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馮副市長現場辦公的一席話,等於給天福公司下了最後通牒。高天福掂量得出這番話的分量,一地政府的主管首長金口一開,那可不是吹個氣泡泡,說摘了你的公司牌子不過是信手之事,誰讓你違約在先沒能履行合同呢。據高天福所知,眼下捧著錢匣子想收買供暖公司的大老闆不在少數,誰都知道供暖這一塊倚仗地方政府,是個穩賺不賠的金買賣,比時下的房地產業還旱澇保收。試想啊,天地陰陽春夏秋冬,北方的冬天寒冷而漫長,哪個城市能不取暖啊,供暖費用的標準由當地政府制定,儘管煤價連年上漲,但政府在制定取暖價格時不能不給供暖商留下一定的盈利空間,況且城市裡的居民絕大多數是從單位領取取暖金,如果完全實現了分戶供暖,那旱澇保收的係數就更是加大。已先期投入大筆費用的天福供暖公司豈能再在這種小陰溝裡翻船?滿足區區三戶的一些額外要求,還不至於叫孤注一擲吧。
「他媽的,家裡養口老母豬,也早給我生出兩窩羔子了。這可好,天天扯著嗓子窮叫喚,不見下出一隻崽,倒噴出一攤臭豬屎,還專往綢緞被褥上噴!」送走馮副市長,黑著臉的高天福回到辦公室,對一直尾巴似的跟在後面的池家欣便指桑罵槐。
馮副市長點完火捻子一走,高天福這個炮仗肯定要炸,但池家欣不敢躲離,咋炸也得挺著,挨著。高天福沒用主語,但二傻子也聽得出他在罵誰。這種時刻,池家欣不再有心思哭,也哭不出來了,人家就是指著鼻子掘祖宗也得裝憨作傻了。她賠著小心說:
「高總,你別生氣了,小心傷了身子,還是拿個主意,抓緊把這道坎兒過去吧。」
高天福問:「你不是說一樓和五樓六樓那三戶都答應改回去了嗎?怎麼到了上轎子的時候還掉了腚?」
池家欣說:「昨晚確是說得好好的,今兒一早就開工。肯定又是那個林鳳臣使反勁兒,去說了什麼吧。」
高天福說:「既是昨晚點了頭,你就應該立馬把幹活的打發過去,管路一卸,電鑽一開,我看他還怎麼使反勁!夜長夢多你也不懂?還敢沒心沒肺地回家去挺屍睡大覺?」
池家欣不敢再辯解,只是恭維說:「往後我就有經驗了,跟高總在一起工作,真是受鍛煉長本事,以前在國有企業,疲疲沓沓的哪會想到這麼多呀,體制一改,機制就變,真是不比不知道啊。」
一個年紀並不算小的女人,服軟到這種程度,高天福也就無話可說了。他像剛浮出水面的大河馬似的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說:
「你抓緊去跟那三戶協商,不管他們提出什麼條件,只要答應馬上進行分戶改造,我認了,都答應。你要爭取的,就是盡量少花錢,總不能讓他們一口吞進一口大肥豬。再有,你必須讓他們做出保證,此事一定要在絕對保密的前提下進行,不許再出任何連鎖反應。這兩條,用不著我再給你掰開餑餑說餡了吧?」
此後的工作就順利了。當日午後,池家欣再將三家戶主召集在一起,具體協商秘密協約條款。盟主林鳳臣提出每戶賠償六萬,池家欣還價三萬,雙方就像上農貿市場做土豆地瓜的生意,都想買,也都想賣,便你爭我討,逐步靠近,最後以每戶賠償四萬五千元成交。林鳳臣又提出因去年前年供暖未達標,三樓請求免交拖欠兩年的取暖費。池家欣說反正取暖費都是單位支付,我只給你家超過取暖待遇的面積免了吧,何苦便宜了公家損失了私營老闆?林鳳臣冠冕堂皇地說,我不是圖省那幾個小錢兒,我是要爭爭這個道理,挨了兩冬凍還照交取暖費我冤不冤啊!池家欣知道猴精的林鳳臣本人極可能早以其他方式將取暖費從單位提取了出去,這是筆額外之財,好在數目也不算很大,便佯作糊塗答應下來。眼下的頭等大事是力保本單元六戶的統一步驟實現改造,若因幾個小錢兒僵在這裡,就不值了。接著又說到保密的事,林鳳臣、趙醫生和張處長一個個信誓旦旦,都表態說深知其中利害,露出口風於自家也並沒任何好處,盡請池總放心。池家欣仍覺心裡不託底,又讓三人都寫了書面保證,制約的條件是不管是誰,只要日後泄露了分戶改造的協商機密,補償金將全部退還給天福公司。三人因經過苦爭苦鬥,總算都得到了一筆數額不菲的戰爭賠償,所以都興奮著,立刻都提筆寫了,還在保證書上按了手印,交到池家欣手上。
剩下的工作就是實質性操作。池家欣將三人的身份證都要到手上,說去銀行為每人辦理一份四萬五千元的活期存款,然後各家再去更改密碼或辦理轉存業務,一切自便,也可免了驗鈔點鈔的麻煩。三人都滿面紅光,大點其頭。沒想池家欣趕回公司彙報並請高總簽批領取支票時,高天福看也沒看便將那張審批單撕了,然後轉身將牆角的小金櫃打開,從裡面取出捆紮得結結實實的兩方票子。池家欣知道一方是十萬,兩方便是二十萬。又見高天福用剪刀剪斷尼龍繩,抽出六紮,將十四萬往池家欣面前一推,說還是直接走現金,雞蛋殼子揩腚,嘁哩咔嚓,利索。池家欣驚疑而猶豫,說不走財務賬目啦?這樣合適嗎?高天福說,什麼叫合適?什麼叫不合適?反正都是我自掏腰包,用不著脫褲子放屁,多費那二遍事。你叫他們開收條,連同多出來的那五千,回來直接交給我就是,記住,少嘴欠,跟誰都不要說。
池家欣將十四萬元現金裝進尼龍袋裡,又叫一個小夥子護在身旁,一路往十五號樓走,腦子裡卻一直在琢磨,直到樓門口,才算琢磨出點味道。這個高天福,別看張嘴就是莊稼佬的粗話,原來還有著如此過人的精細之處。這種支出,多經一遍手就等於多了一份「核泄漏」的風險,誰知哪位爺出於什麼樣的心理將這事露出去。那種「核輻射」的危害巨大而深遠,真是很難預料的。況且,這筆款項只要一走賬,就要出原始憑據,而這憑據也極可能變成日後群起而事發的證據。高天福未雨綢繆以防萬一,將泄露的可能盡量減縮到最低點,真可謂周密而精細,不能不令人嘆服啊!
池家欣將十四萬元擺在林鳳臣、趙醫生和張處長面前,一時間,三人都表現得很大方也很斯文,彼此推讓著,好像在酒宴上誰也不好意思先動第一筷。最後還是司令官林鳳臣親自動手,將一份份厚重沉甸的票子分別推送到各位面前,再將餘下的五千元送到池家欣手上。小有意外的是張處長,竟不肯立刻寫出收據,他說這事還得我媳婦做主,她正好有事,今晚就坐飛機從南方回來,還是等等她吧。池家欣說,可這錢怎麼辦?張處長說,你要信得過,我可以代為保管,你如果不放心,就先把錢帶回去,我媳婦一到家,我馬上給你打手機,你再趕過來。池家欣有些急了,又問,咱們的協議已經功德圓滿,我馬上就招呼工人來施工,你不接錢,我還讓不讓工人們動手?可不能只因為你一家,又把事情拖下來呀,馮市長親自過問此事,還等著我給回話呢。張處長作沉吟狀,說,那我就越俎代庖,越一次權,工人可以馬上進屋施工,但手續還是要等我媳婦回來辦。志得意滿坐在一旁抽煙的林鳳臣和趙醫生眼看這一幕,不由會意地相視一笑。這哥們,在官場修鍊得也太小心謹慎了,在馮副市長面前推出老婆當擋箭牌,只怕日後上峰追究,就嚇得連個收條都不敢寫了,竟不惜讓老婆飛來飛去地折騰,到底是錢能斷魂還是權能斷魂呢?
比張處長更謹慎小心的是池家欣。她深刻吸取昨天去一樓和六樓談判卻只隔一夜對方全面翻盤的教訓,此番竟嚇得在工人們沒進屋之前連房門都不敢出了。她用手機指揮施工隊馬上派人,一共來了六位,兩人一組,在三家全面拉開戰線。她黑臉冷語地對工人們說,除了每天給房主留出十個小時的睡眠時間,你們必須全部堅守在現場,不驗收合格不許撤離現場一步。施工材料繼續由公司負責,但這次實行包干制,每戶六百元,以三天為期,超一天者扣罰二百元。站在旁邊的林鳳臣說,這是三塊餅,你一塊一塊地吃多好,何苦三塊捲起來一塊咬?你讓他們集中兵力先改造一家,結束后移兵再戰,這樣也利於我們休息,一家亂一天也就完事了。池家欣堅決地搖頭說,不行,既是包工,就要公平,別忘了民間有句話,龍多四靠,不出活呀。她沒說出口的心裡打算是,只要轟轟砰砰地動了錘鑽,你們想反悔也來不及了。她可怕這三家不定又鬧出什麼樣的幺蛾子。而林鳳臣三人,則因實實惠惠的幾扎票子已經在手,也就不再跟她計較那些細枝末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