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
同事者見了我,總是勸我吃好,而且說,你又不是吃不起!這麼一說,我倒像是個守財奴,吝嗇鬼,或者偏要做個苦行僧似的,刻意兒吃壞食物。其實我也知道吃是人最重要的工作,鳥為食亡,革命也常是人為食而起。既然同樣生有一條能嘗味的舌頭,又不至於窮到身無一文,我當然喜歡吃好,不樂意有好的不吃去吃壞的。勸我吃好,怎麼個吃好呢?身邊大大小小的美食家的經驗,首先是能好吃,胃大,做一個飯袋;再是吃得好,譬如味、色、形。我們這一般的人,並不知道皇帝在吃什麼,我們只是有蘿蔔就不吃酸菜,有了豆腐就不吃蘿蔔,豆腐是命,見了肉便又不要命了,所以,大而化之,我所見到的美食家無非是在雞呀魚呀牛羊豬狗肉上吃出來的美食家。做個美食家,似乎不屈了活人,自己得意,旁人看了也羨慕,尤其是在年老人和生了病的人眼裡。我的一位舅舅患過食道癌,嚴重的時候,我去看望他,飯後燒了肉一家人圍著桌子吃,幾個表兄吃得滿嘴流油,舅舅也饞了,夾一片在口裡,嚼了半天卻咽不下去,最後站起來吐在後牆根,臉上是萬般的無奈和苦楚,我實在不忍心看這場面,讓表兄們端碗到屋外去吃,並且叮嚀以後吃飯再不要當著舅舅的面吃。從那以後,我是非常痛恨能吃的人,或者誇耀自己能吃的人,甚至想上去摑一掌那差不多都是油乎乎的嘴臉。於是生疑美食家這個詞兒,怎麼把能吃叫做美呢,把會吃叫做美呢?吃原本是維持生命的一項工作,口味是上帝造人時害怕沒人做維持工作而設置的一種誘騙。試想假如沒有口味,牛不也能吃,又是吃百樣草嗎?人病了吃藥也不是挺能變著法兒嗎?怎麼有了口味,一個肯為維持生命而努力工作的,最容易上上帝當的,其實是佔小便宜吃了大虧的人就是美食家呢!依美食家的理論,能吃也要能拉的,吃不攢糞的東西不算是吃,比如,按醫生的對於生命的需求標準,只每日往口裡送七片八片維生素C呀,半瓶一瓶高蛋白呀,那還叫做吃嗎?他們把美食法建立在吃雞魚豬羊之類的肉的基礎上,不能不使我想到腐爛的肉上咕涌的那些蛆蚜子來,甚至想,蛆子的身子不停地蠕動,腸胃功能一定很好。
有一年夏天,上海《文學報》的總編酈國義先生來西安,我邀他在大麥市街的小吃店裡吃八寶稀粥,一邊吃一邊議論我們的食量。旁邊坐有一個男人陪著一個年輕的女人也在吃粥。這男人很瘦,臉上有三個水泡,是用激光取了痣后未愈的水泡,他殷勤地給那女人服務,卻不停地拿眼睛鄙視我們,終於訓道:"你們不要說食量好不好?人稱飯量,牲畜才稱食量,不會用詞就不要用詞兒,讓我們怎麼吃下去?"我和酈先生嚇了一驚,原本要對他說食量一詞運用得正確,且從古至今的一貫正確,但一見到那女人,知道他在談戀愛,要在女人面前做文雅,我們便維護了他的體面,不再揭穿他的假文雅。這個人的行徑以後常常使我想到一些美食家。可這個人的文雅,只是假而假,美食家的文雅地食卻是極殘酷的。
我見過吃"醉蝦",見過吃過的活燒鯉魚,下半身被挑剔殆盡只剩魚骨了,魚嘴仍然張合嚅動。見過有人吃一種小白鼠類的活物,筷子一夾,吱兒叫一聲,蘸一下醋,又吱兒叫一聲,送往口裡一咬,最後再吱兒一聲就咽下肚去了。雖沒有見過吃猴腦,吃猴腦的人卻給我講過詳細的吃法,講得從容,講得鎮靜。我十三歲那年,在家鄉縣城的河灘里槍斃人,那時想著殺人好看,槍一響就卷在人群里往殺場跑,跑在我前邊的是鄰村一個姓鞏的人,他大我七歲,是個羊癇瘋子,跑得一隻鞋也掉了。被殺者窩在-個小沙坑裡,腦蓋被打開了,像剖開的葫蘆瓢,但一邊連著,沒有徹底分開,一攤腦漿就流出來。我一下子噁心得倒在地上,瘋子卻從懷裡掏出一個蒸饃,掰開了,就勢在那腦殼裡一偎,夾了一堆白花花的東西,死者的家屬收屍,忙撲來索要,瘋子已拔腳逃遁,一邊逃一邊咬了那饃吃,這麼追了四百米遠,瘋子把饃已經吃完了,就不再跑,立定那裡用舌頭舔了嘴唇在笑。後來才聽說人腦是可以治羊癇風病的,那鞏瘋子是被人唆使了早早準備了這一天來吃藥的。姓鞏的瘋子最後有沒有治好瘋病,我離開了故鄉不可得知,但現在"吃啥補啥"的說法很流行,尤其這些年裡,中國人的溫飽已經解決,食品發展到保健型,恐怕是吃猴腦為的是補人腦吧,吃豬心為的是補人心吧。中國人在吃上最富於想象力,由吃啥補啥的理論進而到一種象徵的地步,如吃雞不吃腿,要吃翅,腿是"跪"的含義,翅膀則是可以"飛"到高枝兒上去的。以至於市場上整塊整吊的肉並不緊張,搶手的是豬牛羊的肝、心、胃、腸。我老是想,吃啥補啥,莫非人的五臟六腑都壞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是被補過了的,難道已長著的是牛心豬胃狗肺雞腸嗎?那麼,人吃獸有了獸性,獸吃了人獸也有了人味?那麼,吃"口條"(給豬的舌頭起了多好的名)可以助於說論語,談戀愛善於去接吻,吃雞目卻為的是補人目呢還是補人腳上的"雞眼"?缺少愛情的男人是不是去吃女人,而缺少一口袋錢呢,缺少一個官位如處長廳長省長呢?
有一位美食家給我說過他的一次美食,是他出差到一個地方,見店主將一頭活驢拴於店堂中央,以木架固定,吃客進來,於驢身上任選一處自己嗜好的地方,店主便當下從驢身上割下烹制,其肉味鮮嫩無比。他去的時候,驢身上幾乎只剩下一個驢頭和骨架,驢卻未死,他要的是驢的那條生殖器,吃了一頓"錢錢肉"的。這位美食家對我說的時候,他的兩個兒子打架,老二竟打得老大鼻腔出血,他就大罵老二,是"狼吃的""狗嚼的",罵得很狠。人的咒語之所以有"狼吃""狗嚼",為的是讓該罵的人死得殘酷,可人被別的動物吃了是殘酷,人吃別的動物卻認為是美食,這太不公。所以,我從不與文文雅雅殘酷的美食家為友,我害怕,他看見長腿的就吃,吃了我家的凳子,甚至有一日他突然看中了我身上的某個部位。
數年來,美食家們多談的是山珍海味,如今吃出層次了,普遍希望吃活的,滿街的飯店櫥窗上都寫了"生猛",用詞令人恐懼。但生猛之物不是所有美食家都有錢去吃得的,更多的人,或平常所吃的多是去肉食店買了,不管如何變了花樣烹飪,其實是吃一種動物屍體。吃屍體的,樣子都很兇狠和醜陋,這可以以禿鷹為證。目下世上的和尚、道士很少——和尚、道士似乎是古時人的殘留,通過他們使我們能與古時接近——一般人是不拒絕吃肉的,但主食還是五穀,各種蔬菜是一種培育的草,五穀是草的籽,草生葉開花,散發香氣,所以人類才有菩薩的和善,才有"和平"這個詞的運用。我不是個和尚或道士,偶然也吃點肉,但絕對不多,因此,我至今不能做美食家,也不是純粹的完人善人。同事者勸我吃好,主要是認為我吃素食為多。我到一個朋友家去吃飯,吃不慣他們什麼菜里都放蝦米,乾脆只吃一碗米飯,炒一盤青菜和辣子,那家的小保姆以後就特別喜歡我去做食客,認為我去吃飯最省錢。我到街上飯館吃餃子,進館總要先去操作室看看餃子餡,問:肉多不多?回答沒有不是:肉多!我只好說:肉多了我就不吃了。這樣,一些人就錯覺我吃食簡單粗糙,是富人的命窮人的肚。這便全錯了。只有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妻子說:他最好招待,又最難伺候。她到底知我。我吃大米,不吃小米。吃粥里煮的黃豆,不吃煮的雲豆。青菜要青,能直接下鍋最好。是韭菜不吃、菜花菜不吃,總感覺菜花菜是腫瘤模樣。吃芹菜不吃稈,吃葉。不吃冬瓜吃南瓜。吃麵條不吃條子面,切出的形狀要四指長的,筷頭寬的,能喝下過兩次麵條后的湯。堅決拒絕吃熏醋,要吃白醋。不吃味精,一直認為味精是骨頭研磨的粉。豆腐要冷吃著好,鍋盔比蒸饃好。雞爪子不吃嫌有腳氣,豬耳不吃,老想到耳屎,我屬龍,不吃蛇,鱔段如蛇也不吃。青蛙肉不吃,蛙與凹同音,自己不吃自己……等等等等的講究。這講究不是故意要講究,是身子需要,心性的需要,也是感覺的需要。所以每遇到宴會,我總吃不飽。但是我是一頓也不能湊合著吃食的人,沒按自己心性來吃,情緒就很壞,因此在家或出門在外,常常有脾氣焦躁的時候,外人還以為我對什麼有了意見,鬧出許多尷尬來,了解我的妻子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便要說:"噢,這也不怪,那也不怪的,是他沒吃好!"去重新給我做一碗飯來。別人看著我滿頭大汗地把一碗他們認為太廉價的飯菜吃得津津有味,就譏笑我,挖苦我,還要編出許多我如何吝嗇的故事來的。好的吃食就一定是貴价的嗎?廉價的吃食必然就不好嗎?水和空氣重要而重要吧,水和空氣卻是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中國人的毛病或許很多,之一是不是就因有了美食家?查查字典,什麼詞兒里沒有個吃字,什麼事情不以吃義衡量,什麼時候不在說吃?就連在廁所里見了熟人,也要行"吃了沒"的禮節性問候。聰明才智都用在吃上了,如果原子彈是個能吃的東西,發明者絕不會是外國佬的。吃就吃吧,誰長嘴都要吃的,只是現在的美食家太多,又都是什麼都想吃,什麼都會吃(聽說已經要研究對蒼蠅的吃法了),口太粗,低劣而兇惡。龍與鳳之所以高貴聖潔、美無倫比,是龍鳳滿宇宙尋著只吃甘露靈芝,可現在哪兒還有龍與鳳呢?我感激同事者對我勸告的一份好心,而我生來實在不是個美食家,我自信我的吃食不粗,我的錯誤卻在於吃食未精,因此我做人不高尚而還淡泊,模樣醜陋而還良善。但是,在由菜食轉化為肉食的美食家越來越多的環境里,我的心性和行為逐漸不能適應,竭力想在不適之中求適終於不能適,想在無為中有所為畢竟歸至於無為,這是我做人的悲哀處,這悲哀又是多麼地活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