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戴孟雄從五峰觀下來,猜著那個上縣衙鬧事的叫花子肯定是馬明,又命戴坤和楊乃文滿城尋找,定要結果了他。卻又發現向啟並沒有被殺死,更是急了。昨夜陽曲城裡便是通宵狗叫,百姓只知牢里的犯人跑了,縣衙正挨家挨戶搜查。幸得陽曲大街小巷都在向啟肚裡裝著,他領著馬明翻牆潛回縣衙,尋了間空屋子躲著,方才逃過大難。他倆躲在那空屋子裡,碰巧聽外頭有人說,欽差大人明日要來審案,這才瞅著時辰跑到大堂來了。

35明珠看完陳廷敬上奏的大戶統籌辦法,點頭道:「這可真是個好辦法!倘能各省參照,必可解軍餉之憂!」

高士奇悄聲兒說:「明珠大人,這摺子士奇也看了,是個好辦法。可是這麼好的辦法,該由您提出來才是啊!」

明珠笑道:「士奇,老夫不是個邀功請賞的人,更不會貪天之功。怕只怕百密一疏,出了紕漏。我得再琢磨琢磨。」

明珠說著,就把陳廷敬的摺子藏進了籠箱里。高士奇點點頭,不再言語。他早摸透了明珠的脾性,這位武英殿大學士說要再琢磨琢磨的事情,多半就會黃掉了。

兩天之後,高士奇又接到陳廷敬的摺子,他看過之後,忙暗自報與明珠:「明珠大人,陳廷敬又火速上了摺子,說大戶統籌辦法不能推行。」

明珠接過陳廷敬的摺子,看完問道:「這個摺子,張英看過了沒有?」

高士奇說:「張英今兒不當值。」

明珠說:「哦,難怪我還沒見著他哩。不是故意要瞞著張英,但暫時可以不讓他看。」

高士奇問:「明珠大人有何打算?」

明珠說:「我這兩天都在琢磨,大戶統籌未免就不是個好辦法,只要官府得力,不讓大戶借端盤剝百姓就行了。陽曲這幾年都如期如數完糧納稅,不就是按這個辦法做的嗎?」

高士奇忙拱手道:「明珠大人高見!《聖諭十六條》教化天下,大戶人家多是知書達理的,掌一方風化。他們可都是誦讀聖諭的典範啊!」

明珠說:「所以說,陳廷敬後面這個摺子分明是沒有道理的。」

高士奇問:「那麼還是把大戶統籌辦法上奏皇上?」

明珠說:「我會馬上奏請皇上發往各省參照!這是陳廷敬的功勞,你我就要成人之美!」

高士奇見明珠如此說了,再無多話。明珠又說:「張英是個老實人,不要把陳廷敬後面這個摺子讓他知道!」

高士奇點頭應了,便把摺子藏了起來。

皇上正在乾清宮裡召兵部尚書范承運、戶部尚書薩穆哈,過問雲南戰事。范承運甚是焦急,道:「啟奏皇上,我進剿雲南之師,四川一線被暴雪所阻,無法前行。廣西一線遇逆賊頑抗,戰事非常緊急。眼下最著急的是糧餉,薩穆哈總說戶部拮据,急需補給的糧餉不予發給!」

薩穆哈道:「啟奏皇上,范承運是在誣賴微臣。這幾年,稅銀稅糧都沒有足額入庫,而朝廷用度年年增加,戶部已經儘力了!」

皇上怒道:「你們跑到朕面前來爭吵是沒有用的!得想辦法!」

范承運說:「今年四川暴雪百年難遇,實在是沒有料到的事情。將士們進退兩難,只有駐地苦等,眼看著就要坐吃山空了。吳三桂集中兵力對付我廣西一路,廣西戰事就更加激烈。補給不力,將難以為繼。」

皇上問道薩穆哈:「錢糧未能足額入庫,你這個戶部尚書就沒有半點辦法?」

薩穆哈說:「為這事兒,皇上去年已摘掉幾個巡撫的烏紗帽,還是沒有辦法!」皇上頓時火了:「放肆!朕要你想辦法,你倒變著法兒數落起朕來了!」

這時,張善德躬身近前,奏道:「皇上,大學士明珠覲見!」

皇上不說話,只點點頭。張善德明白了皇上意思,出去請明珠進來。明珠叩見完了,皇上問道:「明珠,你是做過兵部尚書的,朕正同他們倆商量軍餉的事,看你有什麼好主意?」

明珠道:「啟奏皇上,明珠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倒是陳廷敬想出好辦法了!」

皇上面有喜色,問道:「什麼辦法?快說來聽聽!」

明珠道:「陳廷敬在山西陽曲發現那裡推行大戶統籌錢糧的好辦法,陽曲的錢糧年年如期如數入庫!陳廷敬知道朝廷當務之急是籌集軍餉,便寫了摺子,快馬送了回來!陳廷敬奏摺在此,恭請皇上御覽!」

張善德接過奏摺,呈給皇上。皇上看著奏摺,喜得連連拍案,道:「好啊,年年如數完糧納稅,卻不用官府派人催繳!」

明珠說:「正是皇上《聖諭十六條》諭示的,完錢糧以省催科!」

皇上不禁站了起來,在殿上來回走著:「朕要好好的賞陳廷敬!還要好好的賞那個戴孟雄!咦,明珠,你這個吏部尚書,知道戴孟雄是哪科進士嗎?」

明珠回道:「啟奏皇上,戴孟雄的監生、知縣都是捐的!」

皇上聽了,更是叫好不迭:「捐的?你看你看,常有書生寫文章罵朝廷,說朝廷賣官鬻爵!難道花錢買的官就沒有好官?戴孟雄就是好官嘛!而且是幹才,可為大用!」

明珠等三位臣工齊頌皇上英明。皇上又道:「眼下朝廷需要用錢,又不能無故向百姓增加攤派。有錢人家,既出錢捐官幫朝廷解燃眉之急,又能好好的做官,有什麼不好?」

明珠奏道:「皇上,臣以為應把大戶統籌的辦法發往各省參照!」

皇上禁不住搓手擊掌,道:「好!准奏!速將這個辦法發往各省參照!真是老祖宗保佑啊!陳廷敬此去山西,發現了陽曲大戶統籌的好辦法!一旦各省都執行了這個辦法,就不愁錢糧入不了庫,軍餉就有了保管!剿滅吳三桂,指日可待!」

明珠瞅著皇上高興,又道:「皇上,臣還有一事要奏。陳廷敬這回可立了大功,臣以為應准他將功折過,官復原職!」

皇上笑道:「豈止官復原職!朕還要重重賞他!百姓捐建龍亭出在陽曲,大戶統籌錢糧的辦法也出在陽曲,可見戴孟雄治縣有方嘛!朕還要重重的賞戴孟雄!」

可是兩天以後,明珠誠惶誠恐的樣子跑到乾清宮要見皇上。皇上聽得張善德奏報,不知又出什麼大事了。明珠低著頭進了宮,徑直去了西暖閣,跪在皇上面前,道:「皇上萬萬恕罪!」皇上問道:「明珠,你好好的,有什麼罪呀!」明珠叩頭不止,說:「那個大戶統籌辦法,萬萬行不得!」皇上驚異,問:「大戶統籌是陳廷敬在陽曲親眼所見,陳廷敬摺子上的票擬是你寫的,怎麼突然又行不得了?」明珠道:「微臣料事欠周,罪該萬死!正是陳廷敬自己說此法不能推行。陳廷敬謀事縝密,他上奏大戶統籌辦法之後,發現其中有詐,隨即又送了個摺子回來。這個摺子臣也是才看到,知道大事不好了!不能怪陳廷敬,只能怪微臣!」皇上把摺子狠狠摔在地上,道:「這是讓朕下不了台!陳廷敬!朕平日總說他老成持重,他怎麼能拿大事當兒戲!前天發往各省的官文,今日又讓朕收回來作廢?朝令夕改,朕今後說話還有誰聽!朝廷的法令還有誰聽!」明珠哭泣道:「皇上,不收回大戶統籌辦法,就會貽禍蒼生哪!」皇上圓睜龍眼,道:「不!不能收回!明珠你成心讓朕出醜?」

明珠叩頭請罪,不敢抬眼。皇上消消氣,稍稍平和些,說:「傳朕諭旨,各省不得強制大戶統籌,全憑自願;凡自願統籌皇糧國稅的大戶,不得借端盤剝百姓,違者嚴懲!」

明珠領旨而退,仍聽皇上在裡頭叫罵。

夜裡,皇上在乾清宮密召張英,道:「朕這幾日甚是煩躁!食不甘味,寢不安席!雲南戰事急,朝廷籌餉又無高招。好不容易弄出個大戶統籌,卻是惡吏劣紳盤剝鄉民的損招!」

張英奏道:「臣以為,完糧納稅,催科之法固然重要,但最要緊的還是民力有無所取。朝廷輕徭薄賦,與民休息,這是江山穩固之根本。只要民生富足,朝廷不愁沒有錢糧。」

皇上雖是點頭,心思卻在別處,只道:「朕這會兒召你來,想說說陳廷敬的事兒。陳廷敬前後兩個摺子,你都沒有看見,怎麼會如此湊巧?」

張英道:「正好那幾天臣不當值。臣只能說沒看見,別的猜測的話,臣不能亂說。」

皇上說:「這裡只有朕與你,也不用擔心隔牆有耳。你說句實話,真會如此湊巧嗎?」

張英道:「南書房裡都是皇上的親信之臣,張英不敢亂加猜測。」

聽了這話,皇上有些生氣,道:「張英啊張英,朕真不知該叫你老實人,還是叫你老好人!」

張英卻從容道:「不是臣親見親聞之事,臣絕不亂說!」

皇上說:「陽曲大戶統籌也是陳廷敬親見親聞,然後他又回過頭來打自己嘴巴!這個陳廷敬,他讓朕出了大丑!」

張英道:「陳廷敬絕非故意為之!」

皇上怒道:「他敢故意為之,朕即刻殺了他!」

皇上非常震怒,急躁地走來走去。張英注意著皇上的臉色,見皇上怒氣似乎稍有平息,問道:「臣斗膽問一句,皇上想如何處置陳廷敬?」

皇上卻道:「朕聽出來了,你又想替陳廷敬說情!」

張英說:「臣猜想,皇上召臣面見,就是想讓臣替陳廷敬說情的。」

皇上聞言吃驚,坐了下來,望著張英。張英又說:「皇上惱怒陳廷敬,又知道陳廷敬忠心耿耿。皇上不想處置陳廷敬,又實在難平胸中怒火,所以才召臣來說說話。」

皇上搖頭說:「不!不!朕要狠狠懲辦陳廷敬!」

張英道:「皇上知道自己不能懲辦陳廷敬,所以才十分煩躁!」

皇上更是奇怪了,問:「你怎麼知道朕不能懲辦陳廷敬?」

張英答道:「皇上沒有收回發往各省的大戶統籌辦法,說明陳廷敬前一個摺子沒有錯;皇上如果收回了大戶統籌辦法,就是准了陳廷敬后一個摺子。因此,不管怎樣,皇上都不能懲辦陳廷敬!」

皇上長嘆一聲,懶懶地靠炕背上,道:「張英呀,你是最敢在朕面前說真話的人!」

張英道:「臣說句罪該萬死的話,別人都把皇上看成神了,臣只一直把皇上看成人。以人心度人心,事情就看得真切些,有話就敢說了。」

皇上又是長嘆,說:「張英,你這話朕平日聽著也許逆耳,今日聽著朕心裡暖乎乎的。朕是高處不勝寒哪!」

張英又道:「啟奏皇上,還有百姓捐建龍亭的事,也請朝廷禁止!」

皇上不再吃驚,只是默然地望了張英半日,才說:「你是明知陳廷敬會阻止百姓建龍亭的,才故意保舉他總理此事。你可是用心良苦啊!」

張英道:「臣的良苦用心,就是對皇上的忠心!」

皇上想了會兒,說:「好吧,等陳廷敬回來,問問陽曲建龍亭的情形到底如何,再作打算。」

張英叩道:「皇上英明!」

皇上又道:「張英,等陳廷敬回來,你同他說說,不要再提收回大戶統籌之法的事。」

張英暗自吃驚,問道:「皇上這是為何?明知這個辦法行不得啊!」

皇上眼睛望著別處,道:「朝廷缺銀子!」

張英還想再說,皇上擺擺手,道:「朕身子乏了,你回去吧。」

張英只好謝恩退出,滿心的無可奈何。

36陳廷敬回到京城正是午後,他打發珍兒跟大順等回家,自己徑直進宮來了。他不知皇上那裡情形到底如何,先去了南書房打探消息。張英見了陳廷敬,忙把他拖到另間屋裡說話,話沒說完,陳廷敬急了:「怎麼?皇上沒有收回大戶統籌辦法?」

張英說:「皇上已補發諭旨,大戶統籌全憑自願,嚴禁大戶借端盤剝鄉民。這件事你就不要再說了。」

陳廷敬緊皺雙眉搖頭道:「不不不!惡吏劣紳,我不是親眼見過,難以想象他們的兇惡!」

張英只好露了底,說:「陳大人,這件事情弄得皇上非常震怒,你最好不要再提!」

事情弄到這個地步,陳廷敬早就料到了。他只是心存僥倖,希望皇上能體諒百姓。但在皇上腦子裡,平定雲南這件事更重大。陳廷敬呆坐半日,問:「張大人,我兩個摺子先後是什麼時候收到的?什麼時候進呈皇上的?」

張英小聲道:「這個陳大人就不要再問了。」

陳廷敬疑惑道:「難道中間有文章?」

張英說:「兩個摺子我事先都沒見到!我後來查了,您前一個摺子是十五日到的,后一個摺子是十七日到的。而您前一個摺子進呈皇上是十九日。」

陳廷敬大驚,心裡明白了:肯定是有人在中間做文章,先是怕他立功,后是故意整他。陳廷敬苦笑著,搖搖頭。

張英心領神會,卻只得附耳道:「陳大人,息事寧人,不要再提!」

張英勸慰幾句,便問傅山進京來了沒有。陳廷敬又是搖頭,道:「這個傅山,進了京城,卻死也不肯見皇上!」

張英瞠目結舌,心想陳廷敬怎麼如此倒霉?便有意安慰道:「陳大人,倒是建龍亭的事,皇上口氣改了。」

陳廷敬聽了,心裡並無多少歡喜,道:「龍亭哪怕停建,我做的仍是件逆龍鱗的事,加上大戶統籌,還有傅山又不肯面聖,罪都在我哪!」

張英知道事態兇險,也只好寬慰道:「陳大人不必多慮,皇上自會英明決斷。您只需把陽曲建龍亭的摺子先遞進去,大戶統籌的事不要再奏,傅山您要千萬勸他面見皇上!」

第二日皇上聽政之後,陳廷敬應召去了乾清宮。當值的公公們都朝他努嘴搖頭,似乎想告訴他什麼。陳廷敬只能暗自猜測,不便明著探問。進了殿,張善德迎了過來,悄聲兒說:「皇上正出恭哪,陳大人您先請這邊兒候著。」

陳廷敬遠遠的見傻子站在帳幔下,朝他偷偷兒打招呼。他點點頭,隨著張善德去了西暖閣。張善德又悄聲兒說:「陳大人,皇上這幾日心裡不舒坦,您說話收著些。」

陳廷敬不出聲,只拱手謝了。他這才明白,那些好心的公公和傻子為什麼都朝他努嘴搖頭的。張善德又道:「陳大人,呆會兒磕頭,您只往這幾塊金磚上磕。」張善德說著,抬腳點了點那幾塊金磚。

這時,兩位公公抬著馬桶恭敬地從裡面出來,又有兩位公公端著銅盆子小心地隨在後面。張善德知道皇上出恭完了,只拿眼色招呼了陳廷敬,忙跑進去侍候皇上去了。卻半日不見皇上出來。靠牆的自鳴鐘哐地敲打起來,唬得陳廷敬不禁一跳。

陳廷敬正抬手擦汗,突然見皇上出來了,笑容可掬的樣子,道:「廷敬來了?」

陳廷敬沒想到皇上會笑臉相迎,內心更加緊張了,忙在張善德囑咐過的地方跪下叩頭:「臣叩見皇上!」

果然,頭只須輕輕磕在那金磚上,卻嘭嘭作響。

皇上從來沒有聽見陳廷敬把頭磕得這麼響過,他往炕上坐下,笑顏道:「廷敬快坐下說話。」

陳廷敬謝了恩,垂手站著。皇上道:「廷敬辛苦了。既然回了山西,怎麼不回家裡看看?」

陳廷敬說:「差事在身,臣不敢耽擱。臣打發人去家看了看,爹娘都好,只囑咐臣好好當差,不讓臣分心。」

皇上點頭感慨,道:「老人家身子好,就是你們做兒女的福份。你走的時候朕忘了囑咐一句,讓你回去看看老人家。」

陳廷敬又連忙拱手謝恩。皇上臉色突然黑了,說:「戴孟雄那個腌舎東西,不就在山西殺掉算了,還帶回京城做什麼!」

陳廷敬說:「臣以為戴孟雄案應該仔細審審,通告各地,以儆效尤!」

皇上搖頭道:「戴孟雄案不必再審,更不要鬧得天下盡知,殺掉算了。准你所奏,各地龍亭停建。」

陳廷敬知道戴孟雄案只能如此了,便道:「臣遵旨!臣還有一言!」

皇上問:「是不是要朕收回大戶統籌辦法?」

陳廷敬忙跪下,奏道:「惡吏劣紳只恨沒有盤剝百姓的借口,如今朝廷給了借口,他們就會大肆掠奪!倘若各省推行大戶統籌辦法,不出三五年,天下田產,盡歸大戶。皇上,真到了那日,就會民不聊生,大禍臨頭啊!」

皇上冷冷道:「你在陽曲不是做得很好嗎?大戶膽敢盤剝百姓,抄沒家產入官,侵佔的百姓田產物歸原主!」

陳廷敬說:「查抄大戶,朝廷固然可以收羅些錢糧,但畢竟不是長治久安之策。」

皇上嘭地拍了龍案,道:「陳廷敬,你越說越不像話了!依你所說,朕就是故意設下圈套,聽憑大戶行不仁不義之事,然後尋端抄家,收羅錢財?朕不成了小人了!」

陳廷敬連忙把頭叩得嘭嘭響:「臣絕非此意!」

皇上說:「大戶統籌辦法,朕打算推行一到兩年,以保朝廷軍餉。待雲南平定之後,再行取消,回過頭來懲辦盤剝鄉民的劣紳!」

陳廷敬道:「聖明之治,在於使人不敢生不仁之心,不敢行不義之事!」

皇上怒氣衝天:「放肆!你今日頭倒是磕得響!今日不是進講,你進講對朕說這番話,朕聽得進去。這是奏事,得聽朕的!別忘了,大戶統籌,你是始作俑者!此事不得再提!」

陳廷敬聽皇上會說出這番話來,只好低頭不言了。陳廷敬等著宣退,卻聽皇上說道:「博學鴻儒應試在即,朕會儘快召見傅山。」

陳廷敬只好如實說來:「啟奏皇上,傅山雖已進京,卻不肯拜見皇上,更不肯應試博學鴻儒!」

皇上聽了,愣了半晌,道:「陳廷敬!你這回乾的儘是讓朕出醜的事!」

陳廷敬道:「臣以為,也許真的不能再勉強傅山了。人各有志,隨他去吧。」

皇上呼地站了起來,說:「不!朕偏要見見這個傅山,看他是三頭還是六臂!你下去吧。」

陳廷敬站起來,謝恩退去。

傅山寄居山西會館,陳廷敬已去過好幾次了,都不能說服他進見皇上。張英囑咐他千萬要勸傅山面聖,可見皇上太在意這事了。沒準皇上就同張英說過傅山。可傅山水都潑不進,他說自己只答應進京,並沒有答應見皇上。陳廷敬在家嘆息不止,不知如何是好。月媛見老爺如此神傷,心裡很生氣,決意去找找傅山,看他是什麼神仙!

月媛叫上珍兒,瞞著陳廷敬去了山西會館。會館管事見輛馬車在門前停了,忙迎了出來。翠屏扶了月媛下來,珍兒自己下了車。

管事忙上前問話:「這位太太,您有事嗎?」

月媛只道:「我是陳廷敬家裡的。」

管事十分恭敬,道:「原來是陳夫人,失敬失敬。」

月媛說:「我要見傅山,他住在哪裡?」

管事似乎很為難,說:「傅山先生囑咐過,凡要見他的,先得通報他一聲。」

月媛說:「不用通報,你只告訴我他住在哪裡就是了。」

管事見這來頭,不敢多話,忙領了月媛等往裡去。

管事前去敲了客房,道:「傅山先生,陳夫人看您來了。」

不聽到迴音,只見裡頭出來一個道童。那道童見來的是三位女人,嚇得不知如何答話,忙退進門去。月媛顧不上多禮,招呼著珍兒跟翠屏,昂著頭就隨道童進去了。月媛見一老道端坐炕上,料此人應是傅山,便上前施禮請安:「我是陳廷敬的夫人,特意來拜望傅老前輩!」

傅山忙還了禮,道:「怎敢勞駕夫人!您請坐。」

月媛也不客氣,就坐下了。傅山同珍兒是見過的,彼此道了安。道童端過茶來,一一遞上。

月媛謝了茶,便說話了:「傅山先生,我已盡過禮了,接下來的話就不中聽了。我家老爺對朝廷、對百姓一片赤誠。他敬重您的人品、學問,才屢次向朝廷舉薦您。這回,為了阻止各地建龍亭,他已從二品降為四品;他在陽曲懲辦惡吏劣紳,回京之後仍然深受委屈。您隨我家老爺進京卻不肯見皇上,皇上又大為光火,說不定還要治他的罪。我就不明白,您讀了幾句聖賢書,怎麼就這麼大的架子?」

月媛這番話劈頭蓋腦,說得傅山眼睛都睜不開,忙道:「夫人切莫誤會!貧道也很敬重廷敬,才答應他進京;可是貧道不想見皇上,不願應試博學鴻儒,這是貧道氣節所在!」

月媛聽著就來了氣,道:「什麼氣節!您祖宗生在宋朝、元朝,到了明朝他們就不要活了!您的祖宗要是也像您這樣迂腐,早就沒您這個道士了!老天讓您生在明朝,您就生為明朝人,死為明朝鬼。您要是生在清朝呢?您就躲在娘肚子里不出來?」

翠屏聽著,忍不住笑了起來。月媛故意數落翠屏:「你笑什麼?沒什麼好笑的!按這位老先生的意思,你就不該生孩子!」

傅山暗嘆自己詩書滿腹,在這位婦道人家面前卻開不了口。

月媛又道:「按傅山先生講的忠孝節義,我們都同清朝不共戴天,老百姓都鑽到地底下去?都搬到桃花源去?再說了,老百姓都去當和尚、做道士,也是對祖宗不孝啊!沒有孝,哪來的忠?我不懂什麼大道理,只知道凡是違背人之常情的胡言亂語,都是假仁假義!」

傅山無言以對,只知不停地搖頭。月媛卻甚是逼人:「您要講您的氣節也罷,可您害了我家老爺這樣一個好官,害了我的家人,您的仁、您的義,又在哪裡?」

傅山仰天浩嘆,朝月媛長揖道:「夫人請息怒!貧道隨廷敬進宮就是了!」

陳廷敬從衙門回來,進屋就聽大順說,夫人找了傅山,傅山答應進宮了。陳廷敬吃驚不小,問:「真的?夫人她憑什麼說服傅山了?」

大順說:「聽我家裡的說,夫人把傅山狠狠罵了一通,他就認輸了。」

陳廷敬聽了,忙道:「怎能對傅山先生無禮!」

月媛早迎了出來,聽得老爺的話,便說:「我哪裡是對他無禮啊!我只是把你們讀書人弄得玄乎其玄的大道理,用老百姓的話給說破了!不信你問問珍兒妹妹跟翠屏。」珍兒同翠屏只是抿著嘴兒笑。

第二日,皇上駕臨南書房,陳廷敬奏明傅山之事。皇上大喜,道:「好!收伏一個傅山,勝過點十個狀元!」

明珠、張英、高士奇等都向皇上道了喜。皇上忽又問道:「廷敬,傅山會在朕面前稱臣嗎?」

陳廷敬回道:「傅山還是一介布衣,又是個道人,稱謂上不必太過講究。」

皇上想想倒也在理,心裡卻不太舒坦。陳廷敬看出皇上心思,便道:「不管他怎麼稱呼,皇上就是皇上!宮中禮儀,臣會同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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