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脂
走頭頭的騾子三盞盞的燈,
掛上那鈴兒哇哇的聲。
白脖子的哈巴朝南咬,
趕牲靈的人兒過來了;
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
在米脂縣南的杏子村裡,黎明的時候,我去河裡洗臉,聽到有人唱這支小調。一時間,山谷空洞起來,什麼聲音也不再響動;河水柔柔的更可愛了,如何不能掬得在手;山也不見了分明,生了煙霧,淡淡地化去了,只留下那一拋山脊的弧線。我仄在石頭上,醉眼蒙ィ床行竊謁鐧愕悖髏鴣ざ痰墓獠āN也恢饈撬摹H昵埃姨饈仔〉韉某鞘撬稻┣壞娜順模暇故翹罅耍罄從衷諼靼泊缶繚禾順志醯檬閶鎘杏啵裨喜蛔恪H緗裨謖餉匆桓霰咴兜納醬澹桓鯰魑疵韉那宄浚鵠戳耍謁視Φ目占淅錚抖辛耍隙辛恕
歌唱的,是一位村姑。在上岸的柳樹根下,她背向而坐;伸手去折一枝柳梢,一片柳葉落在水裡,打個旋兒,悠悠地漂下去了。
這是極俏的人,一頭淡黃的頭髮披著,風動便飄忽起來,浮動得似水中的雲影,輕而細膩,倏忽要離頭而去。耳朵一半埋在發里,一半白得像出了烏雲的月亮。她微微地斜著身子,微微地低了頭,肩削削的,後背渾圓,一件藍布衫子,窈窕地顯著腰段。她神態溫柔、甜美,我不敢弄出一點響動,一任兒讓小曲攝了魂去。
這是一首古老的小調,描繪的是一個迷人的童話。可以想象到,有那麼一個村子,是陝北極普遍的村子。村后是山,沒有一塊石頭,渾圓得像一個饅頭,山上有一二株柳,也是渾圓的,是一個綠絨球。山坡下是一孔一孔窯洞,窯里放著油得光亮的門箱,窯窗上貼著花鳥剪紙,窯門上吊著印花布簾,羊兒在崖畔上啃草,雞兒在場埝上覓食。從門前小路上下去,一拐一拐,到了河裡,河水很清,裡邊有印著絲紋的石子,有銀鱗的小魚,還有蝌蚪,黑得像眼珠子。少婦們來洗衣,一塊石板,是她們一席福地。衣服艷極了,晾在草地上,於是,這條河溝就全照亮了。
有那麼一個姑娘,該叫什麼名字呢?她是村裡佼佼者。父母守她一個,村裡人愛她,見過她的人都愛她。她家在大路口開了個飯店,生意興旺,進店的,為了吃飯,也為著見她。她卻最是端莊,清高得很,對誰也不肯一笑。
姑娘有姑娘的意中人,眼波只屬於清風,只屬於他。他是後山的後生,十八或者二十歲,每天要從這裡路過去縣上趕腳。進得店來,看見她,粗茶淡飯也香,喝口涼水也甜,常常飢著而來,呆會便走,不吃不喝也就飽了。她給他擀麵,擀得白紙一張,切面,刀案齊響,下到鍋里蓮花轉,撈到碗里一窩絲。她一回頭,他正看她,給她一笑,她想回他個笑,但她卻變了臉。他低了頭,連脖子都紅了,卻看見了桌布下她露出的兩隻鞋尖。她看出他的意思了,卻更冷了臉兒,飯端上來,偏不拿筷子。他問;她說:"在筷籠,你沒長手?"他涼了心,吃得沒味,出去了。她得意地笑,終又恨他,罵他"孱頭"。
他幾天竟不來了,她坐在家裡等。等得久了,頭也懶得梳,她說:"不來了,好!"但卻哭了。
天天卻聽見門外樹上的喜鵲叫。她走出來,卻是他在用石子打那鳥兒。她愣了,眼淚都流了出來。他瞧著她喜歡,向她走來,她卻又上了氣,"為什麼打鳥?""我恨!""恨鳥兒?""它住在這裡。""那礙你什麼了?""也恨我。""恨你?""恨我不是鳥兒!"她想了想,突然笑了。他一看她,她立即面壁不語。他向她走近來,她卻又走了,一直走到窯里。只想他會一挑簾兒進來,回頭一看,他沒有進來,走出窯看時,他卻走了,邊走邊抹著眼淚。
她盼他再來。再盼他來。他卻再也沒來。每天趕腳人從門口來往;三頭五頭的騾子,頭上纏著紅綢,綢上系著銅鈴,銅鈴一響,她出門就看,騾子身上架著竹筐,一邊是小米,南瓜,土豆,一邊是土布,羊皮,麻線,他領頭前邊走,乜她一眼,鞭兒甩得"叭叭"地響,走過去了。
一次,兩次,眼睜睜看他過去了,她恨自己委屈了他,又更恨那個他!夜裡拿被子堆一個他,指著又罵又捶又咬,末了抱住流眼淚。等著他又路過了,她看著他的身影,又急切切盼著他能回過頭來,向她招一招手……
小調停了,我卻嘆息起來,千般萬般兒猜想,那後生是招了招手呢,還是在走他的路?一抬頭,卻見岸那邊走來一個年輕人,白生生趕了一群羊,正向那唱小調的村姑搖手。村姑走了過去,雙雙走到了岩那邊的窪地,坐在深深的茅草叢中去了。茅草在動著,羊鞭插在那裡,是他們的衛兵。
我悄悄退走了,明白這邊遠的米脂,這貧瘠的山溝,仍然是純樸愛情的樂土,是農家自有其樂的地方。
1981年10月8日靜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