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張弛同劉艷、余尚飛已先到了,正站在坪里聊天。朱芝吩咐張弛:「你去請請陳總。」
張弛飛跑而去,劉艷就開玩笑,說:「朱部長,張弛這樣的幹部,肯定提拔得快。您一聲令下,他就像射箭一樣。」
朱芝佯作生氣,道:「我部里幹部都是雷厲風行的。你們電視台記者,我這個部長有時未必喊得動!」
劉艷連喊冤枉,說:「朱部長您這批評可要扁死我了!您昨夜一個電話,我今天六點鐘就起床了。」
朱芝說得也是半真半假,電視台雖然是她管的,可新聞慣例是一把手優先,有時宣傳部需要電視台出面,可就是派不出攝像的記者。她當然理解電視台的苦處,但也難免不太舒服。開過幾句玩笑,朱芝說:「這回來的是《中國法制時報》陳總,你們兩位隨時跟拍,一定要突出陳總的中心位置。」
余尚飛問:「只作紀錄,還是要做新聞?」
朱芝說:「兩手準備吧。」
說話間,看見張弛陪著陳一迪來了,身後跟著他的司機。李濟運同朱芝迎上去,道了早安。進了包廂,朱芝介紹了張弛、劉艷和余尚飛。陳一迪見派了電視台記者,只道李主任和朱部長太客氣了。朱芝見陳一迪果然高興,忍不住望望李濟運。
用過早餐,出來上車。朱芝問道:「陳總您習慣坐前面,還是喜歡坐後面?」
陳一迪玩笑道:「你兩位金童玉女坐後面吧。」
朱芝裝作不經意地望望四周,好在劉艷他們已上了那輛車。陳一迪這些玩笑話,萬萬不能讓其他幹部聽見。
遊覽白象谷的時候,陳一迪果然找了個機會說:「小劉你們往前面走吧,我同李主任、朱部長稍稍休息就來。」
余尚飛見陳一迪在樹根坐下,扛著機子掃了掃,就往前去了。劉艷和張弛彼此望望,也往前繼續走。山風吹過,林間沙沙地響,黃葉紛紛飄落。偶有銀杏果落地,微微噗的一聲。又聞有鳥鳴,此呼彼應,似在問答。太安靜了,蟲鳴都聽得見,吱地拖著長聲,漸衰而無。蟲子們鼓噪了整個夏季,正在秋風中老去。
等別人走遠了,陳一迪說:「我們報社的成鄂渝是不是老在下面惹事?」
朱芝望望李濟運,才說:「沒有啊,你們成記者我們很熟的。」
「貴報很理解我們基層工作。」李濟運含混地附和著。
陳一迪說:「您二位這麼說是給我面子。最近網上因為成鄂渝,弄得我們報社很難堪。我們已經做出決定,調成鄂渝到社裡去,不讓他再在下面做記者了。」
李濟運掏出煙來,說:「裡頭是禁煙的,我們小心些吧。」
陳一迪搖搖手,說:「還是不抽吧。」
李濟運就不好意思,仍把煙塞進煙盒。他撿了幾粒銀杏果,遞給陳一迪說:「嘗嘗吧。這東西每天只能吃幾粒,多吃有毒。」他如此環顧左右,只因一時不知怎麼說。嚼了一粒銀杏果,他說:「陳總,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如果你們真以為成這個人有問題,幹嗎還要把他往社裡調?聽上去像高升啊!」
陳一迪搖頭苦笑,說:「他是你們成副省長成家駿的遠房侄子!」
「啊?成副省長?」朱芝驚道。
李濟運卻說:「不就是遠房侄子嗎?」
「他是親侄子,就做官去了。他是親兒子,就做房地產去了。」陳一迪撿起一粒銀杏,向前面的一棵樹砸去,「網上輿論不等於法律,但要真的立案查處又不太容易。成鄂渝是駐貴省記者站站長,副廳級幹部,調到社裡還得安排職務,做采編部主任。可他人不肯去北京,好在現在可以網上辦公,就隨他了。」
李濟運問:「幹嗎這麼由著他呢?」
陳一迪沉默一會兒,只道:「山不轉水轉。」
朱芝始終不吭聲,李濟運想她肯定是嚇著了。得罪了成鄂渝,等於得罪了成副省長。李濟運想安慰她,卻不方便在這裡說話。又想那成鄂渝,大小也是個副廳級幹部,怎麼像個無賴似的!
「他待在省里不動,不照樣可以四處瞎搞?」李濟運說。
陳一迪說:「我們把他叫到北京,認真地談過。我們內部批評還是很嚴厲的,但不方便處理他。他在省城是買了別墅的,到北京去哪有這麼好的條件?看重自己優越感的人,是不會去北京的。他到北京去算什麼?一隻小螞蟻!」
陳一迪沉默片刻,又說:「我說他若是成副省長親兒子,就做房地產去了,說的是一般規律。成鄂渝這個人有政治抱負,一直想到地方工作,沒有弄成。幾次他在酒桌上說,自己這個級別到地方上,就是市委副書記,哪用四處屁顛寫報道!」
李濟運和朱芝不便說長道短,只聽陳一迪一個人說。陳一迪說得這麼直,他倆原先打算說成鄂渝好話的,也就不再說了。陳一迪又道:「直說了吧,我就是為這事來烏柚的。看看網上IP,知道帖子是烏柚發出去的,網上炮轟成鄂渝和我們報社的,也多是烏柚網民。全國各地都有網民參與,也是烏柚人帶動的。」
李濟運見朱芝紅了臉,自己就出來解圍,說:「可能是個別知情的幹部看不過去,才發的帖子。我想陳總您是可以理解的。貴報在我們這裡很有聲譽,卻讓成鄂渝一個人弄得不堪。陳總您是個爽快人,我表個態吧。我們自己調查一下,叫人把帖子下了。」
朱芝的臉色很快回復正常,說:「陳總,您來之前,我同李主任商量過,也向劉書記彙報了,發動幹部踴躍訂閱《中國法制時報》。至少,我們要求政法系統副科以上幹部人手一份,縣級領導每人一份,估計有兩百多份。」
「非常感謝!」陳一迪說,「全國各縣都像貴縣,我們的發行量抵得上《人民日報》了!」
成鄂渝同成副省長的關係,要是讓劉星明知道了,必定會恨死朱芝。要是誰對朱芝有意見,也會拿這事做做文章。李濟運想到這些,便說:「陳總,我有個建議。成鄂渝的事,我同朱部長負責處理好。不必讓縣裡其他領導知道細枝末節,不然對成副省長不太好。領導同志的威信,我們得維護。」
陳一迪笑道:「自然自然!這正是我想說的。我沒說到烏柚來幹什麼,就是想到了貴縣之後,看看同誰說合適。同您二位打過交道,知道是可以說直話的人,我才說了。」
「感謝陳總信任我們!」朱芝說過這話,望著李濟運笑。
「不客氣。走吧,不說這事了。莫辜負了這麼好的美景。」陳一迪走了幾步,回頭輕聲說,「成鄂渝其實很想從政的,一直想把工作關係弄到地方來。」
李濟運搖頭道:「我說句直話,這種人弄到哪裡做官,只怕會危害一方。」
「我們也有難處。」陳一迪這話意思有些含糊。
李濟運從白象谷回來,馬上去劉星明那裡復命。劉星明聽了非常高興,說:「這是個經驗!今後我們要把各個媒體的老總搞定,就不怕下面那個小鬼小神作怪了!」
李濟運說:「劉書記,事情我們都談妥了。您晚上還陪個飯,成鄂渝的事,陳總不提及,我們都不提。」
「我們自然不提,畢竟尷尬嘛。」劉星明滿面笑容,「朱部長你看,該硬就硬,怕什麼?到頭來還不是他們主動出面調和?」
李濟運和朱芝告辭出來,各自回辦公室去。朱芝發來簡訊:「仍是不安。」
李濟運回道:「大可不必。」
他雖是這麼安慰朱芝,卻很理解她的不安。劉星明這會兒越是高興,他知曉詳情就越會震怒。真到那時,他同朱芝都別想過好日子。
十六
縣財政局長位置懸放已久,近日終於有人坐上去了,他就是原交通局長李濟發。交通局長本來也是一把金交椅,幾十個局級幹部就推磨似的,咔吱咔吱地轉了一個大圈。果然應了熊雄同李濟運打的賭,盤活了幾十個幹部。官場手法玩得再高明,民間都會另有說法。有人就私下算賬,說這回調整幹部,哪些領導發了財。聽說也有人寫信檢舉,說得都有鼻子有眼的,最終都只是傳聞。
有回在梅園賓館,李濟運碰見李濟發,兩兄弟也不握手,站著說了幾句話。李濟發說:「運坨,外面有人說,我當這個財政局長,全靠有個老弟是常委。」
李濟運聽出這話里的輕狂,笑了笑說:「發哥你可以告訴別人,李濟運在常委中間是最不中用的,哪裡幫得上你!」
李濟發卻很正經的樣子,說:「老弟,外人這麼說,就讓人這麼說!越叫人看得沒本事,就越沒有人睬你!」
李濟運說:「謝謝發哥指點,老弟沒本事就是沒本事。」
李濟運的話不太客氣,李濟發也並不生氣,倒是說起了別的事:「劉大亮在外頭造謠,你聽說了嗎?」
「我不知道。」李濟運早有耳聞,卻故意裝糊塗。
「財政局長真是送錢就能買到的嗎?劉大亮是在誣衊縣委領導!」李濟發氣哼哼地說了起來,不管李濟運愛不愛聽。劉大亮是財政局常務副局長,曾經傳說中的財政局長。聽說他給劉星明送了十萬塊錢,財政局長卻成了李濟發。常委會剛剛研究過,外頭就知道消息了。當天晚上,劉大亮就去了劉星明家。他也沒說有什麼事,只坐在他家裡聊天。劉星明有事先出門了,劉大亮仍坐著不動。劉星明的老婆只好陪著說話,不停地給他添茶。過了好久,劉星明的老婆突然想起來,說:「不好意思差點忘了。你的事沒有辦成,老劉讓我退給你。」她說完就進屋拿了紙袋出來。劉大亮回家點了點,發現紙袋裡裝的竟然是十五萬。他就在外頭說,這個生意做得,輕輕鬆鬆賺了五萬!
李濟運耐著性子聽完,笑道:「老劉不會這麼傻吧?真有這事也不敢出去說啊!」
這個故事在烏柚官場流傳,很快就盡人皆知了。故事每流傳一次,都會有新的評點。收錢就得辦事,沒有辦事就退錢。盜亦有道,何況官乎?誠信當如劉星明,硬氣當如劉大亮。有人模仿娛樂圈,叫他倆為明亮組合。明亮組合的叫法出籠了,很快又衍生出順口溜:烏柚官場,一派明亮!
哪怕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也明知劉星明的老婆把錢退錯了,卻偏說劉書記真夠意思,事沒辦成承擔高額賠償。有人竟然說劉大亮不太厚道,多退了錢就該還回去,更不應該在外頭亂說。
李濟運半信半疑,故事也可能是別人編的。他聽李濟發那意思,只想把劉大亮弄出去。劉大亮做財政局二把手多年,李濟發可能擔心壓不住他。不知道這個故事劉星明是否聽說了。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是最後聽故事的人。
一天清早,李濟運去辦公室才坐下,劉星明提著兩瓶茅台酒進來了。李濟運連忙站了起來,奇怪劉星明怎麼送酒給我呢?他來不及講客氣,劉星明把酒往桌上一放,遞過一個信封,說:「濟運,這事你處理一下。」
劉星明剛剛刮過鬍子,腮幫子青得發亮。李濟運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劉星明已經出去了。他打開信封,見裡頭是劉星明致全縣黨員幹部的公開信,號召繼續掀起學習吳建軍為代表的英雄群像活動,牢固樹立清正廉潔、求真務實的良好作風。信中點了劉大亮的名,說他為了跑官送了兩瓶茅台酒。劉星明在公開信上批示:請迅速將此信刊發《縣委工作通報》。
李濟運把信看了三遍,心想這封信不能發表。他想去說服劉星明,又擔心劉星明會發火。他思前想後半日,仍去了劉星明辦公室,說:「劉書記,我建議把酒退給劉大亮,或者由紀委轉交。但公開信發出去,怕有不良影響。」
不料劉星明沒有發火,居然笑了起來,問道:「濟運你說說,怕有什麼不良影響?」
李濟運話不能說得太透,只含糊著說:「我想這信發出去,會引起社會上各種議論,總是不好。」
劉星明遞給李濟運一支煙,自己也點上煙,深深地吸上一口,說:「濟運同志,你的擔心代表了一種傾向,就是對幹部隊伍的基本評價過於消極。這種傾向認為,幹部隊伍中貪污腐敗和不廉潔的占多數;這種傾向還認為,凡是幹部提拔和任用必然存在金錢交易;這種傾向尤其認為,幹部作風的敗壞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你怕我這封信發出去,引發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議論。」
李濟運很佩服劉星明的語言才能,卻又覺得這種偉人的語言風格過時了。李濟運仍想闡明自己的觀點,又說:「劉書記,請您聽我解釋。」
「你聽我把話說完。」劉星明大手一揮,站起來踱著步,一手夾著煙,一手叉在腰間,「我發現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那就是我們有些同志,面對不良之風不敢大義凜然,提倡良好風尚不敢理直氣壯。我總相信一條,不管社會怎麼發展和變化,一些基本價值和觀念是不會變的。所以,我們認為是正確的東西,務必堅持!」
李濟運聽了這番高論,見他又叉腰踱步作偉人狀,就不想多說了,只道:「好,我們按劉書記意見辦理。」
劉星明看看時間,又說:「請通知一下,九點半鐘開個常委會。」
李濟運問:「什麼議題呢?」
劉星明說:「就說臨時動議,會上再說。」
李濟運過去同於先奉商量,安排好了編簡報和發通知的事。於先奉也問常委會研究什麼,李濟運:「我也不知道。明縣長的電話我自己打吧。於主任,你告訴有關人員,這期《縣委工作通報》發出之前,內容請對外保密。」
於先奉有些奇怪李濟運的臉色,他還沒有細看劉星明的公開信。李濟運回到自己辦公室,打了明陽的電話。明陽果然有牢騷,說:「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不可以同我先通通氣?」李濟運只能原話相告,說幾句熄火的話。他猜想議題必定同劉大亮的事有關,卻不能說出來。他剛打完明陽電話,朱芝來電話問:「李主任,你們縣委辦通知開常委會,卻不告訴研究什麼事情。到底怎麼回事?」
李濟運說:「我們是按照劉書記意思,原話通知。」
朱芝說:「是嗎?我覺得越來越不正常了。」
「你別多嘴!」李濟運輕聲道,「你到會上,不管研究什麼,你不發表意見就是了。」
朱芝便不再多話,卻免不了嘆息幾聲。李濟運電話沒接完,手機響了起來。一看是劉大亮的號碼,他就像自己做了虧心事,胸口怦怦地跳。他稍稍遲疑,還是接了電話。劉大亮的聲音很高:「李主任,聽說你剛簽發了一期《縣委工作通報》?」
李濟運故意裝糊塗:「劉局長怎麼關心起《縣委工作通報》了?」
劉大亮說:「李主任你別打哈哈,我不是同你開玩笑。你老兄來當局長,我當副局長也不礙著他呀?」
李濟運聽著也火了,說:「劉局長,你為什麼這麼大的火氣?李濟發當財政局長,這是縣委研究決定的,並不因為他是我的堂兄!」
劉大亮語氣緩和下來,話卻說得更難聽了:「李濟運,你當劉星明的走狗,不會有好下場!」
李濟運掛了電話,氣得想砸桌子。他叫過於先奉,厲聲道:「你讓電信部門查查電話,誰給劉大亮通風報信!」
於先奉說:「李主任,我們縣委辦有這個權力嗎?查電話記錄,好像應該有法律手續,得通過公安部門啊!」
「你別在這個時候同我講法律!」李濟運叫了起來。
劉星明的辦公室隔著幾間房子,聽得吵鬧便出來問怎麼回事。李濟運沒有馬上搭話,只對於先奉說:「你先問問電信部門,要什麼手續,辦什麼手續!反正給我查個清楚!」
李濟運看著於先奉走了,才說:「真不像話,我交待過先要保密,就有人給劉大亮通風報信了。」
李濟運只草草說了個大概,並不細道劉大亮的原話。他雖然惱怒劉大亮的混賬,但也不想落井下石。劉星明卻不關心這事,反正泄密又不令他難堪。他看看手錶,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會議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