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大家都同意了,並且讓卓王孫來做東道。挑定了日期,大發請帖,邀了有上百的陪客。司馬相如的請帖,自然由王吉轉交。
到了那一天。王吉奉召唯謹,一早就到了卓家大宅。宴會設在盛開的桃李所圍繞的一座大廳中,那座廳用采自深山,具有濃烈芳香的楠木和柏木作棟樑,壁柱之間畫著雲霞仙女,山靈水怪,飾以黃金、白玉、明珠,和孔雀的翎羽。地上鋪著用氂牛毛所織,稱為「氍毹」的彩色地毯。黑漆彩繪的食案上,所擺的餐具是小口廣腹的金罌,和金銀鑲裹,號稱「蜀杯」的玉碗——這樣的餐具,不是只有幾份,而是上百賓客,每人一份。
一看這場面,王吉知道自己的初步計劃實現了。他首先向主人表示,為他的貴客設此盛宴,十分感謝。然後介紹司馬相如,以天子的近臣而為雄藩的上賓,什麼恭維吹噓的話都加得上去。這一下,不僅外面的陪客聽得不勝神往,連深閨中的卓文君都被驚動了。
但是這位貴客的架子實在太大,一直到日色正中,未見駕臨。卓王孫心中未免不快,「大概不會來了!既然不肯賞光,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他向大家招呼:
「莫為他耽誤了我們的行樂,各位請人席。」
就在這時候,司馬相如派他的僮僕送了封信來,說偶感不適,不能踐約,請王吉代向賢主人致歉。這封信當然寫得異常典雅,王吉傳示座容,無不讚歎,但亦更覺悵惘,特別是做主人的卓王孫,掃興無比。
看見這樣的情形,王吉便自告奮勇,說好歹要把他請了來,跟大家見一面,才不負賢主人的盛意。於是在卓家門客陪同之下,驅車到了招待所。司馬相如「抱病」
出見,經不住殷勤相勸,總算很勉強地答應赴宴。
一到卓家,滿堂傾倒。因為「腹有詩書氣自華」,何況以禁中近臣而為王府上客,珠履三千的大場面,見得多了。像這樣上百人的盛會,如果別人為主客,多半會難於應付,而司馬相如,從容周旋,無不中節,光是這一份鎮靜的功夫,便不能不佩服。
再有一層,臨邛雖多富翁,豪侈不減王侯,但到底偏處一隅,不免帶些「土」
氣。因而司馬相如的服飾舉動,就格外顯得與眾不同,別有一種高貴雅緻的趣味,相形之下,主人和陪客都有自慚形穢之感。
不獨廳中如此,在廳外偷窺的卓文君也頗有好感。她的偷窺是出於好奇。從她知人事時開始,就知道「卓家第一」,哪怕是臨邛的縣令,也要仰她父親的鼻息,現在聽說有這樣一位為縣令敬重得近乎畏懼的貴客,居然在卓家為他設盛宴時,託病辭謝,她倒要看看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人物?
當然,她在偷窺司馬相如,司馬相如不會知道,因為身居首席,決不可能做出那種左右顧盼的輕佻失禮的舉動,但王吉卻已知道了。卓文君無論走到何處,自然有一班侍女跟著她。即令行動再檢點,而裙幅飄閃,環佩叮噹,總少不得有艷跡香蹤泄露。他看在眼裡,喜在心中。情勢一步一步,完全照預計在發展,現在不妨開始下一步的行動。
念頭剛剛轉定,情勢發生了變化,飄裙飄閃,環佩叮噹,終歸於消失。卓文君重返深閨了。
王吉有些失望,不過他相信機會還是有的,且寬心等待。不久,日影偏西,將近薄暮。卓王孫吩咐燃燭,並且洗杯換盞,準備作長夜之飲。
一到夜裡,卓文君不會再出來了!王吉微皺著眉在想。忽然靈機一動,自笑遲鈍,她不出來,不會引她出來么?
於是他向自己帶來的僮僕招一招手,一個五色錦囊送到了他面前。囊中是一張外觀極其華美的七弦琴。
兩名侍席的青衣,一個捧著琴,一個捧著酒,隨著他走到了司馬相如席前,「長卿!」他舉著酒爵說道:「敬奉一爵,以介眉壽。」
司馬相如口吃,非必要時不開口,但舉止極其漂亮,先避席遜伏,然後抬起身子,領受王吉的好意,一口氣幹了一爵酒。
「素知長卿。耽於琴趣。這張琴,名匠所制,不同凡響,請以自娛」
實在是請司馬相如鼓琴娛客。「請以自娛」是一種比較尊敬的措詞。
也不是自娛,是娛文君,或者說得更明白些,是用琴來向文君有所訴說——樂器中的琴,和武器中的劍,在當時有其獨特的尊貴地位,劍是身分和人格的寄託;琴則可以說是人的化身。而其形制,上參造化之奇,下合人事之數,有許多「頭頭是道」的解釋,說上圓法天,底方象地;長三尺六寸合周天三百六十度,廣六寸象徵六合;五弦象徵五行,大弦為君,小弦為臣。如果是四尺五寸長的七弦琴,則又說尺寸象徵四時五行;七弦則如七星。總之,琴是高人雅士的樂器,與平民所喜愛的築、箏、阮威等等,雖同為弦樂器,身分大不相同,所以這時大家一看司馬相如要鼓琴自娛,就越發加了幾分尊敬。
琴本身的身分,雖不致像穿鑿附會的說法那樣神秘玄妙,但琴的聲音,在娛耳以外,確是表達情感的利器。這又有兩種,一種是用琴聲來抒情,一種方法是用琴伴奏,在歌唱中訴說一切。後者稱為「琴歌」,前者稱為「琴曲」。琴曲有「暢」、「操」、「引」、「弄」各種名目。用得最多的是「操」,照當時的解釋,憂愁而作的琴曲;稱為「操」,意思是君子道窮,只好獨善其身,但不失平日的節操。所以凡是稱為「操」的琴曲,每多愁苦之音,特別能引人垂淚。
當然,這所謂愁苦之音是主觀的,必須聽的人有此感觸,有此境遇,才會起共鳴作用。所以司馬相如當時所奏的琴曲,在席上的人聽來,不過覺得如嗚咽流泉,霜空鶴唳,僅止於凄清之感而已。但在卓文君耳中,卻是嫠婦孤舟,深宵飲泣的聲音,立即勾起了歲月茫茫,不知如何才活得下去的悲傷和恐懼!這當然會叫她受不了。
正要如此,才見得她是司馬相如的知音,也正要如此,才見得王吉的構想和司馬相如的鼓琴,都是成功的。
從此,司馬相如成了卓家的上賓。他常常坐著華美的馬車,帶著俊俏的僮僕,四處閒遊。雍容儒雅,望之似神仙中人。他也常常到卓家去飲酒,酒酣時舞一回劍,鼓一曲琴。每到鼓琴之時,卓文君一定出來偷聽、偷窺。卓王孫只以為女兒一向喜歡琴,想偷看學些本事。做夢也不曾想到,十七歲的文君,正為情顛倒。
料想時機應已成熟了,於是有一天司馬相如不但鼓琴,還唱了琴歌——口吃的人,歌唱是不會結巴的。他唱的琴歌,是他自己的作品: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通遇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艷淑女在此方,室邇人遐獨我傷!何緣交頸為鴛鴦?
歌詞在卓王孫不甚聽得清楚,文君是行家,字字真切,字字打入心坎,又驚又喜!原來司馬相如尚無妻室,遨遊四海,以求淑女。一而「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艷淑女在此方」,則此「淑女」,不是指自己又是指誰呢?
「何緣交頸為鴛鴦?」文君心裡在想,這不是多餘的一問嗎?只要托出縣令王吉來做媒,何愁不能成就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