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花蕊夫人的意料不錯,皇帝接得告變的奏章,勃然震怒;
「我恨不得手誅賊臣!」皇帝拿柱斧連擊御案:「你們說,王全斌可惡不可惡?」
「陛下暫息雷霆之怒!」趙普奏勸:「真相如何,尚難盡悉。此多由米光緒妄為而起——」
「米光緒自然非殺不可!王全斌難道就不該辦罪?他把米光緒說成罪魁禍首,我就不信他一點責任都沒有!蜀中來人,講王全斌、王仁贍、崔彥進等人如何不法的話,還不夠多嗎?」
「田欽祚的話,亦未可全信。」皇弟光義說道:「不過王全斌統馭無方的責任,無論如何是逃不了的。目前正在用兵之際,臣請陛下,暫置勿問,等班師回京,再作處置。」
「皇弟所論極是。」趙普緊接著光義的話說:「伏乞陛下俯從。」
皇帝不要考慮。照他的意思,要即日下詔,解除王全斌、崔彥進、王仁贍三人的職務,由劉光乂和曹彬分統平蜀大軍;但綿州之變,情勢棘手,終以「陣前易帥」為兵家大忌,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想法,採納光義的建議。
「也罷!」皇帝轉臉向樞密使李崇矩吩咐:「你那裡擬詔,痛責王全斌,叫他改過自新,戴罪圖功!」
「是!」
「米光緒萬不可繞!派人拿問,星夜解進京來,會審定罪!」
「是!」李崇矩答道:「可否派客省使丁德裕前往拿問,取旨遵行。」
「可以。」
「陛下!」光義忽然發言:「依臣愚見,不如軍前問斬。」
「對,對!」皇帝很高興地說:「我竟沒有想到。軍前問斬,讓我蜀中百姓知道,有人替他們作主;再則也讓那些不法的將領看看,不可違我的法度。就這麼辦,就這麼辦!」
於是客省使丁德裕攜帶御賜寶劍以及下達王全斌的詔令,星夜急馳,由峽路入蜀——綿州有警,劍閣道已經中斷了。
皇命在身,晝夜趕路;一路聽到許多流言,丁德裕還不以為意,到了渝州,才知道消息著實不好。成都北面守彭州的是王繼濤,他原是伐蜀大軍鳳州路的「壕砦使」,軍入成都,王全斌派他護送孟昶進京;但有人密告,說他曾向孟昶索取官妓金帛。有此苟且,可能會進而不護,萬一中途出了差錯,責任非輕;因此,王全斌另外派人護送孟昶,把王繼濤作彭州刺史。
等到全師雄被劫持為亂軍的首領,先攻綿州不利,改攻彭州,王繼濤和都監李德榮出兵迎拒;結果李德榮陣亡,王繼濤身被八槍,一人一馬逃回成都。全師雄以彭州為根據地,自號「興蜀大王」,大開幕府,任命「官員」,成都附近的十縣,聞風響應,局勢相當棘手。
於是王全斌與崔彥進,自成都另行調兵遣將,往北平亂;北路派的是歸州路的先鋒老將高彥暉,卻以田欽祚做他的副手。兵到灌縣,與亂軍遭遇;高彥暉吃虧在地形不熟,經過一處隘路,埋伏在竹林中的亂軍,迎頭一攔,官軍吃了個敗伏。
不過高彥暉還是把陣腳穩住了。看看天色將晚,高彥暉預備收兵;當晚重新部署,第二天一早決戰。他把這個計劃與田欽祚商議,田欽作不以為然。
陰險狡猾的田欽祚,私底下已打算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但怕亂軍緊釘住不放,所以用了個激將法,叫高彥暉替他去擋災。
「老將軍久食厚祿,如何一遇賊就退縮害怕?」他說:「怕對不起官家吧!」
高彥暉是悲歌慷慨的燕趙之士,且具薑桂之性,最不肯服輸;因而一聽田欽祚的話,勃然大怒:「這是什麼話?你看我殺賊!」說完,捋須上馬,揮軍疾進。
等高彥暉領兵往北,田欽祚帶著他的部下,掉頭往南。擊賊的部隊得到消息,軍心大亂;由「尾巴」上開始,一節一節消失,最後只剩下領頭的高彥暉和他的少數親軍,力戰陣亡,無一生還。亂軍劉澤領三萬人馬,乘勝直逼成都;王全斌大起恐慌,下令閉城,採取了守勢。
幸好,川東還未作亂,丁德裕怕東、南兩路也會像劍閣道那樣中斷,因而星夜急馳,取道內江、資州、簡陽,到了成都東城,只見城門緊閉,城上十步一旗、五步一卒,防守異常嚴密;人馬未到,城上已飛篁如雨地當他們敵人看待了。
那就只有鳴鏑傳書了。丁德裕親筆寫了一封信,道明身份和來意,派一名極好的弓箭手,冒險迫近城下,把那枝縛著書信的響箭,射到城上。
守東城的是曹彬,接得書信一看,認出是丁德裕的筆跡,下令開城接納。
見過了禮,丁德裕皺眉問道:「如何搞成這麼個局面?」
曹彬內心痛苦不堪。但以軍中需要團結,不願批評王全斌、崔彥進、王仁贍和田欽祚,只答一句:「說來話長。」接著便派人置備湯沐、飯食,殷殷慰勞,同時派人去通知王全斌,說是「欽使」到了。
「且慢!」丁德裕急忙攔阻:「我出京之前,官家面諭。到了成都,與呂參政、劉副帥及足下商量停當,然後遵旨辦理。」
「喔!」曹彬想了想說:「既然如此,我先派人送你到行館;再請呂參政和劉副帥來相會。」
「不必再到什麼行館,就請把呂、劉二公請來,以便開讀詔旨。」
「是!」
於是曹彬分頭派人,把呂餘慶和劉光乂請到他的指揮所來。論官位,以丁德裕為最低,只是「欽使」的身份尊貴,所以奉他上坐;略略寒暄過後,呂餘慶動問此行使命。
「有詔令在此!」他站起身回答,從胸前取出一個密封的黃錦封套。
香案是早已備好了的。呂餘慶等人跪在香案面前,恭聽詔旨;才知道是為振肅軍紀,立斬米光緒,傳旨各營,以為違法亂紀者戒。
「劉副帥!」呂餘慶向劉光乂說:「我看仍須傳旨王都帥,明正典刑,才是正辦。」
「此事不難辦。但消息不宜泄露,怕米光緒畏罪自盡,於聖旨不好交代。這樣,」劉光乂說:「請國華去面謁都帥,採取預為警戒的措施。」
「也好!」丁德裕和呂餘慶異口伺聲地說。
於是曹彬領命去見王全斌。行營帥府就設在蜀宮內;天時漸熱,王全斌已移居孟昶和花蕊夫人避暑的摩河池上,新荷初綻,水殿風香,他左右侍候的都是孟昶留下來的宮女,這時正在借酒澆愁,獨自盤算,計劃派曹彬和康延澤領兵出擊,打開困境。因此一聽侍女通報,說曹將軍來了,立刻吩咐:「快請!」
「國華!」他遠遠地就招手,「我正在念你。」
曹彬加快數步進了水殿,剛要躬身行禮,受了囑咐的兩名侍女,已一左一右牽住他的手,笑著把他連扶帶推地、納坐在王全斌左首的錦墩上,接著就有人替他斟酒,捧向唇邊。
「我自己來!」曹彬接過酒杯,向王全斌舉一舉說:「都帥,我敬了這一杯,有公務密陳。」
「那——」王全斌向左右看了一下:「你們暫且退下。別走遠了!我跟曹將軍說幾句話,你們再進來。」說著,還抓住一個紫衣侍兒的手,放在嘴上香了一下。
「丁德格剛到,銜旨來振肅軍紀。」
「喔!」王全斌頓時收斂了笑容,坐直了身子問:「人呢?」
「在我指揮所。」曹彬答道:「呂參政和劉副帥都在!」
一聽這話,王全斌大不自在,「何以不來喚我?」他神色凜然:「難道是來『整』我?」
「這倒也不是!為的是驚動都帥,諸多不便!」曹彬把詔旨內容,細細講了一遍,接下來又說:「只恐米光緒畏罪自殺,我看,須作緊急處置。」
王全斌的神態平靜了,點點頭說:「不錯!你說吧,如何處置?」
「第一、立即將米光緒加以看管。第二:派人接統他的部隊。」
「可以!」王全斌問:「你看派誰接統他的部隊?」
「李進卿比較適宜。」
「就是李進卿。不過,下達命令;還有周折,你先接管了再說。」
曹彬想了想答道:「遵令。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
「也不爭在這一刻。我還有話跟你談。」王全斌說:「這樣好了,我派人馬上去找米光緒來,等他到了你再走。」
於是曹彬留了下來;趁召喚米光緒的這片刻,王全斌跟他談退敵之計。
「唉!」未入正文,王全斌先有感慨;不勝悔恨地說:「我追悔莫及,當初應該聽你的勸告,早早班師,又何致於弄得今天這樣子的灰頭土臉?」
「悔亦無益,唯有早早定亂。」曹彬答道:「禍事之起,起于軍令不肅。如今有旨意立斬米光緒,都帥宜乎仰體聖心,趁此機會,大事整頓。此是一。」
「是的,是的。」王全斌又問:「有一必有二,你再說下去。」
「還有一句是:逆耳之言。」
「你說吧!」王全斌顯得很能納諫似地,「儘管說,良藥苦口利於病!」
「我說過了,就是四個字『逆耳之言』!」
王全斌一愣,細想一想才懂了他的意思。這是盡在不言中了!在曹彬眼中,自己的所作所為,可以非議的不止一端,數不勝數,所以概括成這麼四個字。意會到此,不免內慚。
「酒總可以喝吧?」他問。
「宜乎適可而止。」
「我聽你的勸。」王全斌招招手,把紫衣侍兒召來說道:「叫錦春來!」
錦春是一名老宮人,人入中年,猶是處子,生得一雙澄澈純凈的眼睛,而且腰肢婀娜、腳步輕盈,是宮女們的首腦。
「元帥,將軍!」她招呼著在筵前拜了下去。
「錦春!」王全斌用微帶悵惘的聲音說道:「從此刻起,不用你們伺候。你帶著你那一班人退出去吧。」
「這……!」錦春粉臉失色:「是怎的侍奉不周,惹元帥生了氣?」
「不是,不是!」王全斌使勁搖著手:「你不要誤會。」
「既如此,何以不許我們執役?」
王全斌是有感於曹彬的「逆耳之言」,決心自我檢束,第一步就要摒絕聲色;但這番意思跟錦春卻不便說,所以搔搔頭皮,不知何以為答。
曹彬解得其意,心中十分感動。他想,君子愛人以德,王全斌既有此心,倒要力贊其成。所以和顏悅色地說道:「錦春,元帥另有用意,不便與你說明。不過你大可放心,元帥決不是對你們不滿。你不必再說了,照元帥的吩咐去辦。」
「是。」錦春斂眉答道:「只是左右給使,不可無人,要不要留下幾個?」
「一個都不必留!」王全斌說:「另有老軍執役。」
當時把一班花朵兒似的宮女,換成數名樸拙的老軍。曹彬心裡在想:王全斌能如此從善,局面就不難收拾了。趁他看重易於進言的時候,大可好好作一番獻議。
就在這時候,一個「幕職官」名叫陳鍾的,帶著兩名小校,抱著一大堆公牘上堂,行禮說道:「請都帥聽公事。」
王全斌不甚識字,凡有公牘,都由幕職官念了,請示處理辦法,所以他人是看公事,在王全斌便叫「聽公事」!
「等一下!曹將軍在此。」
「都帥,」曹彬趕緊介面:「不必為我耽誤公事。」
「好吧,」王全斌揚著臉對陳鍾說:「我聽!」
老軍端來一張矮几、一個錦墩,設在側方,陳鍾告罪坐下,開始念公牘給王全斌聽。
「第一件,豐德庫被盜,捕獲竊賊七名,失錢五萬,業已追回兩萬——」
不等陳鍾念完,王全斌就說:「移府!」
「移府」是移成都知府呂餘慶去辦,陳鍾答應一聲,把這件公文往一旁放下;待要念第二件時,曹彬開口了。
「都帥,不問問竊賊是什麼人?」
「那還用問?」王全斌苦笑道:「一問,彼此就難為情了。」
曹彬懂他的意思,那七名竊賊不是受了崔彥進和王仁贍的指使,便是受他們的包庇。「既然如此,」他說:「移府似乎不妥。」
「怎的不妥?詣旨只教我管軍政,呂參政管民政;豐德庫早已移交過去了。」
「話是不錯。」曹彬答道:「犯案的人有軍職,呂參政依舊得行文到都帥這裡來要人。」
「等他來要再說。」
「請問都帥,怎的叫『再說』?」
「那還不容易明白?」王全斌輕蔑地答道:「看那七人個的『長官』怎麼說?他們願意交人就交人,不願意交人,自己想辦法去搪塞。」。
「都帥!」曹彬把身子往後一仰,徐徐說道:「我又要說一句『逆耳之言』了!」
王全斌不響。陳鍾便拿起第二件公文,剛要念時,又被阻止——這一次是王全斌。
「慢著。」他說:「先辦第一件,把那七名竊賊移送到成都府。另外給呂參政去一紙公文,請他依法嚴辦。」
曹彬動容了,肅然離座,朝上一拜:「都帥,我致敬!」
「莫如此,莫如此!」王全斌亂搖著手:「增我慚愧!」說完,示意陳鍾念第二件。
「是!」陳鍾響亮地答應著;他的精神也來了,一天兩遍念公事,王全斌聽完,多無明確處置,念了也是白念。能像此刻這樣有決斷,念的人就有勁了。
陳鍾念一件,王全斌處理一件,有為難的地方,便與曹彬商量;片刻之間,二十多件公事都有了著落,陳鍾非常興奮,帶著滿面笑容,抱牘下堂。
「國華,」王全斌欣慰而感慨地:「你看,士氣馬上就不同了!」
曹彬笑笑不答,因為他覺得說什麼話都不合適;同時也不需要再說什麼,王全斌已經在糾正自己了。
「閑話少說。國華,我要跟你借將。」王全斌說:「不知道你跟光義肯不肯放?」
「都帥的話言重了。」曹彬答道:「兩路人馬都歸都帥指揮,想調用什麼人,只管下令。」
「都像你這樣不分彼此就好了。」王全斌皺眉說道:「我現在痛苦得很!直屬的部隊,竟不知哪一個可用?能打仗的,紀律不好;派出去擾民有餘,叫人不能放心。
「何致於如此?」曹彬笑道:「康延澤不是很好嗎?」
「也差不多就是他一個。」王全斌接下來說:「我想調你那裡的張廷翰來用,你看如何?」
「自然遵令。不過我要請問都帥,預備派張廷翰什麼任務?」
「張廷翰的馬隊,驃悍得很,我想讓他出擊雙流,好好沖一陣,先把南面肅清了再說。」
曹彬沉吟未答。他的想法是要整頓軍紀,全面部署;然後以收民心、揚軍威雙管齊下的辦法,一舉消滅叛亂。只派精銳出擊,雖勝不能收功;而且在各求自保、彼此觀望的情勢下,就是勁卒,亦未見得能夠獲勝。
「怎麼樣?」王全斌問:「你想來別有所見。」
「是!」曹彬把他的意思,坦誠地說了出來。
「不錯,不錯!」王全斌一疊連聲地說:「我正就是這麼在做。不過眼前的士氣要維持,閉城而守,過於示弱,所以我必順要讓廷翰替我打個勝仗。」
聽他這麼說,曹彬不便再持異議,答應第二天就把張廷翰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