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3)
熊、葉的結怨,在於王先謙等上公呈攻擊梁啟超及時務學堂,熊希齡乃展開反擊,黃彰健記述:
湘紳公呈上於五月二十二日。在五月二十六日,湘紳熊希齡、黃膺、戴展誠、吳獬、戴德誠,遂聯名公懇撫院整頓通省書院。他們認為:通省書院積弊太深是由於書院山長多由回籍紳士擔任,「視為養志之資,或假師位以要結官府,招搖納賄」,熊希齡等人此一呈文很明顯的是針對王先謙說的。
他們在呈文中提到,湖南紳士「分畛域,非本地士紳不能當山長。倘聘他省之人,束或重,於是覬覦排擠,無所不至」。這是針對葉德輝謀求時務學堂總教習而說的,湖南時務學堂總教習的薪俸,在其時湖南學界中最高。他們的呈文提到,近來各書院山長多不住院,而學生太多,乃立齋長等名色領袖之。齋長既與學生地位相等,無人敬畏,以致書院風氣甚壞。這又是針對王先謙的岳鹿書院說的。王先謙在復畢永年書中,即已自承,因不放心家庭,未能住院,只好聘齋長,管理學生。
熊領銜的呈文要求陳寶箴將全省書院山長本年束全行致送,另行延請博通時務之人主講,這自然是辦不到的。熊希齡等人的呈文不過是由於湘紳分呈上后,他們藉此向王先謙、葉德輝等人出氣。
書院山長的地位極高,所謂「老師宿儒」,往往為督撫所尊禮,為王湘綺應聘主成都尊經書院,丁寶楨待以上賓之禮。桐城派名家吳汝綸,先在直隸當知州,風塵俗吏,奔走為勞,因稱病辭官。李鴻章立即聘他主講保定蓮池書院。吳汝綸接到聘書,立即去拜總督,李鴻章開中門迎接。按:延賓之禮有所謂「軟進硬出」,如門生拜老師,進由便門,出則開中門相送,如「硬進」則必「硬出」,將軍拜總督固持此禮,老師拜門生亦然,李鴻章乃是代表通省士子尊師,猶如東主之視西席。知州見總督,要遞手版,命坐則坐,否則鵠立以俟,如今分庭抗體,地位過於監司。李鴻章道是「為吳摯甫一吐遞手版,坐官廳的骯髒氣」。山長地位既如此之尊,則有事直接見督撫,營求請託,督撫亦往往買賬。王先謙在湖南實不免有此情事。熊希齡的攻擊不虛,而結怨自然更深。
戊戌政變后,熊為新黨,受了革職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的處分。辛丑議和,新黨的處分無不開復,熊以得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的賞識,召赴關外,繼赴日本考察,與革命黨及保皇黨都有往還。
熊希齡的嶄露頭角,是為考察黨政五大臣充任參贊,自安排旅程到回國提出考察報告,一手包辦。五大臣提出的有關憲政的文件,一共三件,是由熊希齡代托梁啟超及楊度捉的刀。
入民國后,熊任唐紹儀內閣的財政部長。民國二年七月組閣,號稱「名流內閣」。三年三月辭職,從此與政治絕緣。他在前清的官職,只是一個鹽法道。民國元年崛起入閣以至組閣,前後不足三年,即已識透宦海滋味,說來真如黃粱一夢。
民國八九年間,熊希齡在北平創辦香山慈幼院,為其畢生事業所寄。二十年喪偶,二十四年與江山毛彥文女士結婚。毛為家叔昂若所資助留美,精神戀愛數年,終以使君有婦,難諧好夢。毛已三十有三,嬪六十六歲的熊希齡,年齡正好相差一倍,益成佳話。兩年後,抗戰爆發,熊以世界紅十字會中華總會會長的身份,偕愛妻赴上海辦理戰地救護工作。秋冬閑轉赴西南,道經香港以心臟病突發去世,享年六十八歲。
張謇,字季直。此公生平,知者甚多,筆者前亦談過,經歷不必贅述。所可得而言者,在光緒親政后,李鴻章有戒心而翁同有野心,所以各有培植繼承人的打算。李鴻章是早就看中了張佩綸的。甲申之前,即有意傳以衣缽。及至張遣戍后,李鴻章音問不絕,且為設法贖罪,妻以幼女,更以海軍衙門捐例特優之便,捐一道班在北洋幕府養望待時。如果不是甲午一役,張佩綸的前程無限。李之選中張佩綸,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主要的原因,即是為了對付翁同。因為張佩綸不但才幹聲望足與翁匹敵,而且有李鴻藻的支持,可望成為北派的領導者。李鴻藻最欣賞者為兩張,另一張為張之洞。與翁同至為不協,而與張佩綸則有同門、同鄉、同僚——同為「翰林四諫」——的密切關係。兩張協力,足製得君甚專的翁同。
翁同的野心起於甲午以後,他亦屬意於兩張,一張為張蔭桓,一張即其得意門生張謇。
甲午一役,李鴻章一蹶不振,張蔭桓乘機而起。及至翁同一得勢,張蔭桓見風使舵,以同官戶部的關係,盡量與翁同接近。其後,翁同奉命入總理衙門,固辭不獲,手握度支、洋務兩大權。而度支則為償籌對日賠款,以舉洋債為主,因此洋務更顯得重要,翁同於此兩大要政,皆倚張蔭桓以為辦。光緒廿二、廿三年間,兩人水乳交融,翁同信人未有如此之專者。
李鴻章與翁同是死對頭。李之垮在甲午,而甲午一仗則為翁同逼迫而成。以故在李鴻章看,一生英名,晚年勛業,皆毀於翁同一人之手,其痛其恨可知。是故在膠澳事件中,千方百計,破壞成議,用的是北方混混所謂「開攪」的手段。這一點,翁同做夢不曉,張蔭桓卻看得很清楚,因而極感為難。
張蔭桓一生得知於四個人:閻敬銘、丁寶楨、李鴻章、翁同。李鴻章對他的關係最深,亦曾拜過門。是故張之倒向翁同,為李鴻章所深惡。到李鴻章一開攪,破壞中德和局。張蔭桓既與翁同同辦此事,榮辱得失相關,自不便無所表示。當他熟計利害,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即是設法打擊李鴻章,讓各國知道,李鴻章已不再能管中國的外交。
實現這個決定的方法,是擬一道上諭,由翁同面請光緒明發,膠澳事件責成翁同、張蔭桓辦理,他人不得胡亂干預。當然,言外之意是很明顯的,乃針對李鴻章而發。
哪知翁同上面還有個恭王,本來此事如果翁同了解張蔭桓的本意,而且手段夠辣,很可能造膝密陳,先將上諭發了再說。可惜翁同是書生,不是搞政治的人,竟以張蔭桓所擬的旨稿,晉謁恭王。恭王衰病侵尋,英氣消盡,不願多事,說一句:「且緩、且緩。」無形中將此事打消了。
這一下張蔭桓才知道「豎子不足與謀」。而且更壞的是,此事必為李鴻章所知。打蛇沒有打在七寸上,勢必有遭遇反噬之危。因而張蔭桓很見機地,立刻變積極為消極。正當對德交涉吃緊之時,翁同去找他商量正事,張蔭桓卻大談其書畫掌故,絕口不及正事。而翁同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在日記中,表示張的態度,令人大惑不解。
從這一次以後,張蔭桓的態度有了個基本上的改變。此人確有霸才,但以非科目出身,不能獨張一幟,看翁同得君甚專,又能推心置腹,所以想抬出翁來,剷除李鴻章的勢力,得以一舒抱負。及至看出翁同不能了解他的用心,覺得與他共機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因而由擁護變為玩弄,暗中仍舊向李鴻章靠攏,搞大借款弄錢。回扣大小、鎊價(英匯兌換率)高低,翁同無不茫然,故而有王鵬運的參劾。翁同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十日記:
王鵬運劾余與張蔭桓朋謀納賄,薰猶同器,涇渭雜流。元規污入,能無嗟詫。
又五月初八日記:
樵野來,告初六與軍機同見,上以胡孚宸參折示之,仍斥得賄二百六十萬與余平分,蒙溫諭竭力當差。又云:是日軍機見東朝起,責以為當辦廖公,力求始罷。又雲先傳英年將張某圍拿,既而無事,皆初六日事也,余漫聽漫應之而已。
此已在翁同獲嚴譴,行將出都之時。觀翁所記,兩人心情如畫,張蔭桓說這些話,意在安翁同,已派步軍統領英年圍拿,而居然無事,意謂絕不致連累翁同。翁出以「漫聽漫應」的態度,則已知張確曾納賄。由此可知,翁即或不被嚴譴,仍能當權,用張蔭桓亦必存戒心。
在翁獲譴時,張謇在京。日記中所記,傾倒之意,溢於言表。如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記:
看張季直各種說帖,大旨辦江北花布事,欲辦認捐及減稅二端,又欲立農務會,又海門積穀事,欲重懲阻撓者,此君確是霸才。
又二十日記:
午約張季直小飲,直談至暮,畢竟一奇才。
張謇此時服闋入都供職,本有一番振興實業的計劃,想取得翁的支持,大展鴻圖。翁既罷官,照常情論,張的計劃,自難實現。但張謇反而急流勇退,仍照自己的計劃進行,定力、毅力,見機而作的識力實皆有過人之處,成功絕非偶然。
黃遵憲,字公度,廣東梅縣的客家人。舉人出身,久在國外充任中級外交官。陳右銘巡撫湖南時,他以鹽法道署理臬司,參與新政,首創民治,其言曰:「眾亦自治其身,自治其鄉而已。由一鄉推至一縣、一府、一省,以迄全國,可以成共和之郅治,臻大同之盛軌。」仿外國巡警之制,設保衛局。黃遵憲實在是地方自治及警界的老前輩。
他著有一部《日本國志》,戊戌維新時,光緒曾向翁同索閱,因此得拜使日之命。不意摒擋出國,行經江寧時,政變發作,朝廷密諭兩江總督將黃遵憲看管。其時伊藤博文來華遊歷,先赴京師,轉至上海,又至重慶,轉武昌,到江寧,為黃遵憲說情,總算只得了一個革職的處分。
黃遵憲辦外交很有一套,《清史稿本傳》:
(使日參贊)移舊金山總領事,美吏嘗借口衛生逮捕華僑滿獄。遵憲徑詣獄中,令從者度其容積,曰:「此處衛生顧及於僑居耶?」美吏謝,遽釋之。
但客家人,脾氣強項者居多,黃遵憲亦復如此,所以人緣很壞,翁同光緒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記:
黃遵憲號公度,舉人、道員、新加坡領事。新從江南來,江南官場多不滿之,詩文皆佳。
同年十月十八日又記:
英使說黃道在新加坡,有扣商人四萬元,欲入己。今留在新加坡總督署,堅拒不接待。
按:其時外交界有一番大調動,以楊儒使俄代許景澄;羅豐祿使英代龔照瑗;伍廷芳使美代楊儒;德國新設一使,派黃遵憲。德國拒絕黃遵憲,希望派蔭昌。黃遵憲其時道經新加坡,當地不予接待,顯然是英國官員對黃不滿。因為黃遵憲駐新加坡時如果有勒索僑商的劣跡,亦與英國無關,並不構成拒絕的理由,可知「英使」所言,亦無非詆毀之詞。
黃遵憲著有《人境廬詩草》十一卷,《日本雜事詩》兩卷。他的詩很有名,汪洋恣肆,又喜用新名詞入詩,與僻典連看,光怪陸離,不可名狀。詩多感時記事之作,石遺室詩話說他「惜自注不詳,閱者未能深悉。」錄其較易索解的李肅毅侯輓詩四首,以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