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變起不測
刑房書辦神色如常,進屋先請了安,接著遞上一張狀子;口中說道:「林采春夜裡弔死了。請大老爺去相驗。這件案子鬧大了。」
「喔,」池大老爺問道:「是不是畏罪自盡?」
「當然要這麼說。」
就這一句話,惹得池大老爺無名火高三千丈,真想跳起來指著刑房書辦問一句:「不這麼說該怎麼說?難道不是畏罪自盡,是我做縣官的逼死她的不成?」
然而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池大老爺到底已經吃過虧了;就因為不夠沉著,操切從事,才搞成這種枝節橫生的棘手局面。吃苦豈可不記苦?這樣一轉念間,把自己的火氣,硬給壓了下去。
於是他強自保持著平靜地問:、「照你看呢?林采春到底為什麼上吊?」
「自然是不好做人了。一城沸沸揚揚,指指點點在說她的醜話;人人要臉,樹樹要皮,臉皮一剝下來,怎麼還能做人?」
「是誰剝了她的臉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只要抓到邵定侯,一切水落石出。她倒逃脫了一個謀殺親夫的罪名。」
「唉!」刑房書辦微微頓著足,「真的證據齊全,辦她個謀殺親夫的罪名,大家不但沒有話說,還佩服大老爺明鏡高懸,如今——唉!」
池大老爺越發沉著,了解刑房書辦居心叵測,預備拿口黑鍋扣在自己頭上,倒得好好防備他。
「如今怎麼樣呢?」他說:「不要緊!我不是怕事的人,是我錯,我一定承認,自請處分。現在我們依律論律。」
刑房書辦聽這軟中帶硬的冷靜語氣,知道嚇不倒池大老爺,便改變了態度——其實也不用嚇唬,情勢是對池大老爺不利;他很誠懇地分析,指出問案犯了一個錯誤,問到姦情之類的風化案子,不該公然坐堂,准百姓聽審,而應該在花廳中間。婦女名節最要緊,未曾訊實,該當先思保全;眾目睽睽之下,問到房幃之事,哪怕是夫婦敦倫,被訊的婦女,亦會羞愧難當。如今林采春的自盡,是為了全城的風言風語;而風語風言則起於挖開地道以後,池大老爺問案時隱然指她與邵定侯有姦情,然則「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邵定候有的是錢,紹與又出好刀筆;重金請人撰狀,告到省里,甚或京控;再用銀子上下打點,池大老爺的前程,必不能保。
「是的。」池大老爺出奇地冷靜,「我跟你說實話,我那個知縣,也是意想不到而來的。遇到這樣一件案子,壞了我的前程我也無所謂。不過,紗帽可以丟掉,案子不能不追;他們不用想嚇我,想我為保前程松一鬆手?好了;我批狀子。」
池大老爺提筆在狀子末尾批道:「准狀。即日午後相驗;傳集忤作官媒伺候。」
「大老爺!」刑房書辦勸他,「還是不必到林家的好。」
「為什麼?」
「只怕沒知識的婦女,無理取鬧。」
「什麼?無理取鬧!」池大老爺既驚怒,且又有些沉不住氣了,「莫非她們要撒潑?」
「不是撤潑,只怕情急。」刑房書辦走前一步請個安,語氣顯得很誠懇地說,「大老爺是一縣的父母官,身份尊貴,犯不著跟罪犯人家一般見識,能放鬆一步,還是放鬆一步的好。」
這不能不說是幾句好話,池大老爺也是混光棍過來的,有道是「光棍不吃眼前虧」;因為事後找場,不管如何面子十足,總難彌補當時所受的損傷。
然而放鬆又是如何放法?「你勸我不去,不就變了我怕他們了嗎?」他問,「站不穩腳步的事,我決不做。哪怕動公事,調城守營來保護,我也得去相驗;」
刑房書辦的意思是,想請他將批示改一改:「既系畏於人言,懸樑自盡,免於相驗。」現在聽他的口氣堅決,還要調城守營保護,案子一鬧大了,麻煩甚多,而且對邵、林兩家,亦決無好處,那就只有另想別法了。
這樣轉著念頭,隨即有了計較,「大老爺既然一定要去,書辦當然叫他們好好伺候。不過,書辦有句話要說,」他提出一個要求:「到了那裡,務必請大老爺看書辦的眼色行事。保護大老爺是我們的責任。」
聽他說得誠懇,池大老爺點點頭,很鄭重地應允:「我相信你。」
雖是平淡無奇的一句話,其實很有分量;刑房書辦理會得言外之意,越發覺得自己想得不錯。
「你跟你們大少爺去說,不能再躲在紹興了;趕快上省,帶足銀子去走門路。只有一個法子,可以把案子壓下去。」刑房書辦向邵家派來的「密使」,悄悄地囑咐了一番;隨即又趕回衙門,伺候縣官上林家相驗。
一路鳴鑼喝道,吸引了許多看熱鬧的人。林家的新聞,已經傳遍全城;除了跟在轎子後面的以外,更有好事的人,早早就到了林家附近,那條巷子擁得轎子都抬不進去,差役們費了好大的勁彈壓,才開出一條路,容轎子通過。
就在轎子要抬進林家的時候,林福迎在轎前跪了下去,高聲說道:「擋大老爺的駕!」
於是轎子停住;但轎杠仍舊在轎夫肩上;池大老爺因為預先已有承諾,便向右邊望去,刑房書辦亦趕了上來,直奔林福問道:「為什麼擋駕?」
「我家主母道我家小姐死得已經慘了,不忍再讓她經官相驗。請大老爺禮恤下情,恩准免驗。」
「等著!」
回到轎前,稟明經過,池大老爺見他微微頷首,便很痛快地答道:「免驗。」
屍雖可以不驗,苦主卻不妨傳來問一問;誰知池大老爺還不曾開口,刑房書辦喊聲道:「回轎。」
轎子都不曾著地,便已抬走;看熱鬧的人,自然大失所望。池大老爺亦不免快快;在轎中默默思量,竟不知下一步該作何處置?
回到衙門。小福已經在等著了,神情顯得興奮而焦灼,但卻很容易發覺,因為有刑房書辦陪著在一起,他強自裝作沒事人似的。這就不難明白,他打聽到了什麼消息,而這消息是不足為外人知道的。
池大老爺坐下來連茶都不忙喝,先問刑房書辦:「你讓我放鬆一步,我照你的話做了。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抓邵定侯和王木匠。書辦關照他們上緊去辦。不過,這件事實在急不得,越追得急,這兩個人越不肯露面。請大老爺耐心;仍舊要放鬆一步,好讓他們明查暗訪,早早有個結果。」
「也只好如此了。你下去吧!」
等刑房書辦一走,小福去關上了籤押房的房門,才低聲報告,已經訪得邵定侯的蹤跡——邵定侯自然不敢回家,但邵家有一擔行李挑出來,為小福所跟蹤;直到河埠,行李下船。那條船相當新,也相當華麗,判斷邵定侯將乘這條船逃走。
聽得這話,池大老爺又驚又喜;心裡有些亂,不知怎麼樣才能抓住這個機會,逮住邵定侯?他很清楚,如果大張旗鼓地派出差役,一定會有人通風報信,到邵家去領賞錢。所以只能調集三班,親自,帶著去逮捕。
「小福,」他想定了就做,「你到班房去通知,不拘什麼人,派三四個來,跟我走。」
「老爺是去抓邵定侯?」
「是啊!」
「不好。」小福答道,「照我猜想,邵定侯白天不敢上船;總要到天黑了才會走。這時候去是自去,反而變成通知他了。」
「說得是!還是你的腦筋好。」
打草驚蛇,既然不可;然而又如何能夠守得著邵定侯?問到這一點,小福又自告奮勇了。
「我去。」他說,「我弄兩個人悄悄守在那裡。等他上船,便跟上去——」
「不好,不好!」池大老爺忽然有了主意,「邵定侯是豪富,帶的人多;逼得他急了,說不定真的動手,人少了不管用,我的意思是,只要他上了船,就不怕他再逃。這樣,你還是去守著,多帶兩個通消息的人,只看他一上船,立刻回來報告,我自有辦法。」
「老爺,你是什麼辦法?」小福問道:「是不是在關卡上守著?」
池大老爺笑笑答道:「你先不用問。包管你痛快就是了。」
原來這時正辦團練,陸路以外,內河中亦有快艇,配備洋槍,雖然每條船上只有兩三枝,但威力已經十足;經常巡邏緝私,查察奸究,不管大小民船,遇到這些快艇,無不乖乖聽命。
這些快艇歸一個姓陶的在籍紳士管;此人原在江西做過通判,手上有了幾個錢,看時世不好,不如回鄉為妙,所以在南昌託人打點,以「養親」為名,辭官口裡。
路過杭州時,少不得有一番酬酢,想留下一條復起的路子;就在那時候,跟池大老爺在牌桌上結成了好朋友。
陶通判回到紹興不久,為地方公推,參與辦團練。他在江西剿過鄱陽湖的土匪,所以負責水路巡防。自然,跟池大老爺常有往還;官箴所關,雖不打牌,卻是酒友,十天之中,總有兩三天在一起對酌。
因此,對林家的那件案子,他也聽池大老爺約略談過;這就不必費什麼口舌了,接到池大老爺的委託,不須多問,便交代了下去。
到了夜裡,約莫二更時分,小福興匆匆地回來報告,邵定侯上船了。
「那就一定難逃公道了!」池大老爺陶然引杯,「小福,我說過,包你痛快,一定痛快。你記不記得?」
「當然記得。到底怎麼回事,老爺一定要說明白。」
於是池大老爺將他拜託陶通判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斷言天亮之前,就可以將邵定侯抓到,那不是痛快不過的事?
「嗯!嗯!」小福是為不忍掃主人的興,有些話不說——他原以為池大老爺有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妙計,可以不讓邵定侯漏網;誰知是這麼一個辦法?未來就不能樂觀了。所以這樣哼哼哈哈地敷衍著。
池大老爺當然看出他的神態有異,「小福,」他微帶不悅地說。「你當我抓不住邵定侯?我倒問你,不用這個辦法,還有什麼更靠得住的辦法。」
「辦法是好的。不過,光是辦法好沒用。」
「要怎樣才有用?」
「要靠下面的人幫忙。」小福答道,「老爺不知道,團練的名氣壞得很,都是一班地痞流氓在把持。」
「團練風氣之壞,也不是我們一個地方,或者一時如此;處處這樣,無足為奇。只要他們把事情辦好,其他我都可以不管。」
「說來說去,就是老爺交代的事,不見得能夠辦好。」小福說道,「邵定候的船上,抬上去兩個樟木箱子,重得不得了,八個碼頭上的人,抬那兩個木箱子都吃力,都說裝的是銀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說了。」池大老爺搶著開口;而且是真的不痛快。
這因為池大老爺是個很愛朋友的人,認為小福的話,侮蔑了陶通判,就像自己遭受侮蔑一樣,自然心裡不舒服。
其實倒是小福料事比較準確,陶通判竟負所託,空手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