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庄親王鬧開了,就越發說起混話:「皇上都是叫你們這幫奸臣蒙蔽了!」
索額圖在旁賠小心,道:「王爺,您老進屋歇歇,自己身子要緊。我阿瑪您老是知道的,他是塊軟豆腐,皇上著他同鰲拜、衛向書一塊兒查案子,他們倆的脾性您老也不是不知道。」
庄親王道:「索尼,我可要血債血償!衛向書自以為是包公再世,不也是個混帳東西?今年山西中了八個舉人,他給陳廷敬會試、殿試都點了頭名,幸得皇上還不算糊塗,不然連狀元也是山西人!告訴你索尼,你只別讓老夫抓住把柄,不然老夫先劈了你再說!」
索尼倒是好性子,只是拱手不迭:「王爺,您請息怒,進去喝杯茶吧!」
庄親王吼道:「喝茶?老夫恨不能喝你的血!」庄親王叫罵半日,拂袖走了。
索尼父子忍氣吞聲,恭恭敬敬送庄親王出了門。庄親王上轎走了老遠,這邊還聽得見他的叫罵聲。回到屋裡,索額圖拍桌打椅,只道恨不得殺了這老匹夫。索尼直罵兒子混帳,不是個成器的樣子。
索額圖氣憤道:「我們就讓這老東西欺負不成?」
索尼道:「說到底他兒子是皇上要殺的,又不是我殺的。他也不敢真欺到我的頭上。博果鐸平日最是個沒腦子的人,為什麼這回殺了兒子他能忍這麼久?他闖到我家裡只是罵了半日就走了,這又是為什麼?」
索額圖被他阿瑪問得木頭木腦,只道不知道。索尼道:「你凡事要用腦子。博果鐸能忍這麼久,肯定是有人勸住他了,說明他後頭是有一幫人的。他罵幾句就走了,為的是做個樣子給我看,殺人的事仍是要我們自己來做!」
索額圖問:「阿瑪知道他想殺誰?」
索尼道:「你聽不出來?他想殺衛向書和陳廷敬!」
索額圖仍覺莫名其妙,道:「外頭都已知道,李振鄴的案子就是陳廷敬說出來的。博果鐸想殺陳廷敬,還說得過去。可他為什麼要殺衛向書呢?」
索尼道:「陳廷敬不過是個位卑人微的新科進士,只殺他不解氣的。還得殺個臣工,博果鐸才覺著出了這口惡氣。衛向書出任了會試總裁,王公臣工們原先打了招呼的人都不作數了,後來他又同我共審科場案,正好山西今年中式的人多,又有把柄可抓。」
索額圖道:「衛大人跟陳廷敬都要成冤死鬼?」
索尼搖頭道:「哪有什麼冤不冤的!殺人不需要理由!庄親王他們只是想出口氣,殺你,殺我,殺別人,沒有區別,只看誰好下手。」
索額圖道:「阿瑪,您得想想辦法,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呀!要不先奏明皇上?」
索尼望了兒子好半日,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索額圖呀!你阿瑪我事君幾十年,悟到一個道理,天底下最靠不住的就是皇上!」
索額圖聽了,驚得大氣都不敢出,只望著阿瑪發愣。索尼悄聲兒囑咐兒子,說:「皇上有時候是可以借來用用,但終究還是要我們靠自己!」
索額圖聽著仍是糊塗,瞪大了眼睛聽他阿瑪說下去:「皇上拿著最頭疼的就是庄親王這幫老傢伙!我琢磨著皇上最後還是得給他們些臉面的。」
索額圖聽著,憤然道:「臉面?他們要的這個臉面,在人家身上可是腦袋!阿瑪,我家也是世代功勛,怕個什麼?只要我兄弟們披掛上馬,振臂一呼,立馬可以擁兵數萬!」
索尼聽了兒子的話跺腳大罵:「魯莽!糊塗!荒唐!告訴過你,遇事得動腦子!愛新覺羅家同咱們一塊兒共謀大事,為何人家成了皇家正統,咱們只能追隨左右?就因愛新覺羅家不但會動刀槍,還會動腦子!」
索額圖聽著心裡不服,嘴上卻不敢再說什麼。索尼想了想,又道:「別慌,我們可以把殺人的事讓鰲拜來做。你去拜訪鰲拜,你得這麼同他說。」索尼告訴兒子如何行事,仔細囑咐了。
索額圖去了鰲拜府上,先道了安問了好,再把庄親王如何上門叫罵,添油加醋地說了,道:「庄親王只道先到我家裡罵人,改天還要上您府上來。」
鰲拜怒罵道:「那老東西,老夫等著他來!」
索額圖依著阿瑪之意,先把鰲拜激怒了,再說:「鰲大人,您老不必生氣。庄親王的意思是想殺了衛向書和陳廷敬,不然他心頭不解恨。」
鰲拜拍著炕沿,道:「放肆!整治科場腐敗這是皇上的旨意!我同令尊大人可是奉旨辦案!」
索額圖道:「我阿瑪是塊軟豆腐,脾氣又好,凡事都是聽您的。」
鰲拜聽了這話,眼睛瞪得燈籠大,道:「怎麼?得罪人了,你阿瑪就想把事兒全賴在我身上?」
索額圖道:「我阿瑪可沒有啊!都是庄親王說的。他罵了半日,只罵我阿瑪辦事沒主見,凡事只聽鰲大人您的。飯桶,豬腦子,什麼難聽的話都叫他罵了。」
鰲拜望著索額圖冷笑道:「你阿瑪和我同朝事君多年,我知道他是個老狐狸!」
索額圖道:「我阿瑪只是膽兒小,不像鰲大人您,精明果敢,深受皇上器重。鰲大人,小侄專此拜訪,真是為您好呀!」
鰲拜問道:「為我好?你倒是說說怎麼個為我好?」
索額圖說:「李振鄴身後原是有人的,如今他被殺了,給他撐腰的人都沒了臉面,就慫恿著庄親王出頭。庄親王兒子被殺了,他正要那些人幫著他鬧事哩!如果不殺了這兩個人,庄親王他們氣就不順,您往後的事情就不好做!」
鰲拜道:「賢侄呀,你隨我扈從皇上多年,知道我的脾氣。要殺幾個人,在老夫這裡沒什麼難的,編排些個事兒讓皇上點頭就行了。可是,他們冤哪!」
索額圖說:「鰲大人,其實庄親王他們只是想出口氣,殺誰都一樣。」
索額圖說罷這話,故意眼睛怪怪地瞪著鰲拜。鰲拜聽出索額圖的意思,立馬雷霆大怒,道:「你的意思,庄親王他們還想殺我?」
索額圖忙低頭賠罪,道:「小侄怎敢這麼想?我只是琢磨庄親王他們的意思。」
鰲拜陰了臉望著索額圖,瞪得他頭皮都發麻了,半日才冷笑道:「捉拿李振鄴是皇上親口下的諭示。外頭傳聞是陳廷敬告發了李振鄴,可話是怎麼從陳廷敬口裡出來呢?外頭可有兩種說法,有人說是你問出來的,有人說是明珠問出來的。賢侄,我要向庄親王他們交差,是殺你呢?還是殺明珠呢?」
索額圖聽了這話心裡並不害怕,卻做出請罪的樣子,跪了下來,說:「小侄無能,被明珠耍了。皇上著我押陳廷敬去順天府,半路被人劫了,卻讓明珠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了,正是明珠從陳廷敬那裡問出了科場案。」
鰲拜大聲喝道:「賢侄的意思是我把明珠也殺了?你回去轉告令尊大人,殺幾個人小事一樁,可你今日說的這些話,哪句敢攤到桌面上來!」
索額圖嘴上也是不軟,道:「鰲大人您是知道的,有些事情做起來真的是不會攤到桌面上來的!」
索額圖甚是無趣,請了安告辭回去了。他把鰲拜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阿瑪,只道老匹夫油鹽不進。索尼卻是搖頭而笑,道:「傻兒子,鰲拜這麼容易就答應你把誰殺了?你只要把話傳給他就得了,他會好生想想的!」
索額圖走了沒多久,鰲拜著人把明珠叫到了府上。明珠聽說索額圖挑唆著鰲拜殺他,又驚又恨,道:「鰲拜大人,他們索尼家可沒一個真正忠心朝廷的人哪!」
鰲拜點頭道:「索尼這傢伙我是知道的。他和我共同奉旨辦案,現在得罪人了,他就委過於我,還要我出面殺人。也只怪老夫平日逞能慣了,外頭看著只要是我到場的事,都是我乾的。索尼遇事可以諉過,我是沒處可推。看來我不做做樣子,過不了這一關的。」
明珠卻道:「我看大人您做樣子是給庄親王他們看,庄親王他們可是做給皇上看的!」
鰲拜頓時對明珠刮目相看,道:「明珠呀,老夫沒有看錯,您果然精明過人哪!您說的這句話,老夫只敢放在心裡,不敢當人說出來呀!」
明珠又道:「皇上幼年登基,長年依著那些王爺,日久成習呀!皇上親政以後,天下人都仰望皇上成就一代英主,可有些王爺可不樂意!」
鰲拜嘆道:「老夫身經百戰,不知道什麼叫怕字。一個貝勒殺了就殺了,怕什麼?可我得顧及朝廷安寧啊!身為人臣就得替皇上著想,替大局著想。正是你說的意思,他們只是想殺幾個人告訴皇上,不能讓皇上想殺誰就殺誰。他們想讓我殺人,把人頭都點好了,衛向書,陳廷敬,還有你!」
明珠撩衣而跪,道:「鰲大人,您如有難處,請拿我開刀!只要換得君臣和睦,朝廷太平,明珠萬死不辭!只是請放過陳廷敬!」
鰲拜好生奇怪,問道:「您如此護著陳廷敬,這是為何?」
明珠回道:「陳廷敬英才難得,皇上對明珠有過密囑!」
鰲拜卻道:「殺你自然就得殺陳廷敬。庄親王他們知道是你從陳廷敬嘴裡問出科場案的。」
明珠仍是跪著,脖子伸得長長的,說:「明珠的腦袋就在肩上扛著,現在即可拿下。鰲大人,陳廷敬可萬萬殺不得!」
鰲拜哈哈大笑,道:「明珠快快起來說話。我猜出來了,你如此死死護著陳廷敬,其實就是護著自己的腦袋。你知道自己的腦袋同陳廷敬的腦袋是連在一起的!老夫倒有個辦法,只殺衛向書和陳廷敬,保您在庄親王他們面前做個好人!」
明珠只當沒聽懂鰲拜的話,眼睛瞪得老大,聽他慢慢講下去。鰲拜說道:「陳廷敬回到山西同前明餘孽傅山打得火熱,我們可以拿這個做點文章。你呢?則放出風去,叫人相信正是陳廷敬道出科場案實情。誰都知道當時是索額圖奉旨捉拿陳廷敬。」
明珠聽明白了,問道:「鰲大人意思是要讓外頭知道,這回查出科場案立下頭功的是索額圖?」
鰲拜點頭道:「正是這個意思!」
明珠仍是不解,問:「可是陳廷敬交結傅山跟告發科場案,這兩樁事風馬牛不相及呀!」
鰲拜得意而笑,道:「我們要的就是風馬牛不相及。誰敢拿科場案的事治陳廷敬的罪?問衛向書的罪好辦些,我已收到告發他的摺子了,正好上奏皇上哩!」
第二日,鰲拜去了乾清宮密奏皇上,道:「臣接密報,陳廷敬回山西時同前明餘孽傅山過從甚密!」
皇上其實早就接到吳道一的密奏了,卻是故作糊塗:「是嗎?朕怎麼不知道這件事?真是那樣的話吳道一應該密奏才是。」皇上原是對吳道一所奏將信將疑,只因去年太原秋闈案陳廷敬同山西巡撫衙門是有過節的。又想吳道一因了這樁公案如今戴罪聽差,故意要找陳廷敬的麻煩也說不準。
鰲拜沒料到皇上對這事不太在意,便又道:「陳廷敬天資聰慧,才識過人,皇上甚是賞識,這臣也知道。只是此人少年老成,深不可測,萬一他交結前明餘孽真屬實情,就怕養虎為患呀!」
皇上倒是越聽越起疑心,道:「鰲拜,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朕最是信任。你就明說了吧,你的用意到底何在?一個剛剛進士及第的書生,犯得著你把他放在心上嗎?」
鰲拜道:「我皇聖明,臣不敢欺君,只是如實上奏而已。臣這裡還收到摺子,正要進呈皇上,告的是衛向書身為會試總裁,忘天下之公而偏同鄉之私,山西一省竟有八人中式。」
皇上這回完全明白過來了,笑道:「鰲拜,你還說不敢欺君!老實說,科場案辦完了,有人找麻煩來了是嗎?」
鰲拜暗自敬服皇上機敏過人,又想事情既然都挑明了,不如把來龍去脈說開算了。他原想順了庄親王的意,殺了衛向書幾個人了事,自己往後也好行走。如今卻想乾脆讓皇上自己出來了斷,把庄親王那伙人都收拾了,他日後做起事來更方便些。鰲拜打好了主意,便故意說道:「臣說句該死的話,庄親王他們不是找臣的麻煩,是找皇上的麻煩!」
皇上聽了果然大怒,直道真是反了!鰲拜忙跪下請罪,罵自己不該惹皇上生氣,只是勢不得已,非如實奏來不可。皇上發完了脾氣,慢慢緩和下來,問道:「說吧,他們想怎麼辦?」
鰲拜回道:「他們想殺了衛向書,明珠,陳廷敬。」
皇上又問:「這幾個人頭是誰點的?」
鰲拜說:「索額圖說是庄親王他們的意思!」
皇上冷笑道:「朕想這是他阿瑪索尼的意思!索尼想去討好庄親王他們!」
鰲拜心想皇上真是神了,錙銖毫釐都瞞不過皇上那雙法眼,道:「皇上聖明,臣私下裡也是這麼猜度的。」
皇上說:「這事朕知道了。鰲拜,前明餘孽蠢蠢欲動,不得不防,但也不必弄得風聲鶴唳,杯弓蛇影。你下去吧。」
鰲拜謝恩出宮,心想只等著皇上決斷了。皇上親政以來,那些個王爺們,一會兒獲罪,一會兒昭雪,一會兒褫號沒藉,一會兒追封復爵,威風都煞得差不多了。攝正王多爾袞功高蓋世,他死後皇上都要追討罪責,何況庄親王?
14這日夜裡明珠宿衛乾清門,皇上召他進宮說話。明珠跪見了,皇上默視良久,只遞了個摺子給他,也不吭聲。
明珠捧接了摺子,原來是山西巡撫吳道一的密奏,上頭寫道:「陳廷敬回鄉之日,傅山專赴陳宅密訪。陳廷敬赴京過太原拜會罪臣,旋即造訪陽曲五峰觀會晤傅山。因傅山行事甚密,且身邊儘是黨羽,無法探知詳情。罪臣以為,傅山恃才自傲,故作清高,密結黨社,反心昭然。陳廷敬同其往來,其心叵測,不得不防。如何處置傅山,恭請聖裁!罪臣山西巡撫吳道一密奏。」
明珠讀罷摺子,皇上才道:「陳廷敬回山西時同傅山有所來往,你同陳廷敬打過交道,朕想讓你暗中留意著。傅山在天下讀書人心目中很有聲望,萬不得已不可動他。為保國朝江山永固,朕最需要的就是讀書人。此事甚密,不可說與任何人!」
明珠回道:「臣知道如何行事。」
明珠剛才看了摺子具款日期,見這密奏已是半年前的事了。為何皇上這個時候才把摺子給他看?明珠心裡裝著這個疑惑,便猜皇上對陳廷敬有投鼠之忌。
皇上又道:「前明宗室早已斷絕余脈,可有些讀書人卻不識時務,逆天而行。朕憂的不是他們謀反,料他們也沒有能力謀反;朕憂的是他們不順,因這關乎人心向背之大局。」
明珠奏道:「臣以為,皇上仁德廣施,澤被天下,只要假以時日,自會萬民歸心。至於少數讀書人,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搖頭道:「明珠呀,滿人中間少有你這樣的讀書人,可你畢竟沒有讀通漢人的書哪!漢人中的讀書人,標榜自己以天地之心為心,百姓也就把他們的心當作天地之心。讀書人雖然不多,卻一個也小視不得!」
明珠忙請罪道:「臣糊塗了,謝皇上教訓!」
皇上嘆道:「朕雖然不怕他們謀反,但話又說回來,大風起於青萍之末,仍需防微杜漸。傅山他們要串聯,就讓他們串聯,不必驚動他們,暗中看著就是。一旦膽敢輕舉妄動,嚴懲不貸!」
明珠退身出宮,卻見衛向書大人早已候在外頭了。心想皇上夜裡很少召見臣工的,想必肯定是為著庄親王那樁事。又想鰲拜肯定是奏過皇上了,不然皇上不會這麼急著就要召見衛向書。只是不知道皇上會如何處置這樁麻煩事?明珠朝衛向書恭敬地道了個好,自個兒回乾清門去。
衛向書躬身進宮,太監引他進了西暖閣。皇上正端坐炕上,望著衛向書微笑。衛向書上前跪拜了,皇上微微點頭,說道:「起來坐吧。」
太監便搬了張椅子過來,放在衛向書身邊,道:「衛大人,您請坐吧。」
衛向書甚覺奇怪,惶恐地望著皇上,仍是跪著。原來皇上所謂賜坐,臣工並不是真的就能坐上椅子,而是仍然跪著,坐在自己腳後跟上。這會兒見太監真的搬來了椅子,衛向書哪敢站起來?
皇上笑道:「衛向書,你是老臣,不必拘禮,起來坐吧。」
衛向書叩頭謝恩,從地上爬起來,半坐在椅子上。皇上暖語再三,再慢慢說到庄親王胡鬧的事。說話時,皇上間或兒惱怒,間或兒嘆息。衛向書漸漸就聽出皇上的意思了,便從椅子上下來,仍跪在地上,道:「皇上,他們想安個罪名,要臣的腦袋,很容易辦到。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是臣以為,這清朝的天下要當得起一個清字!」
皇上又是長嘆,道:「衛向書,這話別人說出來,朕可以要了他的腦袋。可你說出來,朕體諒你的一片忠心。說句掏心窩的話,朕也痛恨那些囂張跋扈的王爺,可他們要麼就是朕的宗親,要麼就是隨先皇百戰沙場的功臣,朕真是為難呀!如今日下並不太平,朕要做的事情千頭萬緒,萬萬不可自己家裡先鬧出變故來。」
衛向書並不願就這麼白白送死,可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與其哀求皇上,不如把話說得慷慨些。興許皇上也並不是真要了他的腦袋呢?便道:「皇上,為了天下太平,臣願受百年沉冤!」
衛向書說罷,伏身在地,只聽皇上怎麼說去。卻聽皇上說道:「他們還想殺掉陳廷敬和明珠!」
衛向書低頭問道:「關陳廷敬和明珠什麼事?」
皇上說:「你不知道呀,正是明珠從陳廷敬嘴裡問得蛛絲馬跡,李振鄴才東窗事發啊!」
衛向書恍然大悟,道:「難怪大比之前,陳廷敬東躲西藏,原來如此呀!臣同索尼、鰲拜審案時,只知道是皇上明察秋毫,看出了李振鄴不軌,而李振鄴也供認不諱,臣也就不去細想他是如何案發的。皇上,陳廷敬萬萬要保住!臣不贊同點陳廷敬做狀元,也是為了保他平安。」
皇上道:「朕記得你當時說到天恩過重,對陳廷敬並不是好事。你今日且細細說給朕聽。」
衛向書回道:「臣是想起了蘇東坡兄弟的掌故。當年蘇東坡兄弟雙雙中了進士,宋仁宗皇太后歡喜得不得了,說為子孫找到了兩個當宰相的料子。蘇氏兄弟的文名本來早就傳遍天下,如今皇太后還這麼一說,就害了蘇東坡兄弟。滿朝百官很多人等著做宰相哪!東坡兄弟便成了眾矢之的。他兩兄弟誰也沒做成宰相,東坡倒是被放逐了一輩子!」
皇上聽罷,喟嘆道:「唉,真是禍倚福伏,世事難料呀!」
衛向書又道:「皇上,這次科考別的進士只是考了文章,陳廷敬卻是又考了人品、膽識、謀略、城府,真是非同尋常!」
皇上卻道:「聽你這麼說,朕愈發替陳廷敬惋惜了!真該點他做狀元。」
衛向書拱手搖頭,道:「陳廷敬才二十齣頭,如果真是塊料子,皇上不急,可以慢慢的用他。」
皇上內心隱痛起來,下炕扶起衛向書,叫他坐到椅子上去,然後說道:「好你個慢慢用啊!都說光陰似箭,時不我待,朕倒真希望時光再快些。」
衛向書聽懂了皇上的弦外之音,就是想叫歲月快點兒熬死那些昏老的王爺,好讓朝廷安靜些。這話是君臣倆誰也不敢說出口的,大不孝啊!
皇上慢慢踱步,圍著衛向書轉了幾圈,道:「你是朕最信任的老臣,朕不會讓他們對你如何的。你且回家暫避幾年,朕自會召你回來。」
衛向書再次跪下,道:「謝皇上不殺之恩。臣早有田園之思,皇上准臣乞歸,就不必再召臣回來了。」
皇上聽出衛向書說的是氣話,也並不怪罪,仍是好言相慰。
第二日,皇上召鰲拜入宮,明珠隨侍在側。見鰲拜進覲,明珠便要迴避,皇上卻叫他不用走開。鰲拜叩拜過了,皇上也不細說,只道:「你同索尼來參衛向書。」
鰲拜聽得沒頭沒腦,問道:「皇上,這是為何?」
皇上道:「讓庄親王他們來參衛向書,朕應允了,不真的就聽憑他們擺布了?再說他們來參,非要他的命不可的!」
鰲拜這才明白皇上深意,便說:「皇上旨意臣已明白,只是索尼每到緊要處便做縮頭烏龜啊!」
皇上說:「這回他想縮頭朕也不讓他縮!你去向他轉達朕的旨意!鰲拜你是個干臣,很得朕心。索尼是個和事佬,朕也得用他。朝廷里沒有你不行,沒有索尼和稀泥也不行。」
鰲拜拱手謝恩,又道:「皇上御人之道,聖明之極!」說罷略作遲疑,「還有兩個人怎麼辦?」
皇上知道鰲拜講的是明珠和陳廷敬,便道:「那兩個人夠不上你去參!」
明珠暗地裡全聽明白了,卻佯裝不知。他知道鰲拜故意探測聖意,要的就是皇上那句話。心想衛向書到底成了俎上肉,真是沒了天理。這時,忽見皇上面色悲戚,眼裡似有淚光。
鰲拜也覺出皇上心裡難過,他竟然掩面哭了起來,道:「開國維艱,皇上不得不屈意違心,隱忍用事,臣深感自己無能。若得皇上諭示,臣不怕碎屍萬段,乾脆去收拾他們算了!」
皇上嘆道:「鰲拜休出此言,朕不忍再看到骨肉相殘了。肅親王豪格恃功悖妄,原來廢為庶人,后念他稍有悔意仍復原爵,可他故態復萌,只好再次治罪。豪格最後死於囚所,朕想著就心有不忍。鄭親王濟爾哈朗驕狂逾制,治罪之後仍是寬貸,可他照樣不知改悔。英王阿濟格也是被治了罪的。攝政王於清朝功勛卓著,可他死後竟叫人告發罪逆諸宗,朕怎可置之不理?如今庄親王又是這般,朕雖是痛恨,卻不想再治他的罪了。可朕又豈能聽任擺布,只好折衷裁斷,堵住他們的嘴再說。」
鰲拜聽了皇上這番話,更是痛心不已,淚流滿面。皇上自己也是難過,卻勸鰲拜道:「你是身經百戰的虎將,怎麼也婆婆媽媽起來了?起來吧。」
鰲拜說:「臣寧願廝殺戰場,也不願糾纏官場哪!戰場上刀刀見血,痛快!臣是根直腸子,在官場裡頭繞不了那麼多彎兒!」
明珠在旁聽著,心裡也是悲戚,卻總覺著鰲拜那眼淚是拼著老命擠出來的。
索尼早早的起了床,今兒朝廷裡頭有大事。索額圖也早起來了,他自己收拾好了便過去侍候阿瑪。知道皇上今日要他阿瑪跟鰲拜同參衛向書,心裡覺著窩囊,道:「阿瑪,咱們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索尼苦笑道:「你不懂,說了你也不懂!咱們這皇上,雖說年紀輕輕,胸藏雄兵百萬哪!」
索額圖又道:「分明是明珠抓到了陳廷敬,才牽出了科場案,怎麼外頭都說是我問出來的!」
索尼又是苦笑,道:「是呀,人家可是把查清科場案的頭功記在你頭上,又不是誹謗你,你就有口難辯!」
索額圖道:「我可不想貪這個功,這不是引得庄親王他們痛恨我嗎?」
索尼邊說邊穿戴整齊了,說:「單憑這一條,我就得同鰲拜一道參衛向書,這樣才顯得你同他們不是一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