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著的阿布賈
到阿布賈的第二個禮拜,參加了我的女鄰居喬安薩組織的清晨遠足。所謂組織,也不過只有三個人:喬安薩、摩尼卡、我。奈及利亞的犯罪率極高,我正在發愁戶外活動如何進行。一看兩位女伴身材高大,純粹非洲血統,萬一碰上當地歹人,也許會給她們面子,放我們一馬。
清早雞一鳴,我就起床了。一身短打,一頂棒球帽,夾在一左一右兩位女伴中間,狐假虎威地上了路。天尚未全明,清涼的空氣含有滋養萬物的潤澤。當然也滋養垃圾。當我們走過一對白頭偕老般緊挨的大垃圾箱時,一股豐富的氣味一直陪伴我們到第二個垃圾箱的氣味熱烈地迎上來。摩尼卡說,夜裡要是下了雷暴雨就沒有氣味了。
這一帶是使館住宅區,都是高牆深院,而就在路口便有個流浪人的據點。我們走過時,三個女人和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向我們道早安。他們的營寨是一棟蓋了一半的房子,一層有屋頂,二層地板朝天。隨著我們的遠足,我常常看見這樣半途而廢的建築。有的是建得相當考究的回寺,有的是天主教堂,也有寫字樓或住宅。建築者像是被一個不成熟的念頭驅使而動了工,不久便留下不成熟的作品離去了。我們鄰里的這個流浪部落就住在這樣一座胚胎狀態的豪宅里,也不知他們怎樣水洗如廁,每個人都顯得那麼整潔鮮亮。部落里的女人們似乎是生產者,男人們像是統治者和消費者。女人們清早支起灶,架一口大鍋,裡面沸沸騰騰總是炸著什麼食品。那是他們作為生計的早餐生意,一隻只油炸的面球賣二十尼拉,等於一個半美分。早餐時間過後,她們銷售雞蛋、麵包、棕櫚油等日常用品。本地烹飪離不開棕櫚油,我們院里的女傭也會去那裡購物應急。幾天的遠足,我注意到女人和孩子們都是天天換衣服。
走出去一里路,進入一個奇怪的聲音和氣味的氛圍。聲音是高調子的長嘯,像一個本錢不錯的男小旦在吊嗓子。不久便看見四個孔雀大搖大擺地在馬路上魚貫而行。美麗的禽類能發出如此的嗓音,不免有些恐怖。這回的氣味遠比垃圾來得生猛,必定發自某個活物。再一看,離孔雀不遠站了一匹大牲口,臉像駱駝,頭帶犄角,毛像兩藏的氂牛,卻是淺駝色。想問兩個女伴,但她們正在激烈聲討上司,我插不上嘴。細分析一番它的氣味,不就是羊膻嗎?原來那隻「三不像」便是非洲山羊。終於得空和摩尼卡討論大山羊了,她說「可不是嗎?那該死的羊能讓你一公裡外就知道它的存在」。
摩尼卡是我們三人中唯一的識途者。無論她每天選擇哪條路線,總是在一小時后準時領我們回到駐地。不重複路線也是防備的策略,萬一有人居心叵測,他也難摸准我們的行動規律。除此之外,我們還裝備有報話器、飲用水,真有點軍事出擊的意思。一旦被綁架還來得及呼兩聲救。我們當然不會遠足到城市外面去,但阿布賈的城鄉界線是很模糊的,常常看見一片無人區般的野地里,長出一座極摩登的樓房來。雖然摩登,卻免不了也像此地的一切,總是野生野長、自生自滅的樣子。
遠足很快使我認識了這個首都城市。一個在腐敗、無能的政府控制下度一日算一日的地方。人們是樂觀而尊嚴的,因為愛自己的家人和愛上帝或真主而充滿求生的力量。若時間碰得巧的話,我們在遠足途中會碰見早祈的人群。他們肅穆地跪成一片,伏下身去,念誦禱詞。他們此時是與世無爭的,是堅強而健康的。
城市的一半是外國使館的住宅、辦公樓,另一半,基本是貧民窟。這兩個極端相互拼讓,組成一道怪誕而奇異的都市風景。走上高處,可以看到輝煌的總統府,綠色的拱堡給植物園般的城市環境烘托成一個天堂。我想,頻繁的政變倒沒讓它建到一半停工,不然它可以容納多少流浪部落。
在中國和美國,我們會用「城市綠化」,一聽就是人為的,而阿布賈即便始於人為,現在也基本回歸自然了。所有植物都具有瘋狂的生長能力,我們若是三天前走過一條小路,三天後就不能走了,花和樹的枝蔓已把路給封住了。換了其他東西也一樣。不久前是一個洗乾淨的垃圾桶,一小時之後就讓蒼蠅繁殖得一片白茫茫。流浪部落的女人們假如不把雞蛋及時賣出去,我猜想要麼會孵化出雞仔來,要麼就孵化成肥料了。在這樣有強度和烈度的生態環境中,所有生命都得在有限的生命周期內,活出濃度和力度來,並打出最奪目的活著的標誌。花開花落都是轉瞬之間,但開放是就怒放、就垂死掙扎般地爭艷。
阿布賈沒有紐約、舊金山那樣的金融區以及多事區所特有的遮天蔽日的高樓群。除了峻拔的阿索岩,阿布賈是舒緩的。假如說我們熟悉的城市全是嚴陣以待地立著,那麼阿布賈是躺著的;它醒來了,正在回味一個古老的夢。起身已是不可避免,但她還沒有起身的緊迫感,也看不到起身的必要性。僅僅因為紐約、舊金山,甚至北京都扎著架勢站立著,她就不能躺著嗎?
每個清晨,當我走入躺著的阿布賈,就意識到我終於走出高樓大廈,也走出了多年來無法擺脫的緊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