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門秋師徒很長一段時間沒出去唱月琴了。沒人請,他們也沒心思唱,月琴都閑掛在了牆上。覃玉成每次練琴,都要把門窗關緊,因為那活潑的琴聲與院落里憂心忡忡的氣氛極不相諧。南門秋整日愁眉緊鎖,奔忙於廣濟醫院與南門坊之間;季惟仁接管了綢布莊的所有事務,他果斷地大降價大出貨,以便清空鋪面隨時撤離;南門小雅自從訂婚之後臉上的笑容就少了許多,在鋪面上忙碌之餘,常望著門外的人群與天空發獃,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相對於別人來說,覃玉成幾乎無心可操,他只要按照師兄的吩咐做事就行了。所以夜深人靜之時,沉寂的院落里如有清脆琴音如屋漏一般依稀滴落,那肯定是覃玉成房裡傳出來的。無家可歸、孤獨如斯的他只能與琴為伴,用琴聲打發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一天午飯時,一個士兵給南門坊送來了一張紅色請帖。於乃文邀請南門秋父女去他住所一敘並「賜奏雅樂」。這庶幾就是十幾年前的情景重現,南門秋當著送帖人的面就將帖子拍在桌上,鬍子一吹:「不去!國難當頭,敵軍壓境,堂堂國軍師長,竟還有如此閒情逸緻!商女不知亡國恨,才隔江猶唱後庭花,他把自己混同於一個商女了么?哼,什麼敘舊,什麼賜奏,司馬懿之心路人皆知。」
季惟仁說:「師傅,不好開罪於他,再說,於師長好像也沒什麼惡意。他要小雅去,也就是懷懷舊而已,無傷大雅。時局混亂,說不定我們還有求著人家的時候。不過小雅去不去,還是問問她自己吧。」
小雅看了一眼請帖,說她願意去,也想去,他認得我媽,說不定還曉得我媽的情況呢,不過我要玉成哥陪我去,我只跟他配過,別的人還合不來呢,萬一要是彈不攏、唱炸了,不是丟了南門家的丑么?南門秋還是不允,像前次撕銀票一樣將請帖撕了。
傍晚,到了約定前去唱月琴的時間,南門秋親自關了大門,早早地歇息了。小雅一見父親進了房門,立即叫覃玉成帶上月琴跟她出去。覃玉成猶猶豫豫,他不敢再次違背師傅的意願。小雅卻說,你怕什麼,爹怪罪下來有我,還有師兄頂著,如今南門坊是師兄主事,就說他要我們去的。覃玉成拗不過她,只好隨她出門。剛走到門廊里,迎面碰上季惟仁,他好像早料到小雅會有此舉,專門在此候著。覃玉成沒想到的是,師兄非但沒有阻止,還主動地替他們取下了粗大的門杠。為了不驚動樓上的師傅,季惟仁開門開得很慢,很耐心,門榫發出的聲音很小。
季惟仁送他們出了門,下了台階。小雅回頭對季惟仁說:「你哪么對我一點不擔心啊?」季惟仁說:「擔心又如何?人家王昭君和番都要去,你不過是去唱月琴。於乃文是得罪不起的,師傅老了,可以逞一時之氣,我可不能不明事理。」
小雅不作聲了,撇下季惟仁,兩隻小腳板踏著石板街叭噠叭噠往前走。覃玉成緊緊地跟在她身後,走了一段才問,小雅,你哪么一定要去呢,要是那個於乃文沒安好心就糟了。小雅頭都不回,答非所問,那你為何跟著河裡的木頭趕,非說上面巴的江豬子是你媽呢?
覃玉成於是明白,小雅是尋母心切了。
他們按照請帖的指引順利地找到了於乃文的住處,那是北門街巷子里的一個僻靜的小院。門口站崗的士兵一見他們背著月琴,就帶他們去了客廳。於乃文坐在椅子上看文書,見他們進門,滿面微笑地起身相迎。落座之後,於乃文叫勤務兵沏了一壺龍井茶,還親自動手,將客廳中央燒木炭的火盆挪到小雅的腳邊。寒喧幾句之後,覃玉成和小雅在火盆上烤烤手,就抱起了月琴。覃玉成學著師傅的出場派頭恭敬地請於乃文點唱,於乃文卻揮揮手說,隨便唱,興之所至,隨心而吟。覃玉成就和小雅先彈唱了一段《鴛鴦調》,這是他和小雅時常合練的調子,比較默契了的。接著又彈唱了《西宮詞》。
頭一次在軍官府里彈唱,覃玉成終是有點緊張,特別是看到於乃文身邊的茶几上擺著一支帶套的手槍,就有說不出的惶恐。他嗓子發乾發澀,手心汗津津的,演唱效果比往日差了一大檔。過了好一陣,他才慢慢平靜下來。於乃文面帶微笑,態度和藹,一直在輕輕地擊掌相和,眼睛盯著小雅看,根本沒往他這邊瞟。覃玉成立即想到,今晚的主角是初登場子的小雅,而他只是一個陪襯。共同彈唱了一段之後,覃玉成乾脆讓小雅獨自演唱,他只是在一旁彈琴伴奏。畢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小雅的彈唱自有生疏之處,可她的嗓子清亮純美,抑揚頓挫,古色古香的,沒過多久,覃玉成就和於乃文一樣,沉浸到幽雅的意境中去了。
大約彈唱了半個時辰,於乃文連聲叫好,拿過小雅的月琴,撥弄了兩下,又還給了小雅。然後,讓勤務兵端上了蓮子羹。覃玉成很拘謹,小口小口地吃著,於乃文會不安好心么?不曉得,表面看似乎不會,但他還是放不下心。小雅倒比他自在,邊吃邊問:「於師長,您見過我娘唱月琴,我唱的比她還差多遠?」
於乃文想想說:「嗯,差得不遠,那股神韻,跟你娘沒有二致呢。唉,世事難料,命運無常,還不曉得聽得幾回月琴響。」
小雅臉色黯然,放下碗說:「我命苦,知事之後還沒見到過我娘呢。」
於乃文問:「你還記得你娘么?」
小雅說:「我只曉得她相片上的樣子,她好秀氣,好漂亮。」
「你爹就沒跟你說過她的事?」於乃文盯著小雅。
「我爹說她在南京唱戲,是名角,可她為什麼不回來呢?我曉得是爹騙我的。娘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小雅難過地低下頭,掰著自己細長的手指頭。
「你爹真是煞費苦心啊……」於乃文嘆氣道。
「於師長,您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手下又有這麼多的兵,能幫我找找我娘么?您不是也喜歡聽我娘唱月琴么,找到她了,你就又能聽到她唱月琴了。好么?」小雅抬起濕潤的雙眼哀求地望著於乃文。
「事過境遷,兵荒馬亂,到哪去找啊?不過我會儘力而為的。」於乃文起身,走近小雅身邊,以長輩的姿態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髮,「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小雅啊,你也不要太難過,我們都記著你娘的樣子吧,有時唯有記念可以撫平心中的褶子……跟著你爹,好好過日子。」
小雅默默地點了點頭。於乃文拿出一個紅包塞進小雅口袋裡,說怕她爹擔心,就不留他們久坐了。覃玉成如釋重負,趕緊將兩把琴都裝進琴袋。二人背上琴就要出門,出於安全考慮,於乃文要派勤務兵送他們。小雅推辭了,還直言說是瞞著父親偷偷出來的,也要偷偷地回去。於乃文沒再堅持,見他們兩手空空,責備道,你們偷偷出來,怎燈籠都不打一個?沒見街上路燈不全,有的地方黑燈瞎火嗎?又叫勤務兵拿來一盞馬燈,塞在覃玉成的手裡。
覃玉成提著燈,領著小雅沿著小巷慢慢走著。小雅低著頭想著心思,覃玉成聞到她身上有一縷縷清淡的香味飄散出來。來到街上,清冷的微風撲面而來,小雅打個寒噤,挽起覃玉成的胳膊,將半邊身體靠在他身上。他夾緊胳膊,側轉身子給她擋風。小雅投在地上的影子搖曳不已,好像冷得無處可藏,他想,要是能夠,他一定將它摺疊起來揣在貼身的口袋裡,那樣的話它就不冷了。
埋頭走了一氣,覃玉成發現竟走到東門來了。城門外,福音堂尖頂上的十字架影影綽綽,廣濟醫院的燈火依稀可見。只要他願意,片刻之後,他就可以讓小雅見到她的母親,那個藏在醫院後院的女瘋子。難道他早想這樣做,是他內心的企圖把小雅帶到這兒來的嗎?不行,那樣會嚇著小雅的,他不能讓師傅的苦心付之東流啊!覃玉成突然醒悟,趕緊折轉,將小雅帶離了東門。
回到南門坊門口時,覃玉成忍不住說,小雅,你娘失蹤這麼久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要是真找到她了,而她又殘疾了,缺胳膊少腿,或者瘋掉了,那你哪么辦呢?小雅說,那有什麼?即使缺胳膊少腿,即使瘋了,也是我的娘啊,也比沒有要好啊!覃玉成就無話可說了,跨上台階時,他默默地想,要是好久以後師傅還不讓小雅見母親,他說不定會帶著小雅偷偷跑到廣濟醫院去的——這念頭像只螞蟻在他心上爬來爬去,已經讓他難耐其癢了。
恐怖的警報嗚嗚叫過之後,幾架日本飛機撲到蓮城上空,投下了幾十枚炸彈。炸聲裂耳,煙霧瀰漫,人們呼號奔突,整個城內一片混亂。南門坊一時湧進了上百名躲警報的人,幸好炸彈沒有掉進院子里來,否則不知要死傷多少。警報解除了很久,一些人還心有餘悸,瑟縮在南門坊里不敢離開。覃玉成遵照季惟仁的囑託,一邊對這些人笑臉相迎,一邊提防著有人手腳不幹凈,趁機拿屋裡的東西。覃玉成正在前院巡視,南門秋突然匆匆進來,將他拉出門外,一臉蒼白的告訴他,青蓮師母趁醫護人員忙於搶救傷員之際逃走了,他們必須馬上分頭尋找。
覃玉成先跑到了碼頭,然後去了北門外的汽車站,這兩處都是通往外地的要道。偌大的蓮城,人多眼雜,要想找到一個逃走的人,只能靠運氣了。他東奔西竄,跑出了一身臭汗,也沒見到青蓮的蹤影。路過關帝廟時,他看到廟前有一個巨大的彈坑,坑旁的樹上掛著一些粘乎乎的血肉,樹杈里擱著一條斷腿,血水正從它的楂口往下滴。他膽顫心驚,蹲在路邊乾嘔了一陣。
他跑遍了大半個蓮城,天擦黑的時候回到了南門坊。無意中抬頭往樓廊上瞟了一眼,見一個人影推開師傅房間的門進去了。那人不像是師傅。覃玉成趕緊上了樓,來到師傅房前。往裡一瞧,不禁吃了一驚:那人正是青蓮師母,她在看著板壁上自己的相片傻笑!
一個離家十幾年的瘋子,怎麼摸回來的?他顧不得多想,飛快地拉上門,扣上門扣,下樓找到南門秋,湊著師傅的耳朵把事說了。師傅驚得目瞪口呆,交待他不要透露給任何人。覃玉成跟著南門秋返回樓上,守在門外。他覷著門內,只見青蓮向南門秋側過臉來,攏攏頭髮,笑微微地說:「我回來了。」
「你哪么曉得回來的?」南門秋輕聲問。
「自己的家,哪會不曉得回來?路在我的腳上呢。」
「我送你回醫院好么?」
「不好,我回來了就不走了。」
「那你會嚇著小雅呢,小雅十六年沒見你,也不認得你,要是發起病來,就會玷污你在她心裡的樣子,她會受不了的!」
「我再也不發病了,我就是想女兒想出來的病。」
「為女兒著想,你還是走吧。」
南門秋上前摟住她的腰,將她往門外帶,她卻抓住了一隻桌腿,掙扎著不放。南門秋無奈,只好放開她,急得手足無措。覃玉成趕緊進言:「師傅,乾脆依她的,讓她住在這裡,不讓她見人就是。」但這顯然是一個紙包火的餿主意,師傅想都沒想就搖頭否決了。南門秋皺眉思忖一會,低聲自語,看來,只好刺激她一下了。覃玉成不知那刺激是什麼,心卻莫名地揪緊。
南門秋回到青蓮跟前,問:「你真不想走了?」
青蓮說:「我不走。」
南門秋臉上出現痛苦的神色:「出了那樣的事,你還有臉回來?」
青蓮像挨了一棍子,身子一抖,臉色慘白。
「莫在這裡丟人現眼了,跟我走吧。」
南門秋伸出一隻手。青蓮垂下頭,抓住那隻瘦伶伶的手,慢慢出門來。在門外,南門秋低聲交待覃玉成,趕緊把後門打開。此時天色已黯,五步之外辨不出面目,躲警報的人已悉數離去,季惟仁與小雅都在前面的鋪面里忙,沒人注意他們。他們很順利地從後門離開了南門坊。
南門秋在前面走,一直牽著青蓮,青蓮兩眼望著腳下,乖乖地跟著。覃玉成默默地跟在後面,陪著師傅師母一直走到廣濟醫院。望著師母顛躓的背影,他很是不解,一個喜怒無常的瘋子,何以一句話就讓她變得溫順聽話了?
將青蓮送回了醫院那個隱蔽住所后,覃玉成先回了南門坊。吃飯時他低著頭,不敢看小雅的眼睛。他覺得,是他葬送了小雅與母親相識的機會,他有愧於她。
沉鈍的銅鑼聲敲疼了蓮城人的耳朵,他們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敲鑼人就用緊張的嗓門重複著一句令人心慌的話:「日寇即將來犯,市民及早撤離!」與此同時,由新編五十三師師長於乃文與蓮城縣縣長共同簽署的文告也貼在了南門坊的牆上。文告說,國軍將與來犯日軍在蓮城地區決一死戰,為民眾安全計,城內居民必須在三日內全部疏散出城,或撤往後方投親靠友,或去往偏僻山區躲避戰火。疏散之後城內各家店戶,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取物,如有違犯,就地槍決。
其實早在日本飛機出現在蓮城上空之前,城裡的學校、工廠、大商戶等都已經撤離,沒走的大多是一些小商小販和普通市民。這些人家業單薄卻又最戀家,仗不打到面前他們不會輕易離開,即使已確定必走無疑,他們也拖泥帶水,猶豫不決。鑼聲甫息,就有許多人扶老攜幼慌慌張張走上了逃難之路,但也有許多人對著文告發獃,還不太相信是真的。
南門秋雇了個腳夫,先將陳媽送回了鄉下,接著又吩咐季惟仁和小雅收拾行裝。忙碌之中,南門秋問覃玉成:「玉成,你打算哪么辦?」一句話問得覃玉成啞了口,他是個無家之人,師傅要是不帶他走,他還不知往何處去呢。南門秋又說:「你就不想回大洑鎮幫幫家裡?蓮城到大洑鎮一泡尿遠,日本人要打下了蓮城,他們那也躲不掉的。」覃玉成喃喃道:「我是被娘趕出來的,如今又跟梅香離了婚,我哪么回啊?人家日子過得好好的,我一回,怕打擾了別人……再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就是要回,也要送走師傅了再回。」南門秋思忖一番說:「唉,也是,你也為難,那就再說吧。但願大家都平安無事。」
這一番對話讓覃玉成有說不出的難受。師傅並無嫌他的意思,但他感到自己是個多餘的人,有點賴在師傅家的味道了。唉,他不賴在師傅家,又能到哪去呢?為了趕走這種難受,覃玉成主動接下了陳媽的活,在廚房裡做飯炒菜。到南門坊一年多,他不光會唱月琴了,也學了一點廚藝。
於乃文的衛兵是晚飯時來到南門坊的,他腳跟一碰,沖著南門秋行了一個軍禮:「報告南門師傅,師座讓我通知你,明早六點有軍車去往貴陽,請您帶家人準時上車。師座還說,蓮城危在旦夕,覆巢之下無完卵,務必撤離不誤!」說著,衛兵將一張路條交給南門秋。路條上寫著:持條者乃國軍新編五十三師師長於乃文之至親,現前往後方避難,希有關軍政人員給予方便,乃文在前方不勝感激。除了於乃文龍飛鳳舞的簽名,上面還蓋有鮮紅的印章。南門秋將路條向著衛兵一遞:「多謝於師長好意,但我們非親非故,不敢承受這特別照顧。」衛兵卻不接:「南門師傅,您別讓我為難了,您不接受,我就不能回去。軍情緊急,我急著趕回師長身邊呢。明早我會來接你們。」南門秋又問:「怎有車去貴陽,是不是你們要撤兵了?」衛兵說:「是運軍火的車,我們不會撤。師長說了,我們要與蓮城共存亡!」說罷,轉身走掉了。
南門秋看著手中路條沉吟半響,低語道:「這個於乃文,還在想贖罪呢,罷,就成全了他吧。」他把路條交給季惟仁,交待他明早帶著小雅和覃玉成一同上路,到了貴陽,就去小雅的舅公家暫住。季惟仁是老大,這一路要都要負起老大的責任來。聽到師傅的交待,覃玉成才意識到,師傅一直沒打算走,師傅是不能走的,瘋師母還在醫院裡呢。
小雅聽到父親的話就懵懂了:「爹,你不和我們一起走?」
「爹還有事,走不開。」南門秋臉色沉鬱。
「還有比逃命更大的事啊?」小雅一臉疑惑。
「總之是有要事,爹一條老命不要緊,你們走就是。」
「不行,爹不走我也不走!」小雅小腦殼一扭,面朝板壁,飯也不吃了,「至少爹要把不走的理由告訴我。」
南門秋臉一板,想訓斥她,但把話咽回了肚子里。覃玉成清晰地看見師傅額上的血管突了起來。小雅是固執的,小雅是有權知道那個理由的。事到如今,師傅是沒有辦法再瞞著她了。可師傅不想傷著了女兒,師傅也為難啊。飯桌上,三個男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都放下了碗筷。南門秋走到了天井裡,盯著池子里的金魚,邊剔著牙齒邊生氣,一籌莫展的樣子。覃玉成想,他應該幫師傅下決心了。他湊到師傅耳邊低聲說:「師傅,小雅跟我說過,她想找到她娘,即使缺胳膊少腿,即便是瘋了,那也是她娘,也比沒有要好。」
南門秋問:「你跟小雅說什麼了?」
覃玉成忙搖頭:「我沒說什麼,我只是覺得,該告訴她師母的事了。要不明早她犟著不走哪么辦?」
「唉,也只得如此了,你跟她說吧,婉轉點。」南門秋嘆息道,然後匆匆出門去了。
覃玉成知道,師傅一定是又去醫院看師母青蓮去了。他一直不能確定,季惟仁是不是一個知情人,知道多少,但既然師傅只叫他跟小雅說,那麼他就沒必要跟師兄多嘴。或許師兄早曉得了吧。收拾完碗筷,覃玉成悄悄把小雅叫出門外,穿過街面上慌亂的人影,徑直往東門外而去。小雅一路追問出去做什麼,覃玉成只說是奉師傅之命帶她去醫院見一個人,也不說那人是誰。小雅拿小拳頭擂他,他也不說。
他們到了東門,看見士兵們正在城牆上修工事,無數人影在垛口晃動。這時小雅抱住路邊一棵樟樹不走了,一定要他說去見誰。覃玉成就說,你不是一直盼著這一天么,是帶你去見你最想見的人呢。小雅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就怔怔地不說話了。覃玉成於是用平靜的口氣,簡單地告訴她,她思念多年的母親其實就住在醫院裡,因為她瘋了,所以一直瞞著她,怕嚇著了她。師傅為何走不成?因為要留下來守護你娘呵,你可要體諒師傅的苦衷。
聽了覃玉成的話,小雅並沒什麼特別的動靜,只是她懷中那棵小樹在抖動,樹枝簌簌作響。覃玉成湊近一瞧,兩道淚水掛在小雅蒼白的臉上。他想安慰她兩句,小雅突然抓住他一隻手,撒腿就向城外跑。她的速度快得驚人,以至於他用了全力才跟得上。凜洌的風在他們耳邊呼呼作響,頭髮在風中發出噝噝的金屬般的鳴叫。他們像兩隻拴在一起的蚱蜢,蹦蹦跳跳旁若無人地出了城門。哨兵想攔住他們都沒來得及。
走進那間隱蔽的病室時,南門秋在給青蓮洗臉。覃玉成驚訝地發現,師母清秀的面龐艷若荷花,沒有一絲的病相。小雅呆在門口,兩眼發直,怯怯地不敢過去。南門秋回頭瞟瞟女兒,輕聲招呼:「小雅,過來,讓你娘看看你。」
小雅這才邁開步子,猛地撲過去,一頭扎在青蓮的懷中,哽咽著叫了聲娘。青蓮一點不感意外,她撫撫小雅抽動的肩膀,笑出淺淺的酒窩。接下來,她將鼻子湊在女兒濃黑的頭髮上嗅了嗅,讚歎道:「嘖嘖,女兒好香呢。」
小雅抬起淚水淋漓的臉,凝視著母親:「娘,你認得我么?」
青蓮眨眨眼說:「你就是小雅?」
小雅連連點頭。
青蓮說:「可我覺得你像青蓮呢。」
小雅破涕為笑:「我是你女兒,當然像你啊。」
青蓮兩眼迷離:「不,你就是青蓮,青蓮,我告訴你,要當心男人,男人不是好東西,他們要不是心眼毒,要不就心眼小,容不得人……」
小雅搖著她的肩:「娘,我是小雅!」
南門秋忙扯了扯小雅:「你娘不清白⒂,你隨她去。」
青蓮忽然清醒了,莞爾一笑:「誰在一邊說我壞話?我哪么不清白?又是南門秋吧,我曉得是你。噢,你就是小雅,就是那個青蓮跟南門秋生的乖女兒?你會唱月琴么?你娘可唱得好呢,你唱一個給我聽聽?」
覃玉成聞言,拿過掛在旁邊牆壁上的月琴遞給小雅,小雅剛要彈奏,青蓮忽又將一隻巴掌壓在琴弦上,急促地道:「莫彈,忘了交待你,有男人的時候莫彈,他們會有非分之想的!」
小雅只好放下了月琴。青蓮的神情趨於平靜,注視著小雅:「你真的是小雅?聽說你不聽爹的話,不肯撤走是不?」
小雅點頭:「嗯,要走全家人一起走,娘,我們一起走好么?」
青蓮嗔道:「真是蠢妹子,你娘是個癲子呢,你娘不發癲是好人一個,發起癲來就是母老虎,三五個人都按不住,把你娘帶到路上,哪個招呼得了?大家都沒日子過呢!你爹是做丈夫的,他必得陪著我,要不老天不答應,怪罪下來就要遭雷打,他也是沒辦法呢。聽說你有未婚夫了,是不是這一個?」
青蓮指著覃玉成。覃玉成臉上一燒,急忙否認說他只是她師兄。青蓮並不在意,笑笑道:「我看你這鞍前馬後的樣子,還以為你是未婚夫呢。我看你們兩個就有夫妻相嘛。小雅,你真是我的女兒么?你們走吧,我只要你爹陪著我,你們走了,我們也就放心了。」
小雅搖頭:「可是我對你們放不得心啊!」
南門秋忙過來撫了撫女兒的頭,告訴她約翰遜牧師已經安排好了,明天就將他們轉移到福音堂去,日本人是不會攻打教堂的。仗不會打得太久,在整個戰場上日本人已呈現敗勢,事態稍有好轉,他們便會搬回醫院裡來。聽父親這麼一說,小雅就不言語了,只是將頭埋在母親胸前,一刻也捨不得分開。後來小雅提出,要和母親過一夜,但南門秋沒允,明一早就要撤離,要是誤了車就壞事了。
一直逗留到午夜時分,小雅才依依不捨地離開。出門時她滿眼含淚,不敢多看爹媽一眼。南門秋送出門外,慎重其事地沖覃玉成拱了拱手:「玉成,拜託了!」覃玉成亦沖師傅作了一揖:「徒弟儘力而為,師傅多多保重!」
誰也不知道,這就是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