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1

費智信在董事會上宣布了費揚的任命通知,費揚擔綱重任,被指派為公司市場研發部的經理。等到董事會一結束,他就正式走馬上任。

"本季度公司的利潤繼續保持良好的上升勢頭,尤其是抗生素的生產和銷售,在省內的藥品生產行業中可謂首屈一指,"費智信在董事會上信心百倍地說,"外界有不少的人出於嫉妒,對我們的質量橫加挑剔,在這裡,我要借用伊朗總統內賈德的一句話,有些人對伊朗掌握的核能力感到氣憤,我們的回答很簡單——生氣吧,氣死你!"

滿堂喝彩。

"仁希業務熟悉,不懂的地方,你多向她請教,"出了會議室,費智信特意向費揚交代一句,轉頭又叮囑仁希,"你多費費心,多給小揚介紹介紹公司的狀況。"

"好的,費總。"仁希諾諾應允。

於是仁希主動到費揚的辦公室,與他商討公司新產品的走勢。仁希擔任著產品推广部的經理,對公司的每一項創意、每一筆投資都瞭若指掌。

"其實費總本打算立即讓你接手CEO的職位,做公司的總經理,"仁希閑閑道,"不過他可能擔心你不太熟悉企業內部的諸多運作,壓力太大,所以用市場研發部的經理來做一個過渡。"

"爹與我討論過這個問題,"費揚說,"我的意見是,先在費氏做一段高層企管,了解費氏的運營特徵,然後到國際知名的葯業公司干幾年,再真正回到費氏來,這樣兩相融匯,取長補短,才能對費氏的管理有所裨益。"

"你的規劃聽起來相當令人振奮,"仁希笑道,"我相信你會給公司帶來全新的氣象。"

"仁希,我調閱了資料,費氏麾下的七間製藥廠,有五間盈利,兩間虧損,不知道那兩間虧損的藥廠是怎麼一回事?"費揚翻出秘書提供給他的厚實的文案,迫不及待地請教道。

"費氏一廠、二廠、三廠和四廠,主打產品有27個劑型246個品種的成品葯和原料葯,其中一廠、二廠是以生產抗生素為主,利潤占公司全年總利潤的60%左右,"仁希熟稔地娓娓道來,"三廠的主導產品是中藥製劑和保健藥品,有一批藥品被列為《中國藥典》品種、國家中藥保護品種、國家基本藥物,另外還包括一系列保健食品,例如水晶菊含片、蠍王鹿鱉酒、鮮羅漢果飲品。四廠主要生產燒傷類藥品,其中,用於原位皮膚再生治療燒傷的膏劑,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能夠實現皮膚再生的藥品。六廠則致力於醫療器械的生產,在牙科治療設備方面享有世界聲譽,牙科床已覆蓋澳大利亞、紐西蘭、泰國等19個國家和地區……"

"一、二廠的利潤佔到了公司全年總利潤的60%?僅僅是依靠抗生素?"費揚打斷她。

"你以為還有什麼?鴉片?冰毒?"仁希沒好氣,"行業內,抗生素的高利潤,不是什麼秘密了。"

"五廠和七廠呢?年報上說,這兩間廠虧損很厲害。"

"五廠過去生產生物製品和血液製品,在抗生素的暴利時代來臨以前,五廠的產品一直是費氏產值的重要支撐,不過高效益,難免高風險,三年前,五廠發生了一起由於注射人血白蛋白導致患者感染艾滋病的惡性事件,公司雖然賠付了不菲的現金,可是仍然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惡劣的社會影響,費總因此下令轉向疫苗的生產,至於七廠,一貫定位於研發藥物類的美容產品,特別是面部護膚品,不過這兩間廠始終都不成氣候,處在崩潰與癱瘓的邊緣。"仁希一口氣說下去。

"爹這幾年涉足房地產業,似乎稍有盈餘,"費揚說,"他在國外買的幾處房產,價格飆升不止一倍兩倍。"

"說到房地產,你可能有所不知,費總被媒體稱為-炒樓天王-,國外的房地產倒不是他投資的重點,在國內的十幾個大中城市,他差不多逢炒必贏,被炒樓人士公認為樓市的入市明燈,"仁希道,"前兩年,費總在房地產投資上的收益,遠勝於葯業的盈利。"

"我有點明白了,"費揚若有所思,"中國的房地產價格居高不下,我爹是罪魁禍首之一。"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呢?!"仁希不屑,"那是眼光和膽識的問題,即便費總不去炒樓,別的人一樣會炒,房價一樣會升的。"

"仁希,我打算先把虧損中的五廠和七廠作為今年產品研發的重頭戲,"費揚回到正題上,胸有成竹地說道,"我在念書時,曾經利用假期,對歐美國家的藥品市場進行過專題調研,有兩個項目,我覺得是我們可以借鑒與嘗試的,而且恰好可以分別投放到五廠跟七廠。"

"哦?"仁希好奇,"是什麼項目?"

"一項是癌症疫苗的研究,由五廠來做,其社會效益不言而喻,另一項是美容院產品的研究,交給七廠去做,據我所知,國內的美容院產品並沒有完全形成規模化、品牌化的生產,魚目混珠,良莠不齊,信譽度極差,這與歐美國家迥然不同。此外,在歐美等地,就銷售價值而言,護髮類產品比面部護膚品更勝一籌,年度增幅達到30%左右,身體護理和沐浴用品也不錯——這個領域充滿市場潛力,很可能成為費氏新的經濟增長點。"

"Goodidea!"仁希喝一聲彩。

"公司接下來就會研討新的產品項目,"仁希接著說,"你可以先把策劃方案做出來,然後立即著手完成市場調研跟論證,你的人手如果不夠,知會一聲,我無條件聲援。"

"謝謝你,仁希。"

"畢竟是海歸的博士啊,有閱歷有見解,"神采奕奕的仁希突然鬆懈下來,像卸去盔甲的戰士,懶懶地靠進椅背中,長嘆一聲,"哪像我……"

"仁希,在我眼中,你永遠是最優秀的。"費揚不由得緊緊握住她的手,由衷稱讚道。

"有沒有出現心動過速的癥狀?"仁希笑嘻嘻地望著他。

"呃?"費揚不懂。

"熱血沸騰的感覺也是沒有的吧?"仁希解嘲地笑一笑,"當你握著我的手,就像是抓住了在同一個戰壕里的革命同志的手,那麼自然,那麼親切,卻又是那麼的隨意。"

費揚明白過來,旋即鬆開自己的手,微笑起來。仁希有那個本事,她一直向他暗示著她的情意,但總是略微帶有一點點的調侃,一點點的俏皮,不至於讓彼此之間有太著痕迹的尷尬。

"仁希,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追求你,成熟男人、多金精英、青春帥哥,各種類型都有吧,"費揚輕鬆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大喜歡湊熱鬧的,如此珍貴的機會不得不拱手讓人,讓給那些比我更傑出的男人——我既沒信心也沒耐心去戰勝他們。"

"別忽悠我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醜女孩,不過我可不傻,不會以為自己是墮入塵世的沒落貴族,所以我一點兒也不貪心,擁有你的友情,我已經感激上蒼,"仁希很會轉圜,自顧自搬了梯子找台階下,"至於其它,呵呵,像我這樣的-沒女-,沒長相,沒身材,沒學歷,誰會光顧啊?再加上無資本無勇氣無野心的-三無-精神,整個一戀愛扶貧對象,倒不如自己做自己的性感女神,自己疼愛自己,有時間就老老實實地賺多一點銀子,安安穩穩揣在荷包里,將來也好有本錢給自個兒養老送終。"

2

宴席定在一間會所附設的昂貴的法國西餐廳,女台長與費氏父子爭相買單。後來費揚掏出一張金光閃閃的貴賓卡,女服務生立即從袖手旁觀改為對費揚言聽計從,女台長這才怏怏作罷。

這餐飯的發起人其實是女台長。毆打記者的事件,知心和KEN不接受金錢的賄賂,要把輿論鬧大要索討回公道,沒用。費智信找了主管文教的省委副書記,一通電話打到女台長那兒,嚇得女台長屁滾尿流,順便又把知心逮去海罵,差點沒把知心的皮給揭了。

更有甚者,女台長賣身求榮,居然把自己降低為過錯方,邀請費氏父子美餐一頓,算是負荊請罪。費氏父子欣然赴約,還帶了包括仁希在內的幾位隨行人員,都是公司的高層主管,大概也是願意跟媒體人士交好的一種體現。

"小姑娘家,經驗欠缺,又求名心切——當然也怪我平時管理無方,教育不善,給費總添了麻煩,請費總多多包涵。"女台長一來就把知心推上了絞索架,只差沒往她腦門刻一紅字,以示正邪之區別。

"沒關係,所謂不打不相識嘛,我很樂意跟年輕人交朋友的。"費智信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率先向知心舉起酒杯。

"知心幹了,費總隨意。"女台長宣布政策,同時越俎代庖,取了知心面前裝純凈水的大杯子,斟滿一杯酒,塞到知心手裡。

知心不知所措地端起面前的大杯紅葡萄酒,對著費智信尷尬強笑,一邊在心裡痛罵女台長是"老巫婆"、"變態狂"。KEN纏著繃帶,彷彿光榮負傷的戰鬥英雄,目不斜視,安之若素地享用女台長百忙之中替他切的牛扒,絲毫沒有救駕的意思。知心僵了一僵,橫下心來,預備將一杯葡萄酒喝光光。

"都隨意吧,咱們慢慢來。"費智信帶頭泯了一小口。

"知心,看你的了,你該敬敬費總的,人家費總不追究,可是給了天大的面子。"女台長振振有辭地塗黑為白。知心立即知道不妙,今晚這頓鴻門宴,要麼拍灰走人,要麼一醉方休。但顯然她只能選擇後者。省電視台多難進呵,她是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拼殺,好不容易才從眾多應聘者中脫穎而出,可不能意氣用事,自毀前程呵。

"咱們不勉強女士。"倒是費揚看出知心窘迫,十分露骨地出面解救了知心。鄰座的仁希不由得深深看了費揚一眼。

"下個月,公司有一批新葯上市,可能會增加媒體的廣告投放量。"費智信說。

"費總,費氏跟咱們台的合作,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女台長阿諛,"這樣吧,等KEN傷好了,我讓他為費總量身定做一期人物專訪。"

"人物專訪就不必了,不過據我所知,貴台的廣告折扣,在省級媒體中並不算高……"費智信在商言商。

"回頭我給廣告部主任打個招呼,給費氏最大幅度的優惠,"女台長很爽快,"相信費氏將廣告投放到我們台,一定會收到物超所值的效果,目前我們台的衛星覆蓋率,在全國都是位居前列的,收視率相當可觀。"

費智信頷首一笑。

"久聞費氏的管理很有特色,今天算是開了眼界,費總的經營理念果然與時俱進,既重視質量,又看重宣傳,今時今世,廣告的傳播力的確不可小覷,"女台長轉而道,"KEN,你那天講的那個笑話,說來聽聽。"

"一個小男孩兒跑到商店裡去買衛生巾,售貨員問他,是你媽媽叫你來買的嗎?小傢伙說不是。那是你姐姐?售貨員又問。小傢伙說,也不是,是我自己想買。售貨員奇怪了,說你買衛生巾幹什麼?小男孩兒說,我看電視廣告里說,有了衛生巾,又能游泳,又能滑冰,還能打網球,多好呀!"KEN不情不願地暫停饕餮,講得萬分死板,像是青春叛逆期的小子,害羞而彆扭。不過一講完,一桌人依例捧場地大笑,連聲說,廣告效應確實太驚人了,似乎這笑話當真是非常的幽默有趣,非常的發人深省。女台長愛憐地幫KEN切開一片鵝肝,囑他多吃。

"兩位無冕之王,費氏多有得罪,見諒了。"費智信向知心和KEN舉杯示意。

"知心,這杯酒,你一定得干!"女台長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再度命令。

"小女生,不要為難她。"費揚繼續憐香惜玉,以大哥哥的口吻笑道。結果不僅知心不領情,拿一雙澄澈明亮的圓眼睛瞪他,而且他的掩護也失了效。

"電視台的工作性質,晝夜顛倒,晨昏不分,可不興有什麼嬌滴滴的小女生,"女台長笑道,"咱們的口號是:女生當成男生用,男生當成畜生用。"

眾人撫掌大樂。

"我喝!"知心在女台長尖嘎的笑聲里悲憤地一飲而盡。

"KEN是很有才華的,而且做人也穩重,在電視台口碑極好,美中不足的就是心腸軟,KEN,有時候原則是必須要堅持到底的,比如這一回的採訪吧,你就不該耳根子發軟——"女台長意猶未盡地暫停,"知心,你謙虛點,多向KEN學習。"明顯地厚此薄彼,明顯地打擊知心,抬舉KEN,把知心的失誤和KEN的冤屈對比起來,錯都在知心,冤都在KEN。

知心那個氣呵。她實在坐不住,借故上洗手間,出去透透氣。早退是不可能的,她無處可去,只好在餐廳門口呆立,沒想到費揚尾隨而至,陪她吹冷風。

"她對你,有點偏見。"費揚在她身後,直言不諱地輕聲道。

"看出來了吧?她那意思是我誘拐無知男童,未遂!"知心沒好氣,"我在她眼裡,不啻於一人販子。"

"上司有各色各樣的,"費揚溫言安慰,"就拿吃西餐來講吧,有人刻板地遵從西方禮儀,有人喜歡標新立異,拿大杯喝酒,還乾杯呢!"

知心駭笑。費揚是在譏諷女台長,她知道。

"相信自己的才能,終有一天,她會賞識你——忍一忍,什麼都會過去的。"費揚說。知心煩躁,這傢伙,他懂什麼!含銀匙出生的闊公子,每日不過飆車泡妞耍威風,哪裡明白討生活的滋味。

"我知道,做事有八字箴言,忍無可忍,重新再忍。"知心忍氣調侃道。

費揚發笑。

"不過我真的很抱歉,這次的事情,是費氏處理不妥。"他真誠地說。

"不關費氏的事!"知心摹仿女台長的腔調,"小姑娘家,經驗欠缺,又求名心切……"

"對不起……"費揚一臉歉疚。

"你當真覺得抱歉?"知心心生一計。

"是的,我——"費揚很誠懇。

"我給你一機會彌補,怎麼樣?"知心截斷他。

"許小姐儘管吩咐,在下遵命照辦。"

"于斌是我姐姐的朋友,是我纏著他,讓他提供費總在公司的行蹤,便於我們採訪,想不到害他——"知心停住,盯著費揚,觀察他的反應。

"既然是你姐姐的朋友,明天叫他到公司找我,我會重新安排。"費揚的態度很是乾脆。

"好吧,那我算原諒你了。"知心噓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費揚眨眨眼。

"什麼?"

"許小姐這個年紀,應當趕上了中國的獨生子女時代,"費揚一臉促狹的壞笑,"許小姐怎麼會有個姐姐呢?不會是罰款超生的吧?"

"去死吧!你才是超生游擊隊的產物呢!"知心惱怒,"我爸在民族地區的部隊服過役,我是在政策允許範圍內出生的!"

"是嗎?"費揚被她較真的樣子弄得樂不可支,"對不起,在下見識淺薄,冒犯了許小姐。"

知心也笑了。

他們一起回到餐廳。知心拯救了于斌,心情愉悅,胃口大開,加油品嘗美食。他們訂的私人小廳有現場演奏的爵士樂,賓客一旦冷場,爵士樂就會適時響起,低回旖旎,一切都是那麼的妥帖。間中費智信的手機響了,他接聽,神情極溫和。

"……千伶,看完電影了?我這兒有應酬,你過來吧,這家西餐廳有你最愛的布丁……"

片刻,門開,一艷女到。知心定睛細看,那女郎穿著淺粉色針織馬甲式長背心,寬鬆的牛仔短褲,一雙米色繡花褶皺長靴,淡色調的妝容,一頭時尚而略顯凌亂的捲髮,有些小睡亂枕后的情色意味,非常性感。

知心下意識蹙蹙眉頭,那女郎的一張臉似曾相識,卻又一時想不起是在哪裡見到過。女郎向座中人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而後在費智信身邊款款落座,一隻新款的Gucci手袋漫不經心地隨手扔在一邊。奇怪的是,費智信並不向客人介紹女郎的身家姓名,只一味地問她電影可精彩,路途可塞車。

"來兩客布丁,加多一點蘭姆酒。"仁希熟稔地吩咐侍者,扭頭對女郎說,"你來了倒好,本來準備呆會兒吃完飯,提醒費總給你打包帶兩客回去做宵夜。"

女郎淡淡一笑。滑嫩的布丁送上來,她一言不發地吞吃,津津有味,頃刻就消滅掉兩碟,像個貪戀甜品的孩子,稚氣可愛得很。費智信代她又再添兩客,她居然照單全收。

知心猜那是費智信的女兒,只有千金小姐,才會有這般榮寵不驚的作派。知心無意識地向KEN看去,卻發現沒精打採的KEN突然來了精神,兩眼有光,雙目炯炯地注視著埋頭大嚼的美女。剎那間,知心記起,她和KEN曾在費氏大廈的樓梯間邂逅該女,當時的KEN,亦是這樣的眼神。

3

一大早,丁千伶被嘈雜的鳥聲吵醒。前庭養著名貴的非洲灰鸚鵡,三十幾隻呵。她翻了個身,發覺枕邊靜靜躺著一把精緻的車鑰匙,簇新的,熠熠生輝。她想了想,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

在暖融融、軟茸茸的床上百無聊耐地磨蹭了一陣子,千伶懶洋洋地起身,從容不迫地沐浴、更衣,在梳妝台前做足塗塗抹抹、用來困惑自己迷惑男人的粉刷匠工程,末了,取過那串鑰匙,下樓。

費宅不是那種由房地產商銷售的中規中矩的別墅,費智信是在好些年前就買下了一大片土地,自己雇請施工單位,建造了氣勢恢弘的宅院,因此就連地下車庫都面積不菲,大大小小地泊著七八輛汽車。千伶信手按動電子車匙,暗黑處立即有車門應聲開啟。千伶循聲找過去,車庫深處,赫然停著一部新款的寶馬760。

千伶將炫白的新車駛出車庫,費智信穿著居家服,正在前庭的花坊檐下逗弄他的鸚鵡。那些鸚鵡是費智信的寶貝,他以逐一教它們學舌說話為樂。

千伶按了一記車號,費智信抬起頭,千伶遙遙地對他一笑。他放下鳥籠,走過來,徑直打開車門,坐上副駕座,微笑著側側頭:

"兜風去?"

千伶莞爾。她一踩油門,車子輕捷地衝出去,沿著便道,駛向門外的河濱大道。早晨的公路空無一人,千伶不斷提速,清凜強勁的風從車窗外呼嘯而過。

費智信很靜默,一隻手閑閑搭在千伶的大腿上,一動不動。他掌心的溫度,透過棉織物,暖暖地綿綿地密密地,浸蝕著千伶的肌膚,蔓延開來,猶如某種粘稠的灰漿。

"昨夜睡得可好?"

"還行,吃了三粒安眠藥而已。"千伶答。她失眠由來已久,每晚依靠安眠藥,少則數粒,多則十幾粒,沒有藥物,她是沒機會睡到自然醒的。

聞言,費智信長長嘆口氣,臉上滿是溫柔疼惜的神氣。

"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千伶問。她的意思是,何以贈送這件奢侈品。

"只要你快樂,每一天,都是值得慶祝的大日子。"費智信深深凝視她。

千伶微微一笑。

他沒有追著她問,車子喜不喜歡,或是性能適應否。他不是那種炫富的小生意人,送了一份昂貴的禮物,便來不及地誇耀,來不及地顯擺,來不及地索取回報。他有那個本錢,有那個實力,所以能夠淡定如斯。

千伶不知道,此時,費太正站在寬敞的露台上,注視著她那輛嶄新的寶馬。費宅位於清靜地段,面朝一條洶湧的內陸河,且房前屋前沒有其它建築物遮擋,宜於極目遠眺。千伶的車子駛出很遠很遠,變成一個小小模糊的白點,費太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視著。

"媽,外面風大,進屋歇著吧,當心著涼。"費揚忍不住開口勸慰道。他已經悄悄地在費太身後佇立了許久,隨著母親的目光追隨著那部寶馬車。

"那輛車,市價是177萬元人民幣。"費太輕輕道。

"不會那麼貴的,爹有門路,多多少少他總可以拿到一點折扣。"費揚伸手攬住費太瘦骨嶙峋的肩膀,費太削瘦得似一截失水的枯竹。

"不要緊,再貴他都玩得起,我們何必為他憂慮?"費太苦澀地笑。

"跟了他七年,這點開銷,也是應該的。"費揚公允道。

"你爹對女人,一向很大方,"費太嘆息,"不過這樣長情,倒是異數。"

"這些年,爹不大外出走動,連應酬都選正經場所。"費揚承認。

"因為他遇到了能吃掉大灰狼的小白兔。"費太突然詼諧起來。

那部車子,在河濱大道飛速環繞一周,低低轟鳴著,駛回宅第,停在樓前。費家的司機聽見動靜,奔出來,幫忙將車泊入車庫,而後出來,詢問千伶新車有無不妥之處。

千伶並未答言,只聽費智信細細吩咐司機,讓他調整車載CD的位置,更換座墊顏色,新添咖啡吧,等等。司機領命離開,千伶終於做了整個早晨唯一一個親昵的動作——伸手挽住費智信的胳膊,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低聲說了句什麼。

費智信拍拍千伶的手背,笑了。那是一種志得意滿的笑。一種大功告成的笑。一種純粹男性化的、愜意舒爽的笑。費太閉了閉眼,似不忍卒睹。

"你爹很受累,取悅這隻狐狸精,不是一樁容易的事。"

費揚無言以答。費太是對的。千伶不是一般的物質女人,一見到金銀珠寶便會忘情,欣喜若狂地撲將上去。她是柔軟而慵懶的,如同潛伏於隆冬季節的一條蛇,彷彿永遠處在莫名的疲憊之中,對什麼事情都是淡淡的,不大提得起勁頭。她臉上那種形容不出的冷漠神情,彷彿全世界的繁華富貴都只不過是她腳底的塵埃。可愈是如此,費智信愈是充滿萬丈豪情,不惜揮擲千金,但博紅顏一笑。

"來,不管他們了。"費揚將費太一陣風地掇哄入室內,安頓她在一張紅木躺椅上坐下來,免她觸景傷情。他親自到廚房為費太做了一杯人蔘茶,剛一端上樓來,卻發現費太自椅中跌倒在地,渾身蜷縮成一團,雙目緊閉,痛苦地呻吟出聲。

4

"媽!"費揚撲過去。

"痛啊……"費太吃力地舉起右臂,由於殘障,她的右手安裝的是假肢。一隻古銅色的手。有點像攝影展中的藝術品。

"別急別急,我馬上叫大夫!"費揚按鈴傳喚管家,吩咐管家派車接醫生。

費家有自己的私人保健醫生,並且絕對不是那種靠推銷營養品發家的江湖術士,而是如假包換的品牌名醫,三甲醫院的院長。換言之,整間醫院的醫療資源都為費家所充分享用,院長會根據費家不同的需要派遣出各科室的專家上門問診。

"我爹呢?丁小姐呢?"費揚問管家。費家大部分仆佣聞聽費太發病,都急急趕來幫忙,奇怪的是,費智信和千伶竟然未曾現身。

"費先生說公司有事,"管家回答,"丁小姐是跟費先生一起走的。"

主治醫生趕到的時候,費太幾乎痛不欲生,幾次三番試圖以頭撞牆,了結生存之痛楚。費家的仆佣們見慣不驚,例行公事地攔截住費太,防止她尋死。費揚則依照醫生教授的方法,不停地替她按摩右上臂的健全部分,又叫人拿冰塊為她冷敷太陽穴。

"頑疾複發。"大夫簡潔地說。

這位大夫對費太的病情胸中有數,當下取出一匣幽冷的銀針,為費太針灸。涼涼的銀針一支接著一支插入費太的肢體,躁亂不安的費太漸漸安靜下來,不一會便鼻息均勻地沉入夢境。管家抱來一床毛毯,蓋在費太身上。也許是累過了勁,費太睡得人事不知。

"大夫,我媽這病,在她有生之年,到底還有沒有根治的希望?"費揚一路把大夫送下樓,疑惑地問道。早在費揚出生之前,費太的右手就在意外中殘缺了,截肢以後,她便罹患了這種怪病,一旦發作起來,失去的手腕處就會感到劇烈的疼痛,有時似烈火焚燒,有時似尖刃錐心,並且會迅速彌散至全身。

"我們醫院有幾項跨國科研項目,最近從美國請來幾位主研專家,其中一位,在治療幻肢痛方面很有心得,"大夫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採用曲線救國的語式,"有機會我幫你們約見一次。"

費揚道了謝,目送大夫乘車離去,而後到餐廳早餐。費奶奶剛好在私人佛堂做完每日的早課,獨自坐在偌大的餐廳里。她面前的餐桌擺放著一套青瓷碗碟,有熱騰騰的粥,有玲瓏的水晶包,有精細的小菜。

"奶奶早!"費揚大踏步走過去,與費奶奶挨挨面孔。費太頑疾纏身多年,費揚幼時長隨奶奶身畔,婆孫倆感情彌深。因而費奶奶在家裡,雖然素來有些帶髮修行的意思,專心於佛道,不理世事,對兒子兒媳千伶等一干人幾乎是視若無睹,但對費揚,卻是情深意切,一見著他便眉開眼笑。

"乖孫兒,今天是何首烏熬的粥,你嘗嘗?"費奶奶笑逐顏開。

"不了,奶奶。"費揚坐下來,廚師聞聲送上他的那份早餐,一隻煎蛋,一塊巧克力松糕,一杯濃咖啡。

"瞧你,回國都快一年了,還盡吃這些熱量高品質低、沒營養沒文化的玩意兒……"費奶奶嘖嘖埋怨。

"奶奶!"費揚笑得嗆住,他沒想到大字不識的老人家居然做出這麼專業的評價。

"你試試喝點粥,很滋補的,你年紀輕,不懂養生之道……"費奶奶羅嗦起來。

"奶奶,周末梅蘭芳大劇院有演出,我訂了VIP包廂,往返機票也買好了,管家陪您去。"費揚不欲耽擱,匆匆說完,抓起外套就走。

費奶奶是京戲迷,少女時代在家鄉的戲班子里,當過台柱子,扮過《白蛇傳》里的白娘子。每遇梅蘭芳大劇院有戲目,費揚就會訂好機票戲票,派管家伴隨老人家去北京過過戲癮。自然費家在北京是有多處房產的,由費氏駐京辦事處的工作人員打理周全,費奶奶不必住酒店。費智信的業餘嗜好之一是投資房產,他甚至很早就在紐約、巴黎和倫敦分別購置了價值不菲的房舍,揚言要讓家裡人在全世界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5

費揚駕車抵達公司時,秘書告訴他,費總打過三次電話問他到沒到。費揚趕快去費智信的辦公室。千伶赫然在座,向費智信彙報著當月慈善基金的運作方案:

"……醫科大學的校長我協談過兩次,準備在學校設立費氏助學金……報紙上刊登的那對雙胞胎白血病患兒,捐款已劃撥到帳……"

千伶並沒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參與費氏葯業的日常運轉,但她擁有一個相當愉快的職位,費氏慈善基金會執行主席。相形於眾多冷漠的大陸企業,費氏葯業在公益事業中的投入和成就,是可圈可點的。不過費智信不喜歡出頭露面,他也不贊成費揚高頻率地曝光,所有慈善基金的使用,他全部交由千伶出面處理。

"慈善基金的宣傳效應,往往不是常人可以估量的,"費智信不止一次在董事會上強調,"一個願意參與公眾事業的公司,是很容易被記住、很容易被信任的。"

"爹。"費揚恭恭敬敬地垂手伺立。

費智信瞟他一眼,三言兩語結束了跟千伶的談話,打電話叫司機來,送千伶去看電影逛街喝茶。千伶一走,費智信臉色一沉,悶聲道:

"你知道你遲到了多久?"

"媽早上又犯病了,"費揚急著申辯,"爹,剛剛大夫說,有位美國專家……"

"這是辦公室!"費智信勃然變色,"看來你還沒有適應你自己的身份和角色,公司不是你大少爺的後花園,你必須在費經理與費公子的身份之間做出一個選擇!"

費揚愕然。費智信在公司是出名的壞脾氣,動輒大發雷霆,但是對兒子,他尚有顧忌,這樣劈頭蓋臉的一通臭罵,是費揚始料未及的。

"我問你,製藥車間改進鎮靈丹注射液生產流程的方案,為什麼被市場研發部卡住,遲遲不能進入到實踐階段?"費智信用指關節敲敲桌面,厲聲責問。鎮靈丹注射液是費氏葯業多年來的暢銷藥品,屬於中藥製劑,以療效快、毒副作用較小而暢行於世。

"爹,那套方案,我特地請專家論證過,得出的結論是,縮短生產流程以後,藥品的臨床安全性缺乏有力驗證,其後果不可預見,何況作為中藥注射劑,國內現有的研發標準規定,注射劑所含有效物質不低於總固體的70%,靜脈內使用的是不低於80%,即可達到審批標準,這與國際上,包括我們國家,生物製劑的注射劑要求有效純度必須達到98%,且另有2%非有效成分或雜質也須弄明白是何成分相比,標準顯然相去甚遠,再加上中藥注射劑是將中藥原料葯經過比較簡單的工藝提取分離后,注入人體靜脈血管內,其所含原料成分過於繁雜,質量很難監控,本身就存在相當大的風險,如果我們再貿然縮短生產流程……"

"這套方案不是由費氏專家組提出的嗎?怎麼會自相矛盾?"費智信打斷他,不欲詳聽下去。

"我個人認為,方案的倡議與實驗應當由兩套不同的班子完成,所以我把方案傳真到了英國,請牛津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幫忙佐證。"費揚很自信,他以為費智信會讚賞他慎重穩妥的態度。

"好!好!好!"果然,費智信連聲叫好,卻是以極度諷刺的表情,"一套處於保密階段的方案,你居然發到了國外——你知道減少了生產流程,會為藥廠降低多少生產成本嗎!?"

"是,我知道,不過我認為這套方案確實不成熟,其可行性有待考證,如果就這樣貿然申報上去,葯監局一定通不過——"

"通不過,哼哼!"費智信冷哼,突然問,"葯監局局長的千金,你約過人家沒有?"

費揚與費智信宴請過本省葯監局局長一家,席間,待字閨中的局長小姐對沉穩冷峻的費揚表示出不加掩飾的好感。費智信當席允諾,讓費揚邀請局長小姐到巴厘島旅行。

"爹,咱們是正當生意,不必在無謂的環節上浪費時間,"費揚直陳,"我在國外實習過的藥廠,從不與政府官員打交道,甚至拒絕當地市長的參觀……"

"這是中國!"費智信暴怒,"他媽的,老子辛辛苦苦地賺錢送你出國留學,指望你有所見識有所長進,哪曉得培養出的是一頭蠢驢、一堆廢物!"

"爹,我——"

"滾!"費智信用力指向門外,"回家當你的費大少爺去!"

眼見得辯解無益,費揚臉色灰白地離開了。他沒有回自己的辦公室,渾渾噩噩地出了費氏大廈,在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點火、踩離合器、掛檔,衝出去。

從擁擠煩雜的市區,到荒涼幽寂的郊外,從荒涼幽寂的郊外,再到擁擠煩雜的市區,費揚漫無目的地、來回往複地疾馳著,直到他的車耗盡了最後一滴油,轟鳴一聲,戛然停歇。其時黃昏已近,天色將暮。車窗外燈影繚亂,燈火中央,有流光溢彩的幾個字,畫眉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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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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