夠減得幾分水勢,我的本意就算達到了。但不知要多少經費?」
「經費難以預估。但浚深故道,不是另開新河,費用亦不會過巨。」
「那好,等薩穆哈回來,看他怎麼說?如果百姓都贊成港深海口,那就照于成龍所議興工。」
薩穆哈是康熙二十五年二月初回京的,他的奏報,大出皇帝意外,說當地老百姓,都說排溶海口,毫無用處。
「為什麼呢?」
「因為地勢低於海面,溶得再深,水也出不去。」
這話也不錯,俗語道得好:「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本來就在低處,更往哪裡去流?皇帝便召大學士明珠、王熙,詢問于成龍的意見如何?
「于成龍說:要開浚海口,得先修治串場河,費用約需一百餘萬。臣等公議,果有益處,如費至千萬,亦所不惜。如今以一百餘萬銀子,費在未必可以成功的工程上,是為失策。倒不如留著這些錢,將來辦賑濟的好。」
聽了明珠的回奏,皇帝又覺詫異,因為于成龍的話也不同了,以前說不須多少錢,現在又說要一百多萬。
這其中自然有內幕,只是皇帝再也想不到,薩穆哈是受人指使,說的不是實話。
薩穆哈跟明珠一樣,在撤藩一事上,立過大功;當吳三桂試探朝廷,故意奏請撤藩,皇帝將計就計,准如所請,派薩穆哈以戶部員外的身分,到貴州辦理撤藩所需的舟車糧襪。
一到貴陽,吳三桂已經決意謀反。貴州提督李本深與吳三桂是一黨,代他致書貴州巡撫曹申吉,相約一同起事;不想這封密函,為雲貴總督甘文焜所截住,打開來一看,密謀盡露,甘文焜便告訴薩穆哈,叫他回京告變。
走到跟湖南交界的鎮遠地方,吳三桂已經起兵,鎮遠守將得到他的檄文,拒絕供給薩穆哈的驛馬。於是他私自找了一匹馬,悄悄往東走;到了湖南辰州,才算跟驛站聯絡上,十一晝夜趕到京城,在兵部衙門下了馬,人已累得無法支持,只抱住柱子喘大氣,幾乎昏厥。
就因為這一番告變的汗馬功勞,三年工夫他由員外升到侍郎;當然,這也由於明珠的提攜。因此,這一次他奉派到江蘇會同湯斌勘問民情回京;到宮門遞折請安以後,隨即先去見明珠。
這天下極大的春雪,明珠正約僚友在後園玩賞,其中自然有餘國柱。明珠跟薩穆哈會面談話,少不得也有他在座。
「『豆腐湯』怎麼說?」明珠問。
「他說:應該疏溶海口。」
「為什麼呢?」明珠訝然,「靳紫坦的法子是一勞求逸之計,很不錯啊!」
「就因為屯田的緣故。」薩穆哈說:「凡是加重百姓負擔的事,他都不贊成。這是老湯親口跟我說的。」
明珠和余國柱面面相覷,有片刻默然——明珠支持靳輔,並不是因為靳輔的計劃,讓他佩服;而是靳輔的計劃,在他們大有油水可撈。
首先是築堤束水,動用的公款將達五百萬,先撥一半亦須兩百五十萬,「部費」先扣兩成,就有五十萬。
其次,河堤兩旁涸出的土地放領,明珠準備派出專人去辦,其中的「浮收」,大有可觀。現在由於湯斌支持于成龍,大好構想,將成畫餅。
「你看,怎麼辦?」
「自然不能說實話。」余國柱便教了薩穆哈一套話,讓他面奏皇帝。
「光是這樣也不行,于振甲那裡也得下一番工夫。」
「這也容易。不必跟他商量,反正他就要回去;相爺就把他的工款多報些好了——這是對不出來的事。」
明珠想了想,點頭同意他的辦法。
「倒是『豆腐湯』!有他在江蘇,什麼事都不能辦。而且還得防其他省分學他的樣!」
這句話把明珠說動心了,光是湯斌不肯送紅包,還不要緊;大家都學他的樣,不賣京里的帳,那是件令人無法容忍的事。
但是,「他聖眷正隆,動他不了,又如之奈何?」明珠又說,「我找徐健庵來商量商量看,也許他有妙計,亦未可知。」、
就這當兒,一肚子壞主意的余國柱,想到了「絕妙」的一著棋,興奮得失去常度,亂搖著手,急促地說:「慢來,慢來,還不到用得著徐健庵的時候。」
「怎麼?」明珠一看他這神態,便猜到他心裡,「你定有奇計?」
「雖非奇計,至少也是上策。我看不如——。」
他低低地與明珠耳語了一番,才說得兩句,就聽明珠撫掌稱善:「吾知之矣,吾知之矣!妙!妙!」
於是兩個人促膝密談,直到算無遺策,方始罷手。第二天上朝,等皇帝御門聽政已畢,單獨召見明珠,面議最機密的國政時,他找個空隙說道:「皇太子今年十三歲,以前朝的成例,應出閣講學,伏乞皇上將簡高才碩德的醇儒,以為輔導,天下幸甚。」
皇太子名叫允礻乃,生於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是仁孝皇后所出;生下允礻乃幾個時辰,因難產而崩。皇帝伉儷情深,所以不久就將這嫡出的皇二子立為東宮,皇太子生得相貌英武,穎悟非凡,深得皇帝鍾愛;此時聽得明珠的陳奏,覺得確是宗社大計,不可輕忽,便連連點頭,表示嘉許。
「論學問,徐乾學自是好的,但品德不甚好,你覺得他怎麼樣?」
徐乾學曾教過明珠的兒子納蘭性德的書,明珠當然不能說他不好,但亦絕不能說他好,否則所謀就不成功,因而不置可否,直接拿另一個人來比較。
「若論學問優良,品德醇美,徐乾學自然不及湯斌。」
「你這是公論。」皇帝墜入明珠的谷中而不自知,「正跟我的意思一樣。」
「奴才忝竊相位,薦賢有職。皇上如以為湯斌可以,何不內召大用?」
「嗯。」皇帝答道,「我想用他為禮部尚書,管理詹事府。你擬一道旨意來看。」
「是!」
「還有于成龍。」皇帝又說:「海口暫時停開,等看今年的水勢再說。于成龍在安徽的政績很不壞,我想升做直隸巡撫。」
這一下,下河的治理,完全可以聽信靳輔的主張,在明珠當然求之不得,便恭恭敬敬地答了句:「皇上聖明。」
於是先後發布了兩道上諭,擢升于成龍為直隸巡撫,另外一道關於湯斌的是這麼說:
諭吏部:江蘇巡撫湯斌,在講筵時,素行勤慎,朕所稔知。及簡任巡撫以來,潔己率屬,實心任事,允宜拔擢大用,風示有位。特授為禮部尚書、管詹事府事。
這道上諭一發,徐乾學首先就覺得詫異,同時也覺得很不安。高士奇肚子里的貨色,他不怕;看見李光地,已視為勁敵;於今再來一個湯斌,真正招架不住,相形見細了。
因此,他去謁見明珠。恰好又有餘國柱在座,三個人談起這件事,明珠都推在皇帝身上,說是他自己挑中的,並沒有什麼人保薦。
徐乾學也是有名的老奸巨猾,聽明珠的口風,知道其中必有文章,湯斌能夠調離江蘇,他家子弟在崑山又可以遇事出頭,恢復以前的勢力,這自是一件好事;但調到京里來,於己大為不利,釜底抽薪的辦法,是教他失去聖眷;今後不妨從這上面著手,想他一條借刀殺人之計。
心裡把主意打定了,表面卻不動聲色,反說上許多湯斌真道學令人可敬的話;同時又隱隱諷刺了李光地一頓。就這樣把話題闡扯了開去,一點痕迹都不露。
上諭到蘇州是三月二十,開頭就說:「自古帝王諭教太子,必簡和平簡恪之臣,統領官僚,專資贊導」,接著便提出湯斌的名字——讀到這裡,心頭一懍,立刻便覺得雙肩沉重得無法負荷。
消息很快地傳了出去,「湯大人高升」,沒有人不替他高興;但不是高升為總督,而是到京里去當尚書,蘇州人真箇「如喪考妣」,又痛又急,雙淚交流;整個蘇州城像沸了的油鍋,街談巷議,都在談湯斌調升的事。
湯斌走了,哪裡再有這樣一位好官?剛剛過了兩年好日子,若是調個像余國柱那樣的人來,如何得了?當初金聖嘆哭廟,說是抗逆朝廷;如今要把朝廷特簡的好官,留在蘇州,這總不犯法吧!於是鄉紳們紛紛集會,商量如何「攀轅」?
「皇帝真正是好皇帝,只要曉得百姓捨不得湯大人,一定會俯順民意,收回成命。就怕下情無從上達;能達到御前,時機也已經晚了。」第一個人說。
「這是三吳百姓,禍福所關的大事。朝廷派來的官,刮地皮的,我們不能攆他,那是以下犯上;遇到好的,總也要讓我們說句話。」第二個人說,「如今是非常之變,應有非常之舉,才能感格天心,震動朝廷。」
「這話說得不錯。」第三個人附和,「留是一定留得住的,只怕我們決心不夠。」
「怎麼樣表示決心?」第四個人說,「湯大人在潼關、在江西,老百姓也是不放他,結果只好夜裡溜掉。所以要表示決心,先要表示給湯大人看,讓他老人家心裡有數,江蘇老百姓無論如何不放他走,也許他自己就會上折請求留任。」
「這話對!」有個小夥子跳起來說:「我們罷市!」
「罷市?這——」老年持重的,不以為然,「這不太好吧!」
「不是好不好,要問對不對?」那個小夥子又說,「只有這樣子才留得住湯大人。在我,湯大人如果真的走了,我的生意也不想做了,罷市的意思在此。」
這個道理說不通,但大家都覺得事出非常,應有激烈的反應,這一點無論如何不錯。罷市就罷市,為了湯斌,少做兩天生意也無所謂。
湯斌聽得這消息,大為不安,特地邀約士紳到巡撫衙門勸導。無奈這不是三數鄉紳可以改變得了大家的意志的;因而一方面舌敝唇焦,苦勸放行;一方面聲淚俱下,苦苦挽留。
除了靜悄悄罷市三天以後,蘇州百姓又聚集轅門,號哭挽留;同時在通衢要道,設下幾匭,預備籌集路資,派人上京叩閽,要求湯斌留任。看看事態嚴重,湯斌不能不出告示了。
含淚和墨,楊斌在無限激動中,寫下這樣一張告示:
本都院撫吳三載,一飲一食,無非百姓脂膏;而地方刑名、錢穀、簿書鞅掌,晝夜拮据,未嘗暇逸,心雖無竊,力實有限。
今蒙聖恩優擢,輔導東宮,職任重大,本當聞命就道,因欽件部案,限滿當結;稍稍料理,即星夜北上。爾百姓念本都院愛民有心;本都院救民無術。罷市挽留數日,聚集院署,哀號之聲,至不忍聞。
本都院與爾百姓,一體相關,實忍因本都院之行,遂使爾等士廢讀書、農廢耒耜、商度貿易?本都院為之寢食不安。本都院於地方利弊,民生疾苦,知之頗真,入朝之後,或至尊顧問;或因事敷陳;或九卿會議,當儘力鑿鑿言之。
念況聖主眷財賦重地,以簡公忠清惠,才德兼全大臣,十倍於本都院者,來撫茲土。爾百姓何用多慮?
本都院平日告誡爾百姓之言,歷歷俱在;即朔望率爾百姓,叩拜龍亭,講解鄉約,亦欲使爾育姓知君臣大義,朝廷恩德;自今以後,領爾百姓,孝親敬長,教子訓孫,忠信勤儉,公平謙讓。事要忍耐,勿得安興詞訟;心要慈和,勿得輕起鬥爭。勿賭博、勿淫佚、勿聽邪誕師王之說復興淫祠。早完國課,共享天和,此本都院倦倦望於爾百姓者。
本都院身在京華,此心丸當往來於此地。本都院見爾百姓,如此情狀,既愧平日救民之道未盡;又不忍遽然而去;但君命不敢留,輔導東宮之任,亦不敢辭。惟爾士歸書舍,農歸田疇,商歸市肆,使本都院之心稍安,無復紛紛擾亂可也!
最後兩句話,情見乎詞,幾乎懊惱得不耐煩!於是有那比較理智的,認為這樣堅留不放,有害湯斌。因為「君命召,不俟駕而行」,如果遷延不克,小則誤了程限,有罰薪之類的處分;大則會引起朝廷的誤會,以為湯斌有意戀棧,故意發動百姓,搞出這套花樣。而且也有知道朝中妒忌湯斌的甚多;如果趁此機會,暗進讒言,那就真的「愛之適足以害之」了。
因此,湯斌才得略略安心,晝夜趕辦有期限的案件,將錢糧簿冊,弄得清清楚楚,連同欽頒關防,王命旗牌,委派蘇州府的同知,以及當初送關防來的那個撫標中軍的武官李虎,專程送到總督王新命那裡,接著束裝起程。
行李中最珍貴的一樣東西,是一部蘇州官書局刻印的《二十四史》,裝了八個書箱,因此要征八匹騾子來負載。而湯斌已經非常不安,說為了他自己的行李,累及地方。
臨行之日,蘇州百姓,塞道遮留,號哭不止。古往今來,從江淹的《別賦》到說不盡的恨別的詩篇,何曾道得盡此一別的哀痛悲傷,萬般難捨?湯斌倒還可以支持,在轎子里的湯夫人卻哭得雙目盡腫,恨不得下轎說一聲:「我留在這裡不走了!」
就在湯斌離任的第二天,士紳集議,那一筆自設在通行大道的錢匭中,隨緣樂助而得的,預備派人上京叩閽作旅費用的款子,如今用不著了,卻又無從去退還原主,該當如何處置?
「替湯大人造一座生祠!」有人這樣大聲說。
此議一出群情響應,於是在胥門外臨運河的行要之區,覓得一方空地;地主聽說是要建造湯公祠,自願捐獻,不收地價。見賢思齊,蘇州城裡最大的一家土木作,亦自願虧本承建;木商和磚瓦行亦紛紛半賣半捐,提供建材。湯斌尚未到京,他的生祠,已經動工在興建了。
「今年康熙二十五年丙寅,」有個八十多歲的老者,策杖來觀施工,問同行的一個少年說:「六十年前丙寅是哪一年?」
那少年扳著手指算了一會答道:「六十年前的丙寅,應該是前明熹宗天啟六年。」
「不錯。那年也替人建過一座生祠,正好六十年,巧得很!」
「有這回事?我倒不知道。」
「你年紀輕,自然不知道,」老者拈鬚沉吟,六十年的往事兜上心來,撫今追昔,感慨無限,「那年蘇州城裡也出了大事,只是事情完全不同;魏忠賢毒遍天下,東林君子,慘死獄中,東廠番子矯詔到蘇州來捉吏部主事周順昌,引起公憤,百姓不期而集的,總在一萬人以上,殺了幾名番子——。」
「喔,」那少年搶著說道:「這一說我明白了,虎邱的『五人之墓』,就是為了這一案,被捕殉難的。我還記得那五義民的名字是:顏佩韋、馬傑、楊念如、沈揚、周文元。」
「一點不錯!」老者欣然,「足見公道自在人心,至今還記得他們的名字。那『五人之墓』,原來就是一座生祠,是魏忠賢的生祠,題名叫做『普惠』,是巡撫毛一鷺拍魏忠賢的馬屁,搞出來的花樣,祠當中供一座魏忠賢的像,用沉香木所雕,眼目口鼻手足,都是活動的;肚子里塞滿金銀珠寶;頭上還開一個洞,可以插四時香花。講究得很。」
少年大笑,「講究是講究,也很滑稽。」他笑停了又問:「以後呢?」
「以後,」老者答道,「天啟六年九月建的普惠祠,第二年八月,熹宗駕崩,客、魏垮台,普惠祠當然拆掉,原址就作為五義民的墓地。姦邪得勢於一時,敗起來快得很!五人之墓,至今香火不絕;如今的湯公祠,在湯公生前,是禱祝他長生的生詞,將來歿而為神,自然照樣享受香火,俎豆千秋,永世不休。一個人不要爭一時,要爭千秋,湯公就是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