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神秘傳教士
1793年5月7日,一封十萬火急的密信從北京城發出。
馬戛爾尼的皇家衛隊在巴達維亞港停留了10天,那裡的荷蘭人剽悍野蠻,馬戛爾尼催促衛隊迅速補給後勤。馬戛爾尼使團在巴達維亞停留十天後,就駛入了邦加海峽,目前正在一個無名小島停留。短暫休息后準備向交趾支那出發。皇家海軍精銳高爾爵士指著航海圖,侍衛隊本森中校滿臉激動,使團船隊一旦過了交趾土倫(今天的越南峴港),離老萬山群島就不遠了。馬戛爾尼抓起桌子上的指揮刀,點了點老萬山群島,轉身盯著身邊的使團成員:「我們穿過土倫,就在這裡碇泊,斯當東爵士跟馬克斯維爾、麥金托什船長,乘坐『印度斯坦』號前往澳門。」
馬克斯維爾看了看身邊的斯當東爵士,這位爺可是外交部長鄧達斯訓令中點名的馬戛爾尼接班人。麥金托什可是東印度公司超一流的船長。馬戛爾尼讓自己這個特使秘書跟著這兩位爺去澳門,主要的任務就是獲取監督委員會最近的可靠情報。馬戛爾尼放下指揮刀,拍了拍斯當東爵士的肩膀,還沒有說話,突然一名侍衛隊騎兵中尉闖了進來,屋子裡的人頓時將目光盯向了沒有禮貌的中尉。
「勛爵先生,東印度董事會轉達的密信。」中尉雙手將密信呈給馬戛爾尼。馬戛爾尼的臉上頓時肌肉緊繃。1792年9月26日使團離開朴次茅斯港之前,鄧達斯專門給馬戛爾尼一紙嚴厲的訓令。當時不少英格蘭商人跟中國商人做生意,中國商人破產無力還債,要求馬戛爾尼勛爵能夠在大清帝國皇帝面前,幫助他們催討債務。東印度公司董事會以及主席巴林都反對馬戛爾尼干預債務問題。身為東印度公司監督委員會主席的鄧達斯,希望馬戛爾尼勛爵調查問題真相。
英文的信封讓馬戛爾尼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難道鄧達斯跟東印度董事會發生了矛盾,使團都出發了還送來十萬火急的密信?高爾爵士和本森中校一看馬戛爾尼的臉色,立即退出了房間,斯當東爵士也要跟著馬克斯維爾離去,馬戛爾尼一把拉住了斯當東爵士的衣袖。「爵士,你留下,這是一封十萬火急的密信,如果倫敦有變,希望你能夠跟我一起堅持,完成大英帝國兩百年來的夢想。」馬戛爾尼邊說邊關上了房門。
馬戛爾尼當著斯當東爵士的面打開了密信,沒有看信的開頭,而是看了信件的落款:梁棟材。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名字,信件也是中文寫的,馬戛爾尼有點看不明白。斯當東爵士是馬戛爾尼的老下屬,在外交方面屬於全能型人才,可是面對這樣的信函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更不明白這封突如其來的密信到底是何意圖,寫信人如此神秘,背後到底是東印度公司內部出現問題?還是有人在給馬戛爾尼的北京之行設計圈套?
馬戛爾尼推開房門,將翻譯李雅各叫到了房間。李雅各接過這封信,仔細地看了幾遍。旁邊的馬戛爾尼一看這個翻譯額頭冒汗,就知道這傢伙是個二把刀。馬戛爾尼離開倫敦的時候就知道李雅各不懂英文,只懂拉丁文,正好自己熟知拉丁文,馬上用拉丁文問李雅各,密信到底說什麼。李雅各告訴馬戛爾尼,這是一封來自大清帝國首都北京的信件,寫信的人好像不是中國人,而是個歐洲傳教士。
李雅各用憋足的中文給馬戛爾尼讀了一遍密信,馬戛爾尼跟聽天書一樣。李雅各馬上將中文翻譯成拉丁文。馬戛爾尼看著額頭冒汗的李雅各,琢磨著寫信人。在倫敦的時候,鄧達斯怎麼沒有將這封密信交給自己呢?信件是北京城的一名法國傳教士寫的,傳教士叫梁棟材,是名地地道道的法國人。
鄧達斯對這位梁棟材也沒有更多的了解,只是在1787年卡思卡特中校病逝海上后,收到過這位梁棟材的密信。信中宣稱乾隆皇帝八十壽誕已過,已經老態龍鐘快死了,還是等新皇帝登基後來北京。鄧達斯當時沒有在意梁棟材的信,只是最近得到了一個詭異的情報,覺得有必要將這一封密信交給馬戛爾尼看看,希望他到了中國見機行事。
神秘的法國傳教士這封信到底是什麼意思?這一次馬戛爾尼出使中國,是喬治三世跟樞密院謀划已久的外交行動。浩浩蕩蕩的皇家侍衛隊,騎兵、海軍、炮兵的精銳,還有大批的奇珍異寶,僅僅因為乾隆皇帝老態龍鐘快死了而作罷嗎?這位曾經毛遂自薦給鄧達斯的法國人,這一次又毛遂自薦,他真是鄧達斯已經安插好的可靠棋子嗎?
馬戛爾尼望著面前的李雅各,失望地搖了搖頭,心裡一陣陰影揮之不去。
在給鄧達斯遞交了報告之後,馬戛爾尼就一直在物色一個精通中英文互譯的翻譯。洪仁輝回到了英格蘭,當年他告御狀惹惱了乾隆皇帝,被圈禁三年後永遠不準到中國。鄧達斯給馬戛爾尼推薦了加爾伯特,加爾伯特是一名在北京居住多年的法國人,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跟英文。更主要的是加爾伯特諳熟中國官場。在1784年的「休斯夫人」號禮炮血案中,加爾伯特就充當了兩廣代理總督孫士毅的翻譯。卡思卡特中校當年就找到加爾伯特充當翻譯,所以這位爺回到歐洲,跟隨卡思卡特中校率領使團前往中國,卡思卡特中校在海上死亡,使團只有半道兒回國。等馬戛爾尼找到加爾伯特的家人時,只看到了加爾伯特的墓碑。
馬戛爾尼無奈之下,只有派斯當東到歐洲尋訪中國來歐洲留學的翻譯人才。
早在順治年間,歐洲傳教士為了讓更多的中國人成為他們的鐵杆兒信徒,就帶一些中國人到歐洲接受傳教的訓練。1650年,年僅12歲的鄭瑪諾跟隨義大利傳教士魏匡國,歷盡千辛萬苦到了羅馬,入讀耶穌會主辦的聖安德勒學院。三年後轉入羅馬公學,學習修辭學、邏輯學、物理化學、音樂和希臘語等多門課程。畢業后居留羅馬,教授拉丁文和希臘文法與文學。鄭瑪諾成為歷史上第一位在歐洲學校任教授的中國人。非常遺憾的是經歷了太多磨難,一身的重病讓中國第一位留學生早逝了。
鄭瑪諾的羅馬之行,讓更多的歐洲傳教士對幼小的中國孩子有了更大的信心。鄭瑪諾之後,不斷有中國信徒到歐洲留學,其中山西人樊守義從義大利留學歸來,寫了一本類似《馬可波羅遊記》的《身見錄》,寫自己留學歐洲的見聞。當時的康熙皇帝看到這本《身見錄》,對歐洲很是好奇。加上康熙皇帝年紀越來越大,對死亡很是恐懼,樊守義在《身見錄》中宣揚的極樂世界強烈地刺激著康熙皇帝,以前極度反感天主教的康熙皇帝破天荒地在紫禁城接見了這位留學生,從此對天主教也放開了監控尺度。
斯當東希望在傳教士留學生中找到鄭瑪諾、樊守義這樣的翻譯人才。為了確保找到這樣的人才,斯當東親自跑遍了巴黎、哥德堡、哥本哈根及里斯本,但都沒有找到合適的翻譯。失望之極的斯當東路過義大利那不斯傳道會創辦的華人書院時,突然有一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欣喜。斯當東找到傳道會的主事,一打聽正好有兩名剛剛完成傳道訓練的中國教徒,一名叫周保羅,一名叫李雅各。
周保羅是一名膽子很小的天主教信徒,他到義大利留學更多的是迫於生計。乾隆皇帝在位期間,對於私自出洋的漢人管理非常嚴格,基本是不讓其再回到中國的,所以周保羅不怎麼願意向斯當東介紹自己更多的情況。在傳道會教士們的勸說下,周保羅勉強答應跟英格蘭的使團回到中國,不過周保羅告訴斯當東,如果大清帝國的律令威脅到自己性命的時候,自己有權利選擇離開使團。斯當東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只有答應周保羅的條件,並給周保羅開出150鎊的工資。
李雅各比周保羅爽快,一口答應了斯當東的邀請。李雅各沒有周保羅的顧忌,這個跟他的長相有很大關係。李雅各是甘肅武威人,在當時屬於少數民族,長相跟羅馬人毫無二致。這位李雅各的出生地武威,早在西漢年間是甘肅境內的武威郡。當時羅馬執政官兼敘利亞行省總督克拉蘇一心想向中亞擴張,企圖率領羅馬軍團吞併安息,沒想到長途跋涉到安息時,克拉蘇的人頭卻被人給砍了。當時一直在甘肅邊境騷擾的匈奴收編了被打散的羅馬軍團,可是倒霉的羅馬軍團遇到了亡命之徒陳湯,最後僅有百餘人成為漢軍的俘虜。李雅各就是這批倒霉的羅馬的後裔。
李雅各的中國真名叫李自標,他1760年出生。1773年,也就是13歲那年,他跟7名中國人一起,被義大利傳教士帶到了歐洲留學,主要是學習傳道。不過李雅各沒有鄭瑪諾的天分,鄭瑪諾用了一年又四個月學習完了四年的課程,李雅各用了將近20年的時間,才完成了華人書院的傳道訓練。32歲的李雅各不懂英語,只能翻譯拉丁文,跟名動歐洲的中國教授第一人鄭瑪諾相比,李雅各很是自慚形穢。斯當東找上門來,是一個證明自己價值的絕佳機會,羅馬軍團血液里遺傳下來的自信讓李雅各爽快地答應了斯當東的邀請。
馬戛爾尼懂拉丁文,只要李雅各將中文翻譯成拉丁文,馬戛爾尼就能看明白,所以當初馬戛爾尼在沒有更合適的人選時,也給李雅各開出了150鎊的工資,聘請他為使團的翻譯。不過,13歲就留學義大利,加上留學前一直受到傳教士的影響,李雅各基本沒有進行過中國傳統教育,可以想象他的中文水平有多麼糟糕,加上甘肅武威地處大清帝國的西北邊陲,口音習俗與內地差別更大,官話根本就沒有聽說過,更別提官場之道了。梁棟材的密信,李雅各壓根兒就不能完全理會背後的深意。
梁棟材到底是誰?
馬戛爾尼急需弄明白鄧達斯在北京城的這枚棋子能不能真正成為使團成功的籌碼?馬戛爾尼萬萬想不到,梁棟材能夠進入北京並且在北京立足,跟大清帝國乾隆皇帝的愛好有很大關係。粵海關的監督多為內務府派出去的包衣奴才,奴才們總是會想方設法從洋人手裡敲詐銀子,當然還有隨船運來的西洋玩意兒,奴才們會給京城的關係戶送這些玩意兒,自然會給乾隆皇帝挑選上好的玩意兒。乾隆皇帝對大臣們置辦西洋玩意兒很是不爽,認為奇技淫巧的西洋玩意兒會讓大臣們玩物喪志。可是乾隆皇帝自己對那些奇技淫巧的西洋玩意兒卻是來者不拒。
宮廷畫師郎世寧給乾隆皇帝介紹了一位法國耶穌會士,這位法國耶穌會士叫蔣友仁。因為是郎世寧介紹的,所以跟乾隆皇帝走得很近。蔣友仁很會來事,經常給乾隆皇帝介紹西洋玩意兒,讓乾隆皇帝很受用。乾隆皇帝發現這位法國人還是位設計專家,就將蔣友仁調到圓明園工作,蔣友仁參與了圓明園的西洋樓、大水法、十二獸首銅像等建築設計。西洋樓的落成讓乾隆皇帝很開心,他可以經常在西洋樓跟妃子們歡娛,蔣友仁自然也就得到乾隆皇帝的歡心。
1769年10月31日,蔣友仁突然領著兩位老鄉進了紫禁城。蔣友仁的兩位老鄉真實身份是傳教士,分別叫嚴守志、梁棟材。兩位傳教士是帶著教廷的任務來到北京的,蔣友仁作為教廷滲透到中國皇帝身邊的棋子,有義務將嚴守志跟梁棟材推銷給乾隆皇帝。蔣友仁給乾隆皇帝說,自己的兩位老鄉可是了不起的人才,尤其擅長天文水法和音樂。當時西洋樓夜夜笙歌,演奏的還是古老的中國樂曲,乾隆皇帝一直想在西洋樓聽到西洋音樂,可是懂西洋音樂演奏的人很少,西洋樓的西洋樂隊需要擴充人才,蔣友仁的兩位老鄉的到來,讓乾隆皇帝很是開心,就讓這兩位也進入了西洋樂隊。
梁棟材在蔣友仁的一番忽悠下,就進入了圓明園西洋樓西洋樂隊,成了西洋樂隊中的洋南郭先生。宮廷御用樂師的金字招牌,梁棟材之前想都不敢想,看到蔣友仁將乾隆皇帝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梁棟材馬上將自己帶進宮的包裹打開。這一下讓乾隆皇帝大開眼界。梁棟材的包裹裡面全是乾隆皇帝沒有見過的奇器玩物:借光鏡、銀絲鸚哥、檳榔膏小狗、琺琅珠盒子、琺琅珠荷包、草繡花囊、琺琅珠表絛、內裝銅版畫、草繡花鞋、金絲綉囊、鼻煙、義大利石鼻煙盒、義大利石小掛屏、文具、紅鉛筆畫成的小銅版畫等。乾隆皇帝異常高興,收下了梁棟材孝敬的奇器玩物,並准許梁棟材在京城長住。
梁棟材覲見乾隆的這一年,正是乾隆皇帝容嬪晉陞容妃的第二年。容妃出身於新疆維吾爾和卓家族,俊俏的容貌、異域的情調讓壯年的乾隆皇帝龍心大悅,事事都依順。西洋樓不僅成為容妃做禮拜的場所,更是容妃的娛樂場所。為了博取美人歡顏,西洋樂隊每天賣命地吹拉彈唱。混在西洋樂隊的梁棟材自然也就成為西洋樓的常客。不過到了1785年開始,容妃患病,很少露面。1788年,年過八旬的乾隆皇帝,抱著頭髮花白的容妃屍體號啕大哭,西洋樓上再無鼓樂絲弦之音了,洋南郭先生梁棟材也失業了。
卡思卡特中校的中途死亡,錯過了乾隆皇帝的八十大壽。容妃的去世更讓乾隆皇帝老態龍鍾,在乾隆皇帝那裡,梁棟材即使有超凡的音樂技藝,也不能賣與帝王家了。老鄉蔣友仁早已作古,梁棟材只能在北京城流浪。鄧達斯壓根兒就不了解梁棟材的遭遇,曾經是乾隆皇帝御用的西洋樂師,現在成了流浪漢,梁棟材對乾隆皇帝的失望已經到了極點。他勸阻鄧達斯在乾隆皇帝還活著的時候派使團到北京,還有一個更為隱秘的苦衷讓梁棟材鋌而走險,身在大清帝國的首都,成為萬里之遙的英格蘭的情報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