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惠康(6)
從日本回國后,曾一至廣州。其時李鴻章方與榮祿取得默契,出鎮百粵,遠避載漪之流的荼毒,俾在緩急之時,得以內外相維。丁惠康以年家於修謁,在李鴻章幕府中參學務,不久捨去。及至庚子之亂,丁惠康頗思有所作為,陳石遺為他所作的小傳中說:
庚子之亂,大學士粵督李鴻章議和至上海,君大集南北志士,銳欲有為,謁鴻章,陳政策,鴻章不能用。百熙旋薦舉經濟特科,不應。自是往來京師、上海。居京師數年,一室無塵,舊本圖史插架,張壁數古琴,值千金。瓶爐盆盎杯盤之屬,多古瓷。下者猶舊青花,然日用常無以自給,友人或贊助之。
陳石遺寫的傳記中又說:「或告以貌酷似王介甫,則陰喜自負,時以語人,則知其未忘世也。」這兩句話,參以前面所敘的生活狀況,不難了解丁惠康的性情。大致名心過盛,則多所矜持。不應經濟特科,為的自鳴其高(其詩集稱《丁征君道集》的征君,即由特科而來);日用無以自給,而場面不可不擺。他不是不想富貴,但總想一鳴驚人,於是有些想法就不免令人可笑了。
如散原《精舍詩》中,有這樣一首五律:
丁叔雅戶部至白下,頗勸貸錢營瀕海墾田,既去上海,寄此調之。
憲也貧非病,干卿風馬牛,他年千畝添,餘事五湖舟,眇眇吾安放,堂堂富可求,時危征卜式,好作爛羊頭。
散原翁甚輕丁惠康,但亦頗有人重之者,如陳石遺的《石遺室詩話》記:
丁叔雅惠康有奉懷石遺老人病狀詩云:「苦念空齋老病夫,近來詩思定何如?斜街短屋飛花滿,蕭寺華年把殘虛,與汝安心寧已了,偷閑作計未全疏,憑誰東話溫存味,慵卷晶簾對道書。」此見過視病歸後作也。余答詩云:「畸人丁野鶴,能訪老迦陵,春去愁如海!詩來意似冰,斜街婪尾葯,老屋半身藤,君看繩床客,枯眠即是僧。」又有石遺老人答以新詩,覺前意有未盡,重申一首云:「君為秋士悲多病,我久春明意未舒,獨夜凄惶竊蚯蚓,盈襟塵淚泣枯魚,繩床經案原非病,葯碗齋糜奈已癯,萬事不如麻木好,可能言說亦刪除。」招余集江亭云:「精藍舊事傳江總,座上詩人是古靈,半日浮生余覺夢,十年小劫有孤亭,無多名士垂垂老,如此長條故故青,最是道心無住著,落英芳甸眼曾經。」
叔雅為丁禹生撫部少子,家有園林富藏,書多精槧鈔本,旁及書畫、金石、瓷器,皆是雄視一時,而皆棄不顧,一身流轉江湖,若窮士之飄泊無依者。能詩、善書、精鑒別,聲名巨甚,當世士大夫無不知有丁叔雅。
在同時三公子中,當兄事伯嚴,弟畜彥復后,留滯京師,余識之,不數年,蹤跡至相密邇,事余如兄長。余時方喪妻,君亦喪其愛妾愛子,支離憔悴,殆不可為懷,然余遇悲從中來,能痛自發泄,極之於其所住,雖根株確不可拔,亦所謂蹂躪其十二三,蓋拗怒而少息者。叔雅意既不廣,口復不能自宣,其湮鬱其不言而自傷者,臣精暗已銷亡,竟夭天年,聞者無不悼痛!年來每有所作,輒用舊紙錄存,余所若預知其將死者!
少與其鄉曾剛甫參議習經齊名,客邸所需及病中醫藥,身後棺殮,皆剛甫一人任之,可謂古道可風者矣!
丁惠康夫婦琴瑟不調,喜一妾,產子而觴,妾亦去世,這雙重的打擊,使得丁惠康索然無生趣。陳衍在他的小傳中說,致死之因是:「隆冬無裘、不炭、積凍傷胃脘、傷肺」,宣統元年四月底不治死於京師。得年四十有一。
丁惠康的交遊甚廣,但知交多閩粵兩省人,嚴復、陳石遺之外,最好的兩個朋友,一個是程硯秋賴以成名的羅癭公,廣東順德人;一個是曾習經,字剛甫,號蟄庵,與丁惠康小同鄉。
曾習經大丁惠康一歲,光緒十六年的進士,一直在戶部當司員。光緒末年改新官制后,當到度支部的左參議,后升右丞,等於戶部侍郎。曾習經的收入很不惡,對丁惠康時有接濟。丁惠康得病下世,自醫藥、殯殮、歸葬,都由曾習經獨力擔任。交友如此,丁惠康地下有知,亦當自負。曾習經詩學甚深,古詩出於六朝,近體學晚唐,參以北宋筆法。錄其古體、近體三首以為本篇的結束。
花朝同陳廬、鄭蘇堪、林畏廬、趙堯生、胡唐、林山腴、梁眾異、冒鶴亭、溫毅夫、羅東、潘若海詣花之寺:
空色難強名,欣慨每交並,尋常萬花谷,寂寞招提境;余寒淹節序,積陰失朝瞑,近郭少農事,春鳩鳴逾靜;探幽果宿諾,耽寂愜微秉,即事難為歡,得途不可騁;嘉遨緬宛洛,良儔類汝穎,偶巾下澤車,稽首華嚴頂;經跡既如掃,來蹤復誰省,寥落愧吾從,花時一延頸。
法源寺丁香花下:
車馬尋常去殷麟,春光報答果何曾。千年戰役空陳跡,滿眼芳菲似中興,忙裡偷閒寧惜醉,花閑著語故相矜,沉沉萬念旋生滅,婢爾東廊掃地僧。
庵先生招游凈業寺:
臨流台殿參差,碧瓦朱欄自一時,已倦春遊花正發,未知哀樂鬢先絲,烹魚溉釜能生憶,去軫抽琴欲致辭,舊是承平觴詠地,百年寥落到今茲。
題關河行旅圖:
極目關河欲暮時,勞勞行客去何之。當樓殘照霜風緊,如讀甘州柳永詞。