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傳教士跑官

6、傳教士跑官

8月的北京城驕陽似火,鬱鬱蔥蔥的圓明園令馬戛爾尼很痛苦,因為他的風濕關節炎又犯了。

斯當東離開了馬戛爾尼的房間,屋子裡死一般的沉寂。馬戛爾尼咬了咬牙幫子,他已經沒有了幾天前剛剛進入圓明園的那種興奮感。皇家衛隊的幾名陸軍中尉一個勁兒地抱怨,圓明園裡的太監像跟屁蟲一般,簡直大煞風景。馬戛爾尼早就意識到,從天津大沽口登陸,使團就被中國人給關了禁閉,使團要送信函出去,都要經過中國官員審核,中國官員甚至會將他們的信函送到乾隆皇帝手上。

嚴格的審查制度讓馬戛爾尼很難堪,更讓馬戛爾尼失望的是偌大的帝國,對科技人才視同民工。約翰?巴羅(JohnBarrow)跟丁威迪(Dinwiddie)博士這兩天老是抱怨,說中國人太過分,安排的住的地方豬比人更適合住。兩名英格蘭人在國內是科技人才,香餑餑,進了圓明園,太監們一看就是兩位安裝機器的,跟打雜的苦力沒什麼區別。太監們在給兩位博士分住宿的地方,自然就將兩位分在雜役住的下人房裡,順帶讓園子里的民工對這兩位時時監控,免得他們在園子里亂竄。

千百年儒家思想掌控著整個帝國,固執、偏見、妄自尊大,這個帝國已經失去了科技創新的活力,他們還躺在火藥、印刷術、指南針、造紙術四大故發明的功勞簿上。馬戛爾尼想起了在通州表演的那一幕,當皇家衛隊拉出大炮表演的時候,一聲巨響,所有的中國人都趴到地上,突然一名穿著朝服的官員站起來,臉色都青紫了,聲嘶力竭朝著運河對岸的人吼叫,應該是在讓對岸的民眾躲避。衛隊中尉嘲笑般告知,表演都是放空炮。這名官員馬上嘟囔著說,我們也有這樣的大炮,不稀奇。

紅衣大炮在中國確實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1626年正月,乾隆皇帝的祖宗努爾哈赤,乘著薩爾滸戰爭勝利的餘威,率領一干人馬襲擊明朝遼東重鎮寧遠城。時任明朝兵部尚書的黃克纘(1550~1634),掌握了一個重要信息,離福建老家晉江梅林不遠的泉州港,那一代不少人跟荷蘭人有往來,善於鑄造紅衣大炮。黃克纘急調家鄉民工進京鑄造大炮,並招募閩南人擔任炮兵。寧遠守將袁崇煥如獲至寶,率領26名閩南炮兵,在寧遠城四門架設11門紅衣大炮,努爾哈赤當場被紅衣大炮炸傷,最終醫治無效死亡。

努爾哈赤的死亡,對於馬背上的滿族人是一個無情的打擊,刀劍不再是創造神話的利器,滿族人開始自己搗鼓紅衣大炮。到了1631年,八旗軍隊用自製的紅衣大炮圍攻大凌河城,一陣排山倒海的炮擊之後,大凌河城子章台轟然垮塌,一代名將祖大壽投降。隨後,八旗軍隊在松錦之戰中,用60門紅衣大炮全殲明軍關外主力。松錦之戰逆轉了明清在關外的勢力。繳獲明軍大炮之後,滿族軍隊另行組建了「烏珍超哈」,也就是漢軍八旗,它成為大清帝國一個全新的炮兵兵種:重火器兵。

吳三桂獻出山海關投降清軍后,八旗紅衣大炮數量超過百門,多爾袞跟李自成在太原城、潼關進行炮戰。太原城為李自成抗拒清兵西進的重要關口,多爾袞的炮兵一陣轟炸之後,李自成的大刀長矛頓時化作血水肉醬。潼關歷代視為兵家要地,李自成在多爾袞的炮擊之下,丟盔棄甲,整個農民軍潰不成軍,土包子的江山隨著屍首灰飛煙滅。

紅衣大炮曾經是滿族人的恥辱,也是滿族人馬上奪取天下的利器,滿族人的炮兵發展神速地令人吃驚。明軍松錦之戰失敗后,當時明軍有一位著名的軍火專家聞關外敗訊,驚呼道:「彼之人壯馬潑,箭利弓強,既已勝我多矣,且近來火器又足與我相當,孰意我之奇技,悉為彼有。」這位天主教傳教士軍火專家,給崇禎皇帝撰寫了兩部軍火專著:《火攻挈要》二卷、《火攻秘要》一卷。為謀取天主教在中國各省的合法地位,1638年奏請崇禎皇帝賜「欽褒天學」四字,制匾分送各地天主堂懸挂。

明軍的這位軍火專家叫湯若望,出生於德國科隆。擁有日耳曼貴族血統的湯若望,在羅馬日耳曼學院畢業后,就被羅馬教廷耶穌會派遣到中國傳教。1630年,傳教士利瑪竇的中國學生、明朝的天主教進士、禮部尚書徐光啟推薦湯若望進入欽天監。湯若望不僅翻譯了開礦冶鍊的「礦冶全書」(DereMetallicaLibriXII),還給徐光啟撰寫《崇禎曆書》當過助理,不過這一部曆書後來成為湯若望取悅多爾袞的禮物。《崇禎曆書》被湯若望刪節成為103卷的《時憲歷》,湯若望被多爾袞提拔為太常寺少卿,后成為順治皇帝的寵臣,這老哥們兒成為傳教士深入中國皇宮內廷的楷模。

湯若望的中國之行,重要目的就是傳教,他經常利用向太監講解天文的機會,在宮中傳播天主教,受洗入教的有御馬監太監龐天壽等。康熙年間,在學術上毫無建樹的湯若望,憑藉當年順治皇帝的寵信,擔任大清帝國欽天監監正。欽天監的官員早年就是民間的陰陽家。陰陽家這種職業均為父子代代相傳。身負耶穌會傳教使命的湯若望,自然不會放過傳教欽天監的機會。康熙初年的權臣鰲拜,抓住湯若望天算錯誤,將欽天監官員全部誅殺,斷送了大科學家徐光啟培養的漢人天文學家的性命。

一邊輕輕地敲著自己的膝蓋,一邊看著鋪在桌子上的地圖,馬戛爾尼腦子裡一遍又一遍閃現自己多次描摹的老乾隆樣子:老態龍鐘的皇帝坐在龍椅上,聽一幫半吊子西洋鬼佬生硬的忽悠,旁邊有一個粉面寵臣,臉上堆滿了諂媚的微笑,一句也沒有聽明白鬼佬說什麼,卻跟隨著老皇帝的表情,不斷地點頭。馬戛爾尼想著想著,自己都樂了,可就是這樣的一個混蛋老皇帝跟奴才一樣的首席大臣,掌握著一個幾千年的古帝國。

馬戛爾尼想到了那個諂媚的首席大臣和珅。

梁棟材將和珅描繪成小人得志的庸才。索德超自然無法跟利瑪竇、湯若望這樣的大腕級傳教士相提並論。在梁棟材的情報中,索德超那樣的無能之輩,因為給和珅抽了鴉片,讓他的風濕疼痛減輕,就能當上帝國的首席翻譯。這樣的大臣怎麼可以掌握一個國家機器呢?和珅媚上,在帝國上下那是人盡皆知,甚至還有一個香艷的傳說。乾隆皇帝在登基之前,喜歡上了他老爸雍正皇帝的一個妃子,雍正皇帝很快發現了這一段不倫姦情,於是將妃子殺死。18年後,和珅出世,長相跟乾隆皇帝當年勾引的妃子出奇地像。後來乾隆皇帝一看到和珅,就想起他老爸的那個妃子。

老皇帝戀上了年輕的寵臣,千古斷背在這個古老的帝國荒唐地上演了。

梁棟材的一個情報讓馬戛爾尼看到了乾隆皇帝內心的脆弱:乾隆皇帝一生共生20個兒子,但活下來的只有4個,乾隆皇帝為人非常謹慎小心,因此沒有人知道他想立哪個兒子為繼承人。乾隆皇帝選擇帝國繼承人的範圍已經很小了,四個兒子中沒有一個像自己那樣文韜武略。當然,他爺爺康熙皇帝早年確立太子,引發了長時間的宮闈內亂,太子最終成為瘋癲的階下囚。乾隆皇帝不想重蹈爺爺的覆轍,也沒有模仿自己的父親雍正皇帝秘密立儲。八十多歲的老頭兒了,乾隆皇帝真正放不下的萬里錦繡河山,也許在他死後,可能就要狼煙四起了。

秩序是帝國的生命,狼煙四起之時,帝國的絕對權威就受到了顛覆性挑戰。羅廣祥的情報讓馬戛爾尼看到了一個老皇帝內心的惶恐,看到了大清帝國衰敗的未來。千百年的古老帝國,真正的皇權控制力在人。當一個強勢的皇帝在位,帝國就會快速發展;當一個阿斗一樣的混蛋坐在龍椅上,帝國就會大亂,甚至有改朝換代的危機。現在這個帝國面對的不僅僅是國內刁民的威脅,還有來自大洋上五顏六色的洋人,他們從萬里之遙的地方來到中國,他們有卡賓槍,還有大炮。

馬戛爾尼看了看梁棟材提供的行賄名單,上至王室貴胄,下到軍機大臣。送什麼禮物呢?馬戛爾尼一直在琢磨,送給老皇帝的禮品,之前都已經確定好了,現在突然冒出那麼多王公大臣。馬戛爾尼想到了使團里,那個手上有大把表的傢伙,對,就給王公大臣送表。乾隆皇帝當年收了梁棟材幾個西洋小玩意兒,就高興壞了,更何況這些王公大臣?帝國的官員都是很土的,送他們手錶一定開心死了。

31日晚上,馬戛爾尼在宏雅園蜿蜒的小徑上散步。

宏雅園離圓明園非常近,8月24日,也就是使團衛隊到達海淀鎮的第二天,大清帝國內務府大臣金簡帶領馬戛爾尼一行,參觀了圓明園的正大光明殿,還有圓明園一些精緻的建築。馬戛爾尼欣賞著園中的景緻,旁邊的英格蘭大兵卻感到很不舒服,到處都是小太監,以及密集的大清帝國衛兵,這些人荷槍實彈,使團衛隊跟關禁閉沒有兩樣。

馬戛爾尼在宏雅園已經待了一個星期,每天金簡都會派人來問候,了解英格蘭使者生活是否習慣,食物是否可口。馬戛爾尼每餐看著精美的麵食,這是中國北方人喜歡的食物,馬戛爾尼卻沒有多少食慾。宏雅園曲徑通幽,儘管房間里掛滿了中國珍貴的山水畫,卻沒有歐洲的油畫生動。馬戛爾尼慢慢了解到,自己的衣食住行,雖然是金簡在忙前忙后,背後卻是乾隆皇帝的寵臣和珅在掌管。

斯當東又來了,他就住在馬戛爾尼的隔壁,還有他那可愛的兒子小斯當東。這個小傢伙很討人喜歡,送禮的單子,這個小傢伙硬是憑藉在海上跟著周保羅與李雅各神父學習的中文知識,翻譯得有板有眼。馬戛爾尼伸手摸了摸小斯當東的頭,小傢伙非常禮貌地脫下小禮帽,給馬戛爾尼彎腰鞠躬。

馬戛爾尼發現,斯當東身後還跟著一人,這人他從來沒有見過,絕對不是使團衛隊新招來的當地雜役。斯當東將身後人讓到馬戛爾尼跟前,這位陌生的男子也脫下禮帽,上前跟馬戛爾尼彎腰鞠躬。馬戛爾尼還禮后,斯當東介紹說:「大使先生,這位就是一直跟你書信往來的神父梁棟材先生。」

梁棟材?馬戛爾尼一驚,這傢伙一直神神秘秘的,今天怎麼突然摸到了駐地?

梁棟材從馬戛爾尼的眼神中看到幾分好奇,歐洲傳教士在明朝末年就已經風靡內廷。利瑪竇、湯若望等傳教士都是中國皇帝身邊的紅人,他們都能夠準確掌握宮廷的一舉一動。法蘭西、羅馬帝國、英格蘭等歐洲王廷,都收到過傳教士的年報。這些年報主要向歐洲王廷報告中國皇帝的一舉一動,報告中國財政稅收、風土人情、戰爭災難等。羅馬教廷不斷向中國輸送傳教士,傳教只是一個表面的理由,更多的原因是要掌握千年古國的一切情報,便於歐洲勢力向亞洲滲透。

馬戛爾尼跟梁棟材進行了禮節性的交流之後,梁棟材非常悲觀地告訴馬戛爾尼,現在乾隆皇帝在熱河度假,隨著皇帝的年齡越來越大,帝國接班人跟皇帝的寵臣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尤其是老皇帝身邊的臣子們,已經形成了兩個陣營,這在中國歷史上是最大的忌諱,內亂無可避免,嚴重的會發生宮廷政變,甚至朋黨之爭進而引發血案。馬戛爾尼這個時候到熱河去,通商談判可能會陷入一大堆麻煩事情之中,最終的結果是一事無成。

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消息,馬戛爾尼儘管早已預料到失敗的可能,但是去熱河覲見乾隆皇帝,是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不能因為老皇帝身邊的宮廷糾葛,阻斷了兩個國家的合作。馬戛爾尼從梁棟材提供的情報判斷,這一次熱河之行,和珅依然是使團需要搞定的重要目標。

梁棟材笑眯眯地望著馬戛爾尼:「我希望勛爵能夠帶著我去熱河,在翻譯問題上可以避免一些誤會,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馬戛爾尼望著梁棟材一言不發,梁棟材突然話鋒一轉,「大清帝國的翻譯團隊都是擁有品級的,我跟著勛爵去熱河,自然也需要一個身份,希望勛爵能夠在乾隆皇帝面前美言兩句,能夠賞給我藍色頂戴。」

一個曾經的西洋南郭樂師,一直秘密地跟馬戛爾尼使團交往,出賣大清帝國的宮廷情報,現在真面目終於露出來,為的是頭上的頂戴。洋人取悅中國皇帝,換取頂戴的不少,湯若望堪稱這一類中的極品,通過刪節徐光啟孝敬明崇禎皇帝的曆法,從多爾袞以及順治皇帝那裡獲得了欽天監的頭目。不過,通過歐洲使團大使,向中國皇帝跑官要官的洋人,梁棟材堪稱史上第一人。

在古代,頂戴是用來區別官員等級的帽飾,通常皇帝可以賞給無官的人頂戴,也可以對官賞加較高一級的頂戴。帽頂上附有用猩猩血染成的絹絲帽纓,在帽頂正中鑚有一銅鎏金的底托,這為「頂」。頂上鑲有代表不同品級、各種材質的「頂珠」,這為「戴」。在清朝,頂戴的顏色跟頂珠的規定非常嚴格,正三品、從三品、正四品所戴的頂珠為藍寶石頂兒,不過三品的為亮藍頂珠,四品的為暗藍頂珠。梁棟材向馬戛爾尼提出,要馬戛爾尼在拜見乾隆皇帝的時候,請求乾隆皇帝賜予他藍色頂戴。

梁棟材胃口不小,跑官居然要至少正四品的高官。當年湯若望向多爾袞呈獻《時憲歷》,103卷的長篇漫卷,多爾袞對這位一直孝敬崇禎皇帝的傳教士,格外開恩,賞賜了一個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梁棟材是傳教士出身,自然也非常羨慕湯若望的職位。太常寺是帝國的文藝部。梁棟材當年混跡圓明園,正是自己的音樂讓老乾隆的香妃開心了,馬戛爾尼能夠給自己跑個正四品的高官,那索德超他們見了自己都要點頭哈腰。

索德超是欽天監監正,也就是帝國皇家的御用風水師、算命師以及天文的總頭目,官職也就是個正五品。按照大清帝國的頂戴品級,索德超在馬戛爾尼到中國之前,頭上也就是戴著水晶頂珠的白色頂戴,跟藍色頂戴相差兩個級別。乾隆皇帝年紀一大把,對音樂已經沒有了往昔的熱情,尤其是回想當年的西洋樓佳人曼舞,乾隆皇帝就悲從心起,更別提西洋音樂了。現在老了,倒是對風水陰陽更加迷信。梁棟材在技藝上鬥不過索德超,但是可以從頂戴上勝人一籌。

馬戛爾尼不太懂大清帝國的頂戴等級,但是每次看到負責接待的官員中,不同顏色的頂戴官員,無論是說話還是走路,都有很嚴格的禮儀。從天津陪著使團一行進京的有兩位乾隆皇帝指派的官員,一位是天津道員喬人傑,一位是直隸通州協副將王文雄。王文雄頂珠是珊瑚,喬人傑是藍寶石,兩人一文一武,喬人傑見到王文雄非常地謙卑。馬戛爾尼判斷,頭上的頂子有文章,梁棟材這是要自己向一個陌生的皇帝跑官。瞅了瞅梁棟材,馬戛爾尼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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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戰1840:鴉片戰爭背後的真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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