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池大老爺
「這位縣大老爺姓的姓很僻,姓池塘的池,也不知他是真姓,還是假姓?反正池大老爺,官場中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因為池大老爺有幾樣長處。」
「池大老爺」的長處,第一是儀錶出眾;第二是服飾漂亮;第三是語言便捷;第四是態度謙和;第五最難,熱心而慷慨,出手十分大方。因此頭一天到省——浙江省城「稟到」,在接官廳上就結交了好多朋友。
從第二天開始,池大老爺就請客;請的不是闊客,而是跟他一樣身份的候補州縣——這個班子如果到省來稟到,當然是希望能補實缺;換句話說,都是下了做官的本錢,要將本求利,與有些不由正途做官發了財,為生下地的兒子捐個七品官兒,或者做生意發達,捐個州縣官,本人得到很多便利,父母可以討個浩封的情形,大本相同。凡是希望補缺的州縣官,所謂「聽鼓轅門」,經常連巡撫、藩司、果司這「三大憲」都見不到;衙參站班,但望青睞一顧,能派個什麼差使就已心滿意足。無奈粥少僧多,得意的少,失意的多;那份失意的窘境,不堪言狀,真有叫自己的兒子當「跟班」來維持官派的笑話。所以聽說池大老爺首先就請同寅,不但為了吃一頓「油大」;光是那份受寵若驚之感,就令人感激涕零了。
這一頓客,當然請得皆大歡喜。酒醉飯飽,池大老爺推牌九,注碼大小不拘。博到終局。慶家一個人輸;下家幾乎個個贏,但是贏得都不多,少則一兩銀子,多則五兩而已。
講到這裡,劉不才失聲插口:「這就不容易了。此人是好手!」
「好手」是指賭場上的好手,而在官場上,似乎更是好手,光是那一頓客,就請得口碑載道,沒有一個人不說「池大老爺」好。
過了幾天,又請一班客;是請比他身份高的知府、道員,當然也是候補官兒。此中卻頓有幾個闊客;飯罷餘興,又推牌九,細心體察,哪個愛賭;哪個賭得爽氣?哪個殷實,哪個是空心大老倌?
一夜下來,池大老爺對這些賭客已了如指掌;也看中了一個戶頭。
這個「戶頭」是候補道,山東人,姓孫;孫家門第鼎盛,出過狀元,也出過宰相,但「官聲」都不怎麼好,而且居鄉為富不仁。這個孫道台的叔父,曾經因為不肯捐餉辦團練,為朝中當政的王爺所痛恨,至今不甚得意;只有的是錢,居家納福,倒也逍遙。孫道台受了叔父之教,刻薄吝嗇,在浙江的官場中人緣不好,只跟一個同鄉常有往來,池大老爺就從他的同鄉身上下手。
講到這裡,小張插嘴問道:「為啥不直接從孫道台身上下手?」
「自然有個緣故。「趙正濤答道,「孫道台外號叫做『象牙洋肥皂』。看是好看,你想擺布它卻不容易,隨便你怎麼搓來搓去,無損他分毫。拿賭來說,他喜歡看,就是不大肯下注;有人贏了,居然還伸得出手要分紅。你想想這種人。」
「既是這種人,池大老爺何必枉費心機?」
「也不能說枉費心機——」
趙正濤談孫道台的那個同鄉,姓劉,是候補知府,為人很豪爽,也喜歡賭。池大老爺便刻意結交,一混熟了,常常到他家去賭錢;十次有八次遇見孫道台,可是決不邀他,因為孫道台的疑心病重,哪個邀他入局,他總以為人家在打他的主意。
這樣賭了有兩個月,池大老爺如果做莊,幾乎必輸;但是他的下風賭得極好,兩下可以扯個直。因此,凡是常跟他一起賭的人,總推他做在,不希望他賭下風。
到了第三個月上頭,孫道台到底手癢了,出手下注,打五兩銀子;他的手氣旺,打到哪裡,贏到哪裡,但贏得不多,不過一二百兩銀子,因為他不敢打「夾注」。
「真正『象牙洋肥皂』!」小張笑道,「這樣『養』著,要養到哪一天?」
「養了一個月。」趙正濤說,「養得孫道台一天不見那個池大老爺,一天就睡不著覺,實在是每天不贏幾兩銀子回去就睡不著覺。池大老爺看看時候已到,決定、『開刀』了。」
開刀的辦法,說起來很容易,本來是孫道台打到哪裡,贏到哪裡;現在反其道而行之,他打到哪裡吃到哪裡。好好的活門,只要他一下注,一定「活抽」;只等他一歇手,馬上倒又「活」了。將個孫道台氣得怨聲不絕。
其實也不過輸了百把兩銀子,只是一次不贏,實在氣人;孫道台想起有個重本博小利的法子,雖然笨一點,卻是十拿九穩。於是照計而施,先打五兩銀子。
這一注下去,自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孫道台接著便加倍,打十兩——這個法予很笨,而且需要大本錢,但通常總是有效的,一個輸了打兩個;兩個輸了打四個;四個輸了打八個,一倍一倍加上去,只要在家配一記,就會贏錢,然後從頭再來過,長線放遠鷂,記記不落空,自然積少成多;孫道台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誰知這個主意打在池大老爺頭上,錯到極點;真正成了自投羅網,一連輸了四注,而且輸得氣人;在家別十,他也別十;他也拿地罡,在家就會翻天罡,氣得他臉色都變了。
這牌顯著有點怪,旁家都住了手看熱鬧;劉知府看出蹊蹺,勸孫道台歇手,他不肯。勸他換一門打,他更不肯;因為「堅持到底」是這種賭法的訣竅,一換門可能前功盡棄——賭場里盡有氣人的事,打了半天輸,一不打了,死門馬上就開,所以很有人相信賭場里有「鬼」。
孫道台怕「鬧鬼」,不肯換門打。打到第八注已經輸了一千兩百多銀子,身上帶的錢光了,要跟劉知府借。三百、五百主人家還拿得出來,但對孫道台來說,並不管用;第八注已經六百四十兩,第九注就得一千兩盯八;倘或再輸,又加一倍。這樣下去,傾家蕩產也快得很。
劉知府沒有那麼多銀子,就有也不肯借,「老孫,俗語說的,『寧可與爺爭,不可與牌爭』。」他很懇切地勸道:「一千多兩銀子,你也輸得起;跟牌悶氣就沒意思了。」
「不贏一把,這口氣咽不下去;我真的不相信,莫非牌上真的有鬼?」
「這倒說不定。」池大老爺神態自若地答了一句,理理銀票,似乎想結束了。
越是這樣,孫道台越氣也越急,「老兄,」他掀著在家的手說,「這時候錢莊已經關門了,要現款,要票子,都得明天再說。你相信不相信我?」
「豈有不信之理?不過總也要有個限度;我輸,只輸五兩銀子,你老大哥沉下去可不得了。」
這兩句話,聽來是好意,其實是激將。孫道台來了「大爺脾氣」,搖搖頭說:「沒有什麼不得了!三五萬銀子我還輸得起。」
「鬧大了,鬧大了!」劉知府在一旁介面;同時大為搖頭。
莊家不作聲;在他的立場,也實在不便表示態度,就這樣僵持之中,孫道台叫取筆硯來,寫了張「憑條即付銀一千二百八十兩」的字條,畫了花押,作為賭注。
池大老爺將骰子擲了出去;當然這一注又是照吃不誤。
莊家手氣硬到這個樣子,滿座相顧失色,而孫道台一則輸得上火;再則大話已說了出去,不便就此收科,三則到底兩千多兩銀子,善財難捨,因而狠一狠心,又是夾注。
「結果怎麼樣?」小張忙不迭插嘴問道:「又是照吃?」
趙正濤不即回答,反問一句:「你們看呢?」
「再吃就太明顯了。」劉不才說,除非他從此不預備再出手。」
趙正濤點點頭:「到底劉三叔精明。」
「那怎麼辦?小牌九硬碰硬,不吃即賠。難道那位池大老爺『強盜發善心』了?」
「是不是『強盜發善心』,要過後方知;反正這把牌翻出來,震動全場,莊家拿的地對,而孫道台拿了一副天對;翻本出贏錢,不過只贏了五兩銀子。」
「唉!」小張替池大老爺可惜,『三年冷齋飯,一頓臘八粥』,真正是一番心血,付之奔流。」
「不見得!」劉不才說,「總還有別的花樣。」
「對!還有別的花樣——」
當時池大老爺嘆口氣,;說是「天壓地,這個庄不能再推」了;要請孫道台推庄。
孫道台從來沒有做過庄,但這時候卻一諾無辭,因為膽子賭得發了;同時翻回賭本就像平空撿了幾千銀子似的,心想趁手氣好可以大大贏它一場,就算失利,只當剛才已經輸掉,也就無所謂了。
賭錢贏了跟輸了的想法,大不相同;而只要作到最壞的打算,心裡亦不會難過,賭興自然勃發。於是孫道台揎袖攘臂坐了下來,推的也是小牌九。
池大老爺坐在下門,老不出手;孫道台倒也是個旺庄,不過下家的注碼不大,所以只贏了幾百兩銀子。
到賠過一個統庄,池大老爺開始出手,下門押一千,翻出牌來贏了;他毫不考慮地連本帶利,仍舊都押下門。
孫道台不免氣餒。他一共只有兩千多銀票,配過一千;再要輸給池大老爺就不夠配了。
拿此作為理由,倒也振振有詞;只是池大老爺答得漂亮:「不過不要緊;明天補給我,再說,到底誰贏也還不知道。」
這話不錯!孫道台膽氣一壯,骰子擲出去是「五在首」;池大老爺搶著拿了最後的一副牌,往桌上一翻,是副天九。
這一下,孫道台拿牌的手都有些發抖。果不其然,只得五點;輸光不算,還欠下五百兩銀子。劉知府苦苦相勸,孫道台算是歇了手。
「這錢贏得很漂亮。」劉不才問道:「其中自然有毛病;倒要聽聽,是怎麼樣的毛病?」
「我就不懂。」小張另有疑問:「到手的錢又輸了出去;萬一孫道台乖覺,不推庄了呢?」
「這裡有好幾層道理,我來說一說;老趙,你看對不對?」
劉不才為小張講解其中的道理。第一,池大老爺要贏孫道台的錢,機會多得很;但如孫道台手緊,就無計可施,所以第一要著是將他的手面扯大來。其次,池大老爺那樣連贏七八記,打得孫道台無還手之力,看來太假,旁人亦難心服;同時害劉知府做主人的,不好交代。所以那樣「放一馬」,是極高明的手法。
至於說怕孫道台乖覺,當時不肯推庄,也不要緊;往後日子多的是,反正孫道台已經賭開頭了,以後不怕沒有交手的機會。而且照當時的情形來說,孫道台也一定會推庄;賭錢就賭的一股興,意氣正豪之時,要壓也壓不下去的。
這番理由,說得頭頭是道;小張不能不同意。不過他又有疑問,做莊在牌上可以動手腳,賭下風又何以看得那麼准,一打一個著?
「還是有手腳的,不過手法高明,旁人的眼睛是沒有他的手快而已。」趙正濤說道:「那副牌是『對筋』。早就看熟了的;骰子上一粒是『替子』,一粒是『節筒』——」
「慢來,慢來!」小張問道:「你說的什麼?」
「這是切口,真骰子叫『替子』;假骰子叫『節筒』,這粒節筒是灌鉛的,不管滾幾滾,只出兩點,是池大老爺有意掉包弄進去的。」
「慢點!慢點!算算看。」劉不才扳著手指,略略算了一下,「這一來只出六個點;從三到八?」
由於「節筒」固定是二,所以「替子」是么,便是三點;是六便是八點。本來兩粒骰子從兩個么的二,到兩個六的十二,共出十一個點子;如今只出三、四、五、六、七、八共計六個點子了。
「不錯。」趙正濤說:「池大老爺賭下風,真正是『冷、准、狠』,冷就是等;等看準了這條牌九,由小而大,或者由大而小,方始下手。由小而大打上門;由大而小打下門——」
「唷!厲害。」劉不才失聲說道:「骰子下家贏五把,莊家只贏一把。」
趙正濤深深點頭,報以欣賞的一瞥;但小張卻還不懂,因而需煩趙正濤更作解釋。
「譬如說,一條牌九、一點、二點、三點、四點順序排了下來,這時候莊家除非擲一個『六』,上門拿一點,天門兩點,下門三點,莊家拿四點統吃。除此以外,因為上門拿牌在莊家之後,所以一定是後來居上,莊家拿一,上家就是二;莊家拿二,上家就是三。反過來看,下門拿牌在莊家之前,由大而小則點子永遠是下門管住在家,除非『獨大拎進』,譬如點子順序四、三、二、一,莊家只有擲『五在首』,拿第一副四點才能贏下門,其餘不管擲啥,都要配下門。這就是劉三叔所說的五把對一把的道理。」
小張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奧妙,「不過,」他問,「萬一莊家手氣旺偏偏『獨大拎進』,還不是白費心計?說起來也不是十分的把握。」
「是十分的把握。萬一五把骰子都贏不過他一把骰子;池大老爺還有五隻手指,可以掉包換牌,不過自己下手搶在頭裡去拿牌,總不比那樣子的贏法,來得漂亮。」
「真不得了!」小張讚歎著問道,「池大老爺的秘密,你又怎麼知道的呢?」
「我也是聽人說的。據說是池大老爺的一個跟班泄了他東家的底。不過,池大老爺早就洗手了。」
「對了!剛才不說他抓過印把子嗎?那又是怎麼回事?」
「就是從孫道台這場賭上來的。那時的藩台是個旗下大少爺,驃勁十足;偏偏孫道台自以為家世好,本人也是三品道員,不大買他的帳。這位藩台聽說孫道台在賭上栽了這麼大一個跟斗,心裡痛快,就對池大老爺另眼相看了;當然不會疑心他是郎中,只知道他賭得精。」
為此,特地約見池大老爺;談得亦頗為投機,想要委他一個差使,苦於不得其便。這樣過了一個月,有個小縣的縣官,由於京中大老一封很懇切的「八行書」,藩司不能不「調劑」他一個好缺。浙江的縣缺,以平湖第一,嘉善其次,號為「金平湖、銀嘉善」;這兩縣的來頭都極硬,動他不得。只有紹興府的山陰縣是藩司同旗的總角之交,不妨暫且委屈他,「掛牌」對調。
對調要辦交代。向例憑首縣首監交核算;所以「首縣十字令」的第四句,叫做「能識古董」,因為常有前任虧空公款,無法交代,只好拿古董字畫抵給後任,估價就憑他一句話,非識貨不可——其時的首縣卧病在床,不能應差,藩司就派一兩個候補知縣,分別監交核算。
派到山陰縣的就是池大老爺。因為藩司的關係,很幫前任的忙,得以順利移交;到省以後,自然要告訴藩司,亦很見他的情。哪知後任福薄,接印不到十天,得了絞腸痧,一命嗚呼。藩司自然不便讓他的總角之交回任,索性就派池大老爺署理,平地一聲雷,得這麼一個好缺,羨煞了多少候補官兒。
這就是郎中當縣官的故事。小張聽得津津有味,不免好奇。「郎中做縣官,坐在大堂上像不像?」
「怎麼不像?池大老爺的官聲還好得很呢!到任沒有幾天,問一件案子就大出風頭。」
這件案子起於一枚銀圓,一碗湯圓。有個鄉下人嫁女兒,進城備辦喜事用品,經過一家點心店,想吃湯圓,吃完才發覺,沒有制錢,只有銀子;「我有事進城,身上只有銀子,沒有銅錢,你記一記帳,我等下來還。」
老闆不肯。鄉下人倒也爽氣,拿一塊銀圓押在那裡,回頭取贖。哪知事華再來,點心店已經不肯認帳了。
一枚銀圓倒還是小事;這口氣咽不下。紹興的刀筆,天下聞名,他有個姓趙的親戚就是訟師;正好求救。趙訟師想了半天說:「你家跟那家點心店,都歸會稽縣管轄;會稽縣這位縣太爺,有名大而化之的濫好人,這種小事未必肯細心去管,說不定各責二十板,那就大倒其楣了。聽說新任山陰縣,人很精明;新官上任,當然要好好辦點事。如果你皮肉願意受苦,官司可以打贏。」
趙訟師說了計策,鄉下人情願皮肉受苦。第二天進城,等在山陰縣衙門。山陰、會稽都是附郭之縣,一在府城之西,一在府城之東,這天正好地大老爺出城勘荒,等他回衙門時,鄉下人直衝「導子」,當然被「紅黑帽」的差役抓了起來。
「小人是會稽縣人;大老爺是——山陰縣,就算小人犯法,要送會稽縣。」
這是有意挺撞,池大老爺大怒:「天下官管天下事;犯在我手裡,就不能饒你。來,打二十板!」
二十板打過,鄉下人從身上摸出一張狀子送了上去。
看過狀子,池大老爺說道:「你這件事該會稽縣管轄,我管不到。」
「大老爺!」鄉下人說:「天下官管天下事;不是大老爺說過的嗎?」
就這一句話,池大老爺恍然大悟,也非常得意;他的心思快,馬上就想到,所爭的不過一個銀圓,而情願挨幾十下板子到山陰縣來打官司,如非冤氣難伸,確信他會秉公審理,決不肯出此下策。
「好!」池大老爺說。「我准你的狀子。」
進了衙門,請刑名師爺來商量;師爺是前任所聘,因為池大老爺出手漂亮,語言有趣,都樂為所用,得悉案情,都認為所告不假。刑房書辦亦是如此看法。
刑名案子;生殺予奪之權,盡操諸手;縣官可以得「滅門縣令」的惡稱,但也可獲「青夭」的美名,其間的關鍵,就在判斷案情,分別曲直。既然大家都認為告狀的鄉下人受了屈,事情就好辦了。
於是池大老爺坐堂傳點心店的老闆來問,被告當然不承認:「一碗湯圓才多少錢,他肯拿一塊銀洋押在小人這裡嗎?大老爺倒想想,有這種道理沒有?」
「現在不是講道理,是講有這回事沒有?」
「沒有。」點心店老闆斷然決然答說。
「這案子問不清楚了。退堂!」
退堂之前,應該宣示被告與原告如何處理?照此情形應是原告飭回,被告還押;而籠統以一句「退堂」了結,不合規制。好在屬下的書辦、差役都知道這位署理的大老爺,不是等閑之輩,不敢欺他,所以照例辦理,將點心店老闆先扣留在班房裡再說。
池大老爺打官腔是外行,辦案卻不是外行,傳一個差役到內堂,親自囑咐,到點心店找老闆娘說話。
這個差役到點心店找到老闆娘,開口就說:「你們老闆都招供了。那塊銀圓快拿出來!不是什麼大了不得的事,快拿出來,縣大老爺好結案。」
「我本勸他為人不能沒有良心,到底鬧出來了。」
老闆娘將鄉下人押在那裡的一枚銀圓,原物照繳。一到池大老爺手裡,立刻傳宣升堂。
「你,」他對鄉下人說,「你的銀洋錢大概掉在旁的地方了;他不肯承認,我亦不便動刑拷問;只有一個法子,我賠你!」
「我不要。」
「這你就不對了!」池大老爺發怒,「你告狀無非為了一塊銀洋,我給你,你又不要;到底是什麼意思?」一面說,一面擲下來兩塊銀洋,鏗然有聲,「你撿一塊!」
兩塊銀洋中,有一塊特別顯眼,上面貼著一個紅紙剪成的「喜」字。
「咦!」鄉下人詫異,「這塊銀洋,是小人的。」
「是你的?」池大老爺問道:「有什麼憑證?」
「這是小人女婿家送來的聘金,上面有紅紙雙喜。」鄉下人說,「大老爺如果不信,小人身上還有,可以拿來比一比。」
說著鄉下人又取出一塊銀洋,呈堂驗認,上面的雙喜字一式無二。
「你怎麼說?」池大老爺問湯圓店老闆。
湯圓店老闆已經臉色大變,除了連連磕頭求饒外,別無話說。
「好了,」池大老爺對鄉下人說,「你的錢你拿了回去。」
「是。」鄉下人磕個頭,「大老爺明見萬里,真正青天。不過——」
鄉下人遲疑著想說不敢說,池大老爺當然要追問:「你還有話說?」
「是。」鄉下人說,「小人為了要告到大老爺這裡,有意沖犯導子——」
語氣未完,但池大老爺已明白了,「你是覺得受了委屈不是?」
「小人不敢說委屈。不過,這個人實在不對。」
鄉下人的意思是,湯圓店老闆應該受罰;至少也該像他那樣,挨二十板子。如今看堂上沒有下文,這口氣出得不夠,所以不能不申訴。
池大老爺也有池大老爺的想法,「我曉得我沒有罰他,你覺得委屈。不過,」他說,「你看在我的面上。」
「不敢。大老爺說這話,實在折煞小人。只是,」鄉下人磕個頭說,「小人斗膽,要請問大老爺,為什麼大老爺要擔待這個人?」
「因為這個人的妻子,很明事理;你的錢是他妻子交出來的,還勸過他不可這樣子。這是賢慧女人,所以我不能罰他。」
還似乎不成理由,但鄉下人不敢再追問,只答一聲:「是。」
「我再講個道理你聽,如果我罰了他,他回去一定罵他妻子,夫妻反目,說不定女人心狹,會尋短見。那時你想想看,你不是作了孽?」
「啊,啊!」鄉下人恍然大悟,「大老爺說得對。」
「我索性再把道理說說清楚。如果遇上個幫丈夫作惡的不賢慧女人,你這塊銀洋就一定拿不回去。如果我罰了他,大家心裡會想,好人做不得,妻子做好人,會害了丈夫。那時你想,世界上誰還肯做好人。至於,」池大老爺轉臉又說,「賣湯圓的,你回去決不可以罵你女人;你要曉得,家有賢妻,夫不遭橫禍,像你現在吞沒人家一塊銀洋,如果安然無事,慢慢膽子大了,作的惡多了,遲早會遭大禍。只要這樣想一想,就知道你女人這樣做法,實在是幫你、救你!」
「是。」湯圓店老闆說,「小人再不敢了。」
「說得有道理啊!看起來倒真還是個好官。」劉不才深深點頭。
「可惜好官做不長!」
「為什麼?」劉不才很關切地問。
「也是為一樁刑名案子——一」
這樁案子,極其離奇。池大老爺屬下有戶人家,只有母女兩個人;女兒叫采春,公認絕色。從小許婚何氏,本是書香門第;以後何家敗落,父母雙亡,只剩下未過門的女婿一個人,刻苦用功,希望重振家聲。
二十歲那年,姓何的中了秀才;請媒人到女家訂婚期。采春的母親表示,她別無子女,而女婿又只有一個人,不如兩家並做一家,做個入贅女婿,頂兩家的香煙。
何秀才本不願入贅,只為聽說采春是絕色,看在美妻的份上,勉強依從。結親那天,大宴賓朋,無不誇讚新婦,國色無雙。何秀才亦相當得意,喜滋滋入洞房去飲合歡酒,酒到杯乾,幾乎大醉。
廳上賓客未散,正在暢飲之際,突生巨變;只見新郎格從洞房中奔出來,散發披面,大呼大叫,往外直奔。賓客大駭,有人想攔住他,已自不及;新郎出門狂奔,奔出一里多外,大河當前,新郎官撲通一聲,跳入河中,水花四濺之下,寂然無聲,看起來已經滅頂了。
當時有個熱心的賓客,原是新郎格的同窗名叫張仲義;一路從後面追來,眼看他跳入河中,無法救他,望河興嘆,頓了半天的足,凄凄慘慘的回到女家,報告凶信。
這時采春跟她的母親,焦急萬狀;一聽張仲義的話,采春首先就大哭,說新郎倌喝酒喝得好好地,忽然衝出門外;料想必有人攔住他,怎麼發生這樣的事?必是張仲義存心不良,殺了她的丈夫。當時母女倆撒潑哭鬧;揪住張仲義不放,一直鬧到官里。
這變了一樁無頭案。張仲義當然沒有殺人的道理;縣官倒也明白,當堂釋放。但是新郎棺到哪裡去了呢?或者一時得了失心瘋,做出這樣自速其死的舉動來,可是屍首呢?
因為屍首無著,不能結案;但苦主不追,又無兇手,便成了不知道如何作處理的懸案——這是池大老爺前任的事;接收時,照例要將這件懸案接了過來。
接雖接了過來。擺著也不要緊。哪知有一天池大老爺心血來潮,調出這件案子來細看,大為疑惑,因為太不近情理。
於是他找了刑房來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大老爺的話,這個何秀才有痰症;那天洞房花燭,大概高興過度,又多喝下幾杯酒,犯了痰症,所以投河死了。」
「屍首呢?」池大老爺問,「河又不是海,還會漂走嗎?」
「大老爺!」書辦揚著臉說,「苦主不追,何必麻煩?」
看樣子竟是出言恫嚇,池大老爺是何等樣人?哪能吃他這一套;當即沉著臉說道:「你寫個稟帖來,說苦主不追,我就可以不問;我拿你的稟帖附案,也好有個交代。」
刑房書辦大駭。原當這位大老爺不過聰明而已,誰知竟是老公事,真正有眼不識泰山。當時知趣,換了副神態,齊肩彎腰,陪著笑說:「大老爺真是在說笑了!書辦哪敢拿大老爺的主意;說案子可以不問。」
「既然你也知道不能不問,那就下去預備,提苦主、證人,明天一早到堂。」
書辦應諾著,連夜傳知。第二天上午,池大老爺坐堂,先提證人張仲義,細問當時的情形,與原供無異,便先吩咐退下;接著再提苦主。
苦主上堂,眼睛一亮。池大老爺平生從未見過這樣的絕色;心裡立刻浮起一陣疑雲,再細看采春時,疑雲更重——他不是那些書獃子縣官;采春眉梢眼角間無意流露的春色,瞞不過他那一雙見多識廣的眼睛。
再看她母親,也是一臉精明,越發覺得其中必有蹊蹺;因而問話也就不同,不問當時洞房花燭的突變,卻問她的家境。
采春的母親娘家姓張,夫家姓林;池大老爺問道:「林張氏,你女婿投河身死以後,家裡如何度日?」
「小婦人家原有幾畝薄田,勉強可以過日子。」
「當初你招贅何秀才,是為了老年有靠,是不是?」
「是!」
「如今你女婿死了,」池大老爺問道,「那又靠什麼人?」
「一無倚靠,只有靠自己。」
「為啥不再招贅一個?」他大老爺說,「我看你女兒年紀也還輕;況且雖拜了堂,未曾回房,依舊是小姐的身份。」
林張氏不防池大老爺不問案情,倒關心她女兒的終身,一時竟無從回答,期期艾文地答道:「倒不曾想到。」
「你雖不曾想到,人家看你女兒這份人才,總也有來求親的?」
這一次林張氏答得很快:「沒有!」她又加了一句:「從沒有。」
池大老爺不再問下去了,「你倒說,」他這才問到案情,「你女婿是不是有痰症?」
「人家都這樣說。小婦人事先不知道;若是知道,也決不肯將女兒配給他了。」
「是從小許配?」
「是」
「既是從小許配,平日總有往來;就不往來,總也通通消息,豈有不知道何秀才有痰症的道理。」
「實在不知道。」
「喔!」池大老爺又問:「你女婿投了河,屍首打撈過沒有?」
「怎麼沒有打撈?一連撈了三天,什麼都沒有撈著。」
沒有撈著就是沒有撈著,說「什麼都沒有撈著」倒提醒了池大老爺,「投水的人,總有鞋子、帽子,或者隨身攜帶的荷包、毛巾之類的小東西失落,」他提高了聲音問:「難道這些東西一件都沒有?」
「沒有。」
「這不奇怪嗎?林張氏,我問你;這是什麼道理,你想過沒有?」
「想過啊!小婦人跟我這個女兒;怎麼樣想也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這倒真是奇事!莫非不曾投河?」
「是投了河的。」林張氏很快介面,「小婦人女婿的朋友親眼看到的。」
「喔,就是那個張仲義。」
「是!」
「你原來告過張仲義謀害你的女婿?」
「是的。」林張氏答道,「那是小婦人一時著急,冤枉了好人。」
問到這裡,池大老爺心裡有數,這件案子這樣子問是問不出究竟來的;目前先要放鬆一步,才好辦事,因而喊道:「書辦!」
刑房書辦在堂上伺候,聽得呼喚,當即閃了出來,直趨公案旁邊,彎下腰湊到縣官左右,怕他有什麼不便讓堂下聽見的話要問。
池大老爺卻是有心要讓堂下聽見,提高了聲音說:「何秀才一時犯了痰症,投河身死,既有見證,自然不假。不過屍首無著,不能結案。我倒問你,叫苦主與見證,具一張甘結,敘明原委,確是投河身死,與人何干,以便了結這一件懸案。你看可使得使不得?」
「大老爺明鑒,似此案情,律無明文;全憑大老爺斟酌。照書辦看,這樣了結最好。」
「既然這麼說,你就叫苦主跟見證去辦好甘結呈案。這一案就好註銷了。」
刑房書辦欣然答應;等池大老爺退了堂,立刻就在刑房裡替苦主跟張仲義辦好甘結,書過花押,蓋了手印,疊案呈堂——林張氏少不得又有十來兩銀子相送,不在話下。
池大老爺聲色不動,到晚來跟他的一個書童商量。這個書童名叫小福,極其伶俐,池大老爺視之如子,什麼秘密都不瞞他;燈下一面獨酌,一面談論。
「小福,」他問,「林家那件案子,你總知道了?」
「是啊!老爺坐堂,我在後面聽;都聽見了,也看見了。」
「看見什麼?」
「看見那個采春。」小福笑一笑,不再說下去。
「你笑什麼?」
「采春不是好貨。」小福答道,「一定有姘頭。」
「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
「從她眼睛上。」小福答道:「她那雙眼睛是『花』的。」
「小鬼!」池大老爺笑著罵道,「你也懂什麼眼睛花不花?我再問你;那個新郎倌為啥好端端要去投河?你看,是不是犯了痰症?」
「痰症不痰症,我不懂。不過,老爺,有一點我不明白,為啥要拿頭髮披散了蓋在臉上?」
話剛完,只聽「嗆啷」一聲,一隻磁酒杯掉在青磚地上,碎面幾片——倒不是池大老爺受了驚;而是小福的話,無意中點活了全局,霹靂一聲,將池大老爺胸中的疑雲,一掃而凈,掌握到了案中的關鍵;興奮過度,以致失手。
「小福,你問在要害上。投河的那個人,不是新郎倌;既然是假的,當然不能露相,所以要拿頭髮蓋住臉。」池大老爺又說,「現在我懂了,那母女兩個為啥先要誣賴張仲義,告他一狀?實實在在是叫張仲義做個見證,新郎棺是死在水裡的。」
小福將眼睛眨了幾眨,很快地也想通了,「老爺,」他問,「你是說,新郎倌是死了;不過不是死在水裡?」
「對!就是這麼回事。」
「那末,新郎倌死在什麼地方呢?」
「傻小子!我知道地方,案子不就破了嗎?」
「老爺,」小福笑嘻嘻地說,「現在破案也容易。」
「你倒說!」池大老爺深深點頭,「說對了我有賞。」
有這一番鼓勵,小福越發起勁,「老爺,」他說,「這件案子我去破。」
這就有點得意忘形了,池大老爺沉著臉呵斥:「別張狂!你也不量量你自己。」
「老爺以為我一個人破不了?我說出來,老爺就相信了。要破這件案子,只要拿采春的姘頭找出來,便知分曉。老爺賞我幾天假,我明查暗訪找出那個人來,不就破了案了?」
池大老爺的臉色和緩了,但也嚴肅了,想了好一會說:「你的話也有道理,不妨試一試。要試就在今天晚上;因為今天過堂,如果采春有姘頭,當然關心,要來問個究竟。白天不方便;晚上十有八九會去。」
現成的案卷,上有苦主的住址;小福記清楚了,隨即悄悄出了後門。池大老爺又將案情通前徹后想了一遍,認為小福此行,必有收穫,索性不睡,在燈下坐等。
一等等到天亮,才見小福回來,神色沮喪;不用說,是空等了一夜。
「大門一夜未開,圍牆很高,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不要緊,慢慢來!」池大老爺反倒安慰他,「你說,她家圍牆很高,那末,房子很大羅?」
「看起來不小。」
池大老爺默默想了一會說:「你先去睡一覺,吃過午飯,我們去私訪。」
吃過午飯,池大老爺與小福由後花園的便門,趁無人見時,溜了出去。先找到一家棧房落腳,然後開好購物單子,派小福上街採辦;不過半個時辰,盡皆備辦齊全,一雙串鈴、一具藥箱;箱中是些常用的藥物,以外科用藥為主——池大老爺小時候拜一個打拳頭、賣野葯的為師;這次微眼私訪,為了登堂入室方便,扮成一個「走方郎中」。
扎扮妥當,拿著串鈴出門;小福背上藥箱,在前領路。走到林家的那條巷子,小福指明地方:「這就是林家。」
池大老爺細細打量,林家的石庫門、青磚圍牆,屋字深沉,像是巨室;而林家只有母女兩人,似乎用不著住這麼大的房子。這便又是一個疑竇了。
心裡這樣在想,手裡已經搖動串鈴,口中吆喝:「善治疑難雜症;包醫跌打損傷!」
走過來、走過去,只在附近幾條巷子打轉;等到第三次走到林家附近,只聽得背後有人在喊:「郎中先生、郎中先生!」
池大老爺回頭一看,是個中年婦人,正扶著門張望,便走過去問道:「是你這位大嫂叫我?」
「是的。」那婦人問道,「你先生會不會看兒科?」
「喔,」池大老爺問道:「什麼病?」
「恐怕是『鵝口』。」
「鵝口瘡」是外科,池大老爺懂得治法,點點頭說:「等我看一看!」
未進門之前,先望一望四周,是在林家斜對過,相隔七八家門面;心理暗暗高興,同時也定下了主意。
走進去一看,蓬門篳竇,境況艱苦。抱出個骨瘦如柴的嬰兒來,啼哭不止;小嘴張得老大,口角流涎,口內長滿了雪片似的白斑,咽喉紅腫,是極重的鵝口瘡。
「唉!」池大老爺說,「看得太遲了。」
「原是。」那婦人流著淚說,「看不起郎中。」
「不要緊,不要緊!」池大老爺趕緊安慰她說,「我是一半行醫、一半行善;貧病不計,你不必擔心。」
那婦人自然稱謝不止。池大老爺便動手替嬰兒治病,先用塊乾淨白絹,拭去白斑,然後吹敷薄荷、冰片。這兩樣清涼的葯,減少了嬰兒口中的灼熱痛楚,啼哭居然止住了。
於是,池大老爺檢點了一下藥箱說:「這鵝口瘡要用『柳青散』,一共四味葯,我只有三樣;少一味,功效就差了。大嫂,附近有沒有藥店?」
「出巷口就有一家達仁堂。」
「喔,」池大老爺便抽水筆,取張包葯的紙片,寫了「青黛一錢」四字,拿一百銅錢,叫小福去買葯;特別關照:「快去快回!」
一面說,一面使了個眼色,小福會意,「快去快回」是句反話;盡不妨慢,好讓老爺從容訪問。
於是池大老爺閑閑問道:「你這位大嫂貴姓?」
「我娘家姓吳,夫家姓朱。」
「朱大哥呢?」
問到這話,朱大嫂雙淚交流,「死了一年多了。」她說。「就留下這個苦命的遺腹。」
「看樣子朱大嫂境況艱難。」池大老爺指一指外面,「這條街上,都像是殷實人家,看在街坊鄰合分上,總也有點周濟吧?」
朱大嫂搖搖頭:「誰來看顧我們苦命母子S」
「對面呢?」池大老爺說,「對面林家的那位老太太,慈眉善目,倒像個肯做好事的。」
朱大嫂微微撇嘴,笑了一下;是苦笑也像冷笑。
「怎麼?」池大老爺緊追著問,「莫非我看錯了人?」
「郎中先生見過那位林大太?」
「沒有。我不過聽人說起。」
「怎麼說法?」
「說林家那位老太太人很好,卻想不到會遭那麼一件禍事——真正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好心不得好報。」
朱大嫂搖搖頭:「心好不好,不知道。不得好報卻不見得。」
這話就深了,池大老爺不敢大意,越發裝得不經意的閑談樣子,「一個入贅女婿無緣無故投了河;老來無靠,豈不是不得好報?」
「誰說他老來無靠?」
「靠誰?」
這句話問得太急;朱大嫂似乎突然警覺,強笑著說:「她家有田有地;愁什麼老來無靠?」
顯然的,這不是真話。池大老爺深為失慘,不該操之過急,引起她的猜疑;也因為如此,不宜再問,當然也不能枯坐相對;想一想,正好從孩子身上獻些殷勤,爭取朱大嫂的好感。
於是,他又用新絹替嬰兒拭嘴,再一次上了吹葯,口中問道:「孩子斷了奶沒有?」
「斷了。」朱大嫂說,「我身子不好,沒有奶,只好讓孩子受苦。」
池大老爺抬起眼;眼中一半真、一半假的憐惜之色,「朱大哥去世了,就留下這點親骨血。朱大嫂,」他用一種似乎唐突,但充滿了善意聲音勸說:「你也該早作個打算。」
這是勸她再嫁;朱大嫂的臉紅了,低聲答道:「也要有人要我呀!」
池大老爺說不下去了。再說下去,倒像打算毛遂自薦似的。然而又不能不說下去;想一想把話拉了回來,「撫孤守節,當然是好事。」他說,「我說你要早作個計算,是總要想個活得下去的辦法。朱大嫂現在的日子怎麼過?」
「原來是『幫人家』;幫的就是郎中先生你剛才說的林家。後來——」朱大嫂無緣無故地住了口。
池大老爺大為興奮,但也大為焦急;朱大嫂欲言又止,自是有礙口的話。看樣子她很謹慎,不是那種好說是非的「長舌婦」,所以套問無用,必得施展什麼手段,才能通她吐露幾句要緊話。
於是他凝神想了一下說道:「我知道了。必是她家出了什麼是非;朱大嫂是安分守己的人,所以在她家待不下去了。」
「不是。她家有是非,與我們做下人的不相干。」
這話又漏出點意思,林家確有是非;池大老爺裝作不解,點點頭說:「看起來外面的話靠不住,說林太太為人好;其實不好。」
「那倒也不見得。」
「我只當是她待下人刻薄,所以你待不下去。既然還不錯,何必辭出來?」
「因為,」朱大嫂說,「她家鬧鬼。」
越說越玄了!池大老爺靈機一動,突然間收斂閑談時常有的微笑,正色問道:「朱大嫂,怎麼個鬧法,請你說給我聽聽。」
「其實我也不大清楚。半夜裡常有響動,說說笑笑,有時候第二天還掃出一地的雞骨頭;我問那裡的一個老傭人,他告訴我說:鬧鬼!還教我不要多問。我看看不是路數,心裡怕得很;所以就辭了東家。後來——」朱大嫂咽口唾沫,又把話縮回去了。
光是這段「鬧鬼」的情形,在池大老爺已大有所獲;為了印證確實,還得問一句:「響動是在什麼地方?」
朱大嫂緊閉著嘴,息了好一會才說:「郎中先生,我不便說了。再說就是是非。」
不用說,響動是在采春房裡。池大老爺臉色越發深沉,「朱大嫂,你不可不相信鬧鬼。」他說,「我在茅山學過法術,會書符篆,專門拿妖捉鬼。回頭我在你家看過了病,請你帶我到林家;我去替她們捉鬼。」
「不,不!」朱大嫂驚惶失措地說,「現在不鬧了。她們家也忌諱;請你不必多事。」
這一下越發證實了其中大有文章;而且朱大嫂定知其詳。只是話已說得很明白,不願招惹是非;那就不必再問,問亦無用。
於是等小福配了葯來,池大老爺親自動手,用乳缽研成「柳青散」,留下一個吹管,指點了用法,收拾藥箱離去。朱大嫂千恩萬謝,送出門外;卻還不甚放心「捉鬼」那件事,眼看郎中先生往林家相反的方向走遠了,方始關門進屋。
到了傍晚時分,有人來敲門;開開來一看,門外一個粗壯的中年漢子,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婆子,擦一臉怪粉,戴一頭紅花,一看就知是三姑六婆之流。朱大嫂平日不跟這些人交往,當即問道:「你們找誰?」
「你是朱大嫂不是?怎麼倒不認識我了?」那老婆子說,「你倒再想想看!在哪裡見過?」
「實在想不起了。」朱大嫂使勁搖頭。
「真是想不起,我來告訴你。」
她的身子如泥鰍滑溜,等鑽了進去,朱大嫂方始發覺,自然不能再摒諸門外;好在那漢子倒還知趣,只在門口張望,並未進來,也就無所謂了。
「朱大嫂你道我是那個。你總聽說過何三嬸婆吧?」
原來是她!朱大嫂自然聽說過:何三嬸婆是「官媒」,在縣衙門吃一份糧。凡有妓女從良,丫頭買賣,發生糾葛,告到當官,另行擇配;或者有了什麼風化案子,要檢驗案內婦女之類的差使,都是官媒的事,所以這何三嬸婆,也算是紹興城內的知名人物,朱大嫂當然聽說過。
然而,自己又不犯官司,何用她上門?朱大嫂不免驚疑,同時也微感不悅,當即沉著臉說:「何三嬸婆,我是守寡的人,平常苦日子都過不過來,跟人也沒有什麼口舌是非;不曉得你有啥話要說?」
「朱大嫂,你的運氣來了。我們大老爺叫你去有話要問;問完了有賞。喏,先賞二兩銀子。」
有這樣的事?朱大嫂真當這個何三嬸婆在開什麼玩笑;但白花花二兩銀子卻不是開玩笑的事。然則,是騙人上當;有什麼當會上?想來想去想不通。
「走,走!朱大嫂,你不要三心二意,心裡嘀咕;不是我說句刻薄的話,你這個樣子還怕什麼?天上掉來的銀子,不去撿,世上哪有你這樣慢的人?」
這兩句話說到了她心裡,膽氣立刻就壯了,不過還得有兩句話要問:「是哪個大老爺?」
「山陰縣池大老爺。」
「要問我什麼話?」
「你去了就知道了,包你不吃虧。抱起孩子走吧!」
「等等。」朱大嫂說,「我跟鄰合關照一聲。」
「不必!池大老爺說了,縣衙門傳你這回事,不能叫人知道。」
朱大嫂又不免驚疑,但事已如此,不能說了不算;同時估量門外的那個漢子,必是衙門裡的差役,最不好惹的人,還是乖乖聽話為妙。
進了縣衙門,池大老爺在花廳里傳見;進廳磕頭,不敢仰視。奇怪的是池大老爺很客氣,也叫「朱大嫂」;更奇怪的是聲音好熟,不由得抬頭去望,這一望幾乎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大老爺!你不是——?」
「對了,我就是替你兒子看病的走方郎中。」池大老爺說:「你不要怕!你只要說實話。我知道你的境況不好;你說了實話,我送你三十兩銀子,或者買兩畝田,招個人種,或者做個小生意,撫孤守節。總教你日子過得下去。」朱大嫂又驚又喜,思路也靈活了;很快地想到,要問的必是林家「鬧鬼」的故事。
然而細想一想,就只驚不喜了;說了實話,後患無窮。二三十兩銀子賣一條性命,太划不來。
不說又如何?看這位大老爺,人很精明,推託搪塞,一無用處;如果弄到頭來,「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更划不來了。
正在左右為難的當兒,池大老爺已開口動問,果然就是林家「鬧鬼」的事。
「大老爺,」朱大嫂囁嚅著答說,「我不敢講。」
「為什麼?」
「我怕惹禍——」
「惹什麼禍?一切有我作主。」
「眼前有大老爺作主,我自然不怕。不過大老爺是要高升的;我在這裡一輩子,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話倒也有理。池大老爺便問:「那末,你要怎樣才肯實話?」
「除非——」朱大嫂下了決心,「除非送我回寧波;我娘家在寧波。」
「那容易。我不但送你回娘家;而且等破了案,我另外還要撥一筆錢,為你養老。不過,你不能有一句假話」
朱大嫂到此地步,一無顧慮,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說她上工的第三天,就聽到采春房裡有響動;問他家老僕林福,說是「鬧鬼」。朱大嫂心裡自然害怕,少不得細問究竟;卻為林福告誡:「那個鬼不害人;只別理他,也不要跟外人去說。見怪不怪,自然無事。」
然後有一天,白晝經過采春的院子,亦聽得有男人說笑的聲音。她心裡在想,白日鬧鬼,豈非奇事?同時也因為是白晝,膽就大了;湊到窗子口去張望了一下,哪裡是鬼,明明是個熟人。
「喔,」池大老爺很注意地問:「還是熟人,是哪個?」
「是邵百萬的兒子。就住在林家後面。」朱大嫂說,「我一嚇;趕緊回頭。心裡曉得戳穿了人家的陰私,惹下了禍事,一直就出了林家大門,連工錢都沒有算。後來,林太太派林福來問我,為啥好端端地不做了?我說:『我怕鬼。不過林府上鬧鬼的事。我決不會跟人家去說。請他們放心。』這樣子才算無事;只是我心裡還是在怕,能搬走最好搬走。現在統通跟大老爺說了,我可再不敢回去了;邵百萬的兒子一定要跟我為難,性命都難保。」
「不要緊,你不要怕,話說明白了,我今天就派人送你回寧波。」池大老爺緊接著問:「這句話有多少時候了?」
「差不多有十個月。」
「這十個月當中,你總見過邵百萬的兒子在林家進出?」
「沒有。從沒有見過。」朱大嫂說,「不瞞大老爺說,我還留心過這件事,常在門口張望;就是沒有見過。」
這就不可解了。莫非邵百萬的兒子,從那天為朱大嫂撞破以後,就跟采春斷了往來?這樣想著,便又有一句話要問。
「那末,在以前呢?」他進一步解釋,「所謂以前,是指林家還沒有招贅女婿以前,和你沒有到林家去幫傭以前,你曾見邵百萬的兒子進出過林家沒有?」
「沒有!」朱大嫂斬釘截鐵地說,「別人有沒有見過,我不知道;我可是從沒有見過。」
照此看來,其中別有蹊蹺。眼前卻是在朱大嫂口裡問不出什麼來了;不過難保以後別有用她之處,所以還不能實踐送她回寧波的諾言;只命官媒帶她下去,好生供她住宿,等事定以後,必使她如願。
遣走了朱大嫂,池大老爺又傳刑房書辦;籤押房裡別無他人,說話就很不客氣了,一見就問:「你拿了人家多少銀子?」
這「人家」是指誰?刑房書辦拿人的錢不足為奇,所以倒還沉著,「請大老爺的示下,」他說,「書辦摸不著頭腦。」
「我先問你,邵百萬你總知道?」
「紹興城裡有名的殷實人家,怎麼不知道?」
「你說說他家的情形看。」
「邵百萬做酒起家,本人已經故世了;只有一個獨養兒子,名叫邵定侯,是個公子哥兒。」
「喔,他家是不是住在林采春家後面?」
「是的。」
「邵定侯跟林采春明來暗去,你知道不知道?」
刑房書辦訝異地問:「大老爺是聽誰說的?書辦不知道這回事。」
「真的不知道?」
「真的!」刑房書辦答道,「若是書辦知道,瞞著大老爺,任憑治罪。」
「好!」池大老爺問道:「你現在知道了?」
「是的。」
「那你小心!」池大老爺沉下臉來說,「如果你通風報信,買放得賄,小心你兩條腿!」
刑房書辦驚然道:「不敢。」
「這件案子很怪。若是破了,不但我盡了責任,你們也有面子。現在我將內幕情形告訴你——」
池大老爺說了內幕,也提出了疑問,邵定侯既然並未在林家出入過,何以能深入林采春的閨房;莫非插翅能飛?
「說不定是爬牆頭過去的。」
「還有那個招贅女婿如果說是投河死了,屍首在哪裡;倘或說是被謀害了,屍首又如何運出林家?還有,投河的那個人又是誰?」
刑房書辦想了好一會答道:「大老爺,書辦先派人去探探路看;探明究竟,再來回報。」
「對了,事情要做得秘密。」池大老爺問道:「你什麼時候可以有迴音?」
「總要三天。」
到了第三天,刑房書辦來複命,邵定侯與林采春確有雙宿雙飛的夫婦之實。但是,邵定候如何進入林家仍舊莫名其妙。
語焉不詳,池大老爺當然要追問,「你是怎麼查的?何以知道他們有夫婦之實?」他說,「又何以會查不出他進林家的途徑?」
被逼不過,刑房書辦說了實話。他是囑咐捕快,找了一名黑道中的高手,夜入林家去探動靜。第一夜並無所獲,第二夜去時,正是子正時分;聽得采春卧房中,男女低聲調笑,不用說,男的自然是邵定侯。一直守到天色微明,存身不住;逾牆而出,徑回「班房」來報告,隨即派人在林家周圍暗暗守候,卻始終未見邵定侯從她家出門。
第三夜也就是昨夜,小偷又去了;那次是受了叮囑,如果邵定侯在,特別要留心有沒有倚在牆頭的梯子?結果不曾發現,而邵定候卻在采春卧室中飲酒宵夜。那小偷枯守無聊,蹲在暗處閉目養神,到得鼓打三更,方始睜眼,采春房中燈火猶明,小偷湊到窗下,舐破一塊窗紙,朝里一望,大為驚奇。
「奇的是,屋裡沒有邵定侯的影子;林采春正要上床,帳門掀著,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她一個人。」
「這就奇了!」
池大老爺問道,「莫非邵定侯是趁他睡著的當兒,開門走了?」
「那個人不曾睡著,於他們這一行的,是機警不過,風吹草動,立刻知道;決不至於走了一個人還在鼓裡。」
池大老爺沉吟了半天,忽然笑道:「難道他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不成?」接著又問,「我想自己到林家去看一看;你能想個什麼法子,讓我進得了林家的門?」
「進林家的門容易。」刑房書辦立刻就有了主意,「找個小偷去偷林家;林家報了案,縣大老爺可以去踏勘,自然就登堂入室了。」
「不但進林家的門,還要進人家的閨房。」
那就難了。縣大老爺是父母官,要顧尊嚴,要持體統;竊案不比搶案,命駕踏勘,本就有些過分,再要闖人家的深閨,越發說不過去。
刑房書辦想了一下說:「那就直截了當,大老爺舊案重審,要看他家女婿,怎麼在洞房中喝交杯盞,怎麼犯了失心瘋?不就可以進她的閨房了嗎?」
「這是下策。我還不願意打草驚蛇。而況,案子在表面上等於已經了結了;忽然又來這麼一下,也說不過去。你還是另想辦法。」
「是,」刑房書辦只好答說:「書辦去想辦法。」
答應是答應了,但這個辦法很難想,同時研究案情也覺得其中大有蹊蹺;本來不想多事,現在看起來非多事不可。尤其牽涉邵百萬家這件案子是「肥豬拱門」,不好好動一動腦筋,未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